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翔云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100101)
1816年成立的美国海外殖民协会(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旨在将获得自由的美国黑人送往西非海岸的利比里亚进行殖民活动,以期减少美国国内黑人与白人间的冲突。(1)当今美国社会都将黑人称为“非裔美国人”,以突出他们的“美国人”身份,同时避免直接谈及他们的肤色。本文之所以将他们称为黑人,是为了突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关于他们是否作为“美国人”,尚存在争论。时人注意到的关于他们的显著特征,便是他们的肤色。该项目与黑人早已成为美国历史和社会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的情况相悖,因此长期以来受到废奴主义者和黑人的批判。(2)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Emancipation,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4, p.189.晚近的学术作品则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置于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加以考察,揭示出其殖民事业发轫于对自由黑人的恐惧,对黑白种族关系前景的忧虑和对“文明化”非洲的热情。有鉴于后两点,学者对殖民计划的倡导者给予了更多同情和理解。(3)Floyd J. Miller, The Search for a Black Nationality: Black Emigration and Colonization 1781—1863, 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5; Eric Burin, Slavery and the Peculiar Solution: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Gainesville: 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 2005.此外,也有学术作品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活动置于大西洋史的视野下进行考察,强调他们所组织的移民活动促成了大西洋两岸间的人员、物资与思想交流。(4)William E. Allen, “Liberia and the Atlantic World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onvergence and Effects,” History in Africa, Vol.37, 2010, pp.7-49.
然而,对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美国内战前的时段,极少考察该协会在内战期间和内战后的发展状况。在学者心目中,内战与重建解决了黑人的自由与政治权利问题,他们真正成了美国社会的一分子,自然对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所提倡的事业兴味索然。这种对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发展状况的设想固然揭示出黑人地位的提升,但展现的是一种关于历史线性进步的宏大叙事,忽略了内战与重建时期黑人状况的复杂性与艰难性,也与学术界近来所关注和强调的内战与重建期间针对黑人的敌视与暴力不符。(5)Hannah Rosen, Terror in the Heart of Freedom: Citizenship, Sexual Violence, and the Meaning of Race in the Postemancipation South,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9; 道格拉斯·R.埃格顿:《重建之战:美国最进步时代的暴力史》,周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埃里克·方纳注意到了海外殖民事业在1850年代末的复兴,但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弗朗西斯·布莱尔等共和党员身上,反倒忽视了对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这一组织机构进行考察,并且其探究时段至林肯遇刺便戛然而止,并未延伸至重建时期。(6)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于留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
在此情况下,有必要审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内战与重建期间的宣传活动与发展状况,探究为什么一个以将黑人移出美国、送往非洲为使命的组织在黑人权利得到拓展的内战与重建时期仍旧得到长足的发展。为解答此问题,需考察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如何看待自身在新时代条件下的位置与使命,他们的事业与黑人权利间有何联系,哪些因素导致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这一时期仍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与号召力。研究这些问题,不仅有助于观照白人对内战后种族关系与黑人地位的设想,揭示黑人在内战与重建时期所面临的困境和当时历史条件下黑人自由所具有的复杂含义,还能够与20世纪初马库斯·加维所倡导的重返非洲活动产生联系,展现该活动背后思想的历史起源。
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起源于19世纪上半叶美国社会精英解决黑白种族问题、防范黑人起义的尝试。1800年,加布里埃尔起义震撼了弗吉尼亚乃至全美,一位奴隶铁匠试图组织奴隶起义,夺占军火库,武装奴隶,进而向首府里士满进军,终结弗吉尼亚州的奴隶制。由于天气不佳和奴隶告密,这次起义在发动前便以失败告终,但它促使美国政界和社会人士思考奴隶制与自由黑人的未来。次年6月,调动州民兵镇压该起义的弗吉尼亚州州长詹姆斯·门罗致信杰斐逊总统,询问在北美大陆西部地区购买土地安置自由黑人是否可行,同时提议将他们送往愿意招纳黑人移民的友好国家。(7)“African Colonization-Slave Trade-Commerce, Report of Mr. Kennedy, of Maryland,” 27th Congress, 3d Session, Rep.No.283, pp.161-162.这成为将美国黑人移往他处想法的肇始。
在将美国黑人送往北美大陆西部和加勒比海岛的探索均以失败告终后,美国政治精英和社会人士把目光投向非洲这一杰斐逊笔下“毫无疑问的最终解决方案”。早在杰斐逊执政时期,弗吉尼亚州便向联邦政府申请援助,以促成自由黑人移居非洲。在1811年的信件中,杰斐逊称将自由黑人移往非洲是“可供采取的逐渐移除我们人口中这部分人的最佳办法,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们都是最有利的”。(8)“African Colonization-Slave Trade-Commerce, Report of Mr. Kennedy, of Maryland,” 27th Congress, 3d Session, Rep.No.283, p.186.由此可见,杰斐逊认定,白人与自由黑人永远无法在美国社会中和谐共处,必须分开居住。他的这一想法代表了当时大部分白人的心声。
1816年12月,在牧师罗伯特·芬利的不懈奔走与推动下,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宣告成立,对黑人种族特性与状况的复杂看法成为协会论证自身事业的基石。协会支持者中,不乏像时任众议院议长的亨利·克莱这样的社会名流。在他们眼中,自由黑人虽然在名义上摆脱了奴隶身份,却仍饱受伴随着奴隶制产生的种族偏见困扰。将自由黑人移往非洲,既有助于分步骤解放黑人,逐步消除奴隶制的罪恶,又不至于采取像废奴主义者所主张的激进手段,因此是一种适宜的中间道路。此外,还有殖民事业的支持者提出,黑人既然已经在美国接受了包括基督教在内的“文明”元素,势必将成为“文明化”尚处于“蛮荒”状态中的非洲大陆的重要力量,正如当年“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在登岸后成为新大陆文明的“奠基者”那样。(9)Nicholas Guyatt, “‘The Outskirts of Our Happiness’: Race and the Lure of Colonization in the Early Republic,”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95, No.4 (March. 2009), pp.986-1011.类似这种对黑人能力的宣扬,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支持者中并不鲜见。
从上述思想主张出发,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着手进行移民活动的筹备与启动。它向各州发出协作号召,弗吉尼亚、马里兰、田纳西和佐治亚最先响应。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还利用美国国庆日等重大场合,邀请社会名流前来致辞,举行筹款活动。与此同时,该协会还派人前往非洲海岸,了解那里的“自然环境与物产,原住民的性格与生活状况,以及购买一处合适的地区,在那里建立定居点的可行性”。(10)“African Colonization-Slave Trade-Commerce, Report of Mr. Kennedy, of Maryland,” 27th Congress, 3d Session, Rep.No.283, pp.1, 8, 163.
