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社会还需要家庭吗?
——布达佩斯学派对未来家庭形式及其可能性的探讨

2023-04-16 09:44濮蒲天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布达佩斯学派资产阶级

濮蒲天

(云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直以来,恩格斯的家庭观受到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家庭被视作马克思和恩格斯研究私有制和阶级起源的切入点。阿格尼丝·赫勒(Agnes Heller)和米哈依·瓦伊达(Mihaly Vajda)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重要分支的布达佩斯学派(1)布达佩斯学派是卢卡奇在苏共二十大之后创立的、由匈牙利左翼知识分子组成的学派,包括阿格尼丝·赫勒、费伦茨·费赫尔、米哈依·瓦伊达、玛利亚·马尔库什等成员。(Budapest school)成员,他们在《共产主义与家庭》一文中,将“人的解放”落在日常生活变革的组织中心——家庭,提出了关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家庭形式的诸多设想,他们提倡废除私有制和摧毁异化的集体权威,并建立以“公社”为主的共产主义社会家庭形式;赫勒在《两性关系的未来》中也探讨了性别和家庭关系的问题,并呼吁从微观视域实现社会变革。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不想教条地预期未来,而只是在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1]56他们认为,未来社会中阶级将不复存在,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也将会消亡,那么共产主义社会还需要家庭吗?

一些东欧国家在“反斯大林化”时期,涌现出很多探索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的思想家。其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者卢卡奇(Lukacs),鉴于革命主体力量不明确、无产阶级阶级意识薄弱等问题,力促从阶级革命转向文化、意识形态、生活方式等总体性革命。本文以卢卡奇引领的布达佩斯学派所倡导的微观家庭革命为个案,通过私有财产落在家庭导致家庭作用和功能变化的考察,来探讨从微观视域扬弃私有财产的可能性及未来社会家庭存在的必要性。

一、资产阶级私有制条件下家庭关系的异化

资本主义财产权以代际传承的方式留给男子,是男女性别不平等的经济基础。由于男子在传统家庭关系中占据着财产分配权,这种经济上的绝对领导地位,导致他们将家庭成员看作私有财产、行使父权的权威。“资产阶级家庭是独裁者,它不是一个共同体。甚至在今天,在相当多的资产阶级家庭里,由于传统和男性的社会地位使得男人成为权威”。[2]8布达佩斯学派分别探讨了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家庭和无产阶级家庭关系,从私有财产导致的资产阶级性别关系的不平等和阶级关系的不平等为出发点,指认了资产阶级家庭关系异化的原因和表现。

(一)异化的资产阶级父权家庭

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论述了私有制基础上专偶制家庭的特征与功能:一方面,生产方式的不断改进使得生产有了剩余,能够提供超出自身消费需要的剩余产品,生产剩余和私有财产导致阶级的产生;另一方面,男性对于财产的占有导致按母系关系来计算世系和继承财产的方式逐步被废除,转而按父系关系来计算世系并继承财产,“生育确凿无疑的生父的子女”从而“以亲生的继承人的资格来继承他们父亲的财产。”[3]71专偶制家庭确立了财产继承权和对孩子的抚养权,但资产阶级将家庭视为私有财富,女性和房屋、牲畜一样是私有物品,“在家庭中,丈夫是资产者,妻子相当于无产阶级”[4]87,资本主义的财产继承权树立了父权制的基础,家庭成员一旦拥有了权利,家庭伦理关系就解体了。婚姻成为维护家族利益、经济和社会地位而订立的契约,父亲通过“一夫一妻制”确保后代继承自己的财产,维持阶级身份、扩张私人利益、稳定阶级秩序。“一夫一妻制的资产阶级家庭本身具有伪血缘纽带的类似网络,因而成为人类解放的障碍”[4]36。

布达佩斯学派考察了恩格斯的家庭观,指出资产阶级男性占有并世袭私有财产,从而确立了他们在社会上的统治地位和家庭中的父权地位,是家庭关系异化的根源。在资本主义社会,家庭是围绕金钱和利益运转的社会组织,妇女遭受到性别和资本的双重奴役。“现在的家庭,资产阶级的家庭,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是建立在资本上面,建立在私人发财上面的。这种家庭只是在资产阶级那里才以充分发展的形式存在着”。[5]501资产阶级占据了财产所有权,他们将一切“物”都看成商品和私有财产,只有废除财产私有制以及继承和归属的人身关系,以父系或母系来计算世系的制度才会消失。布达佩斯学派指出,“资产阶级家庭是建立在财产共同体的基础之上的,无论如何它也是一个生产单位,或者它拥有能够带来收入的私有财产”。[2]9他们鞭笞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所有关系,指出了资产阶级家庭的本质是创造私有财产的基本单位。

