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明
列宁领导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开创了经济文化相对落后国家探索建设社会主义的先河,而如何对待资本始终是其探讨的重要话题。受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的总体批判态度、帝国主义国家的围堵入侵、社会主义建设经验的不足和发展生产力的迫切要求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列宁领导下的苏维埃俄国对资本的态度并不是一贯的,而是以新经济政策为界历经了明显的转变:由遏制和取缔资本转为接纳和利用资本。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如何规范和引导资本健康发展,这是新时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必须研究解决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①《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219页。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要坚持实践逻辑与历史逻辑的统一,既要从现实探索中寻找答案,又要在历史回望中汲取经验。列宁领导下的苏俄对资本特性的认识和相关实践的摸索,可以为新时代我国规范和引导资本健康发展提供有益借鉴。
列宁在对资本的认识问题上坚持辩证观点,既看到了其消极方面,也不忽视其积极作用。进一步分析其作用机理,列宁认为,资本施展魔力的范围不限于经济领域,它还具有腐蚀、勾连和控制国家政权的政治属性。
资本是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剩余价值又是工人剩余劳动的凝结,就此而言,资本本身的存在难言正义与合理。马克思和恩格斯深谙资本所包含着的剥削关系,因此,在勾画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蓝图中并没有给资本预留多少生存空间。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未来社会的设想是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之上的,而以俄国为代表的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国家都是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唯物史观认为,生产力的不同必然带来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迥异。但是,从列宁领导俄国经济建设初期所推行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来看,他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取消资本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在废除资本并未改变生产力落后状态的尝试后,列宁领导下的苏俄及时调整思路,将利用资本作为推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手段。探寻列宁的资本观,必须坚持整体视角。如果视线只聚焦于某一特定时段,如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时期,那么,捕捉到的主要是列宁对资本消极性的揭示,而如果历史的镜头将新经济政策时期也摄录在内,我们就会看到,列宁在批判资本消极性的同时,也未遮蔽其积极的一面。
就资本的消极性而言,列宁的批判主要涵盖以下三点。一是资本积累产生两极分化。在《帝国主义论》中,列宁指出:“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过剩的资本就不会用来提高本国民众的生活水平 (因为这样会降低资本家的利润),而会输出国外,输出到落后的国家去,以提高利润。”①《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77页。资本的本性是追逐剩余价值,即使出现资本过剩,它也不会扶困济贫,除非有利可图。资本不仅不是化解两极分化的良方,甚至其本身就是两极分化的祸首。所谓资本积累就是资本家将攫取的剩余价值不断资本化,因此,社会财富越来越多地集中于少数资本家之手,工人阶级所得的收入只是必要劳动时间产生的价值,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就要相对或绝对地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如此一来,伴随资本积累的是工人的相对贫穷。二是资本与帝国主义战争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列宁列出了一个著名的公式:“战争=可以获得骇人听闻的利润的事情=资本主义直接的、必然的产物。”②《列宁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页。这个公式表明,资本本身具有扩张性,为了获得市场和利润,它不惜诉诸战争。面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社会带来的浩劫,列宁发人深省地问道:“帝国主义战争打了四年多,几千万人死亡和残废了。这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资本家分赃,为了市场,为了利润,为了殖民地,为了银行的统治。”③《列宁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88页。