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艳
(江苏商贸职业学院 通识教育部, 江苏 南通 226011)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共同富裕的理念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时期,老子就提出“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认为人应效法天道,富裕者要接济贫穷者。孔子主张“不患寡而患不均”,提醒统治者应避免贫富不均的两极分化,防止给社会稳定造成巨大隐患。可以说,共同富裕,天下大同,一直是几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孜孜以求并为之不懈奋斗的人生理想。中国近代慈善事业先驱张謇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提出“国家之强,本于自治,自治之本,在实业教育,而弥缝其不及者,惟赖慈善”[1]430的理念并付诸实践,“为通州民生计”,“为中国利源计”[2]6而兴办实业;为传播知识,传授技能,阻断贫困代际传递而发展教育;为保障社会弱势群体基本生活而投身慈善。他改革传统善堂善会,变革中国传统慈善事业,借鉴西方经验,兴办近代新型的慈善公益机构,在南通构筑了一个体系完备的近代慈善组织网络,成为影响和推动中国慈善事业近代化进程的重要人物。当代学界对张謇慈善事业的研究起步较早,关于其慈善思想、慈善活动和慈善影响的研究成果丰硕。然而,以共同富裕为视角开展的研究尚不充分。为此,本文以共同富裕为视角,对张謇慈善事业既扎根于传统慈善文化,又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传统慈善的局限,体现出的继承与超越性进行深入探究。
张謇熟读儒家典籍,毕生服膺儒家学说,其经营实业、兴办教育、投身慈善等均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所谓“道德学问经济文章,皆由善读经传来也”[3]。仁爱思想是儒家慈善思想的主要内容。从内涵上来说,“仁”主要指人与人之间的爱。《论语》中樊迟曾经向孔子问仁,孔子的回答是“爱人”,《礼记》解释为“上下相亲谓之仁”[4]652,“仁者,可以观其爱焉”[4]859。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解释为“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5]。诸多儒家典籍都将“仁”解释为对他人的爱。张謇多次在其慈善相关论述、演说中引用儒家经典,阐明其兴办慈善事业的动因,也鼓励和号召更多民众加入慈善事业。1876 年,他对科举考试正场题答曰“求仁于施,则施不博不可谓仁矣;求仁于济,则济不众不可谓仁矣”[6]4,将博施济众与儒家的仁爱紧密联系在一起;1922 年,在《南通第三养老院开幕启》中,他引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表达“院之老人,栖息得所矣”[2]235;1924 年,在《救济太嘉昆宝常五县难民募捐启》中,他呼吁“视天下之饥犹己饥,视天下之溺犹己溺,为得位之圣人言之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凡人之欲为仁者言之也”[2]257。己饥己溺、推己及人的理念均出自儒家《论语》《孟子》等经典。
仁者爱人、恻隐之心、推己及人等理念是儒者最基本的人生信条,而张謇兴办慈善事业的实践远超上述理念范畴。他以儒家思想为根基,推而广之,矢志力行,立足南通,放眼全国,将慈善事业与地方自治和国家富强紧密联系在一起。张謇虽然提出慈善主要弥缝实业和教育之所不及,但亦认为“失教之民与失养之民,苟悉置而不为之所,为地方自治之缺憾者小,为国家政治之隐忧者大也”[1]431。按照当代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的解释,社会财富的调节分配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即市场调节、政府调节和道德调节,且“人类在市场调节和政府调节出现之前,主要靠道德力量进行调节。有了市场调节和政府调节后,道德调节也在发挥作用”[7],当社会发生大动乱时,市场失灵,政府瘫痪,但人类社会仍延续并发展,就是依靠道德力量发挥调节作用。张謇身处近代中国内忧外患之时,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他兴办慈善事业,并认为慈善可以“济政之穷,与政所不能及”,是一项“通于政”的事业[6]373,这样的思想认识非常超前。
此外,张謇对传统慈善理念进行了批判性吸收。当时善恶有报的理念影响甚广,不仅存在于佛教和道教的教义中,亦记述于诸多儒家典籍中。《易传》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尚书》载“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恶报应之说深刻影响了当时普通民众的行为选择,成为根深蒂固的慈善伦理传统。对此,张謇却有着理性且清醒的认识。1922 年,张謇在第三养老院开幕演说中提出:“夫养老,慈善事也。迷信者谓积阴功,沽名者谓博虚誉。鄙人却无此意。不过自己安乐,便想人家困苦,虽个人力量有限,不能普济,然救得一人,总觉心安一点。”[8]508推己及人,不图回报,只求心安,这样的观念相较于传统善恶有报的理念显然更加理性和豁达,体现出崇高的精神境界。
