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 诗 童话

2023-04-12 00:00:00黄虹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9期

盆池

[唐]韩愈

池光天影共青青,

拍岸才添水数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

试看涵泳几多星。

毫不夸张地说,我有好多秘密。

在我这个年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秘密。真的,据我观察,那些被称为“野孩子”的,或是那些家里有个小院的孩子,比较容易和各种各样的秘密打交道。小院子向来是盛产秘密的地方,至于野孩子,从来都是秘密王国的探路者。

刚好,这两样我都占了。

还不止呢。我家不但有个小院子,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子。这个池子,说小嘛,是真的小,顶多一米见方吧(可能宽度还不够一米)。说深也不深,我平时喜欢捡了外婆的晾衣竿往里一放,咕咚,水面破开,晾衣竿一会儿就不动了,还剩大半在水面上。

这就是个储水池,用来浇外婆那架丝瓜,还有一小畦葱,一小畦蒜苗,一小畦萝卜。

水天天用,天天用不完。后山有条泉水直通到屋后,小舅舅用水管接进了院子,需要用的时候,水龙头那么一拧,哗啦啦响。

所以池水就是山泉水,清澈又凉快。我洗脸在池子里,洗脚也在池子里。夏天的时候,放学回来鞋子一踢,脚伸在池子里涮上两涮,就可以光着脚直踩进屋子里了。

嗯,常常免不了被外婆骂。不过呢,骂归骂,山泉水镇的西瓜总也少不了我的。

聊了这么久,你大概要着急了——说好的秘密呢?

别急嘛,这秘密啊,和池子有关,所以你且容我多唠叨几句。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正好是暑假,我每天都睡得特别晚,起得特别早,就为了多争取一点儿时间玩。

在村子里顶着黑天白月亮“跑军旗”(大人们眼里的一种疯跑的游戏)回家,推开院子的门,我突然不想进屋了。为什么不想呢?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那天晚上的月光太亮啦。

外婆的藤躺椅猫在屋檐下,墙边上投着细细的影子。丝瓜的花都合着,微微耷拉着。它们是睡着了。院角一只蛐蛐唧唧吱吱地叫。

这要是平时,我肯定得逮它啊。

可我没有动。

鬼使神差地,我抱着膝盖坐到了池子边上。池子里头也有个月亮,安安静静地亮着。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月亮到底是贴在水面上还是沉到了水底。为什么池子里看起来还是这么黑,好像月亮只照亮了自己。

我好奇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水中的月亮。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手指快碰触到月亮倒影的一刹那,手指下的池水一下子凹陷下去,像老师讲过的,磁铁的同极相斥一样。我的手指根本没沾到一点儿水。我把手指收起来,凹陷的池水又迅速恢复平面。

嗯?还有这种好玩的事情?我把手指伸过去,收回来,伸过去,收回来,隔空快速点了十几下。

水面就一起一伏,轻轻的涟漪变成了拍着池岸的小波浪。小波浪舔着我的脚丫子,还有点儿痒。

我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这老躲着我手指的池水,到底能躲到哪儿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唰一下把整条右胳膊全伸到池水里,还没来得及感叹刚才的姿势好帅,动作好快,人已经控制不住平衡,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呀!好凉快!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不应该呀,这池子明明很小的!

现在,我的四面八方全是水。不过我不怕。作为本村著名的野孩子,不会游泳当然说不过去——我早偷偷学会了。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我竟然不需要憋气,就能自由自在地在水里呼吸和乱窜了。

不对,也不能算完全自由自在。水底下好像有一股吸力,柔和却不容置疑地把我往前方拽。我张开嘴巴吐出一大串泡泡。泡泡们争先恐后地逃开了,然后又挤回来,在我周围漂漂浮浮。

前面,散发着温柔的浅黄色光,一个圆圆的大球离我越来越近。

这,这是水里的月亮吗?!

来不及思考太多,我侧着身子就被拉了进去,连一丝丝棉花一样的障碍也没遇上。

刚才我在池子里;现在,我在月亮里了?

