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红小小说二题

张永红

七 叔

“七叔，明天村里开会，你一定要参加。”

年轻的村主任小李推开七叔家虚掩的门，阳光从后面破烂的篱笆直射进堂屋，显得有点神秘莫测。七叔正靠在一张黑得发亮的破藤椅上，拿张报纸，吸着旱烟。

“开会？又有救济来啦？我就知道你当了官也不会忘了你七叔。是棉被，还是衣服？”七叔高兴地吐出一口烟，满屋子立刻烟雾迷蒙，与一个个光斑相映，形成了一幅古朴的画图。

“不，不是救济。当然，也可以叫救济，精神上的救济。七叔，你千万不要缺席！”

村主任咳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去，七叔又吸了一口烟，扭动扭动屁股，破藤椅发出吱吱的响声。

七叔年轻时做过大队会计，戴副眼镜，一副斯文样，胸前衣服口袋挂一支当时少见的钢笔。很多时候是坐在集体留下来的一间老旧的房子里打算盘、做记录。外出时经常是夹着一本账本，目不斜视，很严肃认真的样儿。七叔人聪明，又有文化，做事扎实公道，颇得群众的赏识，但由于兄弟姊妹多，家穷，婚期来临，顺手牵羊从队里拿了几块木板做床架，被人发现举报，坐办公室的日子成为历史，婚事也还差点儿“黄”了……

第二天一早，会议按时召开。一大帮人懒散地坐在小村新建成的教室里，抽着烟，谈笑着，看年轻的村主任在黑板上把“龙坪村乡村振兴产业发展大会”几个字一笔一画地写完。七叔拖着前面开了口的布鞋最后一个走进会场，两个年轻人站起来为他让座。

尽管穷得出名，但七叔在村人心中还是有威严的。被免去会计职务后，七叔有过一阵子颓废，生活所逼，最终还是打起精神，贩过小鸡小猪，也曾挨家挨户收购废纸废铁啤酒瓶，赚过一点钱。但随着几个孩子相继出生，七叔除了学会抽烟，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村里人都知道：孩子多了，生活苦，七叔心里也苦。

今天这会，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呢？

村主任用讲台上一根教鞭敲了敲桌子，会场静下来。乡下人好奇心强，看见村主任手中那一大沓文件之类的，都想早知道是啥子新事。村主任却不慌不忙，文件一本本摊开来，选定其中一本，压平，翻了翻，然后清了清嗓子：“今天开会，是传达县里有关乡村振兴产业发展的文件……”

七叔抬起头，目光碰上村主任的目光，忙避开。七叔穷得出了名，喝酒也喝得出了名，还喝出过不少事，闹了不少笑话，每次村里开会，总会被不经意地点个名。七叔想：这次，怕又要被点名了。

村主任一口气念完文件，喝了一大口茶，又翻开一本笔记本，看了看低着头的七叔。七叔刚才并没有真正听懂都讲了些什么，只是从心里感到一丝失望：还是乡村振兴？产业发展？不是救济，没有实质性的物资救济，说再多有啥用呢？这样想时，抬起头，目光又与村主任的目光碰了一下。

“根据本村实际情况，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合作社，规模发展生态特色产业，并聘请七叔为业务顾问。”

村主任看着七叔，七叔没有避开，七叔本想看村主任能说些什么，没想到却作出了如此令人震惊的决定。

众人“哄”的一声大笑，屋子里霎时热闹非凡，七叔可是气炸了肺。

“好哇，小李子，当了官，拿七叔开玩笑，是不是？我穷，但我没向你讨过一分钱！”

七叔凶狠地站起来，丢掉刚抽了一半的烟头，用手指着村主任。众人怕事情闹大，嘲笑和议论都停止了。

“七叔，你误会了，我们要你当顾问，是真心实意的。你目前刚脱贫，家庭收入还不是村里比较好的，但你跑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前几年你栽果树、种蔬菜，养过鸡、猪，只是因为三弟那年不幸溺水死亡，你心里苦，没心思管理，才导致失败，但你一定积累了不少经验，今后，由你指点，大家一起干，保证成功！”

屋子里静了下来，但是不到三十秒钟，不知谁首先拍了一下手掌，“啪”，随即，厚实的掌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经久不息。七叔愣了愣，坐下去，两行眼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来。

村主任说得对，七叔有文化，头脑灵活，知道用科学才能致富，也有强烈的致富欲望。只是，经受几次意外打击，有点破罐破摔的想法，意志消沉，整日酗酒，总认为别人看不起自己……

“七叔，我们相信你，大家一起努力，有好的政策扶持，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村主任用热情的目光直看着七叔，七叔什么也没说，呆坐着。

会场很静，只听到门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七叔的内心慢慢平息下来，七叔知道：有近百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在期待着自己……

搬迁户

驻村工作队长率结对帮扶干部已经是第八次走进这幢低矮破烂又显得孤独的泥瓦房，前后算起来座谈不下二十个小时，除了喝山泉水泡就的老山茶，没有吃过一口饭……

“要不，咱们明天就搬去新房住了吧，不要再回来了，他们，也不容易，也别拿择吉日做借口了，那低保名额，据说是我们条件不合……”