儒家倡导的仁爱是一种等差之爱。孟子指出“墨氏兼爱,是无父也”;《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祭义》载“立爱自亲始”;《论语》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相较于佛道等诸家流派,儒家重视血缘亲情,主张通过血缘亲疏来界定仁爱次第,并将仁爱由家庭成员逐渐推广到社会成员,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了著名的“差序格局”理论,即传统社会中,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形成远近不同的网络,就像投石入水,以石为中心,向外形成一圈一圈波纹,波纹远近就如社会关系的亲疏。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传统慈善事业往往以血缘、地缘和业缘为纽带,呈现出宗族性、区域性和封闭性等特征。
张謇的慈善事业深受家庭的熏陶和影响。他四岁时,“通海大旱,蝗”,蝗虫遮天蔽日,“落地积厚二三寸”,“饥民满道”,“先母杂蚕豆作饭,见乞者恒辍箸予之”。此时,年幼的张謇已能“俯槛拾棒击蝗”[9]。1911 年,张謇在华洋义赈会演说中说道:“鄙人髫龄,闻先父母述道光二十八年之大水、咸丰六年之大旱,乡里被灾之酷状、一家处困之情形。先父母即以治河为地方水旱预备之要,常常申说。”[8]196童年的经历和父母的教导,让张謇对水旱灾害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致力创办社仓、疏浚淮河、创办保坍会等,始终将救灾防灾、赈济灾民放在重要位置。
张謇的慈善事业始于乡里而不局限于乡里。自1884 年起,他在家乡海门创办社仓,预防饥荒引发社会动荡;恢复溥善堂,专门收容无主尸体;借款平粜赈灾,救济灾民;设立公厝,暂时停放棺木。此后,张謇慈善事业由点到线,由线及面,覆盖生老病死,兼顾日常保障和灾害救济,致力于构建一个“人人能自养,人人能自治”的理想社会。《礼记·礼运》篇为世人描述了一个“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社会,张謇数次引用《礼记》中的文字阐述自己的慈善理念。如:1904 年为通州新育婴堂题写的对联“养幼少,作新民”;在《南通养老院记》中引用“老幼孤独不得所,大乱之道也”[6]372。他在1916 年《残废院开幕演说词》中说道“比念古称穷民者四,鳏寡孤独,而老居其三,幼居其一,故先营育婴堂、养老院。之四者外,其穷而无告者,则为笃癃残废之人。盖其得天不全,而可悲悯与鳏寡孤独等,乃更设残废院、盲哑学校于狼山之麓”[8]340-341。可见,张謇慈善事业关注的对象不局限于某一类群体,而是致力于实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体现了仁者爱人、天下大同的精神内涵。
共同富裕要靠共同奋斗,这是根本途径。共同富裕不能“等靠要”,不能养懒汉,慈善事业亦是如此。以工代赈和教养兼施是张謇兴办慈善事业的两个重要特征。面对频繁发生的淮河水灾,张謇积极主张以工代赈,疏浚淮河水道,从根本上解决淮河泛滥问题。1887 年,在主持河工计划时,张謇致函河南巡抚倪文蔚,建议乘黄河决口朝廷赈灾之际,采取以工代赈的方法,疏浚黄河,“夫施工之人,应赈之人也”[10]32,“盖大灾未弭,为工程增一役夫,即为草野去一盗贼”[10]37。1906 年淮河水灾,张謇建议除发放急赈物资外,应以工代赈,募集部分灾民疏浚废黄河,引洪泽湖之水由废黄河入海。张謇指出,“水道不修,则水灾尤必有之事,有灾即又须赈。徒赈无益,甚且养成一般人民之依赖性,故以工代赈,为中国向来办赈至善善策”[8]197。
传统慈善事业重养轻教,忽视了受助对象生存技能的培养,效率低下,容易滋长人的惰性,难以从根本上解决社会问题。张謇在慈善事业中改革传统善堂善会,注重教养兼施,培养受助对象的技能,以期其自立于社会。他创办狼山盲哑学校,指出,“盲哑学校者,慈善教育之事也…… 夫人人能受教育以自养,则人人之能自治,岂惟慈善教育之表见而已。此愚兄弟创设斯校之微旨也”[8]350。张謇对通州旧有育婴堂进行革新,“力去普通婴堂腐败之陋习,参用徐汇教会育婴之良法,开办一载,活婴千余,成效照然”[2]105。育婴堂的儿童达7岁被送入幼稚园。之后,女童中聪颖的升入师范附小,毕业后升入女子师范,师范毕业后可自谋生路;鲁钝的进入女工传习所、女子蚕桑讲习所,以求得一职业。男童则进入贫民工场,习得技能,掌握谋生的本领。此外,张謇设立的栖流所还教授乞丐各项手艺,让其能够自谋生活。据1925 年陈翰珍撰写的《二十年来之南通》记载,在栖流所内“习有小艺而分遣各处作工谋食者已有八九百人之多”[11]。
共同富裕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富裕。慈善不仅具有物质救助功能,也具有风俗教化意义。盛行于明末清初的同善会曾明文规定,对不孝不悌、赌博健讼、酗酒无赖,及年少强壮、游手好闲以致赤贫者不予救助,试图以此整顿社会道德秩序。王卫平指出,劝人为善历来是慈善事业的题中应有之义。近代以来,人们依然行善与劝善并重,致力于教养兼施,物质帮助与移风易俗、改造社会两不偏废[12]。这一慈善内涵在张謇慈善实践中充分体现:其慈善事业不仅关注民众物质生活的救助,也注重社会风俗的教化。