1820年2月,一艘搭载88名自由黑人前往非洲的航船正式拉开了利比里亚殖民活动的序幕,他们在1822年定居于利比里亚最北端的梅苏拉多角,并顺着圣保罗河深入内陆。其他后继的殖民地也都基本上沿河建立。经过多年的努力,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蒙特角与帕尔玛斯角之间购买了近二十块地,供前奴隶定居之用。此外,来自马里兰、宾夕法尼亚、纽约、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的殖民团体同样购买了数块土地,这些土地在非洲海岸绵延达300英里,且深入内陆10—40英里不等,只是并未连成一片。殖民地既接收来自美国的自由黑人,又吸纳被美国海军截获的奴隶,其人口在19世纪40年代时略低于4000人。(11)“African Colonization-Slave Trade-Commerce, Report of Mr. Kennedy, of Maryland,” 27th Congress, 3d Session, Rep.No.283, pp.2, 27, 30-31, 67-68, 84, 459-460.
然而,就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成立伊始,不少黑人团体便已表达了对它的反对。1816年底,在知晓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成立的消息后,华盛顿的自由黑人社区便发布了一份请愿书,表示“自然、简单和有效的种族融合”才是消除种族偏见的根本办法,他们的倡议甚至包括当时白人社会大为恐惧的黑白种族间的通婚,表明自由黑人毫不畏惧地伸张自己的思想。(12)Jean Matthews, “Race, Sex, and the Dimensions of Liberty in Antebellum America,” 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 Vol.6, No.3 (Autumn 1986), pp.275-291.此外,还有学者指出,19世纪头三十年,美国黑人的身份认同经历了从“自由黑人”向“非裔美国人”的转变,即越发强调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一员。黑人们越来越多地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讲,伸张自身权利,并将演讲转化成小册子出版,以求使自身的思想主张触及更多听众。(13)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Emancipation, pp.172-174, 179.
自由黑人社区的创建与发展成为他们反对非洲殖民计划的组织基础。1817年初,多达3000名黑人在费城牧师理查德·艾伦的教会中聚集,发声反对非洲殖民计划。得益于贵格派的废奴主义传统,美国革命后,宾夕法尼亚州较早通过渐进手段废除了奴隶制,自由黑人群体随之在费城兴起。1794年,牧师艾伦在费城成立了非洲循道宗圣公会(African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这很快成为当地自由黑人活动的中心。(14)关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废奴状况,及当地自由黑人群体的活动,参见埃里卡·阿姆斯特朗·邓巴:《逃离总统府:华盛顿夫妇对女奴奥娜的追捕》,李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在此次会上,黑人通过的决议表示:“我们的祖先尽管情非得已来到此地,但仍是美国荒野最早的成功耕种者之一。我们作为他们的后代,认为自己有权参与分享她那丰产土地的收获,因为他们的鲜血和汗水浇灌了土地。任何企图将我们从她那里赶走的举措不仅残酷,而且直接违背了本共和国一向鼓吹的原则。”
19世纪20年代末,随着《自由报》和《平权》等黑人报纸的创刊,反对非洲殖民计划的声音得到进一步放大和传播。(15)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Emancipation,pp.172-174, 179; Paul J. Polgar, Standard-Bearers of Equality: America’s First Abolition Movement,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9, pp.65-66, 286-290.自由黑人团体强调,他们“已经接受了基督教福音”,并且“小心行事,理应得到他们白人弟兄们的善意与友谊”,决不容许“任何人自认为具有对他们的状况指手画脚的权力”。而针对白人所谓的殖民活动有助于“文明”扩散的观点,黑人指出,白人在北美洲的登岸并未给原住民带来任何益处。相反,他们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与灭绝。(16)Bjorn F. Stillion Southard, “Polyvocality and the Personae of Blackness in Early Nineteenth-Century Slavery Discourse: The Counter Memorial Against African Colonization, 1816,” Rhetoric and Public Affairs, Vol.15, No.2 (Summer 2012), pp.235-265; Nicholas Guyatt, “‘The Outskirts of Our Happiness’: Race and the Lure of Colonization in the Early Republic,”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95, No.4 (March. 2009), pp.986-1011.这体现出黑人认识到自己与同样受白人欺压的北美原住民具有某些共通之处,分享相似的命运。
鉴于来自自由黑人群体的强烈反对,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事业似乎势必无果而终。在1834年遭遇财政方面的危机后,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沉寂过一段时间,却在19世纪40和50年代恢复了活力,连林肯也深受他尊崇的克莱的影响,成为协会殖民事业的支持者。(17)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79页。然而,殖民运动始终被夹在废奴主义运动与南方拥奴思想间。废奴主义者指责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活动进展缓慢,不仅无助于废除奴隶制,反倒加深了美国社会的种族偏见。奴隶制支持者则称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给了奴隶以重获自由的希望,影响了奴隶制的稳定。(18)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25—29页。美国内战既然终结了美国的奴隶制度,昭示了废奴主义事业的胜利,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所宣传的非洲殖民项目看似失去了它存在的必要性。此外,黑人领袖们继续强调,黑人不应该在白人面前选择逃避和退缩,而应留在美国,积极伸张自身的政治权利。然而,令这些黑人领袖们意想不到的是,恰恰是在内战与重建时期,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又迎来了新一轮的发展。
美国内战爆发后,本就处境艰难的美国海外殖民协会面临着更严峻的挑战。内战阻隔了跨大西洋的交通,使得向非洲运送移民和物资的行动都难以展开。鉴于战争吸引了人们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更加难以筹措资金。在1861年7月召开的缅因殖民协会年会上,协会主席表示“现在,乌云为我们事业在美国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19)“Forty-fif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21,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39; “Annual Meeting of the Maine Colonization Society,”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7, 1861, p.310.尽管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很快恢复了向非洲运送移民,但应者寥寥,每年的移民人数从战前的数百人下降至几十人。(20)“Forty-S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1864, p.35.由于移民数量过少,移民船只运力过剩,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不得不将它投入商业活动中,以便增加协会的收入。1864年,该协会的账目委员会在呈交关于移民船只的收支情况时,不无悲伤地表示:“本协会活动极其有限……该船只从事这些额外的活动,以期获利,结果却令人失望。”(21)“Extracts from the Proceedings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864,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1864, p.69.
