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动物的时刻

2023-04-12 00:00:00何晓宁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期

白团子

汽车的呜隆声和附近广场上嘈杂的音乐里,传来清脆的叫声。多么稚嫩!就像一个刚刚学会发声但还不能表达的婴孩。我停住脚,循着声音,四下里寻找。

人行道。一边是残破的广告墙,挡着一大片难看的废墟,挂满绿叶子的藤从墙后蹿出来,翘在路中央。

一道石坎,阻隔在宽阔的马路和细窄的人行道中间。

石坎下,一个软软的白团子,正哼哼呜呜地叫着,想要爬上来。

原来是一只真小真小的小狗!摊开手掌就可以容得下。低矮的石坎对它来说,是幼小生命中的一个巨大的考验。

它两只小小的前爪搭在石坎上,刺啦刺啦地往上扒,后腿飞快地跺着地,一跳,一跳……还没有一只蚂蚁跳得高,只好急得啊哼啊哼地叫,小嘴巴张得圆圆的,露出樱花般粉红色的舌头。

它没有抓稳石坎,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又立刻站起来,沿着石坎的阴影往前跑。它扭着屁股,身子摇摇晃晃,还跑不稳呢。它在寻找能够爬上去的路!

石坎长长,延伸到看不见的马路尽头。

它跑了一段,又掉过头,往回跑。仍然没有找到跨越石坎的路。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坎好像下定决心,要让它尝尝困难的滋味。

它又开始扒住石坎,蹬着电动马达似的小脚爪,努力往上跳了。我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它的行为。它似乎才发现我,眼睛终于看着我了。那一双黑月亮般漆黑又明亮的眼睛连太阳都显得逊色。当它看向你,立刻把你笼罩在春日天空一样澄澈的透明中。哪怕是一块石头,在它单纯的凝望中,也不能保持自己一贯的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它仿佛在冲我大叫。它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那样子把我逗笑了。

“你这个大家伙,快帮帮我呀,帮帮我呀!”它换了一种声调,又继续冲我叫。

我把手伸过去,伸到它的肚皮下,轻轻一抬,把它捧到石坎上。它又轻又软,连骨头都感觉不到。小狗,你是从云朵上掉下来的吧?可别让风吹走了!

“上来啦!上来啦!”它高兴地叫,晃着小天线尾巴,围着我转圈圈,黑黑的小鼻头嗅来嗅去。我蹲得低低的,和它玩。摸摸它的小脑袋,挠挠它的下巴颏,拉拉它的小尾巴……这真是无聊的生活中最令人感到惊喜和美好的事情了!

它身上有点儿脏,浓密的白毛里夹杂着草屑和尘土,脚爪子黑乎乎,看起来像一只流浪的小狗。我想喂它吃点儿什么,可是身边什么也没带。

已经是深秋。有风的日子越来越多。空气很凉。路边的行道树不情愿地掉着叶子。

小狗,这只看起来不到一个月大的小狗,刚刚感受到生命的新奇,享受到行走和奔跑的欢乐。它不知道身后的马路多么危险,汽车多么凶猛。它满怀对世界的新奇,无知无畏,到处乱逛。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狗,还没有体会到生活可能带给它的困难,还不知道饥饿和寒冷的滋味。它正做着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狗。

我脚都蹲麻了。

“嗨,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要走啦!”我对它说。

它黏住我了。我一迈开步子,它就摇摇摆摆地追上来。我跺着脚,发出很响的声音,假装飞快地向前跑两步,它马上急得乱了步子,栽了跟头,像毛线球似的滚到地上。

立刻,它打着滚儿站起来,那白色的毛线球里露出一对乌黑的圆眼睛,小鼻头,小嘴巴,四只灰扑扑的小爪。它又蹦蹦跳跳地乱跑,像一辆莽撞的、刚刚上路的小汽车,一会儿前冲几步,来个急刹车,一会儿突然蹦跶着后退,抖动那根跳舞的小尾巴。不,那是它生命的小油门!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哈哈,傻小狗。多么天真呀!只要看着它,心里便装满了简单的快乐和幸福。什么烦恼也都忘记了。

可我不得不离开它。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它。等走到路口的时候,它终于没有跟来。它似乎醒悟过来,我只是一个靠不住的玩伴。只是一个从它生命中路过的人。

它独自一个也玩得很开心。它在人行道上走走跑跑,做着在我看来相当无聊的游戏。

我最后看它的时候,它从一道裂缝走进了人行道旁边的废墟中。白团子不见了。白团子消失在黄色废墟的杂草中。那里有它小小的家。

它会把刚刚经历的一切,把自己离家后小小的冒险,讲给虚弱的妈妈听吗?

