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菊梅
《次北固山下》这首传唱千古的名篇为历代文人墨客所称道,在明朝文学点评大家胡应麟的笔下更是获得了“盛唐绝作”的至高赞誉。其作者王湾也被现今的一些研究者视为,与玉成了《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玉成了《凉州词》的王翰、玉成了《枫桥夜泊》的张继是同一类的,在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方面建树有限,但凭借着数量不多、别出心裁的妙手偶得,而独秀于中国古典诗歌之林的诗人。王湾不见于正史,故其生于何时、卒于何时已经难以详细考察,但据前人推算,他大概活跃在唐玄宗统治下的开元与天宝年间。他的诗早在中晚唐就受到了关注,芮挺章的《国秀集》和殷璠的《河岳英灵集》中编入了十首左右。《次北固山下》初见于芮挺章的《国秀集》,也是《国秀集》中唯一编入的王湾的诗,其内容与部编版教材没有区别,为“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而使人疑惑的是,在芮挺章的《国秀集》之后诞生的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里,出现了标注王湾的另一首诗《江南意》:“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其内容与《次北固山下》相比,有同有异,同在颈联均为家喻户晓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异在:第一,首联全异,作“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第二,颔联有二字之差,首句尾字作“失”,次句三字作“数”;第三,尾联全异,作“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这两首作于一人之手,且同中有异的诗,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该问题过去曾激发较多争议,也促成了大批论著的涌现。因此,加以廓清,不仅有助于教师正确解读《次北固山下》,还有助于了结学界围绕《次北固山下》分蘖出的公案,意义十分重大。
就《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关系展开探究的论著,此前代表性较强的有古人王夫之的《唐诗评选》、许学夷的《诗源辨体》,今人霍松林的《何如“海日生残夜” 一句能令万古传——说王湾〈次北固山下〉》、施蛰存的《唐诗百话》、刘学楷的《唐诗名篇异文的三个典型案例》、陈良运的《王湾〈次北固山下〉异文蠡测》、骆玉明的《写景的神韵——读王湾〈次北固山下〉》、方胜的《王湾〈次北固山下〉“改作说”献疑》、汪洋的《〈次北固山下〉杂考》,戴伟华的《王湾〈次北固山下〉诗学史意义的确立——兼论“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政治寓意》,等等。统括来看,观点可归纳为“《次北固山下》改写自《江南意》说”与“《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为两诗说”两大类,而“改写说”又具体包含“本人所改说”与“他人所改说”两种情况。
据方胜的《王湾〈次北固山下〉“改作说”献疑》的梳理,最早对《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的关系提出论断,并认为《次北固山下》改写自《江南意》的是明朝文学点评大家许学夷,其《诗源辨体》云:“古人作诗追求质量,并不忌惮更改删削,所以,大多精品都流传了下来,而《次北固山下》正是王湾易稿的成果,《江南意》与《次北固山下》相比,其技法之精巧判若云泥,退一步说,如果说是后人擅自篡改的,哪有连题目都改了的道理?”“本人所改说”由许学夷开创之后,得到了不少学者的附和。施蛰存的《唐诗百话》云:“虽然芮挺章的《国秀集》在殷璠的《河岳英灵集》之前,按照时间推测,编入《国秀集》的《次北固山下》也当在编入《河岳英灵集》的《江南意》之前,但《次北固山下》不像是初稿,倒像是改写稿,审视“潮平两岸阔”和“潮平两岸失”的差别,更坚信了这一点。”刘学楷的《唐诗名篇异文的三个典型案例》也赞同“本人所改说”,并继承了许学夷的思路,云:无论是《次北固山下》还是《江南意》,可以肯定均出自王湾之手。既然《次北固山下》写得较好,《江南意》写得较差,显而易见《江南意》应为初稿,《次北固山下》应为改写稿。
陈良运的《王湾〈次北固山下〉异文蠡测》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仅提出了《次北固山下》是王湾本于《江南意》所改写,还提出了一种改写原因的假设:《河岳英灵集》记载,张说非常欣赏《江南意》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将其大书在专供宰相议事的政事堂,供人瞻仰墨宝。但至开元十三年,张说陷于党争,朝堂之上遭到李林甫等人的攻击,政治生涯宣告终结。而彼时王湾身居长安或者洛阳一带,靠近中枢的他势必风闻“大事件”,那么出于避免被张说牵连的考虑,把其非常欣赏的《江南意》改写为面目不一的《次北固山下》以脱清干系,是极为合理的。此外,汪洋的《〈次北固山下〉杂考》、戴伟华的《王湾〈次北固山下〉诗学史意义的确立——兼论“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政治寓意》也持“本人所改说”。汪洋补三证以圆“本人所改说”:第一,唐代的诗人为提升诗歌创作水平,改写旧稿是常事,尊如杜甫、贾岛也不例外,这就导致其诗歌往往有多个版本共存,因此,《江南意》与《次北固山下》当为王湾同一首诗改写前后的两个版本。第二,《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内容并无抵牾之处,“北固山”正在“南国”,“行舟绿水前”表明水流而行,正与“东行”达成一致。第三,《次北固山下》不管在声韵还是用词上,较《江南意》更为考究,由后者到前者改写的痕迹一目了然。