月亮里头是这样的哇!柔柔的暖暖的黄色光芒到处散落着,不知道是哪里发着光,又好像哪里都在发光。月亮中央的地板上,一层轻纱后面,有一张小床铺得整整齐齐。角落里有窄窄的台阶通向一座高高的亭子。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弹性十足的地面,向台阶奔去,七手八脚爬上了亭子。

亭子翘着五个角,样式古朴,亭子外面,直对着一大面玻璃一样透明的屏障。我摸了摸,有点儿凉,手伸不出去。不过,透过透明的屏障,可以清晰地看到外头。

记得刚才在池边上看池水时,除了月亮的倒影,其他地方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原来到了水底下却是一片透亮。池壁上的青苔在水流里微微晃动,青苔里还藏着些晶莹的小水泡。

我正开心地研究那些水泡,突然眼角掠过一道亮光。

这池里没有鱼,我是知道的。到底什么东西在动?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越来越多的亮光汇聚到我面前来。

天啊!好多好多的……小星星!

五角形的小星星,从中心到五个尖尖角都放射着金灿灿的光。

有的小星星一上一下划动着五个尖尖角,像一个仰泳的人在水里轻轻划着水。有的小星星用一个尖尖角去轻轻碰触别的小星星,被触碰的小星星要么唰一下躲开,要么也伸出自己的尖尖角,两个小星星就对起手指来。还有的小星星在水里“狂奔”,我刚才看到的那道亮光,就是一颗莽撞的小星星快速掠过留下的光影。

我用手撑着亭子的栏杆,几乎把脸都贴到透明屏障上了。小星星们优哉游哉地玩自己的,根本不理我。我一会儿用贪婪的目光追着两颗追逐的星星,一会儿又看着一颗“仰泳”的星星入了神,忍不住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哎呀,好想出去和小星星们一起游泳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上眼皮越来越重,沉沉地只想盖下来。我使劲眨了眨眼,又拼命揉了揉,还用两根手指把上下眼皮分开……压根没用。那么多的小星星,好像变成了千千万万只的瞌睡虫——外婆说了,瞌睡虫围住谁,谁就一定会睡着的!

我摇摇晃晃地爬下台阶,又摇摇晃晃地爬上那张小床,好舒服,好——舒——服——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了。我盯着我家大床顶上那几幅梅兰竹菊的漆画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昨晚看见了什么。

牙也不刷脸也不洗,我就冲到院子里。小池子在清晨的微光里荡漾着乖巧的小涟漪,里头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听见我的动静,外婆的大嗓门在厨房里响起来:

“下次再睡躺椅上,露水把你淹了去哦!要不是你小舅抱进来,看你今天不感冒去!”

我看看躺椅,露水早就干了,一点点水渍都不留。

池水依旧明晃晃,里头照着初开的丝瓜花的影子,那黄色,像小星星的颜色呢。

寻隐者不遇

[唐]贾岛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在池子里逛月亮,这件事情没有人相信。

别说是外婆和小舅舅了,就连我最好的朋友们也不信,还嘲笑我做梦都做到了外太空。

是不是做梦我自个儿不晓得吗?但是没办法。秘密之所以会变成秘密,是有道理的。都是因为相信秘密的人太少啦。

最后我决定去问问古老爷爷。

古老爷爷住在后山山顶的寺庙里。寺庙不大,没有名字,只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石头菩萨。房子有点儿破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寺庙里也有个大院子,但依我看来,这个院子可就藏不住什么秘密了——这儿只有一棵大松树,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一眼看去空落落的。

古老爷爷姓古,本来嘛,可以喊他古爷爷。可他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连小舅舅都要喊他一声爷爷。第一次见面,小舅舅说,细囝仔要注意辈分,硬是摁着我脑袋喊了声古老爷爷。

古老爷爷光光的脑袋没有头发,两绺眉毛倒是很长,天天笑眯眯的,宽大的衣服上总带着一股松针的味道。有一回我问他:“你是松树变的吗?”

