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同文化:雷蒙·威廉斯的文化思想再探

2023-04-16 15:03
关键词:威廉斯共同体观念

欧 荣

关于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共同文化”立场,国内学界常视之为针对“阿诺德和利维斯的少数人文化传统”,或是“对以阿诺德、利维斯为代表的精英主义文化立场的背离”①,这种阐释未免过于简单化。殷企平曾经令人信服地论证过阿诺德(Matthew Arnold)超阶级的文化观,即“阿诺德的文化视野并非局限于某个特定的阶级,也非局限于少数的社会精英,更非局限于没落的贵族阶级,因此把‘精英文化’的标签贴在阿诺德身上,实在过于牵强”[1]。笔者也曾撰文论证了利维斯(F.R.Leavis)坚持的“少数人文化”并非与民众相对立的“少数人的文化”,给利维斯贴上“精英主义”的标签,也有失公允。②换言之,威廉斯对利维斯的文化思想既有误读,也有继承和发展:他误读了利维斯的“少数人文化”,继承了利维斯对文化传统和共同语言的重视,发展了利维斯开创的“大众文化”批评范式;他认识到文化观念蕴含的阶级性,但也批判了狭隘的阶级文化论,更全面更具体地探索由不同阶级构成的共同体走向共同文化之路。

一、威廉斯对文化概念的梳理

1958年出版的《文化与社会》(Culture and Society)一书让威廉斯声名鹊起,奠定了威廉斯文化批评思想的基石。威廉斯在书中发掘并整理了18世纪至20世纪中叶的英国文化批评传统。他把“工业”“民主”“阶级”“艺术”和“文化”这五个关键词的词义演变作为切入点,管窥工业革命给英国社会带来的总体变化。在书中,威廉斯首次指出,19世纪英国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产物是关于文化概念演变的假说,即“一个时期的艺术必然跟该时期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其结果是审美判断、道德判断和社会判断都互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2]。威廉斯率先勾勒了上述假说的形成轨迹,并对其背后的原因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用他自己的话说:“文化一词的演变记录了人们对历史性变化的反应,即对我们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中重大历史性变化作出的重要而持续的反应。该词的演变本身好比一张特殊的地图,从中我们可以探寻那些变化的本质。”[3]

威廉斯追溯了“文化”一词内涵的发展变化。“文化”原是一个有关自然的概念,意为“守护自然生长”(the tending of natural growth),即对动植物的培育,后来类比为“培育人的过程”,常用于指某物的培育或培养(a culture of something)。到了19世纪,该词汇演变为自成一统的“文化”(culture as such),主要有四种含义:心灵的总体状态或习惯,与人性完美的观念密切相关;全社会思想发展的总体状态;整体的艺术成就;由物质、知识与精神构成的一种总体生活方式(a whole way of life)。[4]

威廉斯在书中以文化内涵的演变为基本脉络,梳理了一百多年间英国思想家、作家和社会改良者对工业革命和现代文明发展的回应和反思,着重勾勒了从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卡莱尔(Thomas Carlyle)、阿诺德(Thomas Arnold)、艾略特(T.S.Eliot)到利维斯一脉相承的浪漫主义文化观,即现代“文明”(civilization)是指以“机械的崛起”为标志的工业文明,整个社会乃至人心都在机械文明的影响下,变得机械化、庸俗化,而传统的精神和气度却日渐式微。在这些文化批评家看来,判断一个社会的好坏,不应以财富的增加和技术的进步为标杆,而应以人们的精神状态和心智水平为准绳。“文化”(culture)着眼于心智培育,追求人性内在完美,是“有机的”(organic),与追求物质财富和技术进步的“机械文明”相抗衡。他们大力宣扬文化,有纠偏时弊、挽救颓风、匡正人心的功效。