黑人对在美国获得自由的憧憬削弱了非洲殖民事业的吸引力。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看来,黑人眼中对自由的期许,包含了政治、经济与社会方面的含义。这些自由原本只可能在非洲获得,但内战的爆发与发展使得它们在美国的实现变得似乎触手可及。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回顾1861年工作的报告指出,“许多人受到鼓舞,希望美国将有重大改变,废除所有针对肤色的歧视,从而消除他们移民的动力……他们似乎选择了在美国政府的保护下就地获得自由,并接受北方慈善组织的支持”。(22)“Twenty-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Massachusetts Colonization Society,” May 28,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241.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主席、发明家约翰·B.拉筹伯在1864年演讲中也提到,黑人们期待着有一天,“白人和黑人在社会方面能够被视为是平等的,并且能够公正地共享辛勤劳动所带来的收益,哪怕在权力与地位方面还无法实现平等”。(23)“Address of John H. B. Latrobe,” i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pp.47, 54.
黑人在内战中为维护联邦统一和废除奴隶制所做出的流血牺牲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认同,并且促进了他们在美国境遇的改善。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于1863年元旦生效后,马萨诸塞州率先组织起由黑人组成的团队,其他州也随即效仿。受此影响,伊利诺伊等地废除了针对黑人的歧视性法令。(24)W. Thornton Parker, “The Evolution of the Colored Soldier,” 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168, No.507 (February 1899), pp.223-228; Andrew K. Black, “In the Serv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arative Mortality among African-American and White Troops in the Union Army,” The Journal of Negro History, Vol.79, No.4 (Autumn 1994), pp.317-333.在此情形下,利比里亚大学的语言学教授E.W.布莱登注意到,“在美国的非洲后裔中,占上风的观念似乎是他们对祖辈的土地并无特殊义务……他们出生于此,有义务留在此地,专注于为他们及他们的后代获得社会与政治权利,无视他们饱受道德败坏折磨的祖辈土地向他们发出的求援请求”。(25)“The Call of Providence,”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1862, p.322.该言说反映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从居高临下的姿态出发,对黑人“数典忘祖”行为进行谴责,却也切实捕捉了当时黑人群体中占上风的态度。作为这种心态的表现之一,1864年10月,黑人领袖在纽约的雪城举行集会,历数他们族群在历史上所遭受的不公,要求获得包括投票权在内的公民权利。(26)Shawn C. Comminey, “National Black Conventions and the Quest for African American Freedom and Progress, 1847—1867,” International Social Science Review, Vol.91, No.1, 2015, pp.1-18.
虽然造成了重重困难,但内战也给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事业带来新的机遇,无论交战双方如何避谈奴隶制,奴隶制与黑人权利问题始终是内战的核心问题。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支持者强调自身在黑人解放的历史进程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坚信只要他们坚持传播关于利比里亚殖民项目的信息与背后的利害关系,黑人总会回心转意,白人也会愿意慷慨解囊。该设想构成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内战期间工作的重心与基石。该协会1862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内战或许会增加社会对本协会所确定的这一目标重要性的认识,即在征得自由黑人同意的前提下将他们移出美国,前往非洲进行殖民。(27)“Extracts from the Proceedings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p.73-74.在同年回顾过去一年工作的报告中,该协会以更加笃定的语气表示:“人们普遍坚信,我们当前的全国性斗争以及它的结果必将导致黑人大量移往非洲,相应地便会增加我们协会的事务。”(28)“Twenty-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Massachusetts Colonization Society,” May 28,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p.240-241.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对形势的判断和边界州的联邦分子及来自西北部的温和派共和党人的思想主张一致,他们共同推动着当时对海外殖民事业的宣传工作。(29)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257—258页。
黑人奴隶们的行动进一步增强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事业的重要性。收到内战爆发的消息后,不少黑人奴隶开始离开南方种植园,向联邦军的战线逃亡。黑人逃奴的到来给北方社会造成了冲击,他们不得不仔细思索如何安置纷至沓来的黑人逃奴,将黑人逃奴移出美国的设想再次焕发活力。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表示:“应如何处理我国激增的自由黑人,以及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的问题,现在摆在了每位美国爱国者的面前。”(30)“The New Nationality (From the Christian Mirror),”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299.先前,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活动基本上仅针对自由黑人群体。如今,数量可达百万之众的黑人逃奴成了该协会宣传的对象。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向弗吉尼亚的门罗堡与南卡罗来纳的皇家港输送了超过6万页的协会材料,这两地都是黑人逃奴的富集之所。(31)“Letter from the U.S. Agent,” November 27, 1861,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p.61-62.该协会还注意到“每日都有大量逃奴来到堪萨斯州的多个边境镇,引发了人们对海地殖民协会的极大兴趣……倘若来自奴隶州的逃奴数量极大增加的话,很明显我们应该采取一项缜密组织的非洲殖民体系”。作为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支持者,林肯总统在1861年也提议在气候适合黑人生活的地区实施某种殖民计划。国会次年也通过法案,解放首都华盛顿的奴隶,并拨款10万美元支持他们对外移民。1862年,国会总计拨款60万美元支持黑人移民事业。(32)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256页;“Memorial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to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January 1,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p.28-29, “The New Nationality (From the Christian Mirror),”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303.