资产阶级后代继承财产权的同时,统治阶级和资本奴役的观念也被继承下来,财富作为私有物集中于男子,一方面导致家庭中男子处于主导和统治地位,将话语权、生命控制权、继承权、人格独立性集于一身。当男子占有一切权力并成为权威,他们的家庭成员就只能被迫居于依附和被统治的地位。另一方面,家庭伦理关系偏向男子“单单一个人的特殊需要”,女性迫于男子权力和金钱的压制“被迫委身”,其自由和人身权利受到限制;财产所有权造成家庭成员除男子外其他人没有自由,甚至“处于奴隶地位”,导致家庭共同体的关怀缺失。“性别只是在阶级社会中才成为社会差异的标志”[6]47,在金钱可以决定一切的资产阶级社会,无财产所有权的女性与男性存在阶级差异和性别差异,她们与男性家庭成员之间是商品化、屈从的不平等关系。布达佩斯学派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人身自由的基础是财产,无财产就无自由,将私有制废除就能扬弃资产阶级异化的家庭关系。

(二)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家庭的异化

“无产者的一切家庭联系越是由于大工业的发展而被破坏,他们的子女越是由于这种发展而被迫变成单纯的商品和劳动工具,资产阶级关于家庭和教育、关于父母和子女的亲密关系的空话就越是令人作呕”。[7]418在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私有制作用于无产阶级家庭,使无产阶级女性在社会工作和家庭劳动中忍受不平等待遇。资本只承认和回馈为自己增殖的劳动,为家庭付出的内部劳动不被认为是社会劳动的一部分,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家务劳动被视作女子分内的事,这种不创造剩余价值、没有任何经济回馈的劳动,消磨着女子的创造性才能、侵蚀着她们的经济能力,她们只被看作生育孩子和养育孩子的工具,在家庭中女性地位低于男性;在社会工作中,工人阶级妇女的人格权和财产权都不得到保障,当她们失业后,为了谋生只能被迫从事出卖肉体的工作。由于女子的体力不如男性,劳动力再生产成本高,资本家只关心利润,更愿意雇佣能创造更多剩余价值的男工,女性面临的竞争和失业风险增大。资本家只想雇佣廉价劳动力,不为劳动力的成长负责,更无暇顾及无产阶级家庭的存亡。“资本除了把工厂工人,手工工厂工人和手工业工人大规模集中在一起,并直接指挥他们,它还通过许多无形的线调动着另一支散居在大城市和农村的家庭工人大军”。[7]465当资本增殖的魔爪伸到工人家庭,将家庭内部的活劳动力当作商品时,就已经将无产阶级的家庭秩序打乱了。

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现状》中描述道,“那时,无产阶级的物质状况阻止它去发展‘正常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的前提”。[2]10无产阶级女性没有财产占有权和所有权,她们只能沦为雇佣劳动者,以出卖劳动力为生,冗长的工作时间和重复单调的体力劳动,将无产阶级女性的体力过度消耗,她们养成了酗酒、不喜欢思考的习惯。而女性由于体力不如男子,她们在劳动力市场上处于竞争劣势并经常失业。无产阶级聚集在贫民窟,无产者的贫困、城市的拥挤、女性的卖淫、同性恋广泛存在。工人阶级没有真正意义的家,他们的家庭伦理失常,家庭关系不断异化。资产阶级将其特殊利益当成普遍利益灌输给工人,试图用物与物的关系遮蔽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加剧了工人对资本的依附性;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将贸易和改进机器的行为说成是大众的利益,企图麻痹工人的思想使工人心甘情愿地忍受剥削。由于资本家和雇佣工人的剥削关系隐藏在民主和自由的外衣下,人们在思想上被控制和奴役;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贪婪渴求,导致机器逐渐替代了活劳动。资本家不断压低妇女的工资,许多失业的女性丧失了生活中的道德底线,同性恋和卖淫等行为对无产阶级的婚姻和家庭构成进一步的威胁。无产阶级为了生活,长期从事高强度的工作,但仍然只能维持基本的生理机能,他们的健康状况堪忧、家庭成员的寿命普遍较短,难以生育健康的下一代。