他说:“爷爷嘛,是松鼠变的呀。”说完,还对我眨眨眼睛。

后山里倒真的好多松鼠。我们这儿的松鼠有两种,一种个头挺大,胖乎乎,整个前胸连肚皮都覆盖着赤红色的毛,像穿了个红肚兜,看起来挺憨的,但胆儿贼大,我看过它们在崖壁上跳跃穿行。老师说,这叫赤腹松鼠。还有一种叫岩松鼠,看起来就很机灵,个头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尾巴倒跟身子差不多长;尾巴上的毛奓起来的时候,也跟身体差不多一样大了。

我问古老爷爷:“你是哪种松鼠?”

他捋着眉毛笑眯眯说:“那当然是最大的那一只。”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只。那只红肚皮松鼠经常到寺庙里讨吃的,我怀疑它就住在寺庙里那棵大松树上,不然,怎么每次有人给菩萨送吃的,它都知道。有一回我随外婆去给菩萨烧香,等我转悠一圈抓了只蛐蛐回来,就见它捧了外婆带来供菩萨的李子和桃儿,坐在树干上吃着呢。

那天……古老爷爷好像不在……嗯,说不定古老爷爷真是那只大松鼠变的……

我都能在小池子里逛月亮玩星星,那么,古老爷爷是大松鼠变的这事儿,好像也没那么不可信了呀。我一路走着一路想,忍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

人还没走到山腰,雾就上来了。

我们这里,山峰间水汽相连,动不动就起大雾,那雾浓得,像天上的云凭空罩了下来;还跑得极快,就好似千足虫一般,远远你看见隘口探出一团白,然后又是一团,不一会儿就连成一大块儿白团团赶到了眼前。

奇怪的是,雾在远处的时候,你看得见雾,看不见雾里的东西。等到它扑过来,你就看不见雾了,身周的东西倒还清楚。我感觉自己是雾里的一盏灯,我发着光,照亮了身边的一切。我往前走,身周围就始终留着这么一块清楚的地方,跟着我走。

很快额头上就滴下水珠来。眼睫毛上先是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小水滴,不一会儿水滴们也相互抱着团跳下来。我抹了一把脸,打算坐下来等等这雾路过。按照我的经验,用不了一会儿,雾便会从这山跑到那山去了。

这附近的山路我都熟。找了一棵熟悉的大松树,沾湿的外套一脱,往树底下的石头上一垫,我舒舒服服坐了下来。

鸟远远近近唱着歌……也不知道躲在哪里。雾从离我一米外的山道上流过去,流过去。我还小的时候,小舅舅骗我说,这山上的雾气都是神仙吹出的仙气,吸十口百病不侵,连续不停吸上一百口,就可以长生不老。正在看《西游记》的我信了,但无论怎样也没法子做到不呼气,只吸气。我吸得两眼翻白,觉得肚子快要爆炸了。

然后小舅舅被外婆揍了一顿。

其实山雾的气味很不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苔藓、山泉边湿润的泥土、密密铺了好几层的松针,还有一丝丝不知哪里来的甜香。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我靠着树干,竟然觉得有点儿迷迷糊糊的。

就在这时,左边山路上的浓雾里,隐约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小人儿影一蹿一蹿的,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跟前。

走近点,嗬!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四五岁小男孩。这小孩谁家的,怎么到处乱跑?

再走近点儿,嗬!这个男孩子长得可真是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我也说不出来,他的面貌好像笼罩在雾气中了。可是他凑近看我的时候,一双眼睛亮得呀,比最亮的星星还要闪闪发光,一下子就把我看呆了。我恍惚觉得,这个娃娃虽然脸生,但我是见过的。在哪里见过呢……

我还在冥思苦想,只见小娃娃歪歪脑袋,抽抽鼻子,凑上前来仿佛嗅了嗅我,然后就满意地笑了笑,人小鬼大模样地拍拍我的肩膀。“人小鬼大”这个词语通常是小舅舅形容我的,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用来形容别的娃娃。

小娃娃眯眯笑:“小智姐姐,你要去哪里呀?”