威廉斯对利维斯的评述,自然也是从选择性地引用后者所谓的“少数人文化”开始:“在任何时代,敏锐的艺术和文学鉴赏要仰赖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有少数人能作出有创见的判断(那些简单的和大家熟悉的作品除外)。另外,能够通过本真的个人反应支持此类判断的人虽然数量稍多,但在整个社会仍占少数。公认的价值如同基于小比例黄金本位的纸币。任何时代,美好生活的可能性都与这种货币的状态密切相关。…… 这少数人不仅能够欣赏但丁、莎士比亚、多恩、波德莱尔、哈代(仅举主要几例),而且能辨识出其最新的后继者,因而在某一特定时期构成这个民族(或其分支)的良知。这种鉴赏力不仅属于孤立的美学王国,它意味着当理论和艺术、科学和哲学可能影响人们对生存状况以及生命本质的感受时,对其做出反应。依靠这少数人,我们才得以从过去人类最美好的经验中获益;他们使传统中最微妙、最易消亡的部分保持生机。依靠这少数人,美好生活的标准不言自明,据此我们明白什么更有价值?哪儿是前进的方向?理想的中心在哪里?他们守护的是……美好生活赖以存在的语言及其变化的风格,没有它们,卓越的精神就会消亡而难以传承。我指的‘文化’就是对这样一种语言的使用。”③

威廉斯据此把利维斯的“少数人”(the minority)与柯勒律治的“知识、文化阶层”(clerisy)以及阿诺德的“残余人物”(remnant)联系起来,并断定:“利维斯的少数人,本质上就是保存着文学传统和对语言最精细的鉴赏力的少数文人(a literary minority)。”[5]这是威廉斯对利维斯的批判,但我们认为这也是他对利维斯的误读。

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利维斯推崇的文化守护者具有的鉴赏力“不仅属于孤立的美学王国,它意味着当理论和艺术、科学和哲学可能影响人们对生存状况以及生命本质的感受时,对其做出反应”。因此,利维斯眼中的“少数人”不仅具有文学艺术的鉴赏力,还具有对其他影响人类生存状况领域的感知力。如孟祥春所说:“利维斯认为文学最终通向文学之外,所以,‘少数人’就势必不仅仅是‘文学内’的少数人。”[6]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就从根本上误解了利维斯的文化思想。

此外,威廉斯的引文中省略了利维斯原文中很重要的一句话,即:“他们守护的——用一个值得深思的隐喻和转喻来比拟——是美好生活赖以存在的语言及其变化的风格,没有它们,卓越的精神就会消亡而难以传承。所谓‘文化’,我指的就是对这样一种语言的使用。”[7]

细读原文,我们可以看出利维斯把文化看作“语言的运用”,是一种隐喻和转喻的说法。他把语言看成文化的重要表征,从而以文学研究为切入点,对英国当代文化状况展开批评,这种策略是无可厚非的。威廉斯对此也是认同的:“文学极其重要,文学是正式的经验记录,每部作品都是文学与日常语言的契合点,鲜活的语言在文学中以不同的方式得以保存。把文化看作所有这些活动的总体,了解这些活动以何种方式得以延续,并进入我们的共同生活,这是一种可贵和适时的认识。”[8]

不过,威廉斯又指出了其中隐含的危险:“这样的认识不但会变得抽象,事实上还会变得孤立。让文学担负起,或者更准确地说,让文学批评担负起决定全部个人与社会经验品质的责任,将使这个重要的立场受到有害的误解。”[9]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莞尔:威廉斯把利维斯的“少数人”等同于“少数文人”,把利维斯的“文化观”等同于“文学观”,这是不是一种“有害的误解”?威廉斯就是在误解了利维斯的“少数人文化”的基础上扩展“文化观念”的:“我们要汲取记录下来的经验,我们不但可以借助丰富的文学资源,也可以借助历史、建筑、绘画、音乐、哲学、神学、政治和社会理论、物理和自然科学以及人类学。确实,我们可以借助全部的知识体系。如果明智的话,我们还可以借助用其他方式记录下来的经验,如惯例、礼仪、风俗、家族回忆录等等。”[10]