赫勒和瓦伊达考察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产阶级家庭的相关论述,他们认为资本主义摧毁了无产阶级家庭,工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在资本主义社会,无产阶级对自由和发展的需求受到阻碍,“必然会增加他们对社会的不满,特别是当他们的需要转向纯粹的消费,公民就转变为政治上被动的人。”[8]866他们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自我管理、决策和支配自己命运的需要,这些需要是成其为人的根本需要。(2)“根本需要”一词译自“radical need”,指的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不能被满足的需要,这些需要是人成为人之类存在的根本需要,比如自由时间的需要、平等的需要,这些需要最终成为资本主义制度的颠覆力量,导致需要的革命。私有制引发了家庭内部自然形成的分工,造成社会和意识、劳动和产品、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当私有制得到废除后,资产阶级以及他们赖以发财的无产阶级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条件,当阶级对立不复存在,工人才能从资产阶级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组成包括家庭在内的新的共同体。

二、关于废除家庭的斗争与反思

资本主义家庭造成家庭内部矛盾的同时,也创造了劳动力剩余和大量无意义的劳动,资本主义社会的家庭关系模式是不平等的、异化的。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废除家庭”可以摧毁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基础,于是,废除家庭的呼声伴随着反资产阶级、消灭私有制的斗争而响起。布达佩斯学派研读了马克思主义家庭观,并结合现实需要考察家庭对社会稳定和社会生产的重要作用,他们认为废除家庭将会是一种社会的退步。

(一)性别革命者将废除家庭作为新的革命道路

资产阶级女性长期忍受父权和阶级的双重奴役,她们提出废除家庭以此废除私有制的社会细胞。“妇女保持着一直以来她们在生活的所有领域的工具性的地位,她们是保证补充人口和抚养孩子的工具,是服务于家庭需要和使男人性满足的工具……满足国民经济多变的、对低级劳动力的重要工具”。[2]74女性是社会再生产的重要力量,但她们在工作中遭受着同工不同酬的不平等待遇,在家庭中沦为生孩子的工具。她们对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充满了不满和失望,她们认为,废除家庭是向资本主义社会开战的一部分。由女权主义者组织的要求性别平等的革命运动接踵而至,布达佩斯学派着重考察了性革命运动的开展情况,“性革命既作为一种口号,又作为一种运动,表达和激励着婚姻的解体过程,即便它的主要目标是形成自由的人类关系。对于这个目标,性革命谋求资产阶级家庭的全部解体”。[2]5追求性别平等的女性解放运动和反资本主义斗争紧密相连,她们认为摧毁资产阶级虚伪的一夫一妻制,就可以打破通过继承转让私有财产的方式,当家庭关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妇女就能逃离性别歧视、实现性别的平等和自由。俄国革命时,俄国女工人认为当生产力的水平足够发达时,就可以实现性别平等,当组织亲密化、再生产集体化时,家庭作为最基本的生产单位的功能也就消失了,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就可以挣脱人与物的束缚。私有财产是人与人的关系沦为物与物的关系的始作俑者,这种为了资本增殖的生产行径将女性当成土地、牲畜一样的私有物品。解散作为私有制社会细胞的家庭,为摆脱性别歧视和阶级压迫的女性指明了一条新的革命道路。

(二)布达佩斯学派对废除家庭所引发社会问题的思考

布达佩斯学派认为,废除家庭将会导致更多的社会问题。家庭是最持久、最值得信任、最紧密关系的来源,家庭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基本细胞,不可废除。婚姻的解体对女性来说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平等,并且,一夫一妻制家庭的解体也不能保证新的家庭形式将排除所有异化的关系。只有特定的社会关系才能约束和维持两性关系的稳定,如果社会的基本生产单位,比如家庭或者公社都消除,两性关系很难避免乱伦的禁忌,甚至退回到原始社会或野蛮时期;人们对家庭依赖感的下降将造成社会不稳定;即便两性关系脱离了家庭,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分工仍然存在,生产部门依然会根据性别来调节劳动力的分配,不能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在共同体松动或者不完整的世界,没有了亲密共同体的氛围,人们是孤立无助的,因此,人与人之间需要共同体维持人的类本质。

