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香红 ,杨建营
剑在中国武术文化中曾具极其崇高的地位。然而,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中华剑术技艺(简称中华剑艺)的完整体系不仅没有发展起来,而且其在历史上的相关称谓如“击剑”“剑道”也被外来文化抢占,中国剑文化在当今社会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落后于欧洲的击剑、日本的剑道。近十年来,国家大力倡导“建设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等系列建设目标,这为中华优秀传统武术文化的传承发展提供了历史契机。文章拟通过对中华剑艺、欧洲击剑、日本剑道的现代转型之路的对比分析,找出中华剑艺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进而指明其未来发展之路,拟对中华剑艺的当前发展尽绵薄之力。
古代欧洲的击剑是一种实用生存技能。公元1世纪建造的罗马角斗场正是奴隶手持利剑相互决斗,以供奴隶主享乐的场所。以剑相击,必分胜负,负者一般惨死于剑下,这与中国历史上“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1]的斗剑场景极为相似。公元8 世纪奥斯曼大帝执政时,在法庭裁决中出现了一种“斗审”制度,也称司法决斗、决斗式审判,即在法律无法解决时,让双方通过决斗的方式决定谁胜诉,当时平民通过拳击决胜负,贵族则通过击剑决斗,诉讼双方拔剑相向,一剑定生死[2]。16 世纪末至17 世纪初,法国斗剑成灾,仅1588—1608 年,巴黎就有8 000 绅士死于决斗,故此,国王路易十三世发布禁令“禁止决斗”,但决斗之风并未完全平息[3]。一方面是贵族阶层出于对传统的迷恋想保留这种古老技艺,另一方面是国家层面出于社会稳定及人身安全的考虑要禁止这种决斗。在相对野蛮的古代社会,这个两难问题很难解决。
然而,随着人类跨入相对文明的现代社会,特别是伴随着现代竞技体育的发展,古老的击剑运动逐渐拉开了体育竞技化的序幕。18 世纪,以英国的工业革命为标志,人类开始渐次迈入现代社会。就本质层面而言,现代社会发展的内在机制是“以资本为物质支柱、现代形而上学为精神支柱”[4]的现代性,这种机制最显著的优点是能够促进人类财富及各项事业突飞猛进地发展。正如马克思所言: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创造的财富“比过去一切时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5],也如学者统计:“在1860 年—1960 年一个世纪间,世界工业品的总产量增加了35 倍”[6]。具体到体育运动领域,则形成了以运动竞赛机制引领、以“不断超越”为目标的现代竞技体育。这种崭新的竞赛机制正是社会学领域的现代性在体育领域的具体化,是促进人类运动技术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的根源。竞技体育的前身是运动游戏,与我国民间的跳房子、拔河、踢毽子、捶丸、投壶等传统的运动游戏没有本质区别,然而,具有现代性特点的运动竞赛机制形成之后,西方的这种运动游戏得到了高度规范化、制度化、竞技化改造,并跨入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包括击剑、拳击在内的格斗术虽然在本质上不是运动游戏,但因可以比试高低,所以,也具备纳入竞技体育之列的可能性,从而实现文明化的历史跨越。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1776 年法国著名击剑大师拉·布瓦西埃发明了用金属丝制成的面罩。击剑者戴上面罩、手套,穿上击剑服,可以安全地连续做各种攻防动作和相对复杂的交锋,由此,法国成为竞赛性击剑的中心。可以说,1776 年击剑面罩的发明是击剑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式事件,以此为标志,击剑运动从之前“一剑定生死的决斗”逐渐发展成为“具有安全保障的现代体育竞技运动”,从而成为古代击剑和现代击剑的分水岭。正因为击剑运动完成了以文明化、竞技化、运动游戏化为标志的现代转型,所以1896 年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就将其列为正式比赛项目。1913 年在法国巴黎举行了第一次“国际击剑联合会”,1919 年出版了较为全面系统的《击剑竞赛规则》[3]。
综上,18 世纪后期,伴随着欧洲率先跨入现代社会,传统的击剑也迈开了现代转型的步伐。1776年金属击剑面罩的发明是其完成现代转型的典型标志,从此,击剑从之前的“生死型决斗”发展成为一种“谁能刺到对方、劈到对方,而又不伤害对方”的规范化运动游戏。这种游戏性比赛完全避免了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是人类格斗术在文明化进程中“质的飞跃”。19 世纪末,这种新型竞技运动随着奥运会的世界传播而开始向全世界普及。实际上,源于欧洲的现代击剑运动的形成,昭示着整个人类武技发展的大趋势,即完成以文明化、竞技化、运动游戏化为典型标志的现代转型,从而开辟了人类武技发展的一个全新方向。
