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梅
那一年,我爷爷是个战斗英雄。我爷爷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不怕牺牲,经历过的大仗小仗数也数不清,身上的一处处伤疤见证了他的勇猛。
也是那一年,爷爷跟随大部队转战到一个叫南泥湾的地方。这里除了漫山遍野的荆棘荒草,人都见不着几个。我爷爷问首长:“没有人,和谁打仗啊?”首长一指:“和这山打,和这荆棘荒草打。”我爷爷问:“咋打?”首长说:“用镐头,用铲,用手,用脚,开荒。”
首长的话就是命令,我爷爷把枪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头,抡起镐头,和荒山开了战。
首长说:“我们打的是一场要让前方的战士们吃饱穿暖的仗。这场仗无论多苦多难,都只能打赢。”
当!我爷爷一镐挖到块石头上,镐头溅起点点火星。我爷爷抓起石头,胳膊一扬,石头就被丢进了对面的山沟里。我爷爷追着骂一句:“去你奶奶的!”仿佛扔出去的是战场上敌人的一只破鞋子。
那一年,我奶奶是洋学堂里的女学生。我奶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篇关于延安的文章。文章里的延安是革命的圣地。革命的火种,正在延安熊熊燃烧。
就在那一年,我奶奶甩了甩自己的短头发,拎了一只小皮箱,怀揣着那张报纸,趁着夜色逃出了旧式家庭,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延安向东南四十五公里就是南泥湾,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开荒运动。我奶奶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一手握枪一手抡镐的战士会是什么模样。
那一年,南泥湾的畦埂上,一棵枯了半边的老枣树突然又发了芽。陕北出枣,可出枣的地方都挨着河。延安有延河,可南泥湾没有河。老枣树不信邪,那一年的春风一吹,那一年的部队一进驻南泥湾,老枣树就像被唤醒了一样。战士们开垦出来的第一批荒地撒上种子的时候,老枣树也披上了绿油油的新衣裳。
敌人可不想让战士们的开荒这么顺利,时不时就会来搞一下破坏。首长说:“打狗日的!”战士们就丢下手里的镐头,抄起地头放着的枪。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枪口里喷出的火焰无比炽烈。敌人吓坏了。敌人以为拿起镐头的战士已经成了农民,想不到,端起枪,他们依然是战场上的铁血战士。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爷爷打退了敌人,再抄起镐头,两膀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爷爷的镐头就比别人抡得都起劲儿,我爷爷开出的荒地就比别人都多。不知不觉,我爷爷就成了开荒种地的能手。首長还说,要表扬他。我爷爷手里的镐头就抡得更起劲儿了。
所以,当我奶奶站在枣树下的时候,我爷爷只顾撅着屁股掘地,根本没看见她。
漫山遍野的开荒人,我奶奶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要找的人。我奶奶就扯着嗓子喊:“李大壮,李大壮!”
漫山遍野的荆棘荒草挽了手臂拦在我爷爷面前。我爷爷手里的镐头咔的一下刨下去,被刨断筋脉的荆棘就软了身子;咔,再刨下去,荒草的身子也软了;咔,咔,咔,石头土块都被刨出来了。我爷爷的镐头不停地刨,耳朵边被咔咔咔的声响填得满满的,哪里能听得见我奶奶的喊声?
我奶奶的一张脸就在枣树下涨成了红枣子。
首长说:“这是一群英雄的士兵。在战场上,他们战之能胜,英勇杀敌。在南泥湾,他们也是战之能胜,把南泥湾改造成了陕北的好江南,他们是改天换地的英雄。”
我奶奶一个劲儿地点头,决心要用手中的笔记录下英雄们的伟大事迹。
“写啥写呀?”我爷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在战场上杀敌,在南泥湾开荒,都是革命的任务。”
我奶奶手里的笔就落不下去了。我奶奶说:“这也是我的任务呀!”
我爷爷说:“你的任务可以先放一放。你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纺纱织布,做一件新衣裳,把你身上的大小姐的衣裳换下来。”
我奶奶这才发现自己的洋学生装,被爷爷身上的土布褂子千层底布鞋衬得与周遭那么格格不入。于是,在那个下午,枣树下架起了一架纺车,嗡嗡嘤嘤,唱起一首欢快的歌。
当洁白的棉花从纺车上绕出细细的线,当我奶奶手心里的纺锤又肥又胖,当纷纷扬扬的枣花落满我奶奶的肩头,我爷爷拄着镐头把笑出了声:“对嘛,这才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样子嘛!”
就在那一天,老枣树看见一朵鹅黄色的枣花飞进了我爷爷的眼里。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讲述了许多年。直到他们的塑像和他们用过的镐头、纺车被摆到延安革命纪念馆,他们当年一手握枪一手抡镐的故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历史。
这些年,我走遍了南泥湾的角角落落,寻访了许多像爷爷奶奶一样的开荒人,记录下他们在南泥湾的故事。我搜寻到了许多当年的照片和影像资料、劳动工具,这些珍贵的资料而今已经成了最宝贵的文物。我把它们集中到延安革命纪念馆,供更多的人参观,让更多的后来人记住那段难忘的历史、那些可敬的人。
讲解员当然是我。
本来也可以是我爹。可我爹说,他有更重要的事。
纪念馆就设在当年的老枣树的旁边。
我爹和我爷爷一样,当了一辈子兵,南征北战。老了,我爹说,跑不动了。我爹回到南泥湾,还带来了他的老部下。他们一个人一把锹,一棵、一棵、又一棵,在当年老枣树的旁边,愣是种出了一大片枣园。
我爹说:“陕北出枣,可出枣的地方都挨着河。延安有延河,南泥湾没有河。可是,我们可以在南泥湾再造出一条河。”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