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岩
研究始于问题,从问题到更深入的问题,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这是科学研究者们不断解释客观世界本质的过程。在研究一个问题时,并不是只有一种正确的做法,总会有多种选择和方案。目前体育领域还没有独特的研究方法,但心理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已被体育学研究者广泛使用。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都不是单一的研究方法,而是包括多种研究方法的统称。无论采用哪种方法开展研究,都必须依赖严谨的经验和事实,而非纯粹的逻辑推理。在谈及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的关系时,二者总是以一种互不兼容、互相竞争、互相比较的状态被呈现,并且较多研究者也坚持以其中一种方法开展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 in Sport,Exercise and Health在2011 年第3 期针对“量化研究者如何看待质性研究”进行了专题组稿,其中 Martin S.Hagger 的一些观点非常值得思考。Hagger 等认为,运动与锻炼心理学的量化研究者对质性研究普遍存在偏见,如质性研究没有理论导向、不够严谨、不具有普遍性等,而这些偏见大部分是由于对质性研究的认知不够而产生的[1]。事实上,研究方法本身并无好坏之分,也无对错之分,好坏、对错只能结合研究问题和目的来评判。因此,一项“好”研究除了要做到问题聚焦、程序规范和推论谨慎外,选对研究方法是重中之重。这就要求我们对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有一个清晰认识,以便于结合自己的研究问题和目的作出正确的选择。
量化研究和质性研究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取向、规范体系、研究程序和实践。量化研究是一种理论检验式的研究,质性研究是一种理论构建式的研究[2]。量化研究从理论出发,用经验数据对理论进行检验;质性研究从经验事实出发,建立事实之间的联系,通过对资料的分析建立概念或理论。更直接地讲,量化研究总是试图说明在一定前提条件下,科学假设比零假设在逻辑上更可取,而多数质性研究追求更准确、情景化、主体间性的意义解释[3]。在不同学科的研究方法著作和教材中,对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的差异或多或少都会有所介绍,但要更深入地理解这种差异还需要结合学科领域的具体问题。本文主要结合体育学领域的一些具体案例,从哲学立场、适用性、研究策略与程序、质量评价标准4 个方面解读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的差异。
量化研究主要以实证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为哲学基础,在本体论上承认客观世界的因果性,认为客观世界独立存在于人的感知之外。在认识论上,认为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是客观的,研究者在研究实践中应保持中立。张力为等以运动员成长成才的案例形象地阐明了体育科学不能搞跨越式发展这一基本问题,逻辑实证主义这一课必须要走实[4]。本文作者非常赞同这一观点,而且目前体育领域较多的量化研究所面临的问题之一就是方法使用的规范性问题。虽然从方法学习层面来看,量化研究的掌握比质性研究要“简单”,但严格遵循逻辑实证主义的要求,较好地实现操作化、概括化和可重复性还是需要研究者不断加强方法学素养。操作化就是将概念转变成被感官经验到的变量及指标,并能按照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测量或计量的数据的过程[5]。例如,在运动心理学早期,很多国内同行都关注过运动与人格问题,在研究这一问题时,无论是做实验还是用量表,都需要重点考虑“何为人格”以及“如何操作化”的问题,大三人格、大五人格、大七人格,一个人的人格究竟包括几个维度?另外,国外的人格理论是否适用于中国人,这些均是操作化时必须要谨慎考虑的问题。概括化即将研究结论外推,若想平衡内部效度和外部效度,就需要研究者巧妙地进行研究设计,如实验室实验结合现场试验、多种方式测量/观测因变量[6]。可重复性是判断一项量化研究是否可靠的重要标准,只有研究发现能够按照一定条件重复发生时,才能确定研究发现不是一种巧合。
质性研究是以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种资料收集方法(访谈、观察、实物分析),对研究现象进行深入的整体性探究,从原始资料中形成结论和理论,通过与研究对象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解释性理解的一种活动[7]。质性研究的哲学基础比量化研究要更丰富和复杂,在质性研究内部,有的研究方法也遵循实证主义范式,如定性比较分析。整体而言,质性研究内部仍是解释主义占主导地位[8]。以解释主义为哲学基础的质性研究则与量化研究完全不同,它们强调个体性和独特性,坚持主观诠释和建构,以理解作为认识论的原则,强调在具体场景和事件中对被研究者的个人经验和意义进行解释性理解。因此,质性研究往往更重视从被研究者的视角理解问题,同时,在理解过程中,质性研究会更强调整体和深入,将问题置于被研究者的整体生活中去考察,不忽视任何细节,为了更深入理解被研究者,深度访谈是质性研究资料收集时首选的方法。遵循解释主义立场,对研究现象进行密集地描述,自下而上式的归纳概念和理论是质性研究最突出的两个特征。