咦,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但我又仿佛觉得,他知道我的名字也很正常,因为我们是见过的嘛。

我也跟着眯眯笑:“我要去找古老爷爷。就是庙里那位眉毛好长好长的老爷爷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呀?”

“师父不在庙里呢。”小娃娃很认真地盯着我说道,“他去采药了,去后面那座山里,采毛黄黄。我正要去接他呢。”

毛黄黄就是毛黄连。我们村里的人要是喉咙痛啦,眼睛痛啦,长疮啦,摔伤啦,都会抓上一把煎汤,喝个几次就好了。

不过后面那座山可是又高又深的大山……毛黄连又喜欢长在峭壁上。古老爷爷不是专业的采药人,他想干什么呀?

想到这儿我才回过神来:等等,师父?古老爷爷什么时候收了徒弟呀?还是个这么小的小娃娃!

面前的娃娃有些不高兴了——但他不高兴起来也很好看。他扑闪着大眼睛,嘟起嘴来委屈兮兮地抱怨:“我都见过你好多次了!”

我见他伸手往红衣服鼓囊囊的兜兜里掏啊掏,不一会儿掏出来几个松果放到我手上,又朝我摆摆手,就朝着山顶的方向走掉了。我想追过去的,手里的松果却好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都快要拿不住了……

嗒!嗒嗒嗒!几声清脆的响。松果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下,停住了。

靠着松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的我,看着地上的几个松果,犯起了嘀咕。这松果是从我手里掉下来的,还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我是又打了个瞌睡吗?

无论如何,雾是跑走了。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斑驳驳照在地上。整座山透亮起来,仿佛到处闪着光。

我捡起地上的松果,三步并作两步往山顶赶。

刚跨过寺庙院子的门槛,我就看见坐在树下石凳上的古老爷爷。他膝上蹲站着一只小小的岩松鼠,上举的大尾巴透着光,像朵巨大的蒲公英。古老爷爷抓着松鼠的一只前肢,正一板一眼地拿绷带给它上药,包扎得清清爽爽。

石桌旁放着一个小背篓,我瞄了一眼,确实是毛黄黄,一串小号角一样的黄色小花垂在背篓外。旁边还搁着一碗水,估计是用毛黄黄煎的药汤。

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古老爷爷把药汤咕嘟咕嘟喂进了小松鼠的嘴里,然后呵呵笑着把松鼠放到了树干上。

古老爷爷向我招招手,我在看着那只小小的岩松鼠发呆。

古老爷爷喊了我一声,我还在看着那只岩松鼠发呆。

“哎哟!”一颗松果打中我的额头。沿着松果投来的方向望去,我看见更高的树干上,坐着一只个头不大的赤腹松鼠,大眼睛滴溜溜瞅着我,仿佛是为了显摆自己那件讨喜的“红肚兜”,还特意朝着我拍了拍它的肚皮。

“爷爷……那个,小松鼠……有个小娃娃长得很好看,说你去采药了……哦你有徒弟吗?……你去采药了?!”

手脚并用指东指西,把这一大篇梦游一般的胡话说完,我自己也糊涂了。

古老爷爷拍拍我的脑袋,笑呵呵地说:“肯定又做梦了吧,贪睡虫!把口水擦擦,过来吃糕点。”

糕点也是带着松果香气的,真好吃啊。

有这么好吃的糕点,我把什么问题都抛到脑后了。

只不过,树上那只赤腹松鼠,抓耳挠腮地急什么呢?它也想吃糕点吗?哼,没门儿!