威廉斯对利维斯“少数人文化”的说法耿耿于怀,认为利维斯本来可以这样表述的:“这少数人不仅能够欣赏莎士比亚、英国的习惯法、林肯教堂、委员会议事程序、柏塞尔、工资劳动的性质、霍加斯、胡克尔、遗传学理论、休姆(仅举主要几例),而且能辨识出其最新的后继者,或者了解其在当代的变化和丰富的内涵,因而在某一特定时期构成这个民族(或其分支)的良知。如果他是这样写的(并且同时承认他所选择的例子是武断的),他所宣称的‘依靠这少数人,我们才得以从过去人类最美好的经验中获益’,才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更具有实质性。”[11]

但他又很快意识到,文化概念泛化可能引发的问题:“关于文化这个概念,困难之处在于我们必须不断扩展它的意义,直至它几乎等同于我们全部的日常生活。”[12]可见,威廉斯并没有完全否定利维斯“少数人文化”的意义。他指出,利维斯面对的不仅是工业主义对民众思想情感的机械化影响,还面临流行报刊、广告、通俗小说、电影、广播等“大众文明”生产的廉价文化产品对民众思想情感的庸俗化影响。威廉斯还指出,利维斯把文学传统作为人类更有价值的文化经验,把文学批评作为文化批评的一个支点,虽然是被建构出来的“一个神话”,但有效地实现了文化批评意图,有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所在。[13]不仅如此,威廉斯还强调“利维斯努力扩大文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并将文学研究与其他兴趣和学科联系起来,在这些方面,没有几个人比他付出得更多”[14]。

虽然威廉斯对利维斯的“少数人文化”的概念有所误读,但我们更应看到他对利维斯文化批评思想的发展。他的贡献在于对“大众文明”(mass civilization)的深刻剖析,并在此基础上批评利维斯对“大众文明”的全盘否定:“当代研究通俗文化的历史学家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低劣的东西上而忽略了好东西。低劣读物固然很多,优质书的数量却也相当可观,二者的流通都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广泛。低俗报纸的读者数量固然增加了,但优质报刊的读者、使用公共图书馆的人、参加各种正式和非正式成人教育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严肃音乐会、歌剧、芭蕾舞的观众也增加了,而且增加幅度相当大。参观博物馆和展览会的人数与日俱增。电影和广播节目中,优秀作品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当然,就每一种情况来看,优秀文化的比例还不如人意,但并非无足轻重。”[15]

威廉斯还批评利维斯和汤姆森(Denys Thompson)在《文化与环境》(Culture & Environment)中表现出怀旧的“中世纪主义”,指责他们制造了一个“有机共同体”的神话,忽视了前工业化社会中存在的“贫困、专制、疾病、死亡、无知和受挫的才智”等问题。威廉斯肯定了工业革命带来的物质成就,因为“物质上的劣势并不能用来映衬精神上的优势”[16]。威廉斯提醒读者要更加全面地评判现代文明,既指出其存在诸多不如人意之处,也肯定它带来“诸多令人满意的新工作、新机会、教育上明显的进步,以及重要的新社会组织”[17]。

不过,威廉斯在利维斯对“有机共同体”的描绘中看到了文化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系。在《文化与环境》中,利维斯如此呈现了前工业化社会的“有机共同体”,他指出:“民歌民间舞蹈、科茨沃尔德的村舍以及手工艺品是这个有机共同体的文化符号,代表着更深层的意义:一种生活的艺术、一种有序规范的生活方式,它涉及社交艺术、交流的准则,它源自远古的经验,是对自然环境和岁月节奏的因应调整。”④

