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怡,周俊玲
(1.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2.西安美术学院 史论系,陕西 西安 710065)
图像(images)包括平面画像、立体塑像和动态影像,它不但是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也是文化元素的承载者,全息着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元素,蕴含着人们的情感、风俗和宗教信仰,让我们可以更加生动地“想象”过去。图像“作为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原初性媒介,在时序上先于文字进入人类文明”[1],它记录着人类成长的年轮,刻画者人类的梦想。现代社会,人类再次步入读图时代,图像的功能日益强化,“世界被把握为图像”[2]正在上演。基于此,本文从证史、载道、展美三个层次对图像叙事的功能进行阐释。
英国学者约翰·拉斯金认为,伟大民族以三部书合成其自传:记行之书、载言之书和造艺之书。欲理解其中一部必以其他两部为基础,但尤以艺术之书最值得信赖[3]。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在《图像证史》中提出,要“把图像当做历史证据来使用”[4],认为图像和历史遗迹是人类精神的见证者,通过它可以读懂特定时代的结构及其表像。201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创办了《形象史学研究》杂志,这也足以证明历史学界对使用图像资料进行学术研究的重视。
相对于净化的、抽象的话语,图像更有温度、更可感知。同时,图像不等于事实,不等于器物,当我们走进博物馆、美术馆的时候,在图像旁边往往有一个标签,用简单话语对图像进行叙述,受众认知到的仅仅是图像的轮廓大意,而不能获得阐释图像所需要的背景知识和精神意指。近年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通过手机扫码就可以获得有关图像的详细介绍。同时,一些电视频道也纷纷推出有关图像的节目,如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制作的《如果国宝会说话》,利用浓缩的五分钟,通过文物自叙和他叙的方式讲述了文物的故事。这样,受众就可以在聆听故事中,领略到中华文化的不朽魅力。图像不仅是“物”,每个“物”的背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昭陵六骏堪称奔腾的纪念碑,它们与帝王一起出死入生,飞渡了帝国的山河,跨过了时间的原野。为纪念昔日的伙伴,李世民令阎立德、阎立本绘图雕刻六马,与自己千古作伴,也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图像资料。
物与人共同构成了世界,因为人的存在,世界得以开显,物得以呈现。图像同文字一样,都是历史信息的承载者与记录者,在人类活动中遗存下来大量的图像,也在叙述着先民的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精神追求。通过图像讲故事、明道理是古今中外图像叙事的传统做法,将图像放在寺庙(教堂)里,这样就可以使知识和文化水平非常低下的普通民众也能面壁而“读”,理解宗教故事和宗教要义。作为图像的“物”往往与故事是关联的,一组图像就是一个故事,这也是图像叙事的本真所在。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基于曹植的《洛神赋》文本,是中国第一部故事画。全卷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段描绘了黄昏时刻,曹植率领众随从由京城返回封地,经过洛水之滨见到风姿绝世、含情脉脉的洛神;第二段描绘了人神殊途,洛神驾驶云车离去时的场面;第三段描绘了洛神离去之后,曹植对她的深切追忆与思念。《洛神赋图》类似于当代的连环画,通过多幅画面表现了一个完整情节,开创了中国传统绘画长卷的先河,被誉为“中国绘画始祖”。同样,呈现故事画的还有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真实生动地再现了贵妇的娇柔、矜持,蕴涵着妇女应当遵守的道德信条。
