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子·凡人·英雄
——改革开放四十年小说中的改革者形象流变论

2023-04-19 17:34蒋洪利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蒋子龙改革者文学

蒋洪利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人们通常将一股流行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的,以“改革”为主题的文学创作潮流称为“改革文学”。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一说到“改革文学”,往往也是特指创作于该时期的一批表现改革理想、传递改革欲望的文学作品。然而从社会学以及整个社会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改革”永远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作为一种“广泛而深刻”的“革命”的“改革”,从本质上来说,它的目的是为了破却一切不合理的因素,从而使旧事物成为能够适应新的客观环境的新事物。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破却”绝不可能是完成时的,它只能是进行时的。诚如竹内好所言,真的革命只能是“永远革命”,“革命的成功,不是大叫‘革命成功了’,而是坚信永远革命,以‘革命尚未成功’来破却现在”。(1)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14页。这是因为,一旦大喊“革命成功了”,那么作为“新”的事物也就成为“旧”的代名词了。具体到文学、文化史上,孤立地将“改革文学”框定在1979年至1985年这一短暂的历史时期是不合适的。于是,有论者在“改革文学”之外提出了“新改革文学”的概念,用以指称“1990年代以来以中国改革全景为书写对象的‘主旋律’小说”(2)刘复生:《“新改革小说”:改革的后果及其意识形态表述》,《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6期。。当然,刘复生以“新改革小说”来区分“旧的”改革小说,其目的是想标示出1990年代以来改革小说的延续与断裂以及潜隐在人物形象背后的意识形态要素。而作为一种随着社会发展与演进不断变化的文学潮流,“改革文学”所指认的应该是自1979年以来,伴随着社会改革而出现的、直接或间接以改革为主要表现内容的、触及到改革现实并富有改革精神的文学作品。

从文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来看,改革文学无疑是紧贴时代风潮的一种文学类型。它的迷人之处除了生动展现某一时期内某一空间中出现的波澜诡谲、跌宕起伏的改革盛景外,还在于它借文学书写塑造了一个个姿态万千、性格迥异的改革者形象。在以往的研究中,研究者大多将观察视域放置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文学作品中,因而较少关注到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改革者形象塑造的整体变迁过程,也忽视了潜隐在这些改革者形象背后的时代精神与意识形态要素。因此,梳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改革者形象的目的在于帮助人们重新发现并认识作为改革主体的改革者以及作为时代面影彰显者的改革文学。

一、 改革的巨子,时代的巨人: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形象

在文学史上,人们往往将蒋子龙发表于1979年的《乔厂长上任记》视为改革文学的开端。这种共识的形成,一方面是因为作品正面描写了改革,一改此前伤痕、反思文学所营造的沉郁悲凉的文学氛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篇文章迎合了“改革开放”的主流意识形态。其实,早在《机电局长的一天》中,蒋子龙便敏锐地将“抓革命,促生产”这一带有明显时代印记的象征符号偷偷转换成了“抓生产,促革命”,从而使《机电局长的一天》成为一部链接1970年代文学与1980年代文学的带有过渡性质的改革小说。(3)参见程光炜:《文学的“超克”——再论蒋子龙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当代文坛》2012年第1期。而在《乔厂长上任记》之前,熙高的《一矿之长》也以与《乔厂长上任记》相似的情节内容与价值观念描写了矿区改革,并塑造了丁海川这一改革者形象。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提及这两部诞生于《乔厂长上任记》之前的改革文学作品,并无意纠正改革文学的开端,而是想表明改革文学虽与政治意识形态贴得很近,却不是简单地图解政治路线。它的繁荣与壮大虽与主流意识形态的推波助澜有着很大的联系,但它的生成却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家对社会历史的思考以及文学自身的演化规律。而将这些被“改革文学”上限所遮蔽的作品纳入观察视野,也有利于人们更完整地把握改革文学的发展进程与变化轨迹。《乔厂长上任记》之后,张洁、柯云路、张一弓、何士光、水运宪、王润滋等一大批耳熟能详的作家也加入到改革文学的创作队伍中,创作出了包括《沉重的翅膀》《新星》《赵镢头的遗嘱》《乡场上》《雷暴》《鲁班的子孙》在内的众多反映城市与农村改革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在表现“支持改革”与“反对改革”双方的矛盾斗争外,着力塑造了许多改革领航者形象,甚至在某些作品中,对改革者形象的塑造超过了对作品故事性的追求,以至于人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定势,认为“改革文学就是改革者文学”(4)金健人:《“改革文学”的改革》,《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第2期。(5)仅从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改革小说的题目中,我们便可以看出读者如此理解的原因。首先,这一时期的作品经常以“XX者”的方式来命名,如《改革者》《开拓者》《探索者》《跋涉者》等。其次,这一时期的作品还经常以主人公的工作职位来命名,如《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人事厂长》《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一个女工程师的自述》《一矿之长》等。。