现在广为流传的日本剑道原本也是一种实用格斗术,是由古有倭刀技术现代转型而成。该技艺简洁实用,引起了中国军事家和武术家的高度关注[7]。日本刀剑技术自19 世纪末就拉开了序幕之后,至20 世纪初期就完成了现代转型。在19 世纪明治维新之前的江户末期,西洋人逼境,幕府制瓦解,整个日本社会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大约50~60 万中下层武士沦为浪人,他们为谋生计,或出游江湖,或成为武师传授技艺,由此打破了长期以来武士阶层独占倭刀技艺的禁锢局面。在这样的社会动荡期,出于防身自卫的考虑,学刀之风应运而起,由此导致平民、浪人携刀成风,斗杀不绝,暗杀频起。当时技术交流极为频繁,而且是真刀相拼成习[8]。然而,在西方社会的影响下,以1868 年开始的明治维新为标志,日本跨入现代社会。一方面,由于倭刀这种传统格斗技能与文明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所以一度被视为“一文不值的劣技”而被抛弃。例如,1876 年明治政府出台“废刀令”,规定百姓不得佩刀出行,由此,倭刀失去了生存空间。另一方面,战场上火器的大量使用大大降低了倭刀的军事价值,致使其军事地位骤降。
明治政府的“全面西化”政策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与“全盘西化”截然相反的“恢复传统精神”的思潮在不断酝酿。顺应于这种思潮,传统柔术的习练者嘉纳治五郎①明治维新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日本现代柔道的创始人,被誉为日本现代体育之父。于1882 年成立“讲道馆”,率先开始了改造柔术的实践。为适应现代社会,他首先剔除了致伤、致残的危险技术,将柔术发展成为一项具有安全保障的对抗运动,然后又从中提升技术原理、凝练文化特色,并改称“柔道”,最终将其发展成了独具东方文化特色的现代竞技运动[9]。由此,日本传统武技拉开了现代转型的序幕。日本武技与中国武术极其类似,本来包括剑术、柔术、弓术、枪术、棒术、薙刀等诸多内容,而且分别存在诸多风格不同的流派,在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这些内容基本上采用“术”的称谓[9],就性质而言,都属于实用格斗技术范畴,致伤、致残、致死是很普遍的现象。而传统的柔术率先实现了现代转型。随后,1919 年日本剑术高手西久保弘道提出将原来的刀剑技艺改称“剑道”,将“弓术”改称“弓道”,并向文部省申请将“武术专门学校”改为“武道专门学校”,1926 年作为统称的“武道”一词被官方正式认可[9]。以此为标志,日本各类传统武技不仅实现了以文明化、竞技化为标志的全面转型,而且实现了“由术至道”的历史跨越。这种现代转型之路既充分汲取了西方文化的先进经验,又完全保留了东方文化的独有特色。
在1931—1945 年日本侵华期间倭刀被列入军队装备系列(时称“东洋刀”),所以“二战”结束后剑道被驻日本联合国军司令部全面禁止,学校教材中的相关内容也被全部删除。中断了5 年之后,随着“和平宪法”诞生、民主共和制确立,剑道才再次恢复。1950 年“全日本竹剑比赛联盟”产生,标志着剑道在纯粹的体育活动中再度恢复。1952 年初高中和大学开始将剑道作为教学内容,随后剑道开始风靡,并逐渐发展成为一项世界性运动。目前,在日本的学校教育中,剑道作为一种培育民族精神的实践途径而存在,“经过学校教育的日本人,几乎都接受过武道的教育。日本男子不是练过剑道,就是练过柔道,女子则是练薙刀或弓道”[9];在社会上,剑道则被视为一种精神修炼的实践途径,作为一项传统贵族运动开展,练习者多集中于白领阶层,中产阶级往往对“不诸剑道”视为像“不会围棋”一样的耻事[8]。目前,在日本九大武道团体中,剑道联盟人数最多,剑道的理论研究领域最广,剑道的社会影响也最深,其在日本国内的普及水平远远高于早已进入奥运会的柔道,例如,“取得高中武道教员资格人数,剑道比柔道高65%”,其“通过剑的(原)理(方)法的修炼,形成高尚人格”[9]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由此可见,剑道在日本的崇高地位。
综上,自19 世纪60 年代末日本跨入现代社会之后,其古有倭刀技艺因与文明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而面临被淘汰的窘境,在这种境况下,不得不尝试现代转型。在从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的转型过程中,不仅参照西方竞技体育完成了以文明化、竞技化为标志的现代转型,而且还保留了东方武技的特色,实现了“由术至道”的历史跨越。在欧洲击剑、日本剑道相继实现了现代转型的大势所趋之下,传统的中华剑艺的发展境况如何呢?