蛤蟆

它从路边潮湿的草沟里蹦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我正在跑步,突然停下来。

天已经黑了。一盏老路灯在远处亮着,发出脏兮兮的光,让本来就不平整的路面显得更加凹凸不平。路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灰色、黄色和黑色的色块。我半蹲着身体,眼睛盯着路面,仔细地搜寻那个家伙。

哈——它又跳起来了!

是一只半大的蛤蟆。我打开手机照明,用明亮的白光照住它。它马上趴着不动了,假装自己是一片枯萎的落叶。黄褐色的皮肤上落着大小不一的斑点,肚子微微地鼓动,我几乎以为那就是被风吹动的落叶了。

我关掉手机,蹲在它身后,保持着两三步远的距离,耐心地等待它再次起跳。过了有一分钟,它才敢活动,但仍然不敢太招摇,而是拖着身子,四肢交替着往前爬。我保持着蹲姿悄悄地跟踪两步。此时,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的昏暗,不用借助光亮,我就能牢牢地盯住它。

黑乎乎的夜色,把我双眼衬托得闪闪发亮。它意识到了危险,身体僵住了。它大概以为我是一只笨拙的大乌龟,准备捕食它。它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又朝前爬了两步,爬出我的“攻击”范围,然后猛地一蹦,落在左前方一株野蓬草的影子下。

哈——够聪明的!对一只乌龟来说,要想继续追踪它,就得冒晕头转向自取其辱的风险!

可我轻轻一挪脚,就追上了它。仍然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死死地盯住它。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做出任何行动。我的行为超出一只蛤蟆能理解的范围。它那小小的脑瓜似乎正在疯狂地运转着,分析着眼下的形势。

“太奇怪啦,太奇怪啦!我就是出来散个步,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呀……”它实在想不明白。

跳——跳跳——跳跳跳——看他到底会怎样!

挪——挪挪——挪挪挪——看它到底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僵持不下。它努力地想甩掉我,我努力地要追赶它。就像一个跟屁虫弟弟,一路上黏着哥哥要和他玩。我就是那个跟屁虫。

它好像已经明白我不会对它造成任何威胁了,就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脑袋里冒出一个顽皮的、恶作剧般的想法……

它猛地跳了一通,把我引诱到附近的草沟边。

我刚刚蹲定,打算继续盯着它。它冷不丁一个回跳——

“啊——”

我吓得身子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差点儿翻进路边的草沟!

它几乎是擦着我的额头跳过去的!我甚至看到它张得比月亮还要大的嘴巴!它差点儿跳到我脸上!

我一只手在屁股下撑着,一只手陷进草沟的烂泥里,惊魂未定。

蛤蟆——

早已不见踪影!

“咕——呱——”

远处的田野里响起蛙声一片。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一只躲在草里的鸭子笑得停不下来。

影子

一只没有名字的流浪猫。乌黑,瘦长。出没在小区的各个角落,独来独往,像一位神秘的落魄的巫师。不避讳任何人,也从来不理会和接受任何爱猫者的召唤和抚弄。对一切都显得不屑一顾,除了它喜欢的树、草地、花和阳光。

闷热的夏天,午后。阳光把一切照得明晃晃。它坐在桂花树投下的阴凉里,坐在浅浅的草地上,像一道裁剪得过分瘦小的影子。骨头的形状清晰可见。黑色短毛覆盖的身体缺少光泽,显得粗糙生硬。黄色的眼睛很大,不清澈,也不明亮,好像笼罩着一团冬日早晨特有的灰色云雾,使它显得更加神秘。