随着《解放黑奴宣言》在1863年元旦开始实行,大批黑人成为自由民的情况迫在眉睫,此时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抓住该机遇,以利比里亚的发展为例,重申自身事业的重要性。在三星期后举行的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年度会议上,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秘书R.R.格尔利所作的报告着重描绘了利比里亚殖民地在农业和工商业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与进步。之后安德鲁·赫尔·富特海军少将登台演讲,称:“目前我国的情况赋予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以前所未有的重要性。不管人们对于协会的目的、范畴、管理和立场有何不同意见,现在看起来,它对于受难的奴隶与自由黑人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行善工具。”富特详述了与黑人身份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他的居所、教育、社会地位、权利等,强调殖民协会“非常适合实现我们的伟大目标”,因为它是“唯一一个成功运转的具有殖民性质的团体”。(33)“Anniversary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Daily National Intelligencer, January 22, 1863; “Annual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9, 1863, p.45.
在利比里亚殖民计划的成熟性之外,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支持者还强调,美国社会的状况,尤其是种族观念与种族主义思想,导致黑人移居他处成为必要。鉴于种族主义思想在美国的盛行,黑人在美国社会处境艰难,这也使得移居非洲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早在内战前,黑人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便注意到“美国黑人在道德、社会和宗教进步方面面临着巨大困难。他在智力、道德或社会进步方面迈出的几乎每一步都为白人的冷漠甚至是暴力行为所阻挡”。以格里姆凯姐妹为代表的一系列白人废奴主义者关于奴隶制罪恶的控诉无形中增强了白人对黑人的偏见,关于黑人智力和能力水平的质疑甚嚣尘上。(34)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the Age of Emancipation, p.194; 鲁迪秋:《论美国内战前女性公共演说——以女性废奴社团为中心的考察》,《史学月刊》2022年第4期。1862年8月14日,林肯在会见黑人代表团时,宣称“甚至当你们不再是奴隶时,你们也还远远没有被当作与白人相平等的种族……因此,(白人和黑人)分离对我们双方都更好”。(35)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259页。这段话是当时美国社会主流种族观念的真实写照。1864年,拉筹伯在演讲中质问道:“难道内战会让白人接纳黑人进入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公司、他们的工厂,并与之共同承担户外工作,在屋檐下共同生活吗?”格尔利也尖锐地指出:“当奴隶制问题通过流血牺牲得到解决后,黑人问题仍将延续。”至于所谓的黑人在内战中担任士兵有助于他们提升政治地位的说法,拉筹伯反问,从军打仗难道能使他们“得到比饱学与考究的黑人更好的对待吗?这些黑人在过去三十年中已经表明,黑人有能力在科学、文学与艺术方面占据一个足以为荣的位置”。(36)“Address of John H. B. Latrobe,”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1864, pp.49, 55, 60.
美国内战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暴力冲突的终止,相反,白人与黑人自由民间的斗争和对抗在重建时期愈演愈烈。早在1865年初,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便旗帜鲜明地指出:“战争的结束仅仅是黑人问题的开始。”(37)“Forty-eigh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7, 1865,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1, 1865, p.36.事件的进展证实了该论断的敏锐性。白人无法接受黑人获得平等地位,与自己比邻而居的事实,试图还像以往那样将他们束缚在奴隶的角色上,并且对黑白种族间的通婚尤其敏感,大肆宣扬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的威胁。(38)Travis D. Boyce, Winsome M. Chunnu, “Toward a Post-Racial Society, or a ‘Rebirth’ of a Nation? White Anxiety and Fear of Black Eq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Boyce, Chunnu, ed., Historicizing Fear: Ignorance, Vilification, and Othering, Denver: 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 2019, pp.122-154.1865年8月,《纽约先驱报》便报道了一桩发生在康涅狄格的冲突。一位黑人男性娶了白人女子为妻,周围的白人不断骚扰该家庭,最终上手攻击。在打斗过程中,一位黑人女性射杀了一位白人男子。该报对此事的评论是“我国白人与黑人种族间的斗争业已在康涅狄格开始,它源于废奴主义者们让不同种族间通婚的企图……这将是两个种族间一系列类似冲突的开端,而这也正是支持不同种族间通婚的人群所一直策划的”。(39)“The Contest of Races,” New York Herald, August 9, 1865.
