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花(北京)
我从科室日常工作当中撤下来的时候,已经连续在单位宿舍住了一个月。疫情来势汹汹,为了保证患者的生命安全,科室实施封闭管理,所有人吃住都在单位。在这三十天里,惯常的家庭生活变成漂浮在空气中的一个概念,游离其中的亲人也随之幻化为头脑中的简单存在。至于蓬勃在客厅窗前的那些花花草草,幽静被远离粉碎,只在纷繁的回忆中发散清香。
很多时候,单位和家同时承载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千丝万缕的交叉是意义也是目的,人力的微小会让一切意外事件成为重量的核心。住在单位,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上班、下班和上楼、下楼这些重复的动作上,晨光暮色变得可有可无,各种熟悉的动作被反复唤醒,时间沉默,头脑中华丽的形容词越来越少,越来越陌生。忙碌之余,吃饭、睡觉就是一种奢侈而清醒的享受了。
这个冬天不是特别冷的那种。相比大西北的雪色纷纷,冰天雪地,这样的冬天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幻象。时间快进入十二月了,绿化带里的冬青树依旧绿得齐齐整整。梧桐树憨嘟嘟的大叶子,虽然一层顶着一层地黄到了树顶,看得出来,冷风吹过时,它们的眉目间多少都含着一点不甘心。办公区旁边的小竹林也是脆生生地绿着,高高拔起的枝条立在冷风中直指天空。无边无际的时间滑过指尖,一些事物沉默其中,一些事物却在沉默中慢慢消失。在逐渐厚重起来的清冷中,万事万物正在缓慢转身,成为寒冷的背景。
雨零零落落。冬夜的雨没有恰如其分的词汇可描述,只觉得每一滴都可以浸透心瓣。清晨,轻软的湿气在冬青树的枝叶间翻滚,冷风卷过来稍作歇息,推动鲜绿的枝叶,开启更大幅度的滚动。日复一日,在被晨风搅动的空气中,我又一次推开白班的大门,让夜的残影在繁杂的思绪中徘徊,留下梦里来过的事物径自遁去。
泛白的时间步步为营,皱纹悄无声息地渗出额头,被自我遮蔽的真相慢慢显影。
我的撤退是因为病毒攻击了肉体的软肋,正常的机体防御功能被损坏,身体失去了健康的“防火墙”。我已与我的肉体握手言和,或者我已抛弃我的正常思维。所有的抗拒和挣扎依旧在同事之间游走,浪迹走廊和病房的病毒使白色的工作服变得更白,让深夜的灯光在长长的走廊里彻夜不眠。在这样一场无法选择叙述方式的幻象中,患者与我们成为彼此的“精神加油站”,每个相遇的眼神里都泊着血压计、体温计、血氧仪,和颜色形状相互印照,各自执守自身作用原理的药粒。
医院的存在,是时间赐予人类短暂而又强大的“清醒剂”。它没有标明有效期,却必须对举足轻重的生命驾轻就熟。身在其中,我内心总是无法逃脱无奈。因为,发烧咳嗽是真实的,咽喉疼痛也是真实的,在无限循环的时间中,离别与消失也是真实的。经历无数的荒诞与浑浊,暗流涌动中,生命的真相浮出水面,回忆与遗忘成为日常。
每次将这些残损的记忆赋予笔端,都会有些许的轻松感觉漫过心头。俄顷之后,却是巨大的虚空和无力感。生命无力,我便无力。我无力,仿佛生命也会失去意义,或者正在聚敛它们自身所应有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