20 世纪30 年代在不断涌入的西方竞技体育影响下,中华武术才尝试由实用格斗术向现代竞技体育转型,但由于种种原因而夭折,其后又被长期搁置,即使21 世纪的今天,中国传统器械技法不仅仍没有实现现代转型,而且渐渐失传,只有少数民间人士在维持着其奄奄一息的窘境。究其原因,20 世纪中国的特殊国情阻断了其正常演进轨迹。
1911 年的辛亥革命虽然结束了中国历时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但由于之后仍然连年军阀混战,所以中国并没有形成和平发展的社会环境,而1927 年国民政府统一各军阀之后的10 年一直被学术界称为民国“黄金十年”。正是在这期间,张之江组建了自中央到各省市县的国术馆系统,大力发展中华武术,并进行了竞技化改造尝试,这种改造既包括拳术,也包括器械,传统的剑艺当然也在其列。
例如,1928 年10 月在南京举办的第一届国术国考,比试内容包括率角、拳脚、刀剑、矛棍4 个组,“率角比赛有角衣,拳脚比赛只戴护头软帽,器械比赛,须被护面、护腰、护手各具”[10]。据当时的《新闻报》报道:10 月18 日是比赛的第4 天,“观众二万余……下午举行刀剑比赛十八次,每次二人,刀剑皆木制,各涂白粉,击中者以痕迹决胜负……十九日上午九时继续举行拳术及刀枪棍决赛”[11]。由此可知,中华剑艺在竞技化尝试之初采用了护面、护腰、护手等护具,这与国外相似,但所用器材及计分方法有区别:系木质,上涂白粉,以痕迹决胜负。
1929 年11 月在杭州举办的国术游艺大会主要比试拳脚功夫,仅有器械表演,如大会规定:器械表演“以剑、枪、刀、棍为主”[12-13]。原计划15 日开幕,因雨而推迟。在11 月16 日的开幕式上有20 多人表演,“民众观者,约二万余人……其中以李景林之舞剑,孙禄堂之拳术最有精彩”[14],第二天“李景林亲演太极剑,其夫人与女公子亦合演对剑,均属各有心得,早具声誉”[15],第4 天共100 多人表演,参观民众有三万余人,“其中最有神采者,以吴鉴泉之太极剑,李景林李庆澜之对打木剑,孙存周八卦剑,俱属火候功到……滕男璇之纯阳剑,十四岁男濮伟年表演太极剑,濮玉女士与叶茂庵比武当对剑,男童王玉堂之五虎剑,剑法均极灵快”[16],第5天上午表演,下午比试正式开始[17]。后来第6 天临时参加特别表演者有“李景林之太极剑,李夫人与女公子对剑,李丽文双剑,孙存周八卦剑”[18],第7天拳脚对战比试完毕后因时间尚早,故安排表演,其中包括“褚桂亭之龙形剑,萧品三之老猿出洞拳,氏绍辄太极剑”等[19]。中华剑艺即可对刺,也可演练,这是与国外对应器械的最大不同。
1931 年制定的第五届全运会《国术比赛规则》(计划1931 年举办,但因日本侵占东北而延至1933年)设“搏击、率角、击剑”3 项锦标[20],其中的击剑即中华剑艺比试。规则规定采取三局两胜制,并包括详细的胜负判定、得点方法,还有得全点、半点之别:“(一)击中或刺中对手要害部位者得全点。要害部位如下:头部,胸部,喉部,左右肋,持剑之小臂。(二)击中或刺中对方非要害部位者得半点”。犯规如下:“(一)以搏击或率角之方法加于对手者。(二)对脊髓及后头部加击之行为。(三)击刺耳部或腹部之行为。(四)击刺下部之行为。(五)对方剑落后更为追击之行为。(六)击中或被击中后,不听裁判长之停止指挥,刺击对方之行为”。此外,还有如下注意事项:“戴用之护具及竞技靴纽应注意于比赛进行中不致解开,若因解开而致妨碍比赛进行者,得照减点处理之”[21]。由以上规定可知,当时的中华剑艺比赛规则已经相当成熟,为其现代转型打好了坚实基础。1933 年10 月举办的全运会国术比赛有所变化:“国术比赛设锦标如左:(一)拳术。(二)摔角。(三)器械(刀枪剑棍)。(四)射箭。(五)弹丸。(六)踢毽。(七)测力”。其中,器械犯规规定如下:“(一)击打对方面部及刺咽喉或挑裆部者。(二)有暗伤对方之一切行为者。(三)在未发开始命令前,而先攻击,及已发停止令后,而仍继续攻击者”[22]。应该是出于保护对手的考量,将1931 年的刺中头部、咽喉“得全点”改为“犯规”。此外,还设有拳术、器械、对手、毽子4 项国术表演项目,按姿势、动作、运劲、步法4 方面评分,并规定“上列各项均优者,由大会赠以纪念品”[22]。由此而言,当时全运会的剑艺比赛已经形成了以技击对抗为主,套路表演为辅的格局。
