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鑫
“美育亦称‘审美教育’、‘美感教育’。它同德育、智育、体育相互并列,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渗透,构成教育的统一整体。其目的、任务是树立正确的审美观点,健康的审美情趣,崇高的审美理想,培育审美、创造美的能力,推动美和艺术的发展客服克服人性的异化,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使人由生物的、物质的人发展为社会的、审美的人并使社会进入高度文明的和谐社会。”[1]由此可见,美育是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不仅是教育的重要部分,而且与个人的发展和完善、社会的进步与和谐都有密切的联系。1912 年9 月,中华民国政府教育部公布“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的教育宗旨以取代清政府提出的“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而时任教育部长之人正是蔡元培。作为近代最伟大的教育思想家和实践家,蔡元培极力推崇美育,对美育事业开创与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不仅受康德、席勒等人的影响,更是在中国古典美学的基础上传承而来,根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对改造中国社会具有强大的功用。
蔡元培的美学思想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西方美学,这与他当时留学德国有莫大关系。1907 年,蔡元培第一次出国留学,主要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在此期间,蔡元培广泛学习了西方文化,更是对德国美学、哲学与文学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深入研究了康德、席勒、叔本华等人的学说。就是在吸收众家所长的过程中,他的美育思想也基本成型。蔡元培的第二次出国留学是1912 年;二次革命失败后,携眷属作第三次欧洲之行[2]。在此过程中,对美的性质、美的对象、美感以及各审美范畴的理解直接催生了蔡元培的美育观。
蔡元培首先借鉴了康德的美学思想。康德美学中“美”的性质一为超越性,一为普遍性。在康德看来,美“只是这样一种不借助于概念而在愉悦方面的普遍同意”[3]。蔡元培在《以美育代宗教说》中指出:“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4]71可见,美的普遍性、无功利性和超越性是蔡元培美育思想的理论基础。
虽然康德对蔡元培的影响颇深,然而蔡元培吸收与接纳席勒美学思想的营养显然更多。席勒认为审美是构筑理性与感性这两种天性之间的桥梁,“只有当理性与感性处在和谐一致的状态时,美才会出现”,“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之津梁”[5]5。蔡元培据此认为:“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4]6有学者对于蔡元培所论述的现实世界和实体世界作了分析:“现象世界就是物质存在的世界,一切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均属之,它是有形的、有限的,受因果规律的制约,依赖于感性经验;而本体世界则是无形的、无限的,不受因果规律的制约,不依赖于感性经验,一切精神现象均属之。”[6]从对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区分,可以明显感受到蔡元培对于席勒思想的接续。此外,蔡元培提出的“五育并举”中所要塑造的“健全人格”,也与席勒的“完全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处。席勒在其《审美教育书简》的《第十五封信》中谈到:“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能使人称为完全的人,使人的双重天性一下子发挥出来。”[5]287在席勒看来,“人同美之间的游戏”或者说是“交往”是人成为完全的人的前提。蔡元培认为,教育之根本目的就是“养成健全之人格”,而美育在养成健全人格过程中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为了改造国民性,蔡元培接受与吸纳席勒美学思想后,又将美育作为“五育”中重要的一环,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以期剪除宗教教义中消极避世的一面。蔡元培在《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中,首先对宗教的历史来源以及其充当的角色进行分析,认为宗教之所以占据重要地位,主要是由于时代“精神作用至为混沌,遂结合而为宗教”[4]69。