通观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文学作品中的改革者形象可以发现,“他们虽然不像传统武侠小说中那些飞檐走壁、刀枪不入且武艺高强的英雄好汉,但是对环境、敌手和困难的克服都是毫无悬念的,他们身上好像被赋予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一种克里斯玛式的胸怀和非凡能力。他们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宙斯,在作品中可以操纵所有人的命运而自己却毫发无损”(6)程光炜:《文学的“超克”——再论蒋子龙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当代文坛》2012年第1期。。这也就是说,这些改革者虽然有着人的外形,但在精神、气质、性格与能力上却绝非常人,可以说,他们是作者依据社会改革需求创造出来的带有理想化、浪漫化色彩的文学形象。

这种理想化色彩首先体现在改革者自身超人的能力上。机电局长霍大道上午出院后,便急着主持生产调度会,后又赶往矿山机械厂调研并在半夜冒雨到北湾检查十几个厂的损失,可以说,他一天的奔忙都只为完成一件事——在山洪到来之前交付矿山四千台二百五十毫米潜孔钻机。然而按照实际的生产与装配规律,要想在五天之内完成这一任务是不可思议的。但在霍大道的引领下,“会战”与“抢占”的革命精神超克了“法律和行政管理的理性结构”(7)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苏国勋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于是,鲜红的大标语插满工厂,奋战的所有人在一场暴雨之后迎接“彩虹”。故事的最后,作者写道,“新的一天开始了。机电局胜利地度过了不平常的一天。但这一天对机电局长霍大道说来,却很平常”。(8)蒋子龙:《机电局长的一天》,《蒋子龙文集》(第五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24页。这也就是说,这种带病且高强度的工作对霍大道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在《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一进入工厂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以至于到后来工人们“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甚至他一开口就服从”(9)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蒋子龙文集》(第二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4页。。这是因为“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10)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蒋子龙文集》(第二卷),第34页。。而在《新星》中,李向南“在一天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老大难的群众上访案件”(11)柯云路:《新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26页。,并在下乡之行中撤掉了潘苟世、杨茂山、高良杰等人的职务。就此而言,这些改革者身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力、智慧与能力,他们总是可以打破阻碍改革的壁垒,快速实现预期的改革目标。

其次,改革者形象的理想化色彩还体现在改革者“公而无私”的价值追求上。《机电局长的一天》中的霍大道平常地过着“不平常”的每一天。《生活变奏曲》中的及羽“每天早出晚归,夜以继日地工作”(12)程树榛:《生活变奏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页。,到厂一年多的时间几乎从未休息。《雷暴》中的胡勇生“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疲倦,日夜不停地寻找问题,解决问题,就像一台机器,无休止地运转着”。(13)水运宪:《雷暴》,《当代》1984年第2期。《改革者》中的徐枫则“一心扑在工业发展建设上,对于家庭和个人问题,无暇顾及,一直单身而没有时间考虑结婚”。(14)苏奎:《改革、改革者与改革文学》,《兰州学刊》2014年第6期。《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虽然与童贞结婚,然而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看中了童贞工程师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免除谣言。在日常生活中,乔光朴也很少与童贞开展私人性的活动,“只有她(童贞)在事业上帮了他的大忙,他才会突然像火山爆发似的”(15)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蒋子龙文集》(第二卷),第55页。表现出热烈的情感。改革者们在无限降低私人时间的比例,全身心地扑到工作上之外,在空间上也极力淡化个人利益。及羽“从老厂搬来后,只要了一间房,爷儿俩就挤在这不到十四平米的小天地中”(16)程树榛:《生活变奏曲》,第49页。,陈抱帖则住在“灰顶塌落,天花板漏雨,水泥地面粗糙得跟海滨的沙滩一样,二楼以上就上不去自来水”(17)张贤亮:《男人的风格》,《小说家》1983年第2期。的简陋房屋里。即便如此,这一属于私性空间的场域也常作为公共空间来使用。时空上最大程度的公共化将改革者自身的私性降到了最低,从而在取消他们作为人本身最基本的欲望的过程中完成了他们由人到“非人”(神)的转化。