宿新市徐公店

[宋]杨万里

篱落疏疏一径深,

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

飞入菜花无处寻。

暑假、寒假过得特别快,上学的日子过得特别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怀疑老天爷有两个不同的时钟。

春天里到处都那么好玩,却只能去上学,还要天天背书。感觉枝头的花都是被我的读书声吵落的。

一朵,两朵,三朵……春天就这么慢慢从枝头上掉下来,掉光了。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藤椅上背书。外婆就在里屋收拾呢,她人老耳朵不老,今天这篇全文背诵,我估计是跑不掉。

我的嘴巴里念着课文,心却早已经飘到院墙外头了。只要能出了这面墙,跨过路边田埂水渠,绕过那一大面开满豌豆花的竹篱,我就能变成最自由的一只蝴蝶,一路飞啊飞啊,飞到山里去了。

嗯?什么声音?我侧耳一听,外婆的呼噜声从里屋传来。

哈哈,再见了,亲爱的课文,你在藤椅上睡一觉吧。

把脚丫子往鞋子里一伸,我轻快地蹿出门。

暮春的日头暖极了,粉紫色的豌豆花吸引了许多小蜜蜂来回穿梭。绕过篱笆,正准备蹿上山路的我停住了脚步。

哪里来的一只这么大的菜粉蝶啊?鹅黄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悠悠地扇动,触须精致地勾出顺滑的弧度,这是一个菜粉蝶公主吧,穿了小裙子来春游呢。只见它优哉游哉地停留在一根嫩绿的藤蔓上,薄翼微微颤抖。

我一时顽皮心大起,手指头悄悄地捏过去。

菜粉蝶一般都没有那么灵敏,但这只明显是例外。它在我指头接近的一瞬间扑翅而起,竟然还在我够不着的空中炫技似的跳了一个舞,才径直往隔壁菜花地飞去了。

这菜花是李阿婆家的。管不了那么多,我也赶了过去,一头就扎进菜花丛,蹲下来细细地找。

前面!菜粉蝶公主停在一株盛放的油菜花上了。我猫着腰,拨开我面前的几株油菜花,聚精会神用最轻的动作钻过去。一步,两步……

这油菜花怎么越来越难拨拉?好像是,变重了,也长高了?咦,还越长越高了?

我有点儿困惑地停了下来。面前的油菜花地好似完全变了模样,就像一片小森林,往上望去,大片大片的叶子缝隙漏出一点天空,那些黄色的花朵都离我好远。向前向后张望,刚才我钻进来的出口也不见了。

我盯着自己的鞋子,想不明白为什么油菜花突然之间变大了那么多。

艰难地爬上面前的小土坡,我一抬头又发现了那只菜粉蝶——它那么大!看起来就像一架直升机,还好它只是在油菜花的顶上飞舞,并不到地面上来。一些黄色的颗粒簌簌地往下落,也不知道是它翅膀上的粉末,还是油菜花的花粉——无论是哪一种,对我来说都像电影里轰炸机投下的炸弹。

我都要哭了。

没想到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背后一棵油菜花突然剧烈摇晃,差点把我弹飞出去。我踉跄几步,紧紧抱住隔壁的另一棵油菜花。

头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叽叽叽声。我抬头一看,好大一只鸟双爪紧握油菜花,打斜了停在上面。这种鸟我也认得,浅色眉毛尖尖嘴,高高翘起的尾巴像一把打开的小扇子。平日里看见,只觉得小巧可爱,哪有现在这么惊人。

我恍然明白过来:不是油菜花变大了,是我变小了。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只小鸟发现了我,呼啦一扇翅膀就冲我扑了下来,好家伙,那个架势就像一只大老鹰要扑小兔子。我拔腿就朝油菜花最密的地方冲过去。只听得身后扑啦啦一阵响,大概是小鸟撞掉了不少油菜花粉,全砸地上了。

我慌不择路,扑进一片浓阴里。这一块儿的油菜花长得密,花开得也多,把天空都挡住了。那种阴凉的感觉有点儿像走在山路上古树下,前后左右全是幽幽的暗。我才发现,暮春天气,我竟然出了一身汗。

我可太后悔了!我就不该去追那只菜粉蝶!一定是菜粉蝶公主生气了,像小魔仙一样给我念了个咒语……要么就是蝴蝶国王干的!但我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呀!……

