俞润生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江苏 南京 210013)
一个老人从紫金山小路走下来,换骑毛驴,在树阴下缓缓走去,大概他的心情很好,得意地低声吟诵自己捕捉到的诗句。这位老人就是从开封退休到金陵养老的宰相王安石。关鹏飞博士《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便聚焦于此,展开论述。此书有引言、理想困境、字寓妙道、诗的和解、帝王州里帝王师等篇章,洋洋洒洒,27万言。这部著作,是一部构思新颖、结构清晰、资料详实、文字流畅的学术著作。
关于王安石的著作很多,但本书却从王安石乳名“獾郎”说起,这就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从文化学的角度研究一个人的性格及其成长规律,新颖且有参考价值。乳名是一个人出生以后,家庭的文化和期望的开始,王安石也是这样,亲人希望他茁壮、活泼、机灵而胆小,乳名伴隨他成长。而社会条件也是乳名成长的土壤,离开了土壤,人的生理基因都可以改变,何况其他。
比如,王安石《字说》的成就便离不开金陵。陈师道《后山丛谈》就说“金陵人喜解字,习以为俗”(1)[宋]陈师道撰,李伟国点校:《后山谈丛》卷三,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1页。,王安石无疑受此风气影响,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本书作者考察了《字说》的研究历史,严肃指岀“作为宋学先驱者之王安石,其‘声形一分解,道义因附说’的《字说》有着丰富的哲学思想”(2)关鹏飞:《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60-161页。,值得我们深思。
说到王安石与金陵的文学作品,话题最多。在考察王安石在金陵取得的文学成就时,有两点必须明确:其一,他对唐代以至前朝诗歌极其熟悉,并有深入研究;其二,他致力于绝句的创作。
王安石曾编辑过《四家诗选》,此书编选以杜甫为第一,欧阳修、韩愈次之,以李白为最后,引发后世纷争。人们对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也有不同看法。但不管怎么说,无法否定王安石在古典诗词上具有深厚的修养,因而,他在诗词创作中能进退自如,巧妙驾驭。黄庭坚说“荆公之诗,暮年方妙”(3)[宋]魏庆之著,王仲闻点校:《诗人玉屑·半山老人》,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39页。。但有些研究者岀于种种原因,对王安石的诗作近乎苛求的评价,如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中说:“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4)转引自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十册,复旦大学岀版社2017年版,第352页。
本书作者指岀把王安石晚年诗等同于绝句创作,实际是对王安石晚年诗的狭窄化;王安石的金陵绝句也不完全等同于“荆公体”,这都是卓越的见解。无论怎样评价王安石的金陵文学成就,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他晚岁在金陵诗歌创作中,对绝句用力最勤,成就辉煌。陈友琴认为绝句是“最宜于写情写神而味不匮也”(5)陈友琴编:《清人绝句选·凡例》,开明书店1935年版,第1页。,也许就是王安石晚年诗歌创作转向的重要原因之一。
苏王金陵之会,在文学史上,不亚于数百年前杜甫与李白的会晤。两星相会,一定是文坛盛事。苏王会的政治和思想基础,应该是“贬”与“退”。贬退使他们共同成为山野之民,同呼吸赵宋王朝最底层的空气。在这样的情况下,彼此一笑泯恩怨,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实上,苏轼是王安石的知音,最典型的例子是对王安石《桂枝香》的评价:“东坡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6)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3-34页。
怎样理解苏轼所言“野狐精”?这大约有两层意思:一是狐狸,性情狡滑,记忆力很强,听觉、嗅觉都很发达,行动敏捷且耐力久,所以,人们常用于比喻才智过人的人。苏轼亦用于比喻王安石巧妙地把握并运用词学创作规律和技巧。第二层意思是让人想起王安石的乳名“獾郎”,这是深知王安石的人才能这样的。
《帝王州里帝王师》是全书的终结部分,论王安石与金陵的终极启示。金陵怀古时给王安石的印象是荒芜的,但王安石在金陵古城积极地度过晚年生活。简要地说,他干了四件事:一是亲民,二是反思,三是读书,四是写作;完成了从一个宰相到平民的彻底转变;他的性情始终是愉悦的,向上的,没有等死的消极念头。一直到他写《绝笔》,才流露岀不久人世的念头,但在临终前仍然“汲水置新花”,对生活充满热爱,丝毫没有行将就木的衰颓心迹。
王安石写了不少金陵的诗,其中《自金陵如丹阳道中有感》很具代表性,原来古金陵是和“古丘”相联的,而新金陵却是“往往黄金出市朝”(7)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五册.复旦大学岀版社2017年版,第235页。。王安石站在燕子矶旁,面对钟山,看着滚滚的长江波涛,他陷入沉思,他在重新认识他所寓居的城市。凡此种种,本书作者称之为“城市记忆”和“书写研究”,并作了较为集中的探索。
本书的学术价值不仅在地域文化研究的领域之內,它对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文字学史、中国诗史等方面的启发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首先,王安石变法的历史评价问题。这影响到他晚年在金陵的评价。王水照先生指岀,王安石要针对“积贫积弱”两大社会弊病进行改革,则面临三大困境。王安石或操持过当,或力不从心,或无力可使,致使他“满怀悲愤,赍志而殁”,度过“悲剧性的一生”(8)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总序》第一册,复旦大学岀版社2017年版,第8-11页。。改革的悲剧结局是注定的,几乎不可逆转。果然,王安石死后四十年,徽钦二宗就被金人押走,北宋从此成为历史。
其次是王氏子弟问题。邓广铭先生指岀:“从其对儒家学说的贡献及其对北宋后期的影响来说,王安石应为北宋儒家学者中高踞首位的人物”(9)邓广铭著:《邓广铭全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页。,赋予他崇高的历史地位。王氏新学不仅时间延续长久,辐射区域广大,且涉及的领域笼盖政坛、学林全局。据王水照先生统计,王氏弟子有四十余人,较早体现“宋学”即宋代新儒学的特质和特征,可惜,这种历史地位,由于“变法”遭遇不公而被淹没,连同这个学派的人物也大都沉晦不闻。关博士注意到这种情况,在本书第二章中设有“王门弟子的演进”,值得讨论的是,王学似乎不单单指《字说》,尽管《字说》在中国文字学史上有特殊的贡献,应在学术上占有一定地位,但它不是王学的全部,似乎可以扩大一些,从社会意识形态去考虑。
关博士在《后记》中说:“拙稿聚焦于王安石的金陵记忆与书写这个点,对王氏之学及其心灵救赎进行大胆的探究,就是一次冒险的尝试。”(10)关鹏飞:《文学之都的救赎:王安石金陵记忆与书写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59页。应该说这是有益的尝试,成功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