孤僻、冷漠、不近人情……所有可以用来描述它的词汇,似乎都不受欢迎。

它不是人们喜欢的那类猫。没有一丝可爱之处。在一些人眼里,甚至面目可憎。的确,它长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左脸颊上因受伤或疾病留下的一块秃疤像魔鬼的烙印。但那丑陋里显示出一种孤傲和尊严,绝不会让人产生怜悯。

几个孩子盯住了它,冲它跺脚、挥拳、大喊大叫,说着难听的、刺耳的话。

“打死你!”“死猫!”“怪物!”……

它无动于衷。风摇响了桂花树的叶子,撼动了保护着它的阴影。它仍然一动不动。

咒骂声更近了,更响了。那可怕的、魔鬼般的声音竟是从孩子的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朝它投来石子,土块,赤裸裸的恶意。

“喂!”我大喊,“为什么欺负一只猫?”

石块落在它身边。砸在尾巴上。它叫了一声,仅仅表现出一秒钟的惊吓,立刻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从容地、不紧不慢地走开了。就像一个长期处在无法抵抗的悲惨境遇中的人,习惯了恶意中伤,又努力保持着自我的强大和尊严。

它走进开满白花的灌木丛,消失在栀子花浓烈的香气中。

我散步的时候,总是刻意地寻找它。在它可能出现的地方,放一堆猫粮。那些猫粮很快就没了。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它吃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在垃圾桶上见过它的身影。

有一次,它蹲在汽车下躲雨。

有一次,它坐在车棚顶上晒太阳。

有一次,它过马路,从一片草地,走向另一片草地。

很久后的一个早晨,天空晴朗。它出现在明亮的、露珠闪烁的草坪上。温暖的阳光融化着黑夜残留的坚硬与冰冷,融化着它。

影子变得柔软了。

它躺在小床般的草地上,摊开闪光的黑色身子,把干瘪的肚皮向着初升的太阳。舔舐自己的脚爪。细长的尾巴在草丛里轻轻摆动……

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猫。

小鸟叫着,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它看小鸟。

“喵呜——”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它看我。

别的猫出现在草坪上。它看它们。

红色的叶子从树上飘落。它看落叶。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警惕的、安然的看。

它仍然舒服地躺着,躺在秋天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金色的阳光下,躺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

现在,我经常还能碰见它。

它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谁也无法侵犯的世界。

飞翔的小白蛛

一抹极其细微的光,在空气中一闪,就不见了。你会以为那是一道时空裂缝。只有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利用阳光反射,才能再次找到它,欣赏到它闪闪发光的灵动。

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丝线,像一条轻盈轨道似的,从灌木丛里出发,经过一部分天空,伸向高高架起的浓密的树冠。

——一条崭新的蜘蛛小径。

——一个小小的白点顺着小径,从高处一点一点地下滑,滑落在灌木丛的枝叶间。绿豆大小的身体被圆鼓鼓的屁股占去了一大半,屁股在阳光下几乎呈现出透明的颜色。八只细嫩的脚有节奏地摆动着。

过了一会儿,它抱着一枚和它身体一样大的、花蕊似的东西,从灌木里钻出来,沿着小径,开始往上爬。它在通过自己搭建的捷径搬运东西,把地上的好东西往树上搬!

这时候它显得有点儿吃力了。那东西的形状和重量让它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它歪歪扭扭地爬,不断地调整姿势,就像一位初次登台的高空走索演员,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出现意外。

它已经离开灌木很远,爬到了小径的中央,距离树冠的站台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它似乎累了,再也坚持不住,只好用后两对小小的脚锁紧丝线,把自己悬挂在半空中。它从来没有想过丢掉手里的东西!