蔡元培认为,宗教既保守又排斥异己,然美育可以陶冶情操,高尚心灵。“蔡元培在20 世纪初期提出以美育取代宗教时,既然其所采纳的立场是文化教育的普遍性视角,其所处的时期是启迪蒙昧的理性时代,则以美育代宗教就具有自身的必然性。”[7]蔡元培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但也并不是完全否定宗教。他认为美育与宗教有所联系,也有其根本不同。“美育支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叫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刺激感情。”[4]70蔡元培本人并不反对宗教信仰,只是在他看来,宗教是一种形式上的,并且会以组织的形式来干涉人为信仰。蔡元培主张以美育代宗教,究其意义上来说,是为了重塑中国的思想文化。进而说,蔡元培从文化角度提倡美育,其目的是从现实层面改造国民性。
蔡元培提出的“五育并举”,各育之间联系紧密,而其美育思想是其最有特色的部分。从本质上看,蔡元培提倡的美育是以道德为中心的,将美育与塑造人的品格联系起来。蔡元培指出:“人生不外乎意志,人与人相互关系,莫大乎行为,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有适当行为,即以德育为中心是也。”[4]174蔡元培1917 年1 月在“北京政学欢迎会”上发表演讲,在谈到德法两国的国民道德时他说到:“法德两国不甚信仰宗教,而一般人民何以有道德心?此即美术之作用。”[8]3可以看出,蔡元培借美育这一途径来达到培养个人感情与改造国民的双重目的。
从蔡元培的个人教育经历以及生活时代分析,中国传统文化对其美学思想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影响。
在《对于教育方针与意见》一文中,蔡元培开宗明义,借中国古代的教育将美育与德育联系起来:“以中国古代之教育证之,虞之时,夔典乐而教胄子以九德,德育与美育之教育也。”[4]5蔡元培对于周朝重视礼乐教育的社会氛围十分推崇:“周官以卿三物教万民,六德六行,德育也。……德育兼意志情感二方面;美育毗于情感。”[9]古代教育德育为先,而周时期六艺教育中礼乐也是附丽于德育而存在。德育培养人的意志感情,而美育作为辅助情感的教育,正是基于人的现实需要。所以,蔡元培十分注重从人的本性出发来研究美育。他认为,人生在世不应该只有肉体上的追求,更应该有精神层面的追求,而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就恰在于此。“人类者,不徒有肉体之嗜欲也,而又有精神之嗜欲。”[4]77人有精神上的追求方可不断进化,不断有文明的发展。而人精神上追求,最主要的还是道德上的追求。
儒家思想以道德为中心,而蔡元培提倡美育也是以道德为中心。而要想完成道德教育,不可不以一种哲学思想为前提。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以意志为主体,以道德为根本。在这个原则之下,他充分肯定了知识与情感、科学与美术的价值。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向上,满足了口腹之欲,自然要追求精神世界。中国的艺术教育也是如此,从古代到现代,历史虽悠久,但仍是不发达的,缺少系统的科学的理论,因此要崇尚科学,借由科学发展美育。蔡元培从人追求精神的视角分析科学及美术的作用。他认为美术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种对超脱性与普遍性的强调是蔡元培美育思想的一大特点。
而蔡元培美育思想对于传统文化的吸收还不仅仅体现在以德育为中心上,他对儒家中的中庸之道也颇为欣赏。他在论述个性与群性问题时就相当推崇中庸之道。蔡元培所处的时代可谓是几千年来中国社会发生剧变的时代,且经过了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的洗礼,时代精神也在巨变之中。蔡元培提倡美育也侧重于人的群性的培养。在《新教育共进社之缘起》一文中,他谈到:“盖群性与个性的发展,相反而适以相成,是今日之人格,亦即新教育之标准也。”[8]261可见,他既不是过分强调个性,也没有一味强调群性,与儒家的中庸之道十分契合。总之,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立足于人性,以道德为核心,强调个性与群性的相契合,都体现了它又与中国传统文化密不可分。
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中国传统思想中并没有宗教信仰的历史。中国一直以来以儒家文化作为正统思想,但是儒家却是完全没有宗教迷信的。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一为美育的沟通作用,二为美育代宗教的必然性与科学性。美育的沟通功用乃是蔡元培借鉴康德的古典美学而提出的。在西方的世界里,宗教被世人认为是通往实体世界的途径,宗教里的诸多教义都被当作通往实体世界的规则,但是蔡元培却并不那样认为。最起码他认为这在中国是不合理的。其一,中国文化中没有宗教的传统;其二,美育具有宗教所没有的科学性。“宗教对近代中国教育的裹挟有着较之于教育更为复杂的政治动机,而宗教与美育的对峙,或者说美育脱离宗教,则是中国近现代转型时期寻求民主与科学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10]