显然,威廉斯与利维斯在文化思想上的传承,绝非有些学者说的那么简单:“威廉斯将文化定义为普通男男女女的日常经验,由此而进入日常生活的文本和实践,使他同以文学为上的利维斯主义分道扬镳。”[18]威廉斯在利维斯的文化思想中,已经看到后者把宝贵的“文学经验”与“总体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不过,威廉斯进而意识到“如果要想有进一步的建树,就必须要构想一个能充分体现各种经验的社会的成长及其总体生活方式”[19],而这进一步的建树,则有待于威廉斯本人来完成。

二、文化:一种总体生活方式

在1958年发表的《文化是平常的》(Culture is Ordinary)一文中,威廉斯把“文化是平常的”作为其文化批评的出发点。他从人类学的视角出发,指出人类社会与文化日常性的关联,“每一个社会都有其自身的形态、意图和意义,并通过惯例、艺术和知识加以表达”;一个社会的建立“就是找到共同的意义和方向”,并在时代变迁中加以积极的检验和修正。[20]在此基础上,文化包含两个方面:“社会成员经教化所得的已知的意义和方向,社会成员在生活经历中获得并加以检验的新观察和新意义”;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既是传统的又是创新的,既包含最普通的共同意义又包含最细微的个体意义”。威廉斯兼顾文化的双重意义:“它意味着一种总体的生活方式,既体现着共同意义,又意味着艺术和知识,还体现个体探索和创造性努力的特定过程。”[21]威廉斯把文化的平常性归结于人的本性:“对知识或艺术的兴趣是简单的、愉悦的、自然的;学习最优秀的知识,推行善道,是人的全部积极的本性。”[22]

强调文化的日常性并没有让威廉斯忽视文化观念隐含的阶级性,在《文化与生活》的结论部分,威廉斯探讨了文化观念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我们生活在一个转型的社会,文化观念经常被等同于转型社会包含的这种或那种势力。有的认为文化是过时的有闲阶级的产物,他们现在力图维护文化,以抗拒具有毁灭性的新势力。有的认为文化是新兴阶级继承的遗产,包含着未来的人性;这个阶级现在力图把文化从旧有的限制中解放出来。”[23]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就会有“资产阶级文化”和“工人阶级文化”之分。威廉斯发现,现代人对这两个概念存在诸多误解。威廉斯批判了狭隘的阶级文化论,进而提出,如果要对此有清晰的认识,就要涉及对文化的不同界定。如果把文化作为“整体的知识与想象性作品”来思考,就不存在所谓的“资产阶级文化”。在他看来,“一个文化的范围,似乎常常是与一个语言的范围相对称,而不是与一个阶级的范围相对称”“使用一种共同语言的人也共同继承了一笔知识和文化传统的遗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为地制造一个‘工人阶级文化’以对立于这个共同的传统,纯属愚蠢之举”。再者,随着教育的普及,大众传媒的发展,文化受众也更为广泛,很难用阶级属性再加以界定。[24]

不过,威廉斯更看重作为“总体生活方式”的文化,就这个意义而言,资产阶级文化与工人阶级文化可以加以区分。但他又提醒读者:“区分总体生活方式,一定不能限于住房、衣着和休闲方式的不同。”因为工业生产的批量化和标准化,使现代人的住房、衣着与休闲模式渐趋同一化,所以威廉斯强调二者“区分的要素在于如何看待社会关系的本质”[25]。

由此,威廉斯提出:资产阶级文化,就是基本的个人主义观念(individualistic idea),以及由此产生的惯例、习俗、思维习惯和意旨;工人阶级文化是基本的集体观念(collective idea),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惯例、习俗、思维习惯和意旨。威廉斯认为这两种文化分享共同的文化遗产,不能割裂开来,“在我们的整体文化中,这两种生活方式不断互相作用”。但他强调,工人阶级所产生的文化是集体的民主机制,如工会、合作化运动或政治团体,是“了不起的创造性成就”,是对整体文化的丰富和补充。[26]