如果看不见承载它的丝线,如果丝线在微风中停止晃动,你会以为那是一只因为偷东西而受了魔法的、被定格在半空中的小虫。

终于,它恢复了力量和信心,又开始往上爬。这次,它的步伐更坚定了。

就在它几乎要成功——接近树冠的一刻,一阵鲁莽的小旋风从草木间钻了出来,横冲乱撞,撞断了它的小径。丝线搭在树冠的这头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点,飘扬到空中。

小白蛛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即将被掠走的风筝,在空中飞荡起来。紧接着,架在灌木上的一头也断了……

呼啦——

小白蛛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带着它的一截丝线,抱着它的好东西,随风飞走了……

等风停了,它会找一根树枝,把自己挂住。然后,重新安家。当别的昆虫问它是怎么来的,它会把这段了不起的冒险,讲给它们听。

那一截来自老家的、花蕊似的好东西就是证明。

蜗牛时间

刚下过雨。湿漉漉的草木上,反射着明亮的水光。一丝风钻进灌木丛。水光自上而下,微微地摇晃起来,落下几颗光点。一只蜗牛出现在石楠叶片上。黄豆大小的身体,半透明的壳,似乎是从某个光点里孕育而生的,还没有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

我望着它。我知道它是一只蜗牛。这很遗憾。如果我不知道它是一只蜗牛,如果我从来不知道蜗牛是什么,那一定会更有趣。我会产生很多关于它的想象——

它是一片树叶在雨天泄露的秘密;它是一粒犹豫的种子;它是一头被缩小的白象;它是树叶上的小岛;它是灌木丛王国里的一座闪光的宝藏,蚂蚁小孩、蜘蛛小孩和毛毛虫小孩正前进在寻宝的路上,很快就会找到它……

可是,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只蜗牛,脑袋里立刻冒出无尽的关于它的信息:蜗牛,陆生贝壳类软体动物,身背螺旋形外壳,有触角两对,大的一对顶端有眼,头的腹面有口,口内具有齿舌,用来刮取食物,喜欢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环境,在地球上生活了千万年……

它是一只蜗牛,就不可能再是别的。我不得不怀着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无所不知的视角来观察它。

稚嫩的外壳下拱出一小截蒜白的身体。细细的、柔软的触角向天伸出。它开始打探世界了。这花了不少时间——对我们人类来说。它当然有自己的时间。如果你想接近它,认识它,和它交个跨界的朋友,当然得尊重它的时间——蜗牛时间。

它的触角以很小的幅度伸缩着,看起来小心翼翼的。这个晶莹庞大的雨后世界似乎吓坏了它。一丝风吹晃了它脚下的树叶。它立刻缩回壳里,没了动静。

想起读过的一首诗:

别的动物快是快

但是

墙头上有些什么

谁也没有我知道得多

蜗牛时间。我告诉自己。我耐心地等待着。我的耐心随着风、随着云、随着微微露出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消散了。毕竟,生活在人类时间里,分分秒秒都应该抓住。没有谁会奢侈地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等待一只蜗牛,哪怕一个小时也很难做到。

明天,一定有朋友这么问:“周末干什么啦?”

如果我回答:“看蜗牛。看了一整天。”

他一定会以为我的脑子傻掉了。

如果我回答:“吃大餐,看电影,约会,玩游戏,逛街……”

他就会一脸羡慕地认为我过着幸福又美好的生活。

蜗牛一动不动。蜗牛时间似乎卡住了。我忍不住伸出“上帝之手”,想要干预它。

我轻轻晃了晃它的叶子。它没有一点儿反应。我把叶子竖起来。它牢牢地吸在叶子上。我拿一根草茎挠了挠它。它的壳不怕痒。我喊它:“蜗牛,蜗牛,别这么害羞,有人想和你交个朋友。”它不理。

我把另一片叶子拉到它的头顶,引一颗水珠落下,不偏不倚正好淋在它身上。水珠包裹了它,笼罩了它,然后慢慢地塌下去。它一定感受到了水珠清凉的温度,终于一点一点地从壳里探出脑袋。

我不再对它动手动脚了,生怕吓到它。只是远远地小声说:“蜗牛,爬呀,爬呀,你是一只蜗牛,不是一块石头。爬到别的叶子上玩吧!”

我的话一进入蜗牛时间,就被拉成了一个字一个字,变得慢慢吞吞,过了很久,才钻进蜗牛的耳朵里——如果蜗牛有耳朵的话。

我等啊等,等啊等。蜗牛始终没有爬行一步。它似乎不相信自己会爬。

我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它。

我用“上帝之手”捏起它,把它放在高处的一片石楠叶上——和我的视线齐平的地方。

“这里的风景多好啊!”我说。

蜗牛缩着,又不出来了。我只好继续散步。等我返回路过灌木丛时,小蜗牛不见了。我沿着那棵石楠树找啊找,从树梢找到树根,从树根找到树梢,眼睛都痛了。我差点儿以为它被小鸟吃掉了。

终于找到了。它正坐在一片嫩叶的背面,一团黑乎乎的阴影里,一口一口地野餐呢!它的身后,留下一行歪歪扭扭、闪闪发光的“足迹”。

这真是一只孤僻的、不爱社交的小蜗牛啊!