由于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的哲学立场不同,在面对不同问题时的适用性也就不同。在涉及描述性问题和关系性问题时,量化研究更具优势。描述性问题即现状不明的问题,如果研究者以了解“现状”“概况”等为目的,首选量化研究,如目前居民参与体育锻炼的比例如何?喜欢参与哪些项目?这样的问题就是描述性问题,此类问题的回答往往需要较大样本。例如,杨守建基于全国10 省(市)的11 142 个样本,描述了青少年体育运动参与的现状[9]。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建立理论,发现事物之间的关系,继而进行预测和干预。关系性问题包括相关性问题和因果性问题,相关性问题即关系不清的问题,因果性问题即因果不解的问题。体育学领域的绝大多数命题都是一种相关性命题,如运动与锻炼心理学研究的两大主题“运动对心理的影响、心理对运动的影响”,我们可以通过随机分组、设置对照组、控制、匹配等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内生性问题和反事实不可观察问题,继而推论运动能够对某一种心理倾向产生影响,但涉及因果推论问题,还是应慎之又慎,因为研究中始终存在难以观测的遗漏变量。在解决关系性问题方面,量化研究能够围绕一个小问题推进证据的有序积累,且能够给出量化的指标,不仅能够得出“有影响”,更能得出“影响有多大”,一个小问题上的量化研究积累到一定规模,就可以综合,将证据强度进一步提升。例如,由Martin S.Hagger 领衔的研究团队针对自我损耗效应进行了两项元分析研究,2010 年研究所报告的效果量为0.62[10],而2016 年研究所报告的效果为0.04[11],这种结果意味着自我损耗效应可能不存在。
质性研究一般要有新的构建,包括但不限于新概念、新模型和新理论,同时质性研究强调要深入了解被研究者的想法、感受以及意义,其适用的研究问题大体上可以分为4 类。第一类,触及被研究者内心或心路历程的问题。例如,王进进行的一项关于退役运动员退役过程的研究,采用个案研究法对8 位运动员退役过程中的意识和行为进行了深入诠释[12],再如李丹阳和张力为以一位中国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受伤运动员为个案,刻画了该运动员从严重受伤到重返冬奥的心理康复历程[13];第二类,所研究的问题在不具控制的情境中,如本文作者及团队在研究球场观众暴力问题时,因为球场的特殊情境以及观众在球场中情绪和行为的随机性,就必须采用质性研究进行探索,通过观察和访谈收集资料;第三类,已有理论和研究无法对研究问题进行解释时,就非常适合进行质性研究,如本文作者指导王莹博士开展的中国优秀运动员形象问题研究,研究过程中的问题始终是探索式的,且可供参考的理论也很少,从形象定位到运动员公众形象塑造理论,完全是以质性研究进行描述、解释和理论构建[14];第四类,适用于研究多元、复杂的问题,如本文作者及团队在进行青少年体育暴力问题研究时,考虑到青少年体育暴力的偶发性、复杂性和突然性特点,选择了以质性研究去刻画青少年体育暴力的特征和发生过程[15]。
策略是为了达成研究目标而制定的行动计划,而研究方法(具体方法与技术)是收集和分析数据的工具,如问卷、访谈、观察等。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采用的研究策略存在差异。量化研究的策略主要包括调查与抽样、实验研究。量化研究的策略更多的是为了检验理论,调查与抽样的核心目的是要测量一个社会现象或趋势的某个方面,收集事实检验理论。体育领域应用调查与抽样的研究居多,以建立潜变量模型为主,如郭正茂等验证了运动道德推脱在父母冲突和青少年运动员供给行为之间的中介和调节作用[16]。实验研究则是要辨别因果关系,应用实验研究能够更好地推进体育领域相关问题的证据积累,但现存的一些方法学问题应引起重视,包括不能明确写出实验假设、被试选择和分组违反实验基本原则、测量工具单一、无关变量控制缺失、统计方法误用等[17]。
质性研究的策略主要包括个案研究、民族志、现象学、扎根理论和行动研究[18]。个案研究要了解在某个社会情境下运作的各个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民族志主要是描述文化实践和传统,解释文化情境中的社会互动;现象学要描述特定类型个体经验的本质,从被研究者视角理解问题;扎根理论倾向于澄清概念或建构新理论;行动研究则是要解决具体问题,为实践提供具体指导。体育领域目前应用较多的是扎根理论、个案研究和现象学。扎根理论强调在资料收集和分析过程中通过持续比较形成概念和理论,在涉及一些新问题、新概念的探索时,扎根理论的应用最为广泛。例如,王斌等在研究竞猜型彩民购彩感知价值问题时,由于“前期研究未对彩民购彩感知价值的概念结构进行系统的分析,无法进行深入的量化研究”,所以采用扎根理论构建了竞猜型彩民购彩感知价值的概念模型[19]。对于体育领域一些特定的研究对象,因为其特殊性及稀缺性,个案研究得以凸显[20],如研究精英运动员或世界冠军的心理训练问题,由于被试很少,且心理训练的周期往往很长,就需要做过程性的描述和诠释,此时个案研究就非常适合。现象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关注经验和体验,而不是特别关心事物产生的原因,所以就要求尽可能地接近被研究者理解事物的方式,如熊欢等开展的一项关于女大学生户外徒步运动体验的研究,作者将核心问题聚焦于“户外徒步运动能带给女大学生怎样的体验和感受,这些体验和感受对女大学生的成长和发展能产生怎样的影响?”[21]。