全运会之后的第二届国术国考于10 月20—29日共举办10 天(原定6 天),考试项目共分拳术、长兵(棍枪)、短兵(刀剑)、搏击、摔跤5 种。20 日预试,内容为套路演练,21 日开始进行两两实战对比。其中,打拳的规矩是“不许打眼,掐喉,踢裆,违者即取消其资格。对打之二人,周身皆穿软甲,保护胸部肋部及腿部,以防意外之危险”;长兵要求“参加比赛者亦身穿软甲,惟手上多戴手套,头上带有铁护面具。棍之比赛,即以击中一次为胜一合而得一点。枪之比赛亦同,惟因真枪易生危险,故将枪头取下,捆绑棉花,上沾红土子(颜料之一种),凡被点中之处,皆有红点为记,皆可免除危险,更得观察清楚,故此法至善。最后结果,长兵共取最优等十二人”“刀与剑,计胜负之办法亦与长兵相同。惟刀剑并非钢铁所制,乃系藤制,外包软皮,内装白土分子,凡砍中处,皆有白痕一条,此亦为避免危险而便于观察之善法也。此组共取最优等十人”[23]。据《中央日报》报道:22 日的“上午比赛短兵,下午比赛长兵”,“前往参观者,倍形踊跃,四周看台,均各客满,统计不下二万余人,全场空气,至为热烈。竞赛技术,亦多精彩”[24]。《新闻报》描述了当时剑术技击的特点:“短兵战各用涂好白粉之剑,互相刺击,制胜要着全在动作灵活、避实就虚,纯以智取胜,不专尚力敌”,其中,“男器械剑术二次赛”共63人比试[25]。由以上论述可知,当时的国术考试已经形成了“技击对抗+套路演练”的格局,但以技击对抗为主。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作为预赛的套路演练仅仅进行了一天,只占整个国考时间的1/10。正是在这种格局主导下,当时的剑艺技击才初具雏形。中央国术馆国考之前,由马良创编的《中华新武术》中也有专门的“剑术科”,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剑术技击[26-27],但没有涉及如何技击比赛,20 世纪40 年代金志培发表的《击剑术概述》是较为系统全面地介绍现代意义上的中华剑艺比赛的论文,其中详尽地介绍了器械制造、基本规格、练习方法、技术要点、基本战术、手眼要法、得分方法、场地设置等,并在最终结论中说“练习此项运动,可培养勇敢之精神,随机应变之能力,与反应敏捷之习惯”,希望“多加提倡,俾斯术之能普遍推行”[28]。这种对中华剑艺技击的总结还是非常全面和超前的。
由以上记述可知,在民国时期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中国传统剑艺曾采用“击剑”的称谓,例如1931年的“国术规则”和1945 年的研究论文,虽然1933年也曾有“短兵”的名称,但此处的“短兵”是指刀比赛、剑比赛这个类别,并非指一种器械。同时,当时的剑艺已经形成了“以技击对抗为主,套路演练为辅”的格局,技击对抗的器材、规则、技战术都已成型,并趋向正规,而且独具特色。但后来因日寇侵华、连年战争,这种本已成型的技术格局只能停留于20 世纪前期的雏形阶段。
20 世纪中后期,特殊的社会环境导致中华武术走上一条特殊的现代转型之路。1949 年之后,中华民族告别了战火纷飞的年代,步入了和平发展时期,各项事业逐步步入正轨,传统武术技艺具备了按照正常发展轨迹进行现代转型的和平环境,例如,1953 年举办的民族形式运动会设有短兵比赛(其技法包括剑法、刀法)。然而,后来受文化政策方面“左倾”思想影响,在“肃清封建残余”“破旧立新”的大势所趋之下,很多传统文化形态被破除。因传统武术技艺形成于封建社会,发展于民国时期,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列为破除之列。当时人们更多地将其同“封建迷信、藏污纳垢等”联系在一起,在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时“只强调批判、推陈、去糟粕”[29]。