戴伟华亦补证云:第一,李白曾将“古意”这个含混的题目改写为地点清晰的“南陵别儿童入京”,那么依照该规律看,王湾将“江南意”这个含混的题目改写为地点清晰的“次北固山下”实属正常。第二,将题目改写为“次北固山下”后,其与诗歌句句呼应,给人完成度更高之感。第三,唐代的诗人写水多用“阔”而少见“失”,如刘希夷的“日悬沧海阔”,宋之问的“渐见江势阔”,张说的“风波万里阔”,李颀的“澄霁晚流阔”等。究其原因,在于用“失”板滞,用“阔”灵动。第四,《次北固山下》尾联“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抒发愁情,与上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摹画奇景,衔接自然,使全诗结构层层递进,浑融一体,而《江南意》尾联“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则意味少缺,使全诗结构断裂开来,难成一脉。
明末清初的文学点评大家王夫之虽亦主张“改写说”,却另辟了第二种情况“他人所改说”。其《唐诗评选》云:《全唐诗话》收录的《江南意》对江南风景的摹画堪称形神兼备,惟妙惟肖,而《唐诗品汇》收录的《次北固山下》不仅笔法拙劣,失去了《江南意》的清新雅致,还在内容上存在着逻辑硬伤——首联既说“客路青山外”,又说“行舟绿水前”,究竟是乘水路还是走陆路,拉杂不清,令人一头雾水。因此,王夫之断定《次北固山下》乃后世狂妄之徒的拙劣改写,理当捐弃。王夫之的“他人所改说”一反前论,独树一帜,但其以《次北固山下》劣于《江南意》的观点太过标新立异,且有先入为主之嫌,故后世除少数推崇王夫之者外,响应寥寥,常被学者忽略。
综上所述,“改写说”自许学夷提出,迄今发展了几百年,期间经施蛰存、刘学楷、陈良运、汪洋、戴伟华等学者不断补证,已成为《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关系的争议中的最强之音。然而,最强之音未必是最对之音,“两诗说”的横空出世就向其发出了挑战。
最先提出“《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为两诗说”的当属霍松林。他写作于20世纪、收入《霍松林唐诗鉴赏读本》的一篇文章《何如“海日生残夜” 一句能令万古传——说王湾〈次北固山下〉》旗帜鲜明地质疑了“改写说”,并阐述了“两诗说”,云:《次北固山下》和《江南意》题目和内容不一样的地方太多,表现的情思和风趣也有较大差异,所以,简单地将两者混为一谈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学术原则,根本站不住脚。此外,《江南意》首联中“东行伺早天”说明诗人是往东去的,目的地大概是长江下游的吴中地区,而《次北固山下》首联中“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及尾联中“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说明诗人是往西去的,目的地大概是远在中原的洛阳地区。两首诗反映的诗人的前行方向恰恰相反,因此,霍松林认为“改写说”是不能解释该问题的。
霍松林之后,“两诗说”得到了部分学者的拥护,其中以方胜为代表。他的《王湾〈次北固山下〉“改作说”献疑》列三证否定了“改作说”,云:第一,如果《次北固山下》真为《江南意》改写而成,那么《江南意》首联“南国多新意”之“新意”,于“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中何见?难道“青山”“绿水”体现了“新意”吗?第二,《江南意》首联“东行伺早天”说明诗人尚未到达目的地,而《次北固山下》尾联则抒发了诗人的浓浓乡愁,对一个长期在外宦游的士子来说,这样的乡愁不应产生于尚未到达目的地之时。第三,即便是诗人出于远离党争波及、避免张说牵连的考虑,对《江南意》进行了改写,也理当修订被张说公开书于牌匾之上的、脍炙人口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为何非但一字不刊,反将其他三联多处翻新?如此岂不是欲盖弥彰?以三证否定“改写说”为前提,方胜继而又列三证支持“两诗说”,云:第一,王湾《晚春诣苏州敬赠伍员外》可以确定作于江南,而伍员外在苏州任职的时间是开元初年,那么王湾在江南宦游也应在开元初年。此前,王湾已中进士,后又被授予修书、洛阳尉等工作,所以,其江南之行的时间不会太长。如果说《晚春诣苏州敬赠伍员外》作于前往江南途中,则《次北固山下》大概率作于由江南返回亟待工作的地点洛阳的路上,与《江南意》之“东行”正好相反。