最后,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形象的理想化色彩还体现在他们自身所携带的现代观念上。作为改革者,他们往往有着超前的眼光和现代管理知识。基于此,乔光朴一上任便通过考核评比剪除了一些在生产上不出力、业务上不用力的职工,从而在全厂形成了一个“有对比、有竞争”的岗位制度。《开拓者》中的车篷宽率先在一个省展开了国家经济体制改革,打开自由市场,通过企业间的竞争来更新企业技术、改变企业生存观念。《锅碗瓢盆交响曲》中的牛宏则利用现代企业经营与管理技术将一个月月赔钱的春城饭店改造成了年利润五十多万的大饭店。除此之外,他们还善于发现并合理利用人才。乔光朴不计前嫌,大胆重用曾经的造反派郗望北,从而帮助乔光朴解决了许多他不熟稔的难题。解净通过重用信仰丧失者刘思佳,不仅成功设计出“运输队经营管理考核标准”,还弄清了全厂经营销售上的弊病。这些改革者摆脱了以往聘用人才看关系、观血统的陈旧观念,转而以知识、能力作为考核人才的主要标准。徐枫、武耕新、陈抱帖等人因深知科技人才对于改革的重要性,也以各种方式招揽人才,并将之运用到改革的实践当中。对于一个刚从“文革”中走出还未摆脱传统思维惯性的社会来说,改革者们能够以清晰的头脑、现代的眼光来观察社会,改造社会,无疑具有超前于此一时代的特质。

应该说,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身上所具有的理想化特性与此一时期的时代风潮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1970年代末,当人们从一场民族的浩劫中走出,面对满目的创伤与残破的废墟,急需“一批敢于担当的先行者,肩负起将民族从旧时代的混乱与不合理现状中拖曳出来的责任,并致力于推动国家走上现代化的发展道路”。(18)苏奎:《改革文学研究:1979—198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2页。而像霍大道、丁海川、乔光朴这样的改革者无疑具有帮助人们摆脱痛苦、重建信仰的作用。于是,这些被人们寄予了浪漫理想的改革者们便剪除了许多作为人本身的弱点,放大了许多利于改革的独特品质,从而捏合成了改革的巨子,时代的巨人。

二、 妥协的“弱者”,现实的“凡人”:1980年代后期至1990年代的改革者形象

改革文学发展到1985年,大致走完了一个阶段性的历程。1985年以后,改革文学失去了此前“一呼百应”的时代效应,逐渐走向衰落。应该说,导致改革文学落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改革文学经过几年的发展,在文学内部逐渐形成了一些相对固定的文学创作模式,如“清官”模式、会议模式、“改革+恋爱”模式等,这些模式致使改革文学的创作陷入了简单的重复之中,“不仅影响了改革形象的塑造,而且也影响了读者的阅读兴趣”。(19)张树骅,陈宝云:《当代文学50年》,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8页。此外,这一时期兴起的先锋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文学等文学潮流改变了1980年代文学的整体面貌,改革文学也在不断涌现的文学潮流的冲击下逐渐走向边缘。当然,改革文学的退潮也与社会的演进有着巨大的关系。到1985年,改革的路线方针已基本确定,大众不再需要以文学满足自身的改革意愿、表达自身的改革诉求。改革的主要矛盾不再是改与不改的问题,而是如何改的问题。面对改革进程中层出不穷的问题,此一时期的改革文学“已经很少(有)那种理想主义的色彩,而是交织着多种矛盾和斗争,具有更加强烈的悲剧性”。(20)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作品中所塑造的改革者也不再是克里斯玛式的巨人,而是平庸的弱者,是在各种矛盾中苦苦挣扎的普通人。