威廉斯进而论述两种不同的共同体观念:中产阶级的“服务”观念和工人阶级的“团结”观念。他肯定了前者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为共同体服务的观念经过一代代的教化,已经成为行业人员、公共服务和政府工作人员的伦理实践,抵制了放任主义(laissez-faire)与自我服务的实践,是一个重大的成就,促进了社会的安宁与繁荣”。然而,“工人阶级的团结伦理也是一大成就”[27]。威廉斯强调了“团结伦理与服务伦理的差别之处”。他指出,中产阶级的服务观念体现在教育中就是致力于公仆的训练,强调顺从和尊重权威,那么在实践中就是用来在各个层级肯定和维护社会现状,即使现实中存在诸多的不公。[28]威廉斯还批判了阶梯观念(the ladder idea),在他看来,这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观念的产物,一则“它削弱了共同改善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应该具有绝对的价值”;二则它使等级制度变得合理化,是“裹着蜜糖的 毒药”[29]。

威廉斯从作为“总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观念出发,赞扬了以集体观念为基础,以团结观念为核心的工人阶级文化的重要价值。他指出,资产阶级文化的服务观念强调顺从和尊重权威,致力于保持社会现状;阶梯观念强调竞争使社会变得分裂,这两种生活方式都无助于社会的良性发展。只有在集体观念和团结观念的引导下,才能形成和谐的共同体和共同文化。

三、走向共同文化

殷企平指出,在英国文化批评语境中,文化诞生于社会转型引起的焦虑或者说机械文明引起的焦虑,文化的功能就是化解焦虑,而化解焦虑的手段就是从事批评和提供愿景。[30]可见,“共同文化”的构想在英国文化批评传统中源远流长。阿诺德在《文化与无序》(Culture and Anarchy)中就提出过“共同文化”的理想:“人类是个整体,人性中的同情不允许一位成员对其他成员无动于衷,或者脱离他人,独享完美之乐。因此,必须广泛地发扬光大人性,才合乎文化所构想的完美理念。文化心目中的完美,不可能是独善其身。个人必须携带他人共同走向完美。”[31]阿诺德的文化观超越阶级的界限,“文化寻求消除阶级,使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和知识传遍四海,使普天下的人都生活在美好与光明的气氛之中,使他们像文化一样,能够自由地运用思想,得到思想的滋润,却又不受之束缚”[32]。

利维斯的“共同文化”理想存在于其对“共同体”的想象。利维斯一直把少数人与民众的创造性合作和创造性争论作为构建共同体的途径。作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在利维斯的“共同体”中,“少数人”与“民众”之间不是单向的“师生”或“主从”关系,而是创造性的合作关系,在相互促进的交流对话中“文化传统由此存于鲜活的当下,存于个体参与对话的创造性反思中,这些个体合作性地更新、延续其所参与的事业,因而构成一个文化共同体,具有共同的文化意识”[33]。

艾略特的“共同文化”是从个人、群体、社会三个层面加以构想。他在《文化定义札记》(Notes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中把文化分成个人的、群体的和社会的三层含义:“个人的文化依赖于一个群体或一个阶级的文化,而后者又依赖于其所属的整个社会的文化;因此,社会的文化是根本性的,文化是全社会的共同创造,包含一切文化活动的社会是文化重要的核心。”[34]他强调个人的文化不能脱离群体的文化,而群体的文化不能脱离整个社会的文化:“我们追求完美应该同时考虑到这三个层次的文化,关注不同文化活动的群体不应该独树一帜、互相排斥,只有交流与分享、共同参与、彼此欣赏,才能形成文化的凝聚。”[35]他反对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精英主义思想,主张“全体民众都应该积极参与各种文化活 动”。⑤他坚持文化的整合性,认为“文化不是几种活动的总和,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提倡“文化的多元性与统一性”的并存。[36]