公园里的小蛇

遇见蛇,并不像遇见蜗牛或松鼠那样平常,尤其是在水泥林立的城市。

层层叠叠的楼房和柏油路严丝合缝地包围住公园,把它和郊外的原野完全隔绝了。公园很小。一片十分钟就可以环走的湖。几块草地。几丛树林。一些点缀其间的花木。我经常来这里漫步,寻觅昆虫和小鸟的踪迹。谁能想到,一条小蛇会出现在这里。

它左右扭动着,飞快地横穿湖岸小路,滑进暗森森的灌木丛里,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我也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意外和惊喜——

小蛇钻进灌木的落叶里,藏住自己的身体,却忘了藏起自己的尾巴。一个细细的、黄绿花纹的尾巴尖露出来,粗心地搭在枯叶上,暴露得很明显。我远远地欣赏着它粗心的尾巴尖,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逃学的画面:他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四处乱窜,就是不肯踏进校门,他的大人每天不厌其烦地寻找他,追赶他,捕捉他,想把他送进学校……

正这么想着,尾巴尖突然一动,刺溜,收了回去。落叶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真恨不得立刻变成一个什么小东西,钻进落叶里跟踪它,把它看个清楚。我蹲在灌木丛边,压低脑袋,瞪大眼睛,吃力地往里瞅。

从小路上经过的大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们不好意思直接盯着我看,怕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便假装出一副不大惊小怪的样子,走远了几步才不断地回头打量,猜测我在干什么。

小孩子见我蹲成一只蛤蟆的样子,觉得真好玩,也跟着蹲下来,使劲地往灌木里瞅。

小蛇不见了。它把自己藏了起来,不给我们这么多只眼睛看到。

“发现什么啦?”我问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他摇摇头,一脸羞涩。但仍然蹲着往里看。仿佛以这么一个姿势看世界,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里面藏着一条蛇……”我想看看他的反应,听听他对这件事有什么见解,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嘴巴一撇,飞快地站起来跑走了。不知是我吓到了他,还是蛇吓到了他。他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爸爸妈妈一定告诉过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发现了一条蛇!公园里有蛇!很小很小的一条蛇!”我真想把自己的快乐和别人分享!

小蛇再也没有出现。

可是我知道,有一条小蛇住在公园里。

在公园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条小蛇的家。

它是在公园里出生的吗?那么它的爸爸妈妈一定也住在公园里。

也许,它是糊里糊涂闯进城市里的。那些房子、马路和汽车组成的迷宫弄得它晕头转向,它只好凭借天性,追寻着稀薄的、自然的气息,历尽艰辛,才找到了这片珍贵的、安全的“小原野”。那么,它会永远在这里住下来吗?它会喜欢这片小小的公园吗?

于是,每次走进公园,我都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我真想再次遇见小蛇,好好欣赏它的样子:它美丽的花纹,它稚拙的脑袋,它神秘的眼睛,它聪明的芯子,它自在游走的姿态……

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蛇。后来,听公园管理员说,那是一条黑眉锦蛇。原来我早就认识它。在我们乡下老家,它们常常出现在田屋边,抓老鼠和小鸟吃。我们亲切地称它为菜花蛇,从来不伤害它们。

在和公园管理员的闲聊中,我知道小蛇已经安全地长大。

白腰文鸟

白腰文鸟在槭树间玩耍。新生的枝叶被拨弄得晃晃悠悠。只要耐心等待,它们一定会露出灵巧的身影,从你眼前一晃而过,留下一行轻捷的足迹。如果你想欣赏它们,把它们好好看个够,甚至用不上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它们总在低矮的树团中出没,随时准备着降落在地面,以便第一时间发现好玩的游乐场所——