在黑白种族间就社会问题展开的冲突之外,如何界定和使用黑人自由民的劳动力也成了当时美国社会的另一项重点问题。美国海外殖民协会预计,内战后将出现自由黑人与底层白人间围绕着工作机会展开的竞争,许多自由白人南下寻找工作,因为“战争业已显示,即使是美国最北边的白人也能够在包括沿墨西哥湾各州的全国地区内生活和劳作”。(40)“Address of Hon. J. R. Doolittle,”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1, 1865, p.56.此外,内战期间,国会因为担心战后劳力短缺问题,通过了《鼓励移民法》。因此,可以预见,战争结束后,一度因内战而暂停的欧洲移民也将纷至沓来,这股移民潮“必将占据东西海岸的劳动力市场,同时南进,席卷废弃的棉花地与种植园。在这进击的数百万人面前,黑人好比是水桶中的一滴水”。(41)埃里克·方纳:《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第300页;“Address of John H. B. Latrobe,”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0, 1864, pp.50, 53; “Earnest Words for Africa,” The African Repository,Vol.40, 1864, p.89.
除来自白人劳工的竞争外,白人对自由黑人雇佣关系的界定也是当时美国社会争论的焦点之一。美国内战结束后,曾经繁盛的南方种植园经济因为战火的摧残和黑人奴隶的离开而满目疮痍。前奴隶主企图以契约甚至强制的方式继续将前奴隶束缚在种植园经济中,这引发了黑人自由民的不满。他们早已厌倦了在种植园中如牛马般的生活,渴望拥有自己的土地与生产工具。而谢尔曼将军在佐治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部分地区小规模实施的土地分配计划进一步提升了黑人对土地的期望。(42)Paul A. Cimbala, “The Freedmen’s Bureau, the Freedmen, and Sherman’s Grant in Reconstruction Georgia, 1865—1867,”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55, No.4 (November 1989), pp.597-632;”Aid to the Freed People,” i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9, p.158.谢尔曼在1865年初划出40万英亩土地,并将其按每份40英亩分块,供自由民耕种,同时允许他们使用已精疲力竭的军用骡子,该行动成为“四十英亩土地与一头驴子”说法的出处。(43)道格拉斯·R.埃格顿:《重建之战:美国最进步时代的暴力史》,第101页。
许多白人对黑人拥有自身土地的前景大为恐惧,而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支持者则对白人宣扬的所谓“自由劳工”安排质疑。白人宣称前奴隶之所以不愿意从事种植园劳作是基于慵懒而非压迫方面的考虑,《纽约商业报》便称“战争结束后,我们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来打消黑人心中的幻想,即无须劳动便可获得核桃蛋糕和火腿”。(44)“Africa for the Africans,” New Hampshire Patriot, December 19, 1866.围绕着工资制的自由劳工是否优于奴隶制的问题,内战前美国便已进行过争论,抗议资本主义剥削的人士将前者类比为“工资奴隶制”,南方奴隶主也乐于推广此类比拟,以动摇北方的道德地位。因此时人对工资劳动制多抱有负面印象,不希望自由黑人重蹈覆辙。早在1862年内战还在进行时,布莱登神父便尖锐地指出,废奴主义者们“设想着,当国家摆脱奴隶制之后,自由黑人应该在自由劳工中找到位置,并且永远停留在那里,接受白人的怜悯和惠顾”。(45)“Rev. E. W. Blyden’s Address,” June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271.基于同样的理由,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也反对将黑人移往中美洲,他们在那里只会被用于开采资源,“成为伐木工和汲水工”。(46)“Our Free People of Color (from The Christian Mirror),”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8, 1862, p.360.
以上围绕着黑人权利与劳动的讨论反映出黑人对于自由的复杂理解与诉求。自由不仅仅意味着免受奴役的状态,还包含着平等的政治地位、免受种族歧视的生活、耕种自家土地的机会等,这些是美国所无法给予的。《纽约观察家报》指出,在美国,“对肤色的偏见目前削弱着他的事业,妨碍着他的雄心”。(47)“African Colonization,” New York Observer, November 22, 1866.约翰·麦克林神父在呼吁听众更多支持非洲殖民计划时,也宣称“美国法律或许赋予了那些留在美国的黑人以所有的民事权利和公民权,但有一项是法律无法给予他们的,那就是与白人平等的社会地位”。他承认“白人对与黑人实现社会平等的反感更多基于偏见和情感而非理性”,然而“它又是如此的普遍和强烈(这在那些社会地位上近于黑人的白人中尤其如此),需要数代人方能消除”。(48)“A Plea for Continued Effort,” The Methodist Advocate, August 11, 1869.威廉·艾伍士·布丁顿牧师甚至直言,内战后,黑人“只是空有公民权其表,全无实质内容”。(49)“African Colonization,” St. Louis Globe-Democrat, January 22, 1876.
鉴于黑人对政治权利、自有土地与独立自主营生的渴望,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极力宣传利比里亚在这方面相比于美国的优势,并且突出黑人在美国所面临的困境。早在内战期间,利比里亚总统斯蒂芬·A.本森在下达给移民推广者的指示中,便要求他们“首先点出利比里亚作为自由和平等权利之家的益处,接着应告知他们,我们拥有广阔的地域,并且我们的宪法规定,每位定居者在登岸时便能免费领到一份土地”。(50)“To the Commissioners from Liberia to the United States,” March 8, 1862,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9, 1863, p.24.《纽约先驱报》也表示:“鉴于目前正在扰动我国、并困扰政府政策的劳力问题,以及康涅狄格的这起谋杀案和它所昭示的种族战争问题,我们自然应重拾非洲殖民计划问题,加以检视。如何处理被解放的奴隶是个难以轻易回答的问题。”(51)“The Contest of Races,” New York Herald, August 9, 1865.