此一时期的改革者正因为熟谙自己身处社会关系的巨大网罗中,所以他们最常做的便是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吕建国为了完成一千万订单的签订,宴请公安局陈局长,请他网开一面放了河南大客户郑主任;为了追回失窃的轿车,他又拜托在厂女工岳秀秀,让她去做她舅舅门县长的工作。镇党委书记孔太平为了解决镇上财政的困境,与镇派出所黄所长讨价还价,用一天的时间收缴了十二万元的罚款。为了保证县委班子的正常运转,身为县委常务副书记的郑德海一方面让傅县长在引进意大利水泥生产线的责任书上签字,另一方面又要照顾米书记等人的情绪,还要稳住退休老干部张大炮,以免他上街游行。除此之外,他还让老陆挪用绿化专项基金给教师补发工资,找钱让公安局长小徐追回县里被骗的五十万。在改革文学盛行的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乔光朴最不屑也最不擅长的就是处理各种关系,他总是习惯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决诸种改革难题,凭借他的个人伟力,改革的阻力迎刃而解。在《“维持会长”》中,石敢就大胆批判了“处处貌似公正,实际上是向歪风邪气低头,打击了革命的有生力量”(21)蒋子龙:《“维持会长”》,《蒋子龙文集》(第二卷),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6页。的市经委主任铁健——他总是以“不得罪任何一方”的方式解决问题,“表面很圆满,让大家都过得去”(22)蒋子龙:《“维持会长”》,《蒋子龙文集》(第二卷),第89页。,实际上却将麻烦留给了将来。应该说,这种“维持会长”式的人物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文学的表述中是作为改革者的对立面而存在的,然而到了1990年代,新一代的改革者们不得不在协调各方面的关系中艰难探索改革的道路。

当然,之所以说此一时期的改革者是现实中的“凡人”,还因为这些改革者身上常表现出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少有的私性情感。当毛毛被洪塔山强奸后,孔太平既感到气愤又感到无力。气愤是因为他不想当这窝囊官,要将洪塔山依法惩办,无力是因为失去洪塔山镇上的经济就会垮掉,全镇人民的生计也将受到影响,为此他又不能将洪塔山告上法庭。孙明正面对沙老太的上访,一方面感到头疼,唯恐避之不及,另一方面也替她感到难过与不平。虽然沙老太在死前没能看到自己莫须有的污点被消除,但从孙明正自掏腰包捐赠一千块的举动中,人们还是感受到了改革者所散发的人性的光辉。黄坡乡党委书记黄大发(《黄坡秋景》)为了不折腾乡民,决定放弃三秋大赛,然而突发的瘟疫让乡里的耕牛损失大半,在求助县农机站无果的情况下,黄大发带头下地开展“肩拉人抗”式的自救。这种与乡民患难与共的精神虽然不能很好地解决现实的困境,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温暖了人心,激励了斗志。

在实际的改革过程中,改革者们也日渐暴露出了自身的缺点与不足。如果说《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在听到少平让他把用于拍电视剧的两万块钱捐到村里的时候,内心的犹疑与挣扎显示了少安作为农民企业家的的小气与自私。那么,《神仙·老虎·狗》中的代理市长牛皋则刚愎自用,思想老旧还持有很严重的家长制观念。因为他错误地估计了农业在改革进程中的作用,致使江防堤坝年久失修,从而导致A市在洪水的肆虐下损失惨重。而《商界》里,穗光公司的总经理张汉池虽有振兴企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但顽固保守、缺乏科学开拓的精神,盲目地将计划体制内部改革的经验运用到市场经济之中,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当改革进入到社会结构深处的时候,需要更新的不仅仅是外在的政治经济体制,还包括改革者自身的思想观念。而这些带有明显缺陷的改革者昭示着改革的领航人不再是乔光朴式的“巨人”,它的真正参与者是一群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个体。

1985年以后,改革不再是一种空喊的口号,而是一种实体物。改革文学所要表现的内容也不再是以改革的光明前景将个人重新编入社会主义的大集体中,而是真切展现改革过程中的阵痛。于是,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文学中的理想化色彩很快就被现实主义的手术刀切破,改革的艰难以及由改革所带来的新问题、新矛盾就成了写作的主题,文章的主体风格也由浪漫激情转向沉重悲凉。处在复杂矛盾关系网络中的改革者真切感受到了改变现状的难度,只能在妥协与周旋中寻找前进的力量。改革的艰辛也时常让他们怀疑自己,吕建国、郑德海、黄大发等人几次有放弃职业生涯的打算。与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相比,此一时期的改革者们少了一点隔膜与距离,多了许多人情味。他们虽然被改革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但始终与民众站在一起,以普通人的身躯继续着改革的事业。