伊格尔顿曾对威廉斯和艾略特的“共同文化”观念做过如下评述:“在威廉斯那里,一种文化只有在它是集体创造的时候才是共同的,而对于艾略特,一种文化即使当它由特权阶层的少数人形成的时候也是共同的。威廉斯认为,共同文化是由成员的集体实践不断再创造、再界定的,而不是由少数人制定价值观,许多人接受并被动体验的一种文化。由于这个原因,他更喜欢‘共享文化’(culture in common)这个术语。”[37]

我们认为,对艾略特而言,伊格尔顿的上述说法有失公允;对威廉斯而言,则过于抽象和简单化。实际上,威廉斯继承了以上批评家对共同体和共同文化的想象,从而更全面更具体地探索共同体走向共同文化之路。

威廉斯对共同体的考察要消除社会对“大众”(the masses)的误解。威廉斯发现“大众”常被用作“群氓”(mob)的代名词,并且在词义中保留了后者的传统特征:“容易受骗、反复无常、群体偏见、兴趣和习性低级,因而形成了对文化的永久威胁。”威廉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了“大众”从“多数人”(majority)到“群氓”的词义演变。在他看来,“实际上没有大众,有的只是把他人看成大众的那种想法”“大众往往是其他人,我们和他们在一起,对于其他人来说,我们也是大众,大众就是其他人”[38]。当人们把大多数同胞转变为“大众”,就是用一个政治公式把他们变成了可恨或可怕之物。威廉斯呼吁要摆脱“大众”是客观存在的幻觉,从而转向一个更现实、更积极的人际观念,即只有当“大众”的意义还原到“多数人”,当人们意识到“大众”就是其自身,才能确立共同体的基础,大众传播(masscommunication)、大众民主(mass-democracy)和大众教育(mass-education)也就成为构建共同体的有效手段。

威廉斯提倡以“团结观念”为基础的共同体。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日益增强的专业化分工如何与一个真正的共同文化相容,这是个大难题。威廉斯指出:“团结观念把共同利益界定为真正的自我利益,明确个人价值主要是在共同体中得到检验,因而是社会潜在的真正基础。”[39]现代文明高度的专业化分工,造成现代人生活经验的支离破碎,团结观念就更加重要,“我们当代的共同文 化⑥将不是往昔梦想中那种整齐划一的简单型社会,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需要不断调整和重新规划的组织。从根本上说,团结的感觉是这个高度复杂组织中唯一可能的稳定因素”[40]。

威廉斯强调充分的民主对构建“共同文化”的重要性:“对于任何个人来说,不管其天赋如何,充分的参与都将是不可能的,因为文化将是极其复杂的,但有效的参与当然是可能的。在任何时候,人们都是从整个文化中选择出一部分,然后有效地参与,而在选择中,正如在贡献方面,都会有差别与不平衡。这样的选择,这样的不平衡可以与一个有效的文化共同体和谐共存,但是,只有通过真正的相互负责和相互调整,才能做到这一点。”[41]

威廉斯提醒我们要警惕,团结的观念如果过度发展,有可能会导向专制或威权。他提出要容纳异见,保证言论自由,因为“从来没有任何共同体、任何文化能够有充分的自觉、充分的自知之明;在共同的忠诚之中,不仅必须容纳变化,甚至必须容纳异见”[42]。他进而提出:“一个美好的共同体,一个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会促进人们在公共需求方面的意识,不仅会为此提供空间,而且会鼓励所有的人都为此努力。无论我们的出发点是什么,我们都有必要聆听从不同立场出发的其他人的看法。我们必须全身心地思考每一种信念、每一种价值,因为我们不了解未来,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什么能使未来变得更加丰富。现在只能聆听并思考任何给予我们的东西,从而吸收我们所能吸收的。”[43]

威廉斯坚信“思想和表达自由与其说是一种天然的权利,不如说是一种共同的需要”,是促进共同理解的重要途径。[44]