除研究策略外,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在程序上也有一定差异。研究假设、样本、收集与分析数据是研究程序的几个关键点。量化研究的假设需要非常明确,即基于已有理论和研究推导出自变量与因变量的关系,对于探索中介、调节效应的研究而言,还要从理论上阐释中介变量和调节变量的影响,避免陷入数据驱动的陷阱。质性研究使用归纳法,所以在研究之初不会形成明确的研究假设。相反,质性研究会在资料不断收集和分析过程中暂时性地提出假设,其实用“提问”来代指质性研究中的假设更为恰当。从操作层面来看,资料不断收集和分析过程中,研究者通过提问才能够使资料收集和分析更加聚焦。
关于样本,涉及“选多少”和“选谁”的问题。对于量化研究而言,充足和恰当的样本量非常重要,但一味追求大样本也是不受推崇的。因为量化研究的统计分析主要是基于虚无假设检验,其对样本量非常依赖,样本越大,自由度也就越大,无论自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如何,相对于小样本,大样本更容易拒绝虚无假设,得到统计显著性结论。“无差异”的虚无假设在现实中是不成立的,只要样本足够大,就会有足够的统计功效拒绝虚无假设。样本量越大,统计功效越大,这就会使研究者为此付出更多的、无用的体力劳动,但样本量偏小,结果的不稳定性也会提升,所以量化研究必须要选择合适的样本量。从目前体育领域的相关研究来看,事先估算样本量的研究少之又少。量化研究中“选谁”作为样本也非常关键,这涉及推论问题。实际的测量是针对样本,但结论绝不可能是针对样本,而是样本代表的总体。因此,量化研究中的取样必须要考虑抽样策略和样本代表性问题。
质性研究的样本选取要与研究问题紧密相关,随着资料的不断涌入,资料分析的不断深入,逐步选取更精确的样本。质性研究对样本量不做估算,饱和目前被视为一个可接受的评估质性研究样本量是否充分的标准。在质性研究中,样本代表性实质上是“虚假问题”,样本代表性意味着样本能够反映总体的属性,即在取样时总体的范围和边界是清楚的,而质性研究更多的是研究某一类现象,而不是达到对某一个总体的认识。因此,质性研究中一般要选取典型性样本,即样本能够反映出某一类现象的共性。
收集与分析数据方面,量化研究在收集数据时大多会使用问卷(以研究目的为依据)或量表(以理论和构念为依据),并且会严格评估测量工具的信度和效度,因为测量工具的信度和效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数据质量。量化研究的数据分析主要是描述性统计和推论性统计。质性研究的数据来源主要有3 种:访谈、观察和文档。访谈数据是基于人们所说的而不是所做的。观察数据依赖于研究者“自我”的记录,文档数据则面临真实性辨别的问题,二者的信度问题均较为突出,因此,质性研究往往会收集多种类型数据。质性研究中数据分析方法较多,其中内容分析、扎根理论分析、话语分析、会话分析和叙事分析被广泛应用。
什么样的研究是一项好的研究,对“好”的理解有多种角度,但是一项研究始终要面临结果是否真实的问题。量化研究中效度的分类较多,包括构念效度、统计结论效度、内部效度和外部效度。评价量化研究时,可以从程序规范性和结果层面进行,如Protogerou 和Hagger 开发了一套用于评价心理学调查类研究的质量评价标准,可以从程序规范性层面对一项研究作出评价[22],而王进则是从统计功效层面来判断一项量化研究的质量,直指研究结果(I型错误和II 型错误)[23]。如果想更全面地评价一项量化研究,也可以进行重复研究。
质性研究经常会强调真实性,真实性意味着通过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观点,对社会生活给出一个合适的、诚实的、均衡的说明。开展研究时,当研究者的经验主张得到了多种经验数据的支持,便具有了效度。效度正是源于许多小的、不同细节的累积结果,它们集合在一起建立起有分量的证据。当质性研究者连续地在不同的数据中探索,并意识到离散细节间的关联时,效度就会增加[24]。因此,评价一项质性研究,从程序规范性层面进行较为合适。《我国体育领域扎根理论研究质量系统评价及其控制》提出了信度控制策略与效度控制策略[25]。信度控制解决操作层面的问题,包括抽样阶段增加“抽样判定”、理论生成阶段增加“理论生成过程检验”;效度控制解决现实层面的问题,包括保障研究人员方法学水平的“方法学素养自测表”、保证选题效度的“交流验证法”、保证方法适配的“方法适配性检验”以及保障研究结论现实相关性的“交流验证法”与“理论发展判定”。
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的区别有很多,但最终在研究实践中,它们的根本区别只取决于研究问题和研究目的。作为实证研究者,应始终坚持方法服务于问题,在一项研究中,可根据面临的问题及时对研究方法进行调整。随着研究不断细化和深入,体育领域的好多问题都显示出极强的复杂性,研究实践中综合使用质性研究和量化研究将会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