三、 时代进击者,现世的英雄:1990年代末以来的改革者形象

总结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改革文学,我们可以发现,“此时的作家大都对当下生活状态中的灰色方面持一种认同感或无可奈何的态度,缺乏一种批判态度和理想精神的支撑”(23)施路:《论“改革文学”的发展及演变》,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9页。。表现改革的文学作品也“普遍表现出对理想主义的厌弃,对激情和浪漫生活的拒绝,而无可奈何地认同于日常生活的现存秩序”。(24)孙先科:《颂诗与自诉——新时期小说的叙述特征及文化意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82-183页。从整体上来说,此一时期的改革文学在价值追求上突出了一个稳字。“稳”既表现在改革者的主体认知上,也表现在他们具体的改革实践中。《穷乡》中的陈宝明面对全乡的财政危机,说“别着急,慢慢就顺当了”。(25)何申:《穷乡》,《中国作家》1994年第5期。《信访办主任》中的孙明正向林副书记询问大杨树沟的矛盾如何解决时,林副书记也说“这事得上常委会了,等着吧”。(26)何申:《信访办主任》,《小说家》1995年第1期。这种不愠不火的心态与行为处事方式虽不会招致大的错患,但也使得改革的进程变得极为缓慢。身处在改革大潮中的改革者也因瞻前顾后而缺少了些改革所需的魄力与勇气,变得平庸与无力。

1997年,在党的十五大明确提出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新的基本经济制度后,改革开放的进程进一步加快。面对新的改革环境以及越发复杂多样的改革问题,人们急需一种精神寄托来重建改革理想。于是,在主流意识形态以及大众阅读需求的合力作用下,1990年代末的改革文学一改此前消极灰暗的文学色调,变得明丽昂扬。一大批改革英雄也在新的改革文学潮流中涌现。

与前一时段的改革者相比,1990年代末以来的改革者往往有着坚定的意志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中国制造》中的市委书记高长河勇敢挑起查处平轧厂十二亿投资打水漂以及其中涉及的腐败问题的责任,并坦言要做“新世纪的太阳”,要让“任何怀疑的目光,都在他的决心和行动面前被击溃,被粉碎”。(27)周梅森:《中国制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即使变革的前路遭到了刘华波、姜超林、文春明等人的阻挠,他也没有放弃,依然怀着最初的信念继续工作。《抉择》中的市长李高成在接待工人请愿与走访调查的过程中,明确了造成中阳纺织集团濒临破产的原因在于集体腐败,然而这种腐败不仅涉及集团内部,还涉及省委常务副书记严振以及他的爱人市反贪局局长吴爱珍。在这场生死一刻的博弈中,李高成顶住了来自领导、下属以及家庭等方面的压力,成功查处了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腐败分子。《苍天在上》中的代理市长黄江北临危受命,查找前任市长、市公安局局长的死因以及万方汽车工业总公司在投资几亿后仍迟迟不能投产的原因。在田曼芳、郑彦章、夏志远等人的帮助下,黄江北冲破了由田姓家族织就的权力网络,揭开了笼罩在章台人民头顶上的盖子。《人民的名义》中的侯亮平主动请缨追查贪腐案件,即便身处囹圄依然凭借自己睿智的头脑与黑恶势力作斗争,在明知孤身前往山水庄园会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依然以身涉险,与位高权重的贪腐分子作斗争。《英雄时代》中的史天雄不顾家人的阻拦,投身到市场经济与中国政策相结合的典范——“都得利”零售公司,在国营公司、政府以及家庭部分成员的重重“围剿”下努力扩大私营企业的经营自主权。《苦楝树》中的王厂长面对着市局提出的“减员增效”的改革重压,始终坚持以人为本,贯彻着他当厂长“不减员,要增效,更要保饭碗”的原则,寻求更为合理的方式应对改革。然而与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相比,此一时期的改革者早已不是理想主义的化身。邝健童(《大江沉重》)、李高成、李东方(《至高利益》)、贡开宸(《省委书记》)、侯亮平等改革者深知理想主义式的冒进只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并不能真正实现改革的目标,唯有在条分缕析的基础上默默积蓄力量,并在关键时刻掷出全力的一击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预期目标。所以这些改革者时常“忍受着来自正直而操切的同志与民众的误解与指责,默默地等待着那个决定性的时刻的到来”。(28)刘复生:《“新改革小说”:改革的后果及其意识形态表述》,《理论与创作》2006年第6期。他们的行为表明他们真正而深刻地理解了中国社会的现实复杂性,他们的英雄主义也恰恰体现在他们对体制问题、政治与经济问题的痛苦克制以及敢于在荆棘中舒展筋骨的“狼性”品质上。