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持续宣传自身移民项目的同时,黑人又是如何看待与回应非洲移民项目的呢?得益于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不懈宣传,以及移民信件所构筑的跨大西洋的网络,获得自由的美国黑人对利比里亚有了更多的了解与认同。1865年7月27日,佐治亚州萨凡纳市黑人举行活动,庆祝利比里亚独立日。多个黑人联邦联盟(Union League)俱乐部在缅因州第30志愿兵团乐队的引导下上街游行,沿途街道的桌子上摆满了水果和鲜花。在游行的终点,黑人们还听取了牧师关于自由意义的演讲。这是美国第一次举行庆祝利比里亚独立日的集会。在此之前的15年中,只有少数渴望自由的奴隶会私下庆祝这个节日。(52)“Liberian Independence Day at Savannah, G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1, 1865, p.273.次年,当地黑人再次集会,庆祝利比里亚独立日。(53)“Independence Day at Savannah,”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312.此类庆祝活动表明,黑人认识到他们争取自由的斗争具有跨大西洋的维度,利比里亚象征了美国黑人获得自由的可能,利比里亚的繁荣与发展也关乎美国黑人的未来。
与此同时,随着内战的结束以及重建工作的开展,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也接收了更多愿意移民非洲的黑人,重新组织起较大规模的移民活动。1865年11月,172名自由民从马里兰的巴尔的摩港启程前往利比里亚,这比起内战期间每年数十人的移民数量是个巨大的飞跃。这些移民都来自弗吉尼亚的林奇堡,在内战期间,当地的黑白种族间矛盾不断加剧,这或许是促使他们移民的重要原因。(54)Steven Elliott Tripp, Yankee Town, Southern City: Race and Class Relations in Civil War Lynchburg,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9.这批黑人移民的领导人是一位名叫约翰·麦纳科斯的砖瓦匠,他在当地有着体面的收入,广受人尊重,而他所组织起的这些移民也大多是农民或工匠,具有独立谋生的手段和意愿。此后移居利比里亚的黑人也遵循该特点,即都由当地有威望的人物组织起来,统一出发。此次移民行动带动了弗吉尼亚州不少黑人也开始组织起来,筹划移民事宜,而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马萨诸塞分会也收到了不少捐款,一扫内战期间的不景气。(55)“List of Emigrants by the H. P. Russell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1, 1865, pp.362-365; “Departure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1, 1865, pp.369-370; “Forty-Ni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6, 1866,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p.40, 55.麦纳科斯原本计划于1866年返回美国,带领新一批移民前往利比里亚,只可惜突然染病身亡。(56)“From Mr. William Banks,” April 22, 1866,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220.
麦纳科斯的病亡固然影响了林奇堡黑人的后续移民活动,却未对整体移民局势造成过多影响。1866年夏,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加紧了向利比里亚运送自由黑人的工作。按该协会计划,一艘船将于当年11月从佐治亚州萨凡纳港出发,装载100位来自该州的黑人以及50—75位来自南卡罗来纳的黑人,驶向利比里亚。在免费的航程外,他们还将获得6个月的补给,以便在利比里亚生存。(57)“Various Items,” Daily Evening Traveller, August 24, 1866.然而,有意向移民非洲的黑人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该协会斥资购买了一艘约1000吨的航船“戈尔康达”号,而非选择与航运公司合作,以节约日后航行所需的花费。该船比协会先前所使用的船只足足大了300余吨,一次可装载600多位乘客,每年两次前往利比里亚。(58)“Civilization in Africa,” Newport Mercury, October 13, 1866; “Fiftie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5, 1867,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3, 1867, p.35.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最终从1200多人的报名者中,挑选出660名来自南卡罗来纳、佐治亚和田纳西的黑人成行,他们从查尔斯顿出发,启程前往利比里亚。(59)New York Herald, November 21, 1866; “Our Own Packet,”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p.312-313; “A Large Expedition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p.374-375.该移民规模远超1860年,即内战前最后一年的316名移民。(60)“The Work and the Cost,”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2, 1866, p.222.数量众多的黑人自由民随后也即将成行,单是次年下一趟旅程的申请者便超过1200人。(61)“African Colonization,” The Chicago Republican, January 16, 1867; “African Colonization,” Trenton State Gazette, January 26, 1867.该协会最终从中挑选了320名移民。(62)“Its Condition and Prospects,”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3, 1867, p.202.
殖民计划的复兴引发了美国黑人内部的极大兴趣。《纽约观察家报》在报道殖民协会船只出航的新闻时,称“在南部的多个地区,尤其是佐治亚,数千名黑人开始讨论把非洲作为他们未来的家园”。(63)“African Colonization,” New York Observer, November 22, 1866.在推荐G.S.斯托克维尔神父出版的关于利比里亚的书籍时,该报称“我们毫不怀疑,在目前已见到光明的南方黑人中传播关于那块土地的真实知识将激发他们对这片祖辈的土地的兴趣,而该兴趣将使他们急于在它的复兴中扮演角色”。(64)“Africa and the Africans,” New York Observer, June 20, 1867.这些报道固然带有宣传非洲移民项目的意味,但从每年申请移民的人数来看,它们所言非虚。
受此激发,移居利比里亚的黑人自由民数量长期维持在较高水准。1867年11月出发的航船运载了312名移民,他们随身携带了诸多工具与衣物,导致船只可搭载的移民数量减少,但这也体现出他们为在利比里亚的生活做好了准备。(65)“Africa as a Missionary Field,”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3, 1867, pp.372, 374-376; “Fifty-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21, 1868,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68.1868年,申请者的数量超过了2000人,该年航船的首航便搭载了451人,超过去年的移民规模。(66)“African Colonization,” New York Observer, January 30, 1868; “List of Emigrants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p.182, 188.另有超过3000名来自密西西比的黑人向国会请愿,请求国会拨款赞助他们前往利比里亚。(67)The Sun, April 1, 1868.同样是在1868年,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决定“对那些申请加入航程的人进行更细致的审查,以便找出黑人中最有前景的群体,并且确保那些被送出国的人得到更好的衣物与更长久的关照和支持”。(68)“Annual Meeting of the Society and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5, 1869, p.63.