一片干净的水域,一片光洁的石滩,一丛浓密的花草,一寸铺满落叶的地面……要是在乡下,菜园里、稻田边、打谷场上,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它们是一群天真无畏的小家伙,不懂得什么叫作危险和害怕,只管吃自己的,玩自己的。稻草人拿它们没办法。它们无所顾忌地落在稻草人的帽子上、肩膀上、手臂上,成群结伴,叽叽喳喳。它们当然不是在嘲笑稻草人,它们只是把稻草人当成了一棵奇怪的小树,它们那单纯的脑袋瓜还不能理解“用稻草人吓唬小鸟以防它们偷吃稻谷”的人类计谋——这正是它们和爱耍小聪明的麻雀所不同的地方。但粗心的人们经常把它们和麻雀弄混。它们长着和麻雀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毛色,差不多的习性。人们只好把对它们的厌烦转移到麻雀身上,让麻雀替它们背了黑锅——这真是“傻”鸟有“傻”福呢。

我坐在浅溪的石头上,光明正大地欣赏它们的游戏。这是小区里的一条被槭树、石楠、结香、蜡梅、含笑等高高低低、层次错落的景观树所环绕的人造浅溪,结结实实地藏在树林里。如果不是小区的常客,即便你从林边经过,也未必能发现它。它潺潺的流水声实在微弱,轻易就被白天的喧哗所吞没。只有夜深人静时,你才能欣赏到它的歌声。

溪畔散布着人们挑选过的石头。它们来自山野,储存着山野的记忆和气息。它们吸引了来自山野的植物和动物。芦苇、菖蒲、千屈菜、鸢尾、水芹、美人蕉,一年四季在溪畔见缝插针交替生长。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里种下它们。或许,它们是乘着来自山野的风,降落在这里生根发芽的。

我更愿意相信,是文鸟带来了它们。在植树造林方面,鸟类显然具有比人类更高的天赋。它们在山野精挑细选地啄食草木种子,然后把它们带进城市,噗噗噗地撒播在溪边。等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们一展歌喉,唤醒每一颗种子。植物们便随遇而安地生长起来,把小溪变成一座天然的花园。

槭树上,有白腰文鸟的家。春夏隐蔽在浓荫里,秋冬暴露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那枯草和树枝编织成的巢穴,就像一顶戴在树头上的王冠。白腰文鸟是这片花园的国王。

一只白腰文鸟落到悬空在水面的细枝上,转动着小脑袋,向下打量。又来了一只,落在它的身边。细枝立刻被压低了,梢头的叶子触及水面,画出一圈圈细纹。它们大叫起来,“吱——吱吱吱吱——”就像两只欢快的小狗,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那是它们在呼唤同伴。

它们落在铺满卵石、长满青苔的水中,半个身子浸入水里。紧接着,又有三只文鸟从树中飞出,落在它们身边。它们互相对视,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尽管语言晦涩难懂,我还是感受到了它们的快乐情绪。

它们把尾巴拖在水里,不紧不慢地往更深处走。它们展开翅膀扑打水面,让溅起的水花更加深入地沁入每一根羽毛。它们多么喜欢玩水呀。脑袋扎进水中,整个身子都扎进水中。水中有细鱼,水中有草籽,水中有螺蛳,水中有苔藓……它们那短小结实、圆锥形的嘴巴啄呀啄,时而抬起头,在阳光下抖出一朵朵白亮的水花。

我举着手机,在很近的距离拍摄它们。它们吃自己的,玩自己的,乐自己的,毫不在乎。我噘起嘴巴,模仿它们的声音,试图引起它们的注意。我多么希望它们把我当成同伴,不介意我庞大的身躯,不介意我笨拙的姿势,不介意我没有翅膀、没有清脆的歌喉……即便我都有,也不好意思加入它们的队伍。我总是想得太多,想到还未完成的许多的事情,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想到明天,想到未来。

我没有那颗纯粹的、只能装下快乐的小脑瓜。

也许,在我还没长大的那些日子,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会毫无顾忌地抛下一切,接受一对翅膀、一副鸟喉,接受一颗简单的小脑瓜和一个弱小但灵巧的身躯,然后毫不犹豫地追随它们,变成它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