突然,一阵古怪的直觉冒了出来,我轻轻地往左后方扭头看去。在那幽幽的暗里,有两盏浅绿色大灯远远亮着。近了,更近了,但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慢慢地,一张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脸从幽暗中浮现出来。

这好像是李阿婆家养的大猫阿白,平日里跟我挺亲的。但此刻的阿白对我来说,约等于一头放大了十倍的剑齿虎啊。阿白脸上的表情疑惑多于警觉,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把自己的生命赌在这位猎手的记忆力上。

我蹑手蹑脚掉转身体,尽可能把自己藏在油菜花枝后面,心里暗暗叫苦,脑海里却不能自已地想象阿白叼着我的衣领,而我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它则晃晃悠悠穿行过油菜花地的情景。这情形大概算是好的。要是阿白直接一巴掌薅住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又听到前方扑簌扑簌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朝我的方向奔来。油菜花丛限制了视野,但我依稀能听出这家伙比阿白只大不小。难道是村头的那只大黑狗?

这下我可真真切切理解了“前有狼后有虎”是个啥意思了。

忽然我心头一跳,猛一回头。原来,就在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这一小会儿,阿白已经悄没声儿摸到了我后面。风声大起,白色的影子朝我扑过来,我只来得及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

啪!眼角瞥见一个褐色的影子破开我身前的油菜花丛,快速跃起。只听得耳边啪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凄厉的“喵——”,再然后,就是嗖嗖嗖飞速离去的脚步声。

我这才哆哆嗦嗦站起来,站在我身后的是老大一只赤腹松鼠,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它看起来怎么那么像寺庙里的大松鼠呢。嗯,松鼠会笑吗?我怎么觉得这只松鼠像是在笑……

不管怎么说,这只松鼠救了我。所以,当它俯下身子,示意我爬上去的时候,我没多想,就揪着它的毛开始往它背上爬。

你想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告诉你啊,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甚至有点儿扎扎的。可是当我贴在它的背上,被热乎乎的皮毛包裹着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又安全又舒服。当大松鼠跑得飞快,风扬起我的头发时,那感觉别提有多潇洒了。

我几乎都忘了为自己变小这件事情担忧了。

暖和,好暖和,这就是我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哎哟,耳朵,痛痛痛……”我一下子爬起来。我还在藤椅上,书却掉在地上了。

外婆的手放下了:“你还知道痛?一背书就打瞌睡,这是跟谁学的啊?赶紧背!”说完把手上的菜叶子甩了甩,跨进里屋去了。

我把书捡起来拍了拍。紧接着我就连打了四个大喷嚏,泪水都在眼睛里打转。

在我的面前,一小团黄色的油菜花粉,在暮春的阳光里沉沉浮浮。一阵风过,它们都往院墙外飘去了。

我的目光溜过去。院墙顶上,一只菜粉蝶正翩翩起舞,鹅黄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悠悠地扇动,触须精致地勾出顺滑的弧度。

小儿垂钓

[唐]胡令能

蓬头稚子学垂纶,

侧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问遥招手,

怕得鱼惊不应人。

春天过完了就是夏天。

我觉得夏天到来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满眼的深红浅红在某个晚上就不见了,清晨醒来,阳光映照着浅绿深绿。山上,地里,小池塘边,每家每户的院子,都毫不含糊地绿得发光。

说起小池塘,我还没有跟你介绍过对吧?离我家不远,在一座空置的老宅子后面。老宅的主人搬去了城里,他家院里的野葡萄、牵牛花和爬山虎全都出墙来玩耍,爬了整整一面后墙,权当是小池塘的背景,好看极了。

小池塘夏天也是绿的,周围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生机勃勃。池中浮萍一道,倏忽开了又合,那是小鱼在游荡。傍晚天快黑时,我晃晃荡荡背着书包从池塘边经过,总要蹲下去看看鱼,跟它们说说话。不瞒你说,我总觉得这些鱼全是我的——除了主人,谁还会这么热心地看顾它们呢,对吧?

所以今天我很生气。怎么可以在我的池塘里,钓我的鱼?!