在这种情况下,传统剑艺的现代转型之路被阻断。作为当时的全国政协委员,张之江曾在1957 年全国政协会议上作了《不要忽视国术的研究整理工作》的发言:“解放以来……所有祖国文化遗产,亦皆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下,重新获得重视,恢复整理,发扬光大的机会……唯独中国武术这部遗产,研究整理工作显然落在后面”[30]。这个发言应该是张之江对当时的武术发展状况与民国时期中央国术馆的辉煌纵向对比以及与当时其他文化遗产横向对比之后而得出的客观结论,但是,这种建议并没有被采纳。国家体委武术科组织专家于20 世纪50 年代中后期创编了以追求技术动作艺术美为价值取向的全新技术体系,以此取代了传统武术技艺。这种时称“新武术”的技术体系虽然包括剑术一项,如当时创编的初级剑、规定剑、太极剑、双剑、三合剑对练等[31-32],但其技术内容既不是民国时期与技击实战紧密相关的剑术套路,更不是剑术的技击实战技术,而是一种艺术性的演练形态。特别是文革时期,对传统武术技艺的否定达到极点,很多老武术家被作为“封建遗老遗少”,打成“牛鬼蛇神”,大量拳谱资料在“破四旧”运动中被作为“封、资、修的毒草”毁掉[33]。在这种大环境下,传统武术技艺在整体上处于被打倒状态,根本无法继续按照正常轨迹演化转型。
实际上,长期以来,中国武术一直循着“击”和“舞”两个方面发展[34],形成了“练为战”和“练为看”两种价值取向的技术内容[35],剑术技艺也是如此,既有魏文帝曹丕与邓展以蔗为杖的击剑较技[36],也有唐代大将军裴旻“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埶鞘承之,剑透空而下”[37]及宋代勇士“掷剑凌空,绕身承接,妙捷如神……霜锋雪锷,飞跃满空”[38-39]的艺术性展演。但历史上“击”的方向、“练为战”的技术始终是主体,“舞”的方向、“练为看”的技术始终是旁支。例如,第一届国术国考从1928 年10 月15—20 日共举办6 天,作为预试的套路演练仅举行一天,第二天即展开两两对比的实战比赛[40-41];第二届国术国考从1933 年10 月20—29 日共举办10 天,作为预试的套路演练也是仅于第一天举行,更多的时间是两两实战对比[23]。中华武术中“练为看”的旁支曾被明代军事家戚继光描述为“周旋左右,满片花草”“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42],被普通百姓鄙视为“花拳绣腿”。然而,20 世纪50 年代后期中华武术发展的现实却是“旁支取代了主体,甚至一度成为中华武术发展之唯一”。不可否认,这类追求艺术表现的技艺有其自身价值,但如果喧宾夺主,问题就严重了。正因为不仅发生了越位,而且还完全取代了主体(至今没有专门的中华剑艺对抗比赛),所以导致了中华武术发展的畸形。
20 世纪后期,国家层面曾展开了中华武术回归传统的尝试,但止步中途。改革开放后,随着诸多领域的拨乱反正,中华武术发展也趋于正常化。1981 年6 月国家体委主任李梦华在一次内部讲话中说:“武术应放到日程上来了,再不抓就要犯严重错误”[43],因此,计划将之前业已形成的武术套路比赛改为表演评奖形式(后未成功),同时,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为期3 年、耗资百万的传统武术技艺挖掘整理工作。挖掘成果中与剑艺相关的内容有青萍剑(上卷102 页,下卷51 页)、通珍剑谱(54 页),形意拳谱(9 卷共1 600 页,包含剑、枪等器械内容)。然而,由于以各省市武术套路教练员为主的既得利益者联名上书强力阻挠以及之后整个体育事业发展形成的以奥运战略为中心的大环境等种种原因,中华武术的回归之路再次被阻断,挖掘收集的传统武术被束之高阁,至今也未整理。