布达佩斯学派表示,仅仅依托性革命来变革家庭和社会关系,不能消除资产阶级对所有权的欲求,“性革命没有对如何形成新社会的基本单位的问题提供任何解决办法,而只是单方面地对性关系做了限制性的分析”[2]5,因此,性革命并不是扬弃异化家庭关系的有效途径。赫勒表示,“在异化的条件下两性关系的人道化是能够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2]13,她认为建立新的家庭共同体有利于培育人道化的两性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言“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9]114

布达佩斯学派成员认为共产主义运动是变革私有财产关系的彻底革命运动。家庭作为社会细胞,是进行微观革命的良好切口,“这些实践经验努力在私人领域创造新的共同体和新的生活方式,例如通过产生新的家庭类型和邻里关系”。[2]89家庭革命作为总体性革命的一部分,有利于唤起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觉醒,“只有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才是摆脱资本主义危机的出路”。[10]139随着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女性争取解放的运动逐渐从工人运动中脱离出来,但本质上都是反资本主义的革命。要彻底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就要以人为根本、彻底唤起共产主义意识,“革命如果想要实现,无产阶级需要在现实运动中普遍地产生共产主义意识;只有当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存在,无产阶级才能在现实运动中普遍地革命化”。[11]33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家庭不能满足人的需要,以家庭为单位培养共产主义意识的需要成为一种根本需要,以家庭作为胎胞养育更高的生产关系和物质存在条件,当这种社会形态足够成熟时就从旧的胎胞脱离出来,这种需要开启了社会发展和进步的新道路。彻底革命是扬弃异化家庭关系的重要力量,当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足够成熟时,就能彻底重建社会关系,未来新的家庭形态是妇女的重生之所,更寄托着人们对自由和民主的期盼和向往。

三、布达佩斯学派对未来家庭形态的构想

布达佩斯学派认为变革家庭形式可以改变人的生存方式,倡导首先从微观变革社会生产关系和财产关系。“资产阶级家庭不能满足那些正在成为普遍的需要,而且指向家庭变革的某种积极的需要确实存在着”[2]12,以“公社”为主的共产主义家庭实现对私有制的积极扬弃。以“公社”为主的家庭形式具有以下基本特征:“第一,家庭是一个民主结构的共同体,个体可以在里面习得民主倾向。第二,必须确保全面的人际关系,包括成人和孩子的关系。第三,必须确保个体的发展和实现。第四,必须排除因一夫一妻制解体而产生的冲突”。[2]13

(一)建立人道主义的共同体

布达佩斯学派呼吁“回到马克思”,从马克思主义家庭观探索变革家庭的有效途径,建构人道化的家庭关系。人道主义重视对个体的人的关注,主张生活应该多角度触及人的需要,并重视家庭内部的自由、民主和平等,这种人道化的家庭关系是对人的需要的关切和回应。

布达佩斯学派以人的自由和解放为宗旨,是对人的困境的深切关怀。“人道”包含了爱护人的生命、尊重人的人格和尊严、重视人的教育、维护人的权利、规范人的行为等内容。“人性就是人际的关系。我们身负责任并身处爱的联系之中。如若抛弃这些关系,我们只能变成魔鬼或者蠕虫病毒”。[12]331借助人道主义,人才能从自然本能的需要转到对共同体的需要。共产主义彻底消解了人对人的依赖性及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消除了私有制也就消除了异化的根源,建立更新的、人道主义的社会关系。“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13]185以“公社”为主要形式的社会,人道主义的生产模式将创造合乎人性的需要,所有成员参与生产和管理,扬弃了“为了生产而生产”而将人作为资本增殖工具的需要,是一种合乎人性的人道主义需要。“公社”内部的劳动是一种以人的需要为目的的劳动,劳动由束缚和奴役人的手段变成了解放人的快乐。当“公社”内部形成了合乎人性的生产关系和行为模式,并积极地参与这种模式的运行中,就能以“公社”作为微观的社会领域,通过解除将家庭成员当作私有财产的父权制权威,变革私有财产继承关系、扬弃私有财产的奴役性、独占性,从而向共产主义的家庭结构转变。

