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外一篇)

2023-04-15 09:24湖北刘博文
金山 2023年2期
关键词:阳春面福海警队

湖北/刘博文

“老板,来碗阳春面。”

“阳春面没有,洋葱挺多。”

唤作老板的男人掏出方巾擦拭因碗勺碰撞而溅至灶台的油渍,日光倏然穿过,豆大的汗珠给大手瞬间抹下,不曾滴落锅沿。

“阳春面,小孩家家电视剧看多了。”福海腾出手,朝门口递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牛肉粉,回身拿干抹布反复荡去,方才停驻于生麦闪着光的额头。

“叫老板多生分,你可是我大侄子,喊叔。”

“知道啦,老福海。”生麦接过面,俏皮地吐出舌头。

“叔,你荡手那样子,活脱脱桥畔北祠堂巷口做剃头营生的一刀胡等生意时将刀身置于磨片布上来回蹭的翻版。只不过你的布细,一刀胡的磨片布粗,透着一股糙牛皮声,刀身荡上去时传出的音调像在解牛。”

“小孩家家,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卖面的福海与剃头的一刀胡积怨已久,不大对付,二人唯一交叉点在于,一口一个小麦,同为独身的他们把孩子看得比家人还亲。

呼噜呼噜,生麦擦擦嘴边的油:“道理怪多,有能耐学胡叔给我摘星星客。”

“切,他手速都没我快。”

陆石桥方言,管磨东西叫“荡”,“去”发“客”的音。

一来二去的刀身荡起,伴随桥畔徐徐而过的拍岸水花,流水般交错穿行于时间的轨道。陆石桥还是那座陆石桥,地方名头都没变,人倒给喊老了,如电视剧翻篇前总爱套用的念白,一闪而过。

电视看得久,许多台词福海也倒背如流,端勺给粉面落上浇头那短短两秒都能蹦出三句,不输这小子。

殊不知,等来的却是一声熟悉的谢谢,以及没有下文的冷落。

“小孩家家,咋啦?”福海回身,掏出方巾揩汗。

早春二月,刚刚化冻的陆石河正迎着未曾恢复元气的日头,闪烁出零星波光,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桥边杨柳已然抽出新条,一切都维持着生活本质。

唯独生麦变得寡言少语起来,每日到面店干坐半晌,难不成又有新剧上线,学里头主角装深沉?

倒真不是。

眼尖的福海发觉,小侄子在复习备考。

消息灵通的他还知道,生麦报名警察公职考试,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理由特简单,生麦的好成绩完全可以报考其他公务员岗位,去政府上班不比当警察有面儿?亲友有事指不定日后能帮上忙。

前因后果串起,刚从大学毕业的他似乎也只能到这儿来复习。尽管二人仅作为邻里之间表面称呼上的叔侄,了解到事情原委的福海依旧看好生麦。

这孩打小秉性就犟,不然咋叫生麦,翠绿青葱的新生麦长势最为挺拔,迎风也不倒,硬着咧。

“当警察能匡扶正义,打击黑恶势力!”跟家里硬气的生麦终归奈何不了经济来源的断链,心有志向也得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索性入职桥畔新开的古董行,从底层做起,负责门岗闸机,小岗亭则是他熬夜刷题的新处所。

刷到刑事侦缉类题目,空白处的下划线正对应铁皮亭外彻夜通透的黑,有灯忽闪,持续多晚存在不明车辆进入,打到这儿工作起,生麦便觉察到苗头!

拧开微型手电,以学案上所描述的警戒式移步前驱,一把明晃晃的回旋式瑞士刀弹出,生麦掷出手电,闪身避开,前脚猛地朝暗处飞踹,正待制服对方的瞬间,却被凭空多出的半道凶光击中后背!

夜间交易,除开贩毒莫过于非法勾当,联系起工作的古董行,这些天不曾产生客流往来,与学案试题中揭露的洗钱行业不尽相同。

而这类犯罪分子往往凶残至极,被放倒的生麦下意识攥紧手臂。

竟有骨节爆裂声自头顶袭来……

一刀胡?

落在地上的手电送出点点星光,照在同样震惊的福海脸上,手执擀面杖的他,望向同自己形态相似紧缚住凶徒的一刀胡,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百岁的男人,倒像电视剧里那样抓起罪犯,讶异之余,不免笑出声来。

“好家伙,出拳不比当年咱俩干架时弱。”

“你这暗中护航的手速也宝刀未老。”

“得,赶明儿再叙旧,先把人绑好送公安局。”

“小麦也别急着谢我们,等月底考完出成绩,配上星徽穿好警服时再补都不迟,咱俩这身手,总够格吃你这顿谢师宴吧?”

“够,我亲手做阳春面给二位大侠吃啦!”