此外,虽然自1979 年始还开展了散手、推手、短兵等武术对抗性运动试验,但由于武术技击被禁止了20 余年,致使在此期间培养起来的武术工作者只精通艺术表现型的套路,不知晓武术技击,所以后来发展起来的武术散打无论技击技术、运动员装束,还是比赛场地,都以借鉴和模仿西方拳击为主,故此一直得不到传统武术界的认可。而短兵对抗试验却有始无终,在40 多年间一直处于试验阶段,2020 年武术管理中心将其易名为“兵道”,采用连击制,导致比赛双方拿着器械互殴,这种技术更像短棍技术,与以“走青”为主传统剑术技艺迥然相异。更让人扼腕叹息的是,在20 世纪中华武术的现代发展过程中,武术对抗项目完全抛弃了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崇高地位的“剑”的名称,以至于“击剑”“剑道”等中华武术的固有名词因长期闲置不用而被西方、日本抢占,成为外来文化的专有名词。正如研究日本剑道的白长明所言:“令人深思的是,随着跆拳道、空手道和自由搏击、合气道、泰拳的汹涌输入及西式击剑的普及,中国武术正在遭受到无情的挑战。它的许多观念和训练、比赛方式,甚至其武术哲学思想的构架,也正面临着国际同行和东方武道的前所未有的冲击,中华武术正在遇到其历史上最困难的抉择”[8]。
无论欧洲击剑、日本剑道,还是中华剑艺,在古代社会都曾是实用格斗术,致伤、致残、致死是其共有特征。从18 世纪中后期英国的工业革命开始,人类渐次迈进现代社会,文明化成为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世界各地的武打技术则面临着艰难抉择,或者被时代淘汰,或者向文明化转型。在这个过程中,欧洲击剑率先尝试了竞技化、运动游戏化的改造,最终以一种安全文明的竞技运动的崭新面貌呈现于世,从而于18 世纪末至19 世纪初完成了现代转型,实现人类格斗术文明化进程中“质的飞跃”。日本的刀剑技术紧随其后,于19 世纪末拉开了现代转型的序幕,到20 世纪前期不仅完成了转型,而且还实现了“由术至道”的历史性跨越,并发展成为一种培育民族精神教育的实践途径。
回顾20 世纪包括中华剑艺在内的中国武术发展史,其现代转型之路异常曲折,虽然早在20 世纪30 年代前后就拉开了序幕,但因社会大背景方面的种种原因,其转型之路屡屡受阻。到目前为止,不仅中华剑艺以技击对抗为主体的技术没有实现现代转型,而且其历史上固有的能显示自身地位的名称如“击剑”“剑道”等也因长期弃之不用而被外来文化抢占。
在20 世纪中国跨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中华剑艺一再错失提升为现代体育文化的历史机遇。至于今后能否抓住机遇,既取决于国家层面的重视程度,也取决于武术界是否对武术发展存在的严重问题形成共识,并真正付诸改革实践。近10 年来,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时代强音,在这种大好形势之下,一方面国家层面应把“武化”教育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另一方面,武术工作者应抛弃以自身的既得利益为重的狭隘观念,而应从整个中华武术发展的大局观思考问题。彻底改革不适宜的中华武术内容,真正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武术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才不至于再次坐失现代转型的良机,而使传统武术技艺被淹没在滚滚历史洪流之中。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武术文化绝不能忽视以中华剑艺为核心的剑文化,在新的历史时期,一方面,应续接历史,重点考察20 世纪前期中华剑艺现代转型的经验与不足,首先实现尚未完成的现代转型之路,另一方面,应该重点考虑如何突出自身的文化特色,在对比欧洲击剑、日本剑道,认真剖析其异同点的基础上,将中华剑艺的独特之处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