在资本支配的世界中,和平是无法通过缔结条约或组建国际组织实现的,列宁认为,“要缔结真正民主的非强制的和约来结束战争,就非推翻资本不可”④《列宁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4页。。三是从逻辑关系上看,资本的前两个消极表现可以进一步归结为资本的掠夺性。列宁指出,“资本是压迫者,是掠夺者”⑤《列宁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页。。资本对内掠夺本国的无产者,导致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马太效应;对外掠夺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国家,争夺国际市场,导致地区动荡甚至世界大战。为什么资本有如此大的力量,列宁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于私有制。他说:“只要土地和工厂的私有制还存在,资本家的这种压迫、这种欺骗和这种对国民劳动的掠夺就是不可避免的。”⑥《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83页。
就资本的积极方面来说,马克思有句名言:“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7-928页。列宁继承了马克思的这一观点,从新经济政策时期开始特别强调资本对生产力发展的推动作用。他认为,如果比较的参照对象是社会主义,那么资本主义无疑是祸害,但如果参照对象改为中世纪的封建社会,那么资本主义则是幸福。列宁指出:“既然我们还不能实现从小生产到社会主义的直接过渡,所以作为小生产和交换的自发产物的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应该利用资本主义 (特别是要把它纳入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作为小生产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中间环节,作为提高生产力的手段、途径、方法和方式。”②《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页。正是在确认资本积极向度的前提下,列宁领导下的苏俄才大胆引入资本,以改善本国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境况。不止于此,列宁还对资本在历史上扮演的政治解放作用予以肯定,他认为,资本创造出了高于封建社会的自由,“全世界的资本担负过创造自由的任务,它推翻了封建的奴隶制,创造了资产阶级的自由,我们很清楚,这是一个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进步”③《列宁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35页。。
在资本权力的布展下,资本家与工人构成制度性、系统化和固定式的剥削关系。这种剥削关系的维系单纯依仗经济关系是脆弱且易被打破的,寻求与政治的勾连和联姻就成为资本的必然选择。列宁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出发,不仅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政治沦为资本的工具和附庸的事实,而且对社会主义制度下资本渗透和影响政治的危险保持着警惕。
第一,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与国家政权相互勾连、同恶相济。资产阶级为了粉饰资本宰制社会所带来的剥削和不平等,极力宣扬所谓 “人人平等”的资本主义民主政治。但是,由生产资料资本家所有而筑起的经济基础又怎么可能任由工人掌控政治上层建筑呢? 列宁直截了当地指出, “资本的势力就是一切,交易所就是一切,而议会、选举则不过是傀儡、木偶”④《列宁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7页。。那么,资本如何去影响相对独立的国家政权呢? 列宁指出:“通过间接地行使资本的无限权力! 为此可以采取两种经济手段:(1)直接收买;(2)政府和交易所结成联盟。”⑤《列宁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页。如此一来,资本的魔力就不再局限于经济领域,它以收买或结盟的形式扶植自己利益的政治代理人,从而达到对社会全方位、成系统的支配。资本与政治的媾和,既形成了符合资本家和政治投机者利益的金钱民主的政治游戏,也以形式民主麻痹了工人阶级的反抗意识,使其甘受资本剥削。
第二,资本攫取剩余价值是以牺牲工人的时间和体力为代价的,由此导致工人无暇参与政治。列宁指出:“由于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条件,现代的雇佣奴隶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结果都 ‘无暇过问民主’,‘无暇过问政治’,大多数居民在通常的平静的局势下都被排斥在社会政治生活之外。”⑥《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3页。众所周知,提高劳动强度和延长劳动时间是资本获得绝对剩余价值的主要方式,而这两种手段都极大地消耗和占用了工人的精力。在资本积累的逻辑作用下,工人虽然辛勤劳动,但无法改变自身相对贫困的境地,贫富分化愈演愈烈。在基本生存需要都难以满足的情况下,工人对政治参与自然提不起兴趣。