面含笑意的生麦松开紧攥的手臂,掌心深处,握着多年前一刀胡给他拿废刀片制成的满是汗渍的角星。

风华亦掩盖不住其锐利,年轻时福海以没收的名义用方巾包住,老不让小麦玩,怕他划伤自己。

五边棱角的星星,本会是方才黑暗里闪烁光芒的最后一击。

靶 心

总能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客厅,厨房,电话里。

电话那端工作的林崇,狡猾地打起掩护:“办案呢。”叫他把心放回肚子,每每听到这番话的林大可,眉毛无一例外蹙到老高。

有上天的阵势,如果地心引力允许。得承认,林大可蹙眉的样子,十分神似多年前孕育他长大成人的老妈。尽管,林大可未见过妈老去的样子。

妈端坐于黑色相框里,给一层玻璃面包裹,隔着真空表层,时刻聆听父亲的咳嗽。

父亲的咳嗽日益加剧,声声慢,纠缠于林大可心中,又声声似箭,让林大可的心以靶子的形式出现,扎上一针又一针。

“太不懂事了!”

这话作为父亲早年拿来对付林大可的手段,十分有效。时过境迁,台词与人物形象星移斗转,如今调转头,日子一如糖果,失去了水分与甜度。

甜度被岁月消耗殆尽,只剩下添堵。

“跨过年您可就五十了。”

“五十算啥,按国际标准,如日中天,正值壮年。”

“不跟您掰扯,多为儿女想想。”林大可话里带着气。

真能坐下来想想就好了,哪回不是这样,把家和单位比作一个半径,父亲就是文具袋里的三角板圆规,于两条线之间不断相错交叉。

“难免会出现差错,妈不就是?”

林崇沉下头,作为一名地道的刑警,家庭中扮演的角色总会带上点雷厉风行,林大可越来越大,渐渐知事的他发觉林崇的痛点后,紧要关头总能亮出堪称杀手锏的母亲。

若非那次执行任务回家晚了点,没接上下班的她,车祸可能不会发生。

难说。随着年纪的增长,林崇陷入往事的时间愈发多。最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普普通通一小感冒,硬生生拖了半个月。家里撞上儿子,眼神里总要多出来份躲闪,咳嗽涌出,能忍则忍,不能忍便找个背人的地方,咳出泪来才能了事。

警队亦如此。

林崇发觉平日工作爱和自己神侃的同事,都刻意同自己保持着距离。儿子枕边风如影随形:“岁数大了,别学年轻人那么拼,暂时退不了休,退居二线总可以吧。”

“不可以。”

太堵心了这话,比同僚老郑那个因修路而不断推迟建设的城南新区治安岗亭还要堵。

林崇气到眉毛飞起:“是人话吗,好像你爹成了警队的边角废料,做不了材料还碍人的眼。”

再不济,也有余热能发挥吧。

挂掉电话的他,一张脸皱成靶心。射击训练场上的靶心,出人意料地没有显示应有的分数,十枪,子弹半数打在理想状况以外,换而言之,状况非常不理想。

再继续下去,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待在警队。

念及此,咳嗽老友久逢般再次涌上喉头。梅雨时节,夜幕下细雨连绵,从警队出门办事的他,给困在商场门口。雨势渐浓,及至夜深,竟浓到伸手不见五指。

却有束柱形灯光在已歇业的商场南门亮起,直觉告诉林崇:有事发生。

冲过去,没有预料中的人影,灯光亦消失得一干二净,待要转身,后脑勺已被钝器击中。

满世界的头痛欲裂把他拽醒,警队送来的水果鲜花让他癔症了一下。

“爸,喝粥!”是儿子林大可的声音,“皮蛋鲜肉粥,补充营养的,专门放了老姜。”

林崇嘴唇蠕动,想问些什么,终归咽回到肚子里,墙上的挂钟不分昼夜走着,不知怎的,他发觉圆形挂钟像极了训练场上的靶子。

提前离退,看来是天意。

窗外,梅雨仍在持续。自己与警队最后存在的关联,应该就是床头摆放的那些水果鲜花了。

甘心么?当然不甘,可看着每天家里医院两头忙活的儿子儿媳,不甘都如窗外云雨般化作惭愧。

“该放下了!”面对前来看望的同僚老郑,林崇垂下头,“再不能亏欠孩子们了。”

“爸,您没有亏欠我们什么。”

突然出现的大可领着儿媳与孙女:“您知道吗,小葱在学校里特爱跟同学讲爷爷的故事。”

“爷爷是人民警察,抓坏蛋的大英雄!”小葱奶声奶气的。

那个打伤林崇的犯罪嫌疑人,准备纵火烧毁商场,他在商场投资生意亏了本。

“知道今天为啥来看你吗?”

老郑接过话茬,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修建完成的新区透明化警察治安岗亭映入眼帘。

“我们欢迎你回来,虽然在外人看来新的岗位不如刑警那么重要,但咱人民警察在哪不都能保护人民财产的安全?!”

“也对,咱人民警察,到哪都是靶心!”

林崇起身,正对病房前方的圆形挂钟敬了个标准的警礼,身后,孙女小葱拿起妈妈的手机,抓拍下这一刻。

还别说,孙女拿手机的样子,真有两分林崇初上训练场持枪瞄准靶心那稚嫩模样——一紧张,眉毛就蹙到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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