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果园

2023-04-12 00:00:00罗小果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期

这是外公的果园。

四月的早晨,从老房子旁边开满柚花的柚子树下穿过,踏上新绿的吱呀叫的木板桥,越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层层绿叶在眼前依次退场,便来到了水绿和青葱交杂渲染的李树、枣树和柚子树下。阳光在水汽里起舞,树叶在欢腾中吟唱,果子在叶丛中嬉笑;村庄里的人们担着扁担、扛着铁锹三三两两路过,就同这果园里的一切生灵一样,也要开始忙碌的一天。

“吃早餐啦——”这是外公的声音。

扑啦——燕子飞过青空,剪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一、春天

春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我想桃树一定有答案。当果园里其他植物还在盖着灰蒙蒙的被子睡觉的时候,桃仙子是最早睁开眼睛的那位。一片苍茫混沌中,她最先露出桃粉色的手指,静静感受空气里的寒意。“大家都还没起呀!”她想着,“可是我已经睡不着了,迫不及待要看看春天啦!”于是,她换上粉白相间的衣裙,在春风里跳起舞来,仿佛一团粉色的光团。

大家都被她闹醒了,于是,李树、梨树都争先开起了白花,柚子树和橘子树抽芽,茉莉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也舒展开来。果园里粉的、白的、嫩绿的、鹅黄的、翠绿的颜色组成一幅油画展现在眼前,招来点缀的麻雀和燕子,引来围观赞叹的游鱼。一切声响、一切颜料、一切故事都在果园里发生,在这里,春天是一场奔赴的宴会。

四月末,等到阳光洒满大地,一年里最明媚最自由的日子才算开始。早上七点,太阳便露出了脸。我也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来,泵出井水刷牙洗脸,一转眼就跑进了果园。在等待外公做好早餐的这段时间内,我的活动在果园里进行。

蹲在桥上看小溪里的小鱼和龙虾,跑到李树下捡落下的还未成熟的青李,用外套的衣角兜着,在溪水里洗一洗,咬一口,又酸又涩,还带点儿春天早晨的冰凉味道。就这样边啃边一路往里走,沙田柚子树的花落了一地,香气扑鼻,捡几朵也可以和衣角里的青李一同打包。梨花也落尽了,梨果子结在枝头,小小的像是外婆床边的绿吊坠。橘子树也开花了,它的花有点儿像柚花的缩小版,但没有柚花香;葡萄藤快爬满整个葡萄架了,我常常幻想,到了夏天,这一定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在葡萄藤架里放把凉椅,坐着听蝉声闻花香,伸手就能摘葡萄。可是外公种的葡萄又小又酸,好不容易有熟了的,就被虫子和鸟儿捷足先登了。在吃果子方面,人总是比不上鸟儿和虫子。

我的外公有一套吃果子的理论——要吃鸟儿和虫吃剩下的果子。比如被虫子吃坏了的李子,被鸟儿啄坏了的桃子。只要把它们吃坏了的部分削去,剩下的一定是甜的。因为鸟和虫比人会挑果子,它们挑上的果子一定是甜的、可口的。后来,只要我们去果园里采摘李子或桃,我都会首先挑出被鸟儿啄坏了的果子来,让外公削掉坏了的那部分,然后津津有味地吃剩下的部分。就这样,我的童年在自然界养育和鸟儿亲自挑选后的水果里甜甜地度过。

二、外公

“吃面条啦——”

为早餐忙碌的外公还在喊。

“来啦——”我喊。

外公的面条曾是我的噩梦。每次做早餐,外公都要给我的碗里放好多面条,让我多吃点儿,长身体。可是小姑娘哪里能吃一整碗面条?我便撒娇要夹到他碗里去。“哎哎哎!别夹这么多!”外公皱着眉,“你吃这么点儿怎么行!”“谁叫你给我放这么多嘛。”我说着,马上就端碗跑开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碗里的面条还是不减。这么多年来,每次我回外公家,外公为我煮的面条总是满满一大碗。

从我记事开始,外公和果园便紧紧相连了。外公早起去园子里摘葱和青菜用来做早餐,外公给生了虫的橘子树打药,给桃树捉虫;外公在枣树下铺布,用木篙打枣,枣子下落敲在孩子们的头上,又疼又好笑;外公教我用木杆打柚子,对准树上挂着的柚子屁股一戳,柚子就掉下来;外公在池塘里捕鱼,捕了鱼来煎成鱼块,撒上辣椒粉,我饿了总要偷吃一块。