第三,以追逐利润为根本目的的资本不会将自身局限于民族国家的疆界之内,它不仅意图控制本国的政治,还会竭力干预其他国家的主权独立。资本自从来到世间就在为攫取超额利润而不断变形:从工业资本、银行资本,到金融资本、金融寡头;从私人垄断到国家垄断和国际垄断。伴随资本形态变化的是资本家对社会的垄断范围不断扩大,资本积累的规模成倍增加,渗透国家政权的能力不断增强。列宁就金融资本的渗透力指出,“金融资本是一种存在于一切经济关系和一切国际关系中的巨大力量,可以说是起决定作用的力量,它甚至能够支配而且实际上已经支配着一些政治上完全独立的国家”①《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94-395页。。资本的流动是不受物理空间限制的,哪里能获得更高的利润,哪里就会成为资本汇集的目的地。因此,当资本有可能冲破民族国家的藩篱时,它绝不会满足于民族资本的角色。在文化渗透、政治颠覆和经济控制都无法影响民族国家的情况下,“政客+军火商”的军工联合体不惜煽动和诉诸战争,以暴力打破民族国家的独立自主,使其沦为资本家的附庸和工具。为了追逐更多利润,国际资本有时也以所谓 “慈善”和 “援助”的面貌示人。但是,列宁提醒人们,国际资本即使救济其他国家,也是别有目的,决不会大发慈悲。他指出:“我们也不能指望从资本家财主们那里获得什么救济。现在统治着英美法这些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资本家们,固然向我们说过,他们也想救济我们挨饿的农民,然而提出的条件等于要求把我们的工农共和国交给他们任意主宰。”②《列宁全集》第5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08页。
第四,社会主义制度下的资本家不会单纯满足自己的经济身份,会以合法或非法的形式影响政策的制定和政治的运行。资本的本性不会因所在社会制度的不同而丝毫降低其对剩余价值的追逐,也不会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机器而自动收敛勾连政治的倾向。在社会主义国家资本可以发挥积极的角色,这是其存在合法性的基本前提,但必须警惕资本腐蚀政治的危险倾向。苏俄实行新经济政策后,允许私人资本的存在和发展,列宁注意到可能会随之产生一股新的力量。他说:“‘耐普曼’,也就是在 ‘新经济政策’下繁荣起来的商业的代表,是想成为一种政治力量,但是没有在这方面显示出任何迹象,或者虽有迹象,那也是把自己的愿望掩盖起来的。”③《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6页。
概而言之,对于资本而言,增殖的要求压倒一切。资产阶级国家政权虽然具有相对独立性,但也只是 “相对的”,其归根结底服务于资本的利益。在社会主义国家,私人资本虽然不掌握国家政权,但也可能会通过各种非法的手段贿赂政府工作人员,甚至形成资本家集团,从而达到为资本增殖服务的目的。因此,必须对此保持高度警惕。
在新经济政策以前的时期,列宁对资本基本持反对态度。一方面,从斗争策略上来讲,划清与资本的界限有利于团结受压迫的工人,争取更多的革命力量,“只有采取反对资本特权和资本利润的革命措施,才能激起群众的革命热情”④《列宁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5-26页。;另一方面,对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来说,以国家暴力机器为后盾没收资本,既削弱了敌对阶级的力量,也可以将关键部门和资源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而实现政权的巩固。但是,随着以余粮收集制、取消资本和市场为特征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陷入实践困境,列宁开始重新思考资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角色。
资本以榨取剩余价值维持自身存在,使剥削合理化与永恒化是资本的根本利益所在。但是,作为一种生产要素,资本所蕴含着的增殖前景和获利可能,激发着资本所有者进行扩大再生产。资本在使自身增殖的同时,也客观上带动了整个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进步。战时共产主义政策虽然让苏维埃俄国聚集起一切可以聚集的资源用于应对内忧外患的局面,但由于发展基础薄弱、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经济建设经验不足、外部帝国主义国家封堵等因素,苏维埃政权组织生产的效率不高,甚至陷入了大工业难以快速恢复和小农经济岌岌可危的困难局面。1921年10月17日,列宁在全俄政治教育委员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坦承,在发展生产力方面,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是失利的。他指出:“这次失败表现在:我们上层制定的经济政策同下层脱节,它没有促成生产力的提高,而提高生产力本是我们党纲规定的紧迫的基本任务。”①《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5页。如何迅速恢复和发展生产力成为苏维埃政权生死攸关的大事,为此,要 “扩大使用资本的范围”②《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51页。,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释放资本的活力,可以快速增加产量。一些布尔什维克党员对引入资本和发展商品经济的经济转轨并不理解,列宁则从发展生产力的迫切需要方面予以解释。他指出:“为什么我们极其迫切地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样做我们就可以立即增加产量,这是我们所需要的,而我们自己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③《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0页。“我们自己”即苏维埃政权所属国有企业和工厂,这些国有工厂短时期内增加的产量有限,而引入国内外私人资本,可以对国有企业形成有益补充,达到 “立即增加产量”的效果。以矿藏和森林为例,这些资源在俄国非常丰富,而苏维埃政权又无力开发,列宁主张运用租让制来增加产量,他说: “如果我们把矿藏或森林租让出去,那么承租人就会拿走这些产品中的大部分,而只给我们很小一笔提成。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增加产量是如此重要,连这很小一笔提成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④《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3页。