就刺激黑人自由民选择前往利比里亚的因素而言,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宣传与支持外,黑人社区内部的网络在传播关于利比里亚的知识方面也发挥了很大作用。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刊物登载了诸多信件,其中一部分的内容便是已经定居利比里亚的黑人向尚在美国国内的亲属介绍当地情况。(69)“From Mr. Deputie,” February 11, 1863,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39, 1863, p.314.在美国国会众议院1867年辩论联邦政府是否应当向非洲殖民计划提供拨款时,来自田纳西的众议员霍雷肖·梅纳德(Horace Maynard)也提及“在我居住的田纳西地区,数量众多的黑人前往利比里亚。一些人回来后,提供了关于他们个人及其他人境况的描述。在他们返回利比里亚时,一大群人为他们的描述所吸引,愿意追随。”(70)The Daily Globe, March 2, 1867.内战结束后成立的美国黑人报纸《南卡罗来纳领袖报》也证实了该观察,表示“去年秋天搭乘‘戈尔康达’号的600多位黑人中,有许多人写信给他们的朋友,请他们前来分享利比里亚共和国的自由与繁荣”。(71)“The Republic of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3, 1867, p.173.
在亲友的召唤外,现实的考量同样构成影响自由黑人去留决定的重要因素。申请移居利比里亚的黑人自由民所写的信件清楚地反映出劳动机会与收入水准对他们的重要性。向美国国会众议院申请移民资助的密西西比黑人称“我们人数是如此之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工作,除非我们愿意以极低的工资工作。我们中许多人现在必须乞求工作机会,以赚取食物和衣物。除此之外,许多人倾向于尽可能降低我们的工资,尽可能获取近乎免费的劳动力。”来自佐治亚和亚拉巴马的黑人指责种植园主们截留了他们过去一年的部分乃至全部工资。来自北卡罗来纳的黑人也控诉称那里的地主们“不愿意让我们获得对土地的所有权,而我们的工资又不足以养家糊口。所有必须从地主那里购买的物资都售价高昂”。(72)道格拉斯·R.埃格顿:《重建之战:美国最进步时代的暴力史》,第120—122页;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p.237-239.学界关于重建时期南方劳工体制的研究表明,这些黑人所言非虚。而与美国的艰苦条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利比里亚向移民分发土地,供其开垦和耕种。亚历山大·赫伦在到达利比里亚后写信表示:“我们的财富孕育于土地中,所需要的只是好好工作。没有一位期待好好工作以实现美好生活的人会对这里感到失望的。”(73)“From Rev. Alexander Herron,” January 9, 1868, i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221.
除经济机会外,政治与社会权利也是自由黑人所重点考虑的因素。在重建初期,南方多州通过了翻版的《黑人法典》,继续实施针对黑人的歧视性行为。(74)Paul Moreno, “Racial Classifications and Reconstruction Legislation,”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61, No.2 (May 1995), pp.271-304.来自亚拉巴马州塔斯卡卢萨的移民申请书中如是写道:“我始终认为,非洲是黑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希望。在我看来,平权和正义毫无可能在这片土地(美国)上实现,因此热爱自由的黑人无法在此久留。”(75)“Tuscaloosa, Ala,” May 14, 1868,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p.222;“From Alabama,” June 17, 1868,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p.284-285.无独有偶,来自密西西比的黑人表示:“白人种植园主通常尽力阻止我们的孩子接受教育。很少有种植园主允许我们自己选择的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种植园上,而那些在城市中教育我们的老师则遭遇鄙夷和仇恨。”(76)道格拉斯·R.埃格顿:《重建之战:美国最进步时代的暴力史》,第143—186页。面对着此类压迫,来自佐治亚和亚拉巴马的黑人指出:“鉴于白人展现出来的针对我们种族的敌意,以及我们被迫忍受的不公与压迫,只要我们留在此地,这些不公便将继续,我们迫切希望回到非洲。在那里,我们或许可以改善我们的条件……在我们祖辈的友好环境中享受政治、社会和民事平等。”(77)“Petition from Georgia and Alabam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4, 1868, p.238.
在黑人饱受欺压、迫切盼望获得更多权利的情况下,哪怕是改善黑人政治处境的承诺,也会影响到黑人的移民意愿。有些黑人临时爽约,致使协会无法及时找到有意向移民的他人替代。黑人以族群而非家庭为单位的移民组织形式,又导致了一旦族群中有人退出,剩余的人也随之放弃移民。(78)“Fifty-Second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9, 1869,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5, 1869, p.68.1867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系列重建法案,加强对南方的军事管制,推进重建工作。在佐治亚等州,自由民局官员在军队支持下进行选民登记工作,为即将召开的州制宪会议做准备。此外,共和党出于选举方面的考虑,正式表达了对赋予黑人选举权的支持。在此情况下,不少黑人决定推迟移民进程,静观这些法案的实施效果和新制订的州宪法的内容。(79)道格拉斯·R.埃格顿:《重建之战:美国最进步时代的暴力史》,第253—259页。Edmund L. Drago, “Georgia’s First Black Voter Registrars during Reconstruction,” The Georgia Historical Quarterly, Vol.78, No.4 (Winer 1994), pp.760-793.尽管国会弹劾约翰逊总统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但黑人们从格兰特将军获得共和党总统提名一事中获得些许宽慰。
对政治处境改善的期许在1869年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该年3月,格兰特政府就职,“自由民被告知,格兰特将军是个伟人,总是能够做成他开启的工作”。作为内战期间带领北方军队最终走向胜利的指挥官,格兰特将军在自由黑人心目中享有较高威望。因此不少原本已决意移民的黑人决定“等一会儿,再看看格兰特要做些什么”。此外,黑人在南卡罗来纳的地位有所提升。在出席该州1868年制宪会议的124位代表中,黑人占到了76位,并对州宪法的制订产生了重大影响,取消了投票权附带的识字测验要求,提升了黑人对政治的参与。(80)James L. Burke, William Lewis, At Freedom’s Door: African American Founding Fathers and Lawyers in Reconstruction South Carolina,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0.这一情况导致协会无法凑齐足够的人数,为了减少船只的运营成本,只得忍痛取消了原定于5月进行的航程。(81)“Twenty-Eighth Annual Report of the Board of Managers of the Massachusetts Colonization Society,”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5, 1869, pp.227-229;“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5, 1869, p.282,.而申请于11月前往利比里亚的人数也下降至数百人。最终,该月仅有159人成行。(82)“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5, 1869, p.281.