张謇长期身体力行,致力于慈善事业,刊登募捐和鬻字启示,进行劝善演说,其意义不仅在于慈善经费上的募集,更是对社会民众勉敦善行的引导和教化。在《常乐老老院开院启》中,张謇明确指出慈善具有化民成俗之意,“欲兴教化,厚风俗,使后生小子油然动其孝弟之心而树之声,其必自养老始”[2]227。在为残废院募捐的启事中,张謇呼吁社会各界予以襄助,“除为劝募金钱外,凡饮食所属米草油盐面麦糕饼之类,衣服所属棉絮布帛被褥衣裤鞋帽之类,无论大宗小件,均所拜受”,并指出“人之欲善,谁不如我?自治之责,匪在一人……寸缕粒粟,可以为善”[8]341。在1916 年《为残废院盲哑学校鬻字启》中,张謇说道:“诸君虽略损费,然不论何人,皆可牛马役仆,又可助仆致爱于笃癃无告之人,而勉效地方完全之自治,使城南山水胜处,不复有沿途群丐之恼人,倘亦诸君之所愿闻乎。”[2]167-168张謇号召带领社会民众广泛参与和支持慈善事业的言行具有提高民众道德水平和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意义。
此外,张謇在创办慈善机构时就注重其社会教化功能,力图提高民众道德水平,从精神层面改造社会。如:创办女子师范学校时,提出“女子无学,则家庭教育不良;家庭教育不良,则社会趋向不正”;创办慈善机构贫民工场时附设恶童感化院,注重对孩童的品德引导和教育;建设公园、图书馆、博物馆等公共场所,致力改变“风俗日益浇薄,赌博妨害社会”[8]365等社会问题;张謇指出,“教育以通俗为最普及,通俗教育以戏剧为易观感”[8]444;“改良社会,文字不及戏曲之捷,提倡美术,工艺不及戏曲之便”[10]636,建立更俗剧场,发挥戏剧移风易俗的作用。可见,张謇的慈善事业兼顾物质救助与精神教化,生动体现了共同富裕是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裕的统一。
近代中国积贫积弱,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中华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周秋光指出:“近代慈善事业兴起、发展之际,正是西方列强加紧侵略、瓜分中国,中华民族面临着严重生存危机之时……正缘于这一特殊的历史氛围,近代慈善事业在某种程度上亦成为抵御外侮、增强民族凝聚力的一个手段,催发了国人的民族意识。”[13]张謇投身慈善事业也有弘扬民族精神、维护民族自尊及增强民族自豪感的背景因素。
张謇参观西方教会在上海创办的养老院时,发现“行其庭穆然,洞其室涓然,辨其事秩然,相其人温然”,于是“退而思之,惘惘然,恤恤然,我中国未尝有也”。张謇认为“安老云者,犹孔子意”,尊老敬老乃中国之传统,西人在上海所办养老院井井有条,回到南通后颇有感触,于是捐资建设养老院,“博采良法,订为院规”[6]373。1911 年,张謇专门就美国红十字会委派工程师来华勘导淮河一事致函盛宣怀,建议“推诚相商,待以宾师之礼,以无负邻邦美意”;同时,在勘导过程中要注意美方委派人员的考察,如“其人果系熟于河海工程,将来或即聘为工程师”,为我国所用。但是,勘导淮河主动权应由我国掌握,“一切勘导经费,诚如前教,应由自筹,以存国体”[14]。1912 年,张謇与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会晤,李提摩太称中国非真能实行普及教育、公共卫生、大兴实业、推广慈善四端,必不能共和,必不能发达。行此四事,一二十年后,必跻身一等强国;能行二三事,亦不至落三等国。并问中国究竟有几省能试行一二。张謇猝无以应,勉强答之:或者沿江各省州县能行者,但一时不易遍及。李提摩太回应说,有三两处作模范即善,愿他日待望。张謇深感惭愧,遂于次日作《感言之设计》,对将来推广慈善事业做了通盘计划[8]236。上述体现了张謇在兴办慈善事业过程中弘扬民族精神、维护民族自尊的思想意识。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任务,并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近代中国坠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面对内忧外患,张謇认识到落后就要挨打,于是兴办实业、教育和慈善事业,呕心沥血,矢志力行。他立足中国实际,“对于世界先进各国,或师其意,或撷其长,量力所能,审时所当,不自小而诿,不自大而夸”[1]524。张謇的慈善事业一方面植根于传统慈善文化,儒家的仁者爱人、以民为本、天下大同、以义为利等传统慈善理念在张謇慈善事业中均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同时,张謇拥有开放的胸襟和洞明世界的眼光,积极学习西方慈善机构先进经验,通过兴办慈善事业以“济政之穷”,在慈善活动中注重以工代赈和教养兼施,融物质救济与精神教化于一体,注重弘扬民族精神,维护民族自尊,致力于构建一个“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理想社会。这些特质超越传统慈善事业的范畴。张謇的慈善理念和实践对发展当代慈善事业,培育慈善意识,促进共同富裕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