第二,《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首联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江南意》作于“东行”途中,彼时王湾初涉江南,满眼皆是“新意”,而《次北固山下》作于返洛路上,彼时王湾居江南日久,触目已无“新意”,思乡之情炽烈,故开篇强调自己“客”的身份,不见“新意”字样。第三,正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唐代诗人纵使极具才情,偶得佳句也实属不易,于是往往反复使用。更何况从王湾传世的其他作品来看,他的才情仅可称得上一般,明朝的文学点评大家陆时雍的《唐诗镜》就言,《次北固山下》缺少令人赏心悦目的句子。由此看来,王湾将凝聚匠心、颇为满意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用于两首相关联的诗歌中(一首写于去时途中,一首写于来时路上),也是合乎创作逻辑的。
统而观之,面对《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的关系问题,以霍松林和方胜为代表的“两诗说”从“改写说”难以周全的漏洞入手,再结合王湾的其他作品,有理有据地给予了强有力的回应,说服力更强。然而细绎方胜之证,似于王湾作《次北固山下》时的行向的分析上,忽略了一点重要的文本信息,其实则暗示了《次北固山下》与“东行”无涉。
据上文对《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关系的争议的盘点来看,如果说《次北固山下》中哪一句最为前人所轻视,无过于“行舟绿水前”。霍松林、骆玉明、汪洋、戴伟华等虽然都对“行舟绿水前”进行了解读,但均没有准确把握其透露的关键信息,从而错失了“两诗说”的一条重要证据。
霍松林认为,“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两句紧扣题目,不仅指明了诗人此时所处的位置,而且用“客路”和“行舟”二词,表现了诗人身在旅途、心盼回乡的迫切情绪,与尾联“乡书”和“归雁”二词构成了照应关系。骆玉明认为,“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两句既兼具写景和点题的功能,又表明伴随着“行舟”距离洛阳越来越远,诗人的思乡之情当愈发炽烈,于是尾联“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的得出便显得水到渠成,十分打动人心。霍松林与骆玉明针对两句的分析,皆从整体入手,着眼于其抒情功能和结构意义,并不注重“行舟绿水前”的炼字品评,而汪洋注意到了这一点。汪洋认为,只有当船与江水流向一致时,诗人驻足船尾朝后看,映入眼帘的景象才是船在水前,且“风正一帆悬”表明风向与船行进的方向是一致的,冬季刮西北风,也证明了船由西向东沿江直下。汪洋虽敏锐地抓住了“行舟绿水前”与行向之间潜藏的联系,但其径言顺流方可见“行舟绿水前”过于武断,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深入探究“行舟绿水前”对行向的表露提供了启发。
诗人眼见怎样的景象,才会以“行舟绿水前”来形容?假如汪洋所言为实,船顺流而行,彼时诗人驻足船尾,面向后方,那又怎么解释“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显然,“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并非汪洋预设之情况能完全观照。因此,可以大胆猜测,“行舟绿水前”形容的,正是诗人乘船逆流而上眼见的独特景象。若舟置于水中,一般描述舟与水之关系多用“间”或“边”,将“行舟绿水前”中的“前”替换为“间”,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均无明显差别,那么,为何诗人要别具一格地用唐人诗作中不常见的“前”?唯有当船行方向与水流方向相反时,船头“迎着”逆流,方可营造一种船在水“前面”的视觉观感,否则,两者方向一致,其“前”“后”关系显然难以判断。值得注意的是,破解了“行舟绿水前”对行向的表露,还能发现其与颔联、颈联存在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照应关系。由于“行舟绿水前”揭示船行方向与水流方向相反,而北固山一带的长江是自西向东,所以船行方向即自东向西。又由于颔联“风正一帆悬”揭示风吹方向与船行方向相同,所以彼时江上已经刮起了东风。朱自清的《春》有言,“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东风的出现寓示着春天的到来,所以,诗人在通过观察船帆,感受到风向的改变后,不禁发出“江春入旧年”的慨叹。总而言之,从“行舟绿水前”到“风正一帆悬”再到“江春入旧年”,诗人围绕着自东向西的行向,不仅借助炼字描绘了奇异的景象,还匠心独运地营造了逻辑严密的诗歌结构。得出的这一成果,对“两诗说”的支撑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在《次北固山下》与《江南意》关系的争议上,持“改写说”者较多,成为一时主流,但论述往往难掩漏洞,无法圆通。而“两诗说”的影响尽管不如“改写说”,列证却更为质实,且“行舟绿水前”对行向的表露,既有生活经验作为外部参照,又有文本信息作为内部呼应,其于推广“两诗说”、纠正由《次北固山下》衍生的种种误读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