当下,如何让图像说话,不仅是作为“大学校”的博物馆思考的问题,也是主流媒介关注的话题。图像背后的故事不仅可以通过图像本身所带有的铭文进行叙说,也可以通过后人以“二重证据法”进行考证,最终还需要通过他者叙述出来、通过媒介展现出来。为了“让文物说话”,中央电视台与博物馆合作,推出一系列大型文博探索类节目,《国家宝藏》就是一档让历史鲜活起来的节目,这档节目通过多媒介融合,穿越时空,讲好文物的故事,演绎文物背后鲜为人知的传奇。在节目中,图像叙说者不仅有与图像相关的先民,也有大家熟知的影视艺人,还有从事文物保护的考古工作者。借助现代技术手段,通过多人跨越时空的对话,不仅使图像真切起来,使受众获得清晰的认知,而且使图像灵动起来,让受众感受图像就在身边,从而增加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和自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中国先哲对“道”与“器”的理解。图像不仅是“物”,更是“道”,蕴含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阐释的是中华民族的时代精神和人文情怀。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图像“与六典同功”,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的效用[5]。中国传统图像,如“周公辅成王”“大禹治水”“女史箴图”等皆具有很强的道德说教功能。当受众与图像对面而立时,就可直视历史,感受到图像传递出来的宗教信仰、政治生活、历史故事等。基于此,图像叙事不仅要讲好图像的故事,还要挖掘图像本身的文化意蕴,以捕捉时代精神,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图像是历史信息的直接承载者,镌刻着社会发展的轨迹,见证了人类思维方式的演进。图像往往与文字相伴而行,可以将其称之为“图像文本”,这样就使受众在阅读图像时,通过字面和隐义上去解读图像,并将图像和文本进行比较,以实现图文互释。南宋史学家郑樵认为:“古之学者为学有要,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索理于书。”[6]中华民族五千年遗存有浩瀚的图像,蕴含着文化的基因,它是看得见、摸得着,可感可知的实物。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木刻画和铜版画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历史记忆,成为可视的叙事史,使历史场景通过灵动的图像得到再现。唐代,木刻印刷术日趋成熟。佛教的兴盛对宗教印刷品的需要勃发,越来越多的佛教印刷品中出现了图像痕迹。莫高窟藏经洞的唐代懿宗咸通九年(868年)雕版印刷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由六个印张粘接起来的十六尺长的经卷,是世界现存最早的、有确切题款纪年的雕版印刷品,见证了中国古代雕版印刷术的辉煌。经卷首尾完整,图文浑朴凝重,刻画精美,文字古拙遒劲,刀法纯熟,墨色均匀,印刷清晰,是一份印刷技术已臻成熟的作品[7]。
“器以载道”,每幅图像都是一个符号系统,要解释图像中的信息,必须熟悉图像文化密码,所以每个人面对它时,都有自己独有的打开方式。图像是文化的载体,是器物的文化,它映射着当时人们的社会生活状态,是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的文人雅士常寄情于“丹青翰墨、茗碗炉香”,并邀三五好友,吟诗弈棋、品书观画、评校赏爱,以致终日忘倦。对这种风雅生活的描绘和再现,也成为绘画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如唐寅的《事茗图》、仇英的《竹院品古图》、文徵明的《真赏斋图》等。《真赏斋图》是文徵明晚年的作品,叙说收藏家华夏及友人在真赏斋中品赏书画的生活场景,展现其居所之清雅、收藏之丰富,以表明中国士大夫的博雅好古、精于赏鉴、志趣高朗。文人也就在此恒常之中,超越时间流逝的表象,乘物以游心,体味生命之真意[8]。撮要而言,文徵明认为“真赏”为“寓意于斯”,其应来源于苏轼的“寓意于物”。苏轼在《宝绘堂记》中说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9]作为文化符号的图像属于器物的范畴,当我们与物相偕而游,就可以呈现出超越物象之表的生命之真。