在黑人的抉择外,资金的匮乏也开始困扰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内战结束后,不少先前的捐赠者认为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历史使命业已完成,因此减少乃至停止了给该协会的捐赠。1870年4月,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发出捐款倡议,点明他们需要5万美元,以便运送提出申请的数百名黑人自由民前往利比里亚。(83)“Appeal to All Christians and Philanthropists,”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6, 1870, p.97; “Fall Expedition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6, 1870, p.257.最终,该协会借债运送了近两百名移民。(84)“Expedition for Liberia,”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6, 1870, p.347;“Departure of 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6, 1870, p.353.不堪重负的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此次航行后选择出售“戈尔康达”号,转而寻求与从事大西洋商贸的公司合作,租用它们的船只运送移民。1871年11月,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租用的船只运送243位移民前往利比里亚,他们是从超过2000名申请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85)“Massachusetts Colonization Society,”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8, 1872, p.231; “Departure of 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7, 1871, p.353.次年11月,申请人数超过3000人,但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仅运送了150人。(86)“Departure of 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8, 1872, p.353.1873年,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运送的黑人数量进一步下降至73人。(87)“Departure of Our Fall Expedition,”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49, 1873, p.370.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资金的匮乏,而非申请人数不足,是造成该现象的关键原因。接下来数年,尽管申请移民的黑人仍络绎不绝,并且其中也不乏有产者,但该协会每年仅有能力运送二三十人前往利比里亚,这标志着该协会在内战与重建期间工作的没落。(88)“Fifty-Ni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onization Society,” January 18, 1876, The African Repository, Vol.52, 1876, pp.35-38.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与学界普遍认为的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内战与重建期间默默无闻、日趋消亡的情况相反,该协会进行了大量的宣传与组织工作。其支持者极力强调协会的工作在大量黑人奴隶获得解放的新形势下,仍具有重大价值,并对黑人获得自由后所可能面临的困境做了较为深入的剖析。美国海外殖民协会的宣传得到了部分黑人群体的认可,他们向协会提出申请,协会从中进行筛选,定期组织船只,将他们送往利比里亚。该工作在整个重建时期得以持续,在最高峰时,每年运送的人数达数百人,只是到重建后期,由于资金匮乏,协会无力维持此种移民规模,每年只能象征性地运送数十位移民前往利比里亚。
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宣传工作中对黑人种族能力的评价具有复杂性。该协会支持者大多强调黑人具有不亚于白人的潜质,只是受制于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无法得到充分施展。因此他们一旦脱离美国的种族主义环境,前往黑人世代生活的非洲,便能够创造出不亚于当年白人殖民者在北美所实现的伟业。此类言说认识到了黑人所追求的,不仅仅是摆脱奴役和束缚,还包括政治权利、土地所有权、社会平等等方面内容,认为这些扩展了的对自由的理解在利比里亚更容易得到实现。此外,内战前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关于黑人起义危险性的言说,在内战与重建时期已基本不见于史料,这也体现出其支持者思想观念的变化。
美国海外殖民协会在内战与重建时期的发展历程,折射出黑人权利与自由的曲折性。黑人不仅仅满足于获得免受奴役的自由。他们的自由观念包含了政治、经济与社会维度。因此黑人群体移民的热情程度随重建进程的发展而变化。重建时期政治权利的拓展曾经给黑人群体以极大希望,不少人因此推迟了移民决定。但总体而言,针对黑人的种族暴力和种族歧视,以及政府在保障黑人经济与政治权利方面的缓慢行动,都使得不少黑人心灰意冷。黑人群体从自身境遇出发,决定移民利比里亚。他们对利比里亚及西印度群岛发展状况的关注,展现出当时美国黑人权力斗争的跨国性质,以及他们所具有的国际视野。黑人群体的移民热情贯穿整个重建时期,成为后世加维所倡导的重返非洲活动的历史前驱。
种族隔阂是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事业最终没落的根本原因。尽管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也切实关注到了黑人权利与自由的曲折性,但该协会的组织基础使其无法全力为黑人事业奔走呼告,而是力求在黑白种族间寻求平衡。在纽约反征兵骚乱之外,重建时期美国发生了多起针对黑人的暴力事件,如1866年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骚乱和1874年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骚乱。尽管它们本可以充作对重建时期黑人地位的极佳注脚,进而推动黑人移民,但这些重建时期的暴力事件均未见诸《非洲宝典》,体现出美国海外殖民协会不愿冒犯白人捐款者的心态。除几位黑人神父外,美国海外殖民协会成员也以白人为主,他们同情和了解黑人在重建时期遭遇的不公和压迫,却讳言黑人所遭受的暴力对待,这也导致黑人群体大多无法全身心信任美国海外殖民协会,进而成立自身的组织架构加以替代,这也是为什么20世纪初加维的重返非洲运动吸引到了更多黑人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