威廉斯构想的“共同文化”并非简单或绝对意义上的“平等文化”(an equal culture),因为人的才能、个性千差万别,但“平等的生存权”(equality of being)和“机会平等”是共同文化的基本原则,因为“为民主而奋斗就是要使人们承认平等的生存权,否则民主就毫无价值”[45]。他提醒我们回到文化的原初意义,即“对自然生长的守护”(the tending of natural growth)。[46]如果我们意识到文化是一种“自然生长”,我们就不是以长期存在的支配观念去思考人的成长,而是以团结、民主、自由、平等的观念去思考和守护人的成长。每个人既是共同文化的创造者,也是守护者,用威廉斯的话来说:“任何文化,在其整体发展过程中,都是一种选择,一种侧重,一种特定的守护。一个共同文化的特征就在于这种选择是自由的、共同的,或者说是自由的、共同的重新选择。守护则是基于共同决定的一种共同的成长过程,而且共同决定的本身包含着生活与成长的各种实际变化。自然成长以及对自然成长的守护是相互作用的一个过程,平等的生存权是保证这个成长过程的根本原则。”[47]

在《文化与社会》的结尾,威廉斯强调,走向共同文化,需要共同的行动,而共同的行动需要共同理解。为达到共同理解,就需要进行“扎实、详细的探讨与协商”,而在这探讨与协商中,所使用的语言和词汇是“实际而又关键性的要素”。他相信:“从经验中汲取语词的意义并使这意义有活力,就是我们的成长过程。”[48]威廉斯所指的经验不仅包括日常生活的现实经验,也包括文学作品中的想象经验,即文学语言建构的“可知共同体”(knowable community)和“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⑦威廉斯把语言作为文化的隐喻,在一定程度上与利维斯对“少数人文化”的界定相暗合,即把语言看成文化的重要表征,语言作为载体“保存过去人类最美好的经验”和“卓越的精神”。[49]

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前言中坦陈自己对英国文化批评传统的传承:“我对这个共同经验的某个层面提出了自己的论述,这不是对这个传统做判断,而是试图从某些意义与价值的方向上扩大这个传统。”[50]《文化与社会》出版之后,有学者批评威廉斯仍局限于英国的人文主义批评传统,没有提出根本性的革命主张,是局部的改良主义者。[51]威廉斯后来在《长期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中对此作出回应:相比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而言,“共同文化”的建设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项“长期的革命”。[52]诚哉斯言。

注释

①参见陆扬:《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文艺争鸣》2010 年第17期;周刊:《雷蒙德·威廉斯的“情感结构”与几个相关概念的比较研究》,《社会科学论坛》2014年 第4期。

② 参见欧荣:《从“少数人”到“心智成熟的民众”——利维斯的文化批评与“共同体”形塑》,《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③参见Raymond 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Garden City:Doubleday,1960,253-254页;利维斯的原文见F.R.Leavis,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Cambridge:Minority Press,1930,3-5页。④ Leavis and Thompson,Culture and Environment: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London:Chatto & Windus,1964,1-2页。从这一段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利维斯对文化的界定已扩大到“生活的艺术”“生活的方式”,而非部分利维斯批评者眼中以“文学艺术为核心的高雅文化”或“精英文化”。

⑤ T.S.Eliot,Notes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London:Faber & Faber,1948,38页。艾略特常被国内学界视为精英主义的代表,其实他是反对精英文化观的,详见他对卡尔·曼海姆精英主义思想的批评,37-40页。

⑥ 其实,威廉斯既用“a common culture”,也用“a culture in common”的表述,没有在书中任何地方对这两个概念加以区别或表达对“a culture in common”概念的倾向性,故在此均译为“共同文化”。

⑦ 威廉斯提出“情感结构”和“可知共同体”的概念,强调文学作品对共同经验的记录以及对共同体的形塑作用。在他看来,有很大部分的社会经验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忽略或压制,这部分经验便构成一个社会的情感结构,所有的艺术从此而来。而大多数小说某种意义上就是“可知共同体”,小说家用本质上可知的、可交流的方式展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此探索共同体的实质和意义;参见Raymond Williams,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11页,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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