外公每天吃了晚饭就伴着夕阳的余晖去果园里看果树,他能捡到最大最漂亮最甜的李子,还总是留给我吃。外公看果园里的树生长、结果、落叶,一年也就过去了。新的一年还是这样,每年都有果子吃,每年都有外公的照料。

沙田柚子树一开始结的柚子并不好吃。我还在念一年级的时候,它便开始结果子。结的果子一个个小小的,硬邦邦,剖开来果皮比果肉还厚。第二年又结了,这次比第一年好一些,但果肉很干,食之无味。到了第三年,柚子树结的果实变得好吃了。后来每年都比前一年的果实结得多长得好。到了我念五年级的时候,柚子树结的柚子果肉清爽可口,粒粒分明,入口甘甜。每到秋天收获柚子的时候,外公总吩咐我给前后邻居送几个柚子去,大家都夸我们家的柚子长得好,我们家的柚子树成了街坊邻居的“红树”。

夏天最热的时候,中午两三点外公外婆午睡起来,会去房子侧面的果园入口处的柚子树下坐一会儿乘凉。同村的老人们三三两两也会聚过来唠家常。外公见人多了,就让我进家里去抱两个去年打包封存好的柚子,顺便拿刀来,他要剥柚子。啦一声剖开,柚子的香味扑鼻而来,剥开的柚子被分到每位到场的人手里,小孩子总是能得到最多的分量。那是从小我外公用行动教给我的:分享能把快乐最大化。

外公是慷慨大方的,果园也是这样。

三、果园

果园就在老房子后面。房子周围绕了条小溪,小溪的水一年四季不干涸,总是清澈见底。跨过那座外公亲手钉的木板桥,左右两边便是错落的李树。再往前走,沙田柚子树长成云朵的模样,右边还有一棵结果很酸的橘子树;再往右,是一棵柿子树,柿子树旁种了茉莉花;还有两棵枣树,一棵立在土坯房边,另一棵斜着长在池塘边,像是一直在弯着腰好奇地看水里的鱼。

柚子树左边是一片菜地,外婆专属领域。菜地两角种了两棵梨树,能勾起秋天甜丝丝的回忆。菜地往外走是外公的葡萄藤架,还有一棵小小的枇杷树幼苗,是枇杷籽随意落在地上长出来的,外公把幼苗周围的杂草除净,等着枇杷树长大。可是没有等到枇杷树长大结果,外公的果园就没有了。

那棵能结出村里最甜的柚子的柚子树是最先被砍倒的,只剩下光秃秃的圆树墩。两棵春天里和桃树争艳的梨树也轰然倒地,外婆菜园的土畦一片狼藉。李树一棵不剩,木板桥被拆毁,漂亮得会唱歌的小溪也被黄土填平。池塘的水干涸了,桃树再也没有结过桃子。

柚子树生长的地方被人建起方方正正的房子,修起高高的围墙,住进了一户陌生的人家。从此春天再也没有桃花和梨花,夏天再也没有蝉鸣,秋天的柚子只能去集市上买,也再没有炎炎夏日下的树荫。孩子们长大了,老人们也老了,新房子在这里那里建起,老房子在这时那时推倒,外公的果园终究还是不在了。

外公说,那是人家的土地,人家本来就是计划要在那块地上建房子的。

我说,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家。

外公答,他们之前一直在外面住,现在人老了,要回来住了。

我说,他们没有见过我们的果园。

外公不说话了。

我也不说话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起外公的果园,总是想着将来一定要学绘画,把它画下来,这样果园还不算完全消失。每当我的朋友们带了家乡的水果来分享,我总要提起外公的果园以及那又甜又多汁的柚子树。可是时间过得太快啦,我离开外公外婆身边也已经八年了,果园也已经不在六年了。家乡的小村庄变化得太快,那些孩子们扑不到的萤火虫、够不着的桑葚、酸得不成样的李子、夜晚的凉风和蛙鸣,都已经离我们远去。

这一年又到春天,我在异乡看路边的柚子树开花香得轰轰烈烈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外公的柚子树。我对身边的好友说,打柚子时,用木篙戳它的底部,用力一顶,柚子靠自身重力以及冲击力就能落下来。我朋友说:“你打过柚子啊!”我笑了,眼前浮现外公白头发黑皮肤笑盈盈的样子——

“当然!”

“这可是我外公教给我的。”

那些心底最动人的事物不会远去,它们早已成为我们人生的一部分。虽然我们确实对很多变化无能为力,但那些美好却永远地停留了下来,等到偶然的一瞬恰合时宜地冒出来,在我们眼前鲜活跳动着,就好像从未离去。所以我们充满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