第二,引入外资,学习国外先进科技。对于当时的苏维埃俄国来说,在科技水平上与英法美德等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有较大的差距,通过引入外资和发展商品经济,可以达到缩小科技差距、提高科技水平的目的。一方面,可以引进先进国家的生产资料。列宁指出:“既然我们想同外国进行商品交换,我们想这样做,我们懂得进行商品交换的必要性,那么我们主要应该关心的是尽快地从资本主义国家获得机车、机器、电气器材等等生产资料。”⑤《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页。另一方面,在外资设立的企业中,工人可以接触到先进技术,进而技能得以提高。列宁说:“先进的资本主义企业的工人将为我们训练工人,教他们掌握最好的生产方法。”⑥《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5页。
第三,发挥外国资本的积极作用,加快推进电气化。20世纪初,电气化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为此,苏维埃俄国制定了规模宏大的电气化计划,但受限于资金不足和技术储备薄弱,单靠俄国自己的力量是难以实现的。列宁指出,“没有外国的资本和生产资料的帮助,我们就不能很快执行这个计划”①《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5页。,“不实行租让,我们就不能实行我们的纲领和国家电气化”②《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页。。
在社会主义国家,改善人民的生活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不管是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时期的驱逐资本,还是新经济政策时期的引入资本,根本目的都是改善人民的生活,这也契合无产阶级国家政权的宗旨。当压制资本和取缔资本的政策阻碍生产力的发展,进而影响人民群众改善生活状况之时,列宁就果断调整政策。列宁指出:“苏维埃政权赶走了俄国的地主和资本家,而现在却把外国资本家请到俄国来,这样做对吗? 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既然其他国家的工人革命迟迟没有到来,那我们就不得不作出某些牺牲,只要能迅速改善甚至立即改善工农的生活状况。”③《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8页。“某些牺牲”实际上就是允许资本家拿走一些利润,为此,苏维埃政权能够容忍的利润极限有多大呢? 列宁指出:“只要能够改善工农的生活状况,我们不惜让外国资本家拿走2000%的利润——而改善工农生活状况这一点则是无论如何应当实现的。”④《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页。由此,可以看到苏维埃政权不惜一切代价改善人民生活的决心和勇气。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一定限度内资本的存在既对无产阶级政权构成挑战,也能作为无产阶级政权巩固的工具。列宁说:“在一个经济遭到空前破坏的国家里,在一个破产农民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国家里,如果没有资本的帮助,要保持无产阶级政权是不可能的。”⑤《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1页。一般意义上的资本和资本家不可能构成无产阶级政权的基础,反而其对政权的颠覆值得警惕。那么,在何种意义上理解资本对巩固无产阶级政权的正面作用呢? 除了上文提到的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之外,资本的积极功能还有两个重要方面值得关注。
一方面,资本与无产阶级是共生关系,资本愈发展,无产阶级的规模愈扩大。列宁指出:“如果资本主义得益,工业生产就会得到发展,无产阶级也会随着成长。资本家将得益于我们的政策,并创造出工业无产阶级。”⑥《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在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发达,农民占绝大多数,工业无产阶级相对较少。资本存在的辩证法在于:在壮大资本家实力的同时,也必然扩大其掘墓人的规模。对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来说,阶级规模的扩大无疑有利于巩固新政权的阶级基础。