图像是无言的见证人,多数图像是没有文字记载或者文字描述的,这就需要研究者将图像的意指转化为文字,把图像语言视为文本叙说,赋予图像以意义。当然,要从图像中发现已经存在其中的精神意指,也存在着一定的误读风险。长期以来,对文字档案进行“史料考证”是历史学家的基本素养,相对而言,图像多是作为文字资料的辅助和补充而被关注和应用。有文字记载或者描述的图像比较容易考证,但大多数图像是没有文字的,这就需要在二重证据(传统文献、出土文献)法、三重证据(口头传播)法的基础上构建四重证据(图像资料)法,通过多重证据探究图像的精神意指,加深对图像背后的历史事实与思想观念的认知。中国传统金石学主要关注青铜器、玉器、碑刻等用来表明使用者身份、等级与权力的器物。如宝鸡青铜器博物馆藏簋,是周厉王为纪念先祖而铸造的,器内底铸铭文12行124字,记载着周厉王想通过改革延续周的统治。簋本是食器,后用作祭祀和宴飨的器物,被赋予了特殊含义。天子在祭祀、宴飨、随葬时,使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依次类推,不能越级使用,中华民族“礼乐之邦”也由此而来。如果受众缺乏中华传统文化的必要知识,也就无法解读图像的元素,无法辨别图像所叙故事的精髓,器物就仅仅为一“物”而已。
图像不仅记录着人类的生活轨迹,诉说着人类的价值追求,也蕴含着人类的审美旨趣。海特格尔说过:“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10]图像是现实生活中的美品,在传达信息的同时,也往往能唤起情感,表达美的意蕴。基于此,要实现使文物说话,就需以图像本身之美,展现其存在,使图像鲜活起来、动起来。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自文字至文章》中提及“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11]沿此理路,图像所展示之美包括形美、音美、意美。
图像是文化的载体,也是传统美学的符号系统,蕴含者人们对美的追求。图像多是生活中的美品,是古人对美的追求的现实再现,因优美而使人迷恋,激发观者的喜爱之情。形美以感目,造型艺术讲求和谐匀称、明媚窈窕,因其多样性而使观者产生美感和愉悦,乃至陶醉。金沙村出土商周太阳神鸟金饰,在旋转的齿状光芒外有四只逆向飞行的神鸟,内外方向相反,动感十分强烈,给观者丰富的想象空间。太阳神鸟金饰构图简约、想象非凡、工艺精湛,成为中国文化遗产的代表性标识。
相对于文字而言,图像更容易打动人,使人重返历史记忆。唐代画论家张彦远认为:“记传”只能“叙事”,不能“载容”,“赋颂”可以“咏美”,不能“备象”,而图画可以“兼之。”[12]也就是说,图像叙事可以实现“载容”和“咏美”的统一。《礼记·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13]这样就将“音”“物”与“心动”联系起来。为了使文物活起来,中央电视台邀请知名表演艺术家,以舞台剧的形式,演绎国宝的过往今生,呈现国宝的精神意指,开启国宝音乐新风向,这样就实现文物与音乐的有机融合,以立体、动态、多面的艺术形式,让文物灵动起来。青海博物馆藏新石器时代舞蹈纹彩陶的叙说,主要是通过锅庄舞表现出来的。来自青海的舞者,手拉着手,跳起人类最纯真的舞蹈,唱着黄河岸边最动人的歌,使观众穿越时空,在场感受到先民的热情奔放,从而产生对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的亲切感。
“意美以感心”,图像不仅具有“纪实艺术”的功效,图像制作者通过图像记录了某种场景、故事,而且通过隐喻的方式表达了某种观点,以淳朴、伟大的崇高而使人感动,激发出崇敬之意。受众在观看这些图像的时候,需要忽视“他者”之成见,通过“纯真之眼”,透过图像之物像,感受图像之美境。武则天母亲杨氏顺陵的立狮,体型硕大、双目圆睁、大鼻阔口、胸肌突起,作昂首行进状,气势慑人,表现了盛唐时期石雕艺术的宏伟风格,展示出唐代文化的大美之像,使得观者可以获得一种崇高之感。狮子产于非洲和西亚地区,在佛教文化中地位独特,随着佛教的兴盛,狮子文化在唐代也传播开来,人们把它置于陵前代替辟邪,以把守大门,这也成为唐代大美气象的重要元素。
图像在中国叙事体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既是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也是中华之美的展示者。图像与历史文化、古典艺术相得益彰,永久地刻画下历史的瞬间,使得后人能够管窥宏伟之场景。当然,如同文字不能取代图像一样,图像也不能取代文字。作为叙事的两种精神武器,它们和谐共处、相得益彰,共同记载着人类的历史轨迹,书写着人类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