布达佩斯学派希望以“公社”的形式建立人道化共同体,对个体进行大众化的人道主义教育,以此消解人剥削人的社会关系,但人道主义毕竟只能作为道德规范,不能作为彻底废除私有财产和摧毁异化家庭的理论武器,无法彻底地缓和社会矛盾和冲突。

(二)将私人事务变成公共事务

长期以来,女性都充当着男性的私有财产和工具,人们将生养孩子、保持家庭和谐与稳定看成是女性基础功能并长期支配着人们的思想。“人们更可能听到这样的争论,即妇女不是一个稳定的和可靠的劳动力,因为她们的角色是作为具有家庭责任的生养孩子者,这不允许她们像男人一样把更多的思想和精力投入到她们的工作中”。[14]69布达佩斯学派成员认为,家务劳动束缚了女性的创造力,未来社会应该削减女性在家务劳动中的精力,并鼓励家务劳动社会化。以“公社”为主的家庭形式,将养育孩子的私人家务变成公共的事务,每个“公社”派出少量成人集体照顾孩子或者成人轮流照顾孩子,这种育儿方式既减轻了妇女的家务劳动量,又利于女性腾出时间和精力参与社会工作。共产主义以“公社”为主的家庭形式最基本的优势在于对儿童的保护,“由于否定了男女互为私有财产的所有权意识,‘公社’可以避免因一夫一妻制解散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包括儿童生活和成人的心理等问题”。[2]76“公社”内按年龄阶段划分的儿童共同体,提高了成年人和儿童的生活水平,充分尊重内部成员的自由,还可以减轻因离异、意外事故对儿童造成的伤害,避免有劣习的父母对孩子造成的恶劣影响,“比如家长是酒鬼,或者有其他不轨行为,经社区评议,认为家长有可能把孩子带坏,不宜继续抚养孩子,国家可以把孩子送到离他们家很远的学校免费读书”[15]104,同时,也有利于缓解很多社会矛盾,如老人的赡养问题、留守儿童的抚养等问题。

“公社”以克服资本主义社会家庭弊端为目标,以人的存在方式的彻底革命为核心,以新的生存方式克服资本主义的价值结构和需要结构。“一种性别对另一种性别的从属表现并再现了商品化人际关系的异化,因此,呼吁两性之间的平等表达了一种根本需要(radical need),这种根本需要驱动着新的人性化互动方式和每个人个性的自由发展”。[16]69传统的家庭模式使妇女成为无薪家务劳动者,严重束缚妇女的创造力。共产主义社会“公社”的建立分散了家务,将私人事务变成公共事务:一方面,废除私有财产后,生产资料归公有,家务劳动成了公共事务,节约了每个家庭的劳动力以及照顾孩子的精力,让妇女有更多的机会实现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另一方面,私人事务变成以“公社”为单位的公共事务,让妇女不再忍受无薪家务劳动,推进了性别平等。

“公社”将个人事务变为公共事务,方便妇女投入公共事业创造社会财富、避免了私有制基础上的家庭成员争夺财产、解决了父权制独裁的问题。但是“公社”成员轮流照顾孩子,很难维系原有的亲子关系;尊重孩子的意愿和喜好自由选择家长,万一选到了道德素质和文化素质不高的家长,孩子将被引入歧途,很难健康成长;共产主义社会体力和脑力劳动差别消除,如何公平地分配劳动所得也会引起争议。如果这些问题无法得到合理解决,集体养育孩子,让妇女回归社会生产和生活的愿望只能成为乌托邦。