另一方面,允许资本在一定限度内发展,实际上就是在消除官僚主义的小生产根基。列宁有一句名言:“同社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是祸害。但同中世纪制度、同小生产、同小生产者涣散性引起的官僚主义比较,资本主义则是幸福。”⑦《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页。这句话蕴含着资本主义有助于克服官僚主义之意。官僚主义是列宁所深恶痛绝的不良作风和习气,但普遍存在于封建社会的官僚主义何以在苏维埃俄国沉渣泛起? 邓小平曾经说过:“官僚主义是小生产的产物,同社会化的大生产是根本不相容的。”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邓小平思想年编 (一九七五—— 一九九七)》,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4页。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仍然存在着大量的小生产,有官僚主义滋生的土壤,因此,贸易自由、商品交换和私人资本的存在有助于消灭小生产,进而可以同官僚主义作斗争。列宁指出:“流转就是贸易自由,就是资本主义。它有助于克服小生产者的涣散性,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有助于同官僚主义作斗争,在这一限度内,流转对我们是有利的。”①《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页。
从逻辑上看,发展生产力属于夯实经济文化落后国家的经济基础,改善人民的生活则属于巩固阶级基础,二者都有利于巩固无产阶级的政治领导。对此,列宁在谈到新经济政策的实质时用一句精辟的论述予以概括:“新经济政策的实质:最大限度地提高生产力和改善工人和农民的生活状况,利用私人资本主义并把它纳入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全面支持地方的首创精神,同官僚主义和拖拉作风作斗争。”②《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99页。
资本对于经济文化相对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具有积极作用,那是否意味着可以放任资本自流? 列宁对此问题有着清醒的判断,他没有因为资本的积极一面而纵容、迎合和讨好资本,相反,列宁注重藉由对资本的驾驭和约束来消解资本的负面效应。
第一,苏维埃政权在劳资关系中要始终坚持无产阶级立场。资本在发展生产力、改善民生、甚至巩固政权方面的正向作用,加之资本家为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会不择手段地寻求政治的支持,诸多因素可能使苏维埃政权放松对资本的警惕。1919年8月24日,在 《为战胜高尔察克告工农书》中,列宁郑重指出: “工人国家是劳动者和农民的唯一忠实的朋友和援助者。决不倒向资本方面,劳动者结成反资本的联盟,工农掌权即苏维埃掌权——这就是 ‘工人阶级专政’的真正含义。”③《列宁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4页。列宁的这段表述,道出了无产阶级政权的本质。换言之,无产阶级国家可以利用资本,但不能倒向资本,要始终跟劳动人民站在一起。推行新经济政策之后,列宁也特别强调苏维埃政权的阶级立场。在谈到苏维埃俄国的国家资本主义时,他指出:“我们的国家资本主义同拥有资产阶级政府的那些国家的国家资本主义在本质上大不相同,即在我们这里代表国家的不是资产阶级,而是能够取得农民完全信任的无产阶级。”④《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94页。在向资本敞开大门的情况下,强调国家政权的无产阶级立场尤为重要,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剥削和压榨工人的外资企业,绝不会因为转移到社会主义国家就收敛起来。所以,在列宁看来,虽然允许外国资本家在苏维埃俄国投资设厂,但国家的法律要保护外资中本国工人的权益。他指出:“我们的工人既服从资本主义的劳动条件,又使这种劳动服从我们的劳动法典或对资本主义的劳动条件加以限制的专门合同。”⑤《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5页。
第二,社会主义国家要始终确保公有制经济对私有资本的压倒性优势。在社会主义国家,私人资本发展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是不是可以无限度地扩张,甚至可以在国民经济中占到主体地位? 列宁给出了否定答案:“如果我们只把少数工厂租给承租人,而把大部分工厂保留在自己手中,那租让并不可怕;这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当然,如果苏维埃政权把自己的大部分工厂拿去租让,那是十分荒唐的;那就不是租让,而是复辟资本主义。”①《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页。虽然资本的本性在于不断攫取更多剩余价值,追求规模上的扩大再生产,但若侵蚀到公有制经济的主体地位,进而破坏无产阶级政权的根基,那无疑意味着经济改革的失利。列宁对此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在谈到新经济政策时,他反复强调社会主义国家允许私有资本存在和发展的两个重要前提:一是诸如运输业和大工业等关键的经济部门要掌握在国家手中,二是决不动摇国有化。例如,在谈到租让制时,列宁指出:“我们在丝毫不取消国有化的条件下把矿山、森林、石油资源租给外国资本家,以便从他们那里得到工业品、机器等来恢复我们自己的工业。”②《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56页。