昏暗的煤油灯下，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用脚踢踢快要燃尽的一根木柴，看丈夫李木子不停地吸着那支劣质纸烟。

“啥叫不合？拖几天就合了！你也别急，你大着肚子，他们会强行搬你走吗？我以方便生产为由不去新房住，搬回来到老屋，就是要为难他们一下，要做给他们看，要他们答应我的条件，我李木子永远是这个山寨的头……”

“山寨的头？谁还听你的，他们，不都搬走了吗？不是在新家过得好好的吗？”

“不趁机提条件，总会有后悔的一天！”

夜深，山寨寂静下来，整个死了一般。

妻子睡里边，李木子睡外边，杉木板铺就的床，因为年代久远，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天气又特别闷热，李木子心烦，睡不着。李木子在想：选择吉日？我也知道那是骗人的，我就想拖几天，要他们答应帮我解决一个低保名额。今年是乡村振兴与脱贫攻坚有效衔接年，工作处在紧要关头，只要再拖几天，就会有人找上门来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李木子翻来覆去地想，仿佛就看见五十多岁、前几天因下乡不小心扭伤了腿脚的工作队长和结对帮扶干部都在蹒跚着向他家走来，都在苦苦地向他哀求：你就搬了吧，搬了吧……李木子面带得意的微笑摸了摸妻子，盘算着还该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还要怎样为难一下那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女孩。妻子突然翻了个身，发出一种痛苦的呻吟，紧接着窗外雷鸣电闪……

“怎么了？”

李木子一激灵，跟着翻了个身。

“肚子很疼，是不是要生了？”

“要生了？”

李木子一骨碌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煤油灯，屋子里瞬间亮了许多。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三十五岁的汉子才准备当爸，对妻子当然是疼爱有加，对妻子肚里的孩子更是呵护备至，生怕有什么闪失。

“算算时间也该是这几天了。”

妻子额头上满是汗珠。窗外又一阵雷鸣电闪、一阵狂风，闪烁不停的煤油灯一下就熄灭了。这山区的风和雨，说来就来了，容不得有半点准备。李木子突然吓了一大跳：“整寨人都搬走了，万一……”

妻子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与窗外的雷雨声混合起来，显得有点凄厉和恐怖，李木子听得心惊肉跳。他穿着裤衩摸黑跳下床，孤零的老屋一直没有通电，山上手机也没有一点信号，打开木门，外面黑乎乎的一片，除了闪电，什么也看不见，风太急，雨又大，李木子赶紧用力关上了门。

咋办？原来的人家都搬到新的易地扶贫安置新区了，卫生院也搬走了，这里黑灯瞎火，我一人，咋办？

李木子返回房间，妻子因痛苦而发出了更为凄厉的喊声。李木子急忙上前抱住妻子，发现原来洁白的床单已是染得一片血红……

“我作孽了，我咋就没想到……”三十五岁的李木子孩子般抱着痛苦喊叫的妻子，手足无措，直到噼噼啪啪的捶门声传来，还以为是天空又砸下了几个响雷。

“李木子，李木子，开门，开门！”

门被打开了，但不是李木子开的，而是被一脚踢开的。几个浑身湿透的汉子亮着手电筒旋风般冲了进来，在昏黄的电筒光映照下，李木子发现其中除了被他骂过的工作队长，还有那个被他蛮横态度气哭过的女扶贫干部，而头发有点发白、据说即将退居二线的老局长，依然是拄着一根拐杖、蹒跚着受伤的腿脚走在最前面……

“李木子，快叫上你妻子一起出去，山洪要来了！”

“我妻子，她快要生了。”

“快生了？哎呀，快准备，准备，送到山下卫生院，快！”

几个人齐心协力，一副用木梯子组成的担架很快准备好。出得门，风把陈旧的门窗吹得呜呜直响，令人心里发怵 。从山寨到新点，全是泥泞的山路，往日白天还需要走半个小时，今晚抬着一个人，竟然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风住了，经过一夜的洗礼，古老的山寨显得更清新、更安宁、更亮丽。

“李木子，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走？你看你这破房子，早就该拆掉了，易地搬迁新区的房子都做好了，别人都进了新房居住，你偏要固执择吉日，还不是为了一个低保名额？跟你说啊，你的条件确实不合，如果政策允许，我们绝不会漏掉你。昨天晚上担心你被山洪冲走，我们冒雨匆匆赶来，没想到竟然救了你的妻子和儿子……”

“真的没想到，没想到……我今天就搬走！”

居住了三十五年的老房子一夜间被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冲毁，横七竖八躺在泥水中的木头和破旧家具，显出一种别样的荒凉和萧索。站在山头，看身边满身是泥、疲惫不堪的老局长和那几个经常见面的扶贫干部，看山下易地搬迁新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漂亮新楼，看建筑工人们正忙着在住宅小区清扫和绿化的小小身影，李木子眼里蓄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