一般来说,我们通常将在才能、智力、胆识等方面远超常人,并能为人民的利益而奋斗的人称为英雄。因而从本质上说,英雄还是人,只不过他们身上有着普通人难以具备的品质与能力。既然英雄也是人,那么他们身上自然也带着普通人的思想与认知。与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的改革者相比,1980年代末以来的改革文学都注意书写改革者相对平凡的一面。高长河在解决平轧厂贪污腐败问题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顾及他与领导班子中其他成员的关系。一方面,文春明是姜超林的老搭档,姜超林又是被刘华波一手提拔起来的,而另一方面,纪委书记孙亚东嫉恶如仇,办公室主任刘意如左右逢迎。一方面,省委书记刘华波要求领导班子要团结,另一方面,文春明与高长河之间又势同水火。高长河要想办成事,只能在协调好各方面的关系后伺机而动。李高成在听取了工人代表的发言后深感事情的严峻,在听完集团经理一行人的发言后又觉得事情并没有进展到如此恶劣的地步。走访基层后,他推翻了此前的论断,认识到工人们的反映是正确的。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一方面痛心于工人们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又难以对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干部痛下杀手,内心多了些犹疑与徘徊。与之相似,侯亮平对恩师高育良的拜访既是试探也是求助。在汉东省贪腐关系网逐渐浮出水面之时,他仍然对老师抱有最后的期望,希望他能自证清白。黄江北在调任章台市代理市长后,一心想要大展拳脚,初入章台时,身上还带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干部突然被重用后的应激性权力欲。当他站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时,他表示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发动这儿所有的派出所居委会联防队敲开所有的门,点亮所有窗户里的灯,号召起所有的人拥向某条大堤或某个火场,或在中心大街上集合待命,让万人空巷,万巷空人,黑夜不黑”。(29)陆天明:《苍天在上》,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可以说,正是这种在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网络中辗转腾挪的不堪与无奈,这种在得与不得、做与不做之间的焦躁与不安,这种在激进与稳妥、为公与为私中的挣扎与抉择才增添了人物的复杂性与真实性。他们也从最开始的理想主义式的扁平人物蜕变成现实主义烛照下的圆形人物。

纵观此一时期的改革小说,其文章的结尾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达成了预期的改革目标;二是改革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然而又有新的矛盾生长出来,等待改革者解决。然而不论以何种方式结尾,故事无不以描写改革的困难为能事,进而在此基础上深刻展现改革者的英明神武以及为人民的事业奋斗终身的雄心壮志。从这一方面说,1990年代末以来的改革文学重新恢复了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中期改革文学中弥漫着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气息,然而与后者不同的是,1990年代末以来的改革者不再是理想主义式的“巨人”,而是切实可信的改革英雄。此一时期的改革文学以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和以文学介入现实的欲望严肃地剖析着改革开放进程中的诸种问题与矛盾,在针砭时弊的指出改革可能存在的错误与弱点的同时,也通过塑造新时代的改革英雄鼓舞了改革的士气,振奋了改革的精神。从这一角度来说,1990年代以来的改革者也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现实生活中的改革进程,并成为了改革文学史上独特的“这一个”。

四、 结语

在改革文学发展演进的四十余年的历史中,每一次社会思潮的涌动,都变更着改革文学的书写模式与改革者形象的塑造方式。改革者形象从整体上也经历了由理想主义色彩浓烈的改革“巨子”到被社会现实束缚苦苦挣扎的“凡人”,再到拖着沉重的包袱在改革大潮中昂首挺进的改革“英雄”的三次大的转变。然而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形象谱系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改革者形象在数量上并不占优。此种境况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关注现实改革生活的作家人数不多,另一方面则缘于改革文学陷入了一种相对固定的文学创作模式,自我更新的力度不足。当然,此种困境也并非难以打破。随着青年作家对当下社会现实体验的加深,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以及社会主义建设者的使命感将带领他们走入广阔而复杂的改革大潮之中。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具有锐意探索精神的时代书写者们将以更新的眼光、更丰富的表现方式展现身处变革时代的改革者们的命运遭际与改革历程。在此基础上,改革者的形象也将出现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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