第三,社会主义国家要加强对资本的监督,控制资本的作用范围。资本家眼中只有利润,而缺乏对道德的顾虑和对法律的敬畏,只要利润足够高,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因此,社会主义国家在利用资本的同时,要警惕它的反噬。在社会主义国家,政治权力能够形成对资本权力的有效制约,这是容许资本存在的最大底气,诚如列宁所指出的:“把资本家请到俄国来不危险吗? 这不是意味着发展资本主义吗? 是的,这是意味着发展资本主义,但是这并不危险,因为政权掌握在工农手中,地主和资本家的所有制不会恢复。”③《列宁全集》第4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8页。资本的本性就是不断地追求自身的增殖,试图在一切领域施展其魔力。虽然苏俄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只是小规模地引入资本,但深谙资本扩张本性的列宁仍然敏锐地意识到要控制资本的作用范围,他强调,要 “对资本家老爷加以适当的控制”④《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应该使无产阶级国家中的国家资本主义无法越出也不敢越出无产阶级为之规定的范围和有利于无产阶级的条件”⑤《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在苏俄这样经历了战争和封锁且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国家,引入资本来发展生产力有其迫切性,但只有在一定范围和限度内的资本才是社会主义的 “帮手”,野蛮生长、无序扩张的资本就可能成为社会主义的 “祸害”。如果有资本家涉足苏维埃政权规定之外的领域,即使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需要资本的存在,列宁也斩钉截铁地强调,要 “狠狠地惩办任何超越国家资本主义范围的资本主义”⑥《列宁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36页。。
虽然新经济政策时期的苏维埃俄国只是小范围地利用资本,这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大规模地引入资本存在较大差异,但它开创了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共存的先河,对后世具有一定的启迪价值。
第一,历史地、辩证地看待资本的地位和作用。资本是一个历史范畴,在不同社会制度,甚至同一制度内不同时段所扮演角色有所不同。资本在苏维埃俄国不同历史时期的境遇就鲜明地体现着这一特性。从表面上看,无产阶级政党的理论水平和主观认知影响着资本政策的走向,但究其根本,作为一种历史的生产关系,资本在社会主义国家中作用的范围和所处的地位是由生产力状况决定的。历史地看,资本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成为埋葬封建生产方式的解放因素,但在建立起自身在人类社会的统治地位后,又逐渐走向历史的反面而成为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制约因素,进而丧失了在历史舞台上的合法性。因此,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对待资本必须坚持与时俱进的态度,根据生产力的状况和资本的实际作用采取具体务实的政策,既不能保守地拒斥一切资本,也不能不加选择地接纳一切资本,防止走向极端。
第二,处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中的社会主义国家无法与资本绝缘。列宁领导下的苏维埃俄国曾经尝试过在取消商品交换和资本运行的条件下建设社会主义,但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这实际上就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即在资本逻辑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中,社会主义国家能否选择废除资本而置身于外? 在世界市场中,商品和资本是最基本的流动元素,社会主义国家与非社会主义国家的贸易往来不可能采取以物易物的形式。可以预见的是,在人类社会没有普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之前,单个或少数社会主义国家不管生产力发展程度如何以及步入何种发展阶段,都无法隔绝与资本的联系。因此,列宁才会说:“按事情本质来说,要想在一个国家内彻底战胜资本是不可能的。”①《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21页。
第三,警惕资本对政治的侵蚀,始终确保政权的无产阶级性质。列宁对资本可能给无产阶级政权带来的侵蚀保持着高度警惕,他即使颇具开拓性地采用国家资本主义来发展经济,但也是将资本的作用范围限制在经济领域,绝不让其影响政治运行。正如列宁所指出的,“国家资本主义,就是我们能够加以限制、能够规定其范围的资本主义,这种国家资本主义是同国家联系着的,而国家就是工人,就是工人的先进部分,就是先锋队,就是我们。”②《列宁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8页。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在使用资本的过程中要警惕其可能对国家政权构成的反噬。根据列宁的观点,充分发挥工人的监督作用是应对资本反噬的良策。工人是无产阶级国家的主人,也是资本实现增殖的剥削对象,劳资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决定了工人有强烈的动机监督资本家的不法行为,而无产阶级国家政权的强力后盾能够让工人监督落到实处。在没收资本还是对资本征税的问题上,列宁倾向于保留资本而对之征税。保留资本的前提是资本家在法律框架内行事,并以工人监督的方式,遏制资本家的偷税漏税、弄虚作假等不法行为。他说:“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征收公正的捐税 (甚至按 ‘盛加略夫的’税率)的办法来代替没收,不过需要排除一切逃避公开账目、隐瞒真相、回避法律的可能性。而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只有工人国家的工人监督。”③《列宁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