从中国历史发展进程来看,中国古代礼乐教育承担了道德与美育的作用。中国古代之教育,礼乐并重,兼有用科学与美术之意义。中国古代虽有礼乐教育,但礼乐教育并不是系统科学的知识,因此系统的美学理论也无法形成。故中国古代虽然有美育,但美育更多是蕴含在道德教育之中,未形成专门之科学,更无所谓“美术”之称。如此看来,蔡元培所认为美学本身就是科学的一种,中国没有西方传统式的科学,因此缺少科学的美学理论,美学体系未建立起来。墨家虽有科学的迹象,但是墨子所推行的“非乐”,则是忽视了美术的陶冶之功用,没有将其与道德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儒家重视礼乐教化,但是却忽视了其科学性,反而被统治者一再强调其政治性,因而也没有建立起系统的美育理论。
尽管科学与美术有诸多不同,但在科学活动中也有很多追求美的必要,尤其是治科学者。治科学者若是形成了一种机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那么人生便会索然无味,也没有自由的意志。那么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对治科学者,还是对从事这种科学的人,都不是一种好现象。蔡元培认为,破除这种积弊最好的方法就是“要求知识之外兼养感情,就是治科学以外,兼治美术。有了美术的兴趣,不但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就是治科学的时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泼的精神”[4]137。而美育对于科学的意义还不仅仅只体现在治科学者的精神建构层面,还体现在美育本身的科学化上。为了进一步论证美育的科学化问题,蔡元培还专门写就《美学的研究方法》一文。在这篇文章中,蔡元培非常详细地从美术家、赏鉴家、美术作品以及文化四个视角详细地论述了“如何科学地研究美”。蔡元培认为美育所具有的科学性是宗教所没有的,而美育代替宗教也就成为必然的趋势。“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感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绝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4]70其言外之意,宗教中所具有的功利性与美育所具有的纯粹性不可等量齐观,且宗教保守消极的层面不利于人们精神世界的重构。
蔡元培的美育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又接收了康德、席勒美育思想的影响,因此呈现出中西交融的特点,正是这样的特点使得其美育思想更加融合于当时的现实问题,又加上受到中庸之道的影响,使其美育思想不至于太过激进,始终立足于中国社会,始终将美育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药方。他本人所处的时代是发生巨变的时代,从小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而又因为时代巨变吸收了西方思想,在这个过程中,蔡元培坚定了自己爱国、民主、平等的思想,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上进、奋斗的思想也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蔡元培将美育与救国联系起来,其美育思想有针对现实、启蒙思想的作用。蔡元培与王国维美育思想的根本不同是蔡元培没有将美术直接与政治相勾连,而王国维主张“将美育等同于情感教育,认为美育的本质就是情感陶冶的教育”[9]。蔡元培主张美术的“无用之用”。这种非功利的观点,则是借鉴了德国古典美学家们的思想。而处在当时民族危亡的境况下,蔡元培不可能像康德那样待美育之“纯粹”,而是吸收了儒家、墨家的思想,将美育的目标放在了培养与社会和谐相处的个体上。因此,谈及美育之功用,蔡元培认为一民族之文化,能常有所贡献于世界者,必具两个条件:第一,以固有文化之基础;第二,能吸收他民族文化以滋养料。在他看来,美育是要作为兼容中西之长处,要培养出可以适应新世界的人物。
蔡元培还十分注意挖掘中国美术之特色,以期使学生通过艺术的陶冶建立起个人志趣与民族精神的联系。为此,蔡元培将美育与各层次来凝结起来,形成了融心理(意志—知识—情感)、价值(善—真—美)、文化(道德—科学—美术)、教育(德育—智育—美育)为一体的美育思想架构[11]163。总之,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从功能上来说是以造就新国民、共建新世界为目的,是中国古代美育与德育相辅相成的接续与承现。其承前启后之功,对于我们今天的美育事业仍有独特而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