(三)成立自由和民主的联合体

未来社会两性平等的需要是人们的根本需要。“如果让我们做一个有关社会冲突的选择,同时选择两性关系的某种特定的未来的话,那么我们会选择自由和平等的关系”。[2]35布达佩斯学派主张成立“公社”式自由和民主的联合体,在现实运动中普及共享生产资料的意识,并与私有意识进行彻底的决裂,也就消解了将家庭成员当作私有财产的意识。在“公社”内人们将带着足够的知识、娴熟的技能和稳定的道德品质进入生产,生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将越来越少。由于“需要和利益是不一样的,自我需要的满足不被他人的需要所限制,当所有的需要都可以同时满足的时候,自由就是绝对的,因为自我自由不限制他人自由。”[17]27“公社”的成立需要社会支持以及具备新家庭运行的条件,新生产单位的运行对生产者和生产对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公社”运行对社会成员的要求如下:一是强制性的劳动,每个成员必须按照固定的劳动时间劳作;二是不管有没有自己的孩子都要参与儿童共同体的监护和管理;三是社区成员平等地履行社区内的责任和义务。“公社”去除了资产阶级家庭权威的领导者,鼓励民主处理公社事务、尊重个人的选择,促进个性的发展。“公社”以满足人的需要为前提、以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为目标。“公社”的好坏及其道德判断立足点是人的需要及其满足,自由的个体可以根据他们个人的需要、信仰和愿望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布达佩斯学派主张通过改革家庭形式来变革社会关系,以共产主义“公社”的家庭形式组织生产,强调“这绝不意味着公社的组织必须等到共产主义转变后才可以出现,恰恰相反这两个进程必须同时启动,如果形势喜人,家庭向公社的转变可能在整个进程实现之前就到来”。[2]11“公社”是一种相互关爱、爱欲解放的家庭单位,扬弃了资本主义孤立、剥削和压迫的家庭关系,新家庭形式对个人问题更加理解开放和包容,家庭可以有多种可接受的方式并充分尊重个人的自由发展;“公社”再生产劳动集中化,满足个人的人际和发展需求,也尊重个人的情感和性别偏向。“我们感官上对家的体验因家而异。一个家更接近心灵的逻辑,另一个家更接近理性的逻辑。在这些家庭之间有多重等级且相互交错。这种等级制度是因人而异的,不是规范性的”。[18]34共产主义社会对个人幸福的关注更可能引导他们在对集体内部成员的婚姻关系上态度宽容;建立人道主义共同体互相维护人的价值和尊严;部分私人事务共同承担,比如集体劳作、集体分配家务有利于增加个体的自由时间。布达佩斯学派对变革家庭形式的设想是美好的,当“公社”的家庭形态的选择不受物质和财产的束缚时,爱和关怀才能从性别压迫和阶级压迫中解放出来成为新的共同体。

四、结语

恩格斯表示“既然专偶制家庭从文明时代开始以来已经改进了,而在现代特别显著,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推测,它能进一步完善,直至达到两性平等为止。[3]95恩格斯没有预测未来家庭的形式,但他认为真正专偶制的实现要扬弃男子的统治以及女子婚姻自主权的缺失。他进一步指出,摧毁资产阶级家庭和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将为基于“相互爱慕”的婚姻提供基础,未来专偶制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实现真正的专偶制家庭,但未来家庭的形式仍需详细阐明。

布达佩斯学派考察了恩格斯对家庭的相关论述,指认了私有制是造成女性家庭地位不平等、社会关系不平等的起源;他们深入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分析了废除家庭将带来的弊端,指出了家庭存在的必要性。他们认为,家庭不仅不可废除,未来家庭还会以真正的专偶制为主要形式。未来婚姻是真正排他的专偶婚姻,但由于“公社”内部多样化关系的存在,也将产生一些消极影响:“公社”关注个体自由发展和塑造共同体,人们不再受财产代际传承思想的束缚,婚姻成为非必须的选项,可能会导致结婚率降低;“公社”内成员关系是一种比资产阶级家庭关系更复杂的关系,比小范围的家庭问题更难控制;“公社”内还存在人员流动和“公社”之间的对抗等问题。但与这些社会问题相比,人们还是期待两性关系的自由和平等。

“尽管‘公社’的直接功能是解决目前讨论的冲突,但是‘公社’提供了共产主义经济和政治结构转变的前提条件”[2]14,即使“公社”没有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家庭异化问题,“公社”的试行也将有利于培养人们的共产主义意识,这种意识的成熟程度是进行家庭变革的关键因素,布达佩斯学派从微观视域培养阶级和革命意识的路径,为当下女权主义革命运动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和启发。也许短期内“公社”的家庭形式将会是一个乌托邦,但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家庭矛盾产生根源的探讨、对两性关系的剖析,为我们反思当下的资产阶级家庭问题、追问家庭向何处去的时代之问,提供了重要的价值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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