老远我就看见了,坐在池塘边的是个小孩子,手中的钓竿却不成比例地长,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像长长的象鼻子在吸水。

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我呆住了——是一张熟面孔嘛。那个大雾天气,山路上遇见过的小男孩,还是穿着他的红色衣服,嘟着小嘴儿坐在池塘边,不知为什么头发乱蓬蓬的,看起来不像上次遇见时那么精神。

听到我靠近,小男孩忙不迭地朝我摆手,动作幅度太大,连带着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是可爱。

我不理会他着急的模样,猫下身子轻轻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只见他皱皱眉头,又朝着我的方向吸吸鼻子,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不再慌慌张张摆手,而是乖乖坐着不动了。

夏日黄昏本该很长,此刻天边最后一片绯红云霞却着急地回了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深蓝色。几只青蛙开始在池塘的角落里练嗓,为一整晚的演唱做准备。

我微微低头问小男孩:“你在钓什么?”

没有回应。

“小鱼?小虾?小蛤蟆?”我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小男孩依然竖起了一根食指。他没有再看向我,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钓竿的尽头,尽管天色已经不足以看清那里有什么了,但我还是跟他一起努力盯着——直觉告诉我,会有奇迹发生的。

盯得眼睛酸痛,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钓竿尽头接近水面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一闪。水花扑啦啦一响,又重归寂静。

小男孩看着嗖一声收回来的空空如也的钓竿,瘪瘪嘴。

这个钓竿不错,我顿时觉得心痒痒:“我可是钓鱼高手,我来帮你吧?”不料小男孩摇摇头,抬头看我说:“你不行。我钓的可是给师父的药。”

“药?你师父生病啦?”我这段时间要上学,没往山上跑,好久没见着古老爷爷了。

小男孩点点头,低声说:“夜里咳嗽呢。我要钓个星星煮锅汤,他喝了就会好了。”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想发问,眼角突然瞥见池塘中央,浮萍底下,有一条光带掠过,瞬间就从池塘这头蹿到了池塘那头,快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星……星星?”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暑假夜里,我家院子里的小池,“我跟你说,我跟星星一块儿游过泳。”

我还真担心他不信,谁知道小男孩轻轻松松地说:“我也跟月亮和星星一起游过泳呢。但这跟钓它们不一样,它们可不乐意离开池子啦,得哄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把钓竿又甩了出去。

“你放的是什么饵料?”我问他。

“不需要什么饵料呀。你要握着这根竿,然后在心里努力地想,想一些地面上的好风景和好事情,想着你带星星到处去玩的样子,就会有小星星被吸引过来了。”话说完,小男孩突然一捂嘴巴,又慌忙把手放开,对我说,“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非常认真地点头:“我不说出去!但你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呢?我也想帮你和你师父。”

小男孩抿着嘴巴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一把钓竿放到了我手里。

借助模糊的暮光和手心传来的粗糙质感,我大概能猜出钓竿的材质。这应该是松枝做的,不重,落在水里的末端传来一丝晃晃悠悠的感觉,像是很有弹性的样子。

“现在我要开始想了。”我对小男孩说。我深吸一口气,盯着远处的水面,开始回想那个暑假夜晚在小池里畅游的情景。那些五角形的小星星,伸展着五个尖尖角努力地划水,或是尖角连尖角地对手指。想起那些在水里“狂奔”的小星星,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想,回忆这些细节,应该可以拉近我和星星们的距离吧?我们也算是一个池子里游过泳的朋友了,是不是?

在钓竿入水的地方,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光点开始闪烁,但是光点看起来浮浮沉沉,分不清咬钩了没有。我沉住气,又开始想象和小星星一起玩的情景:

……我捧着一颗星星,走过田间小路,去找明明灭灭的萤火虫。萤火虫时而聚集变成一颗又一颗星星的形状,时而四下流散,曳出美妙的光圈,包围着我的小星星。

……我带着一颗星星,爬上高高的山顶,给它系上小巧的降落伞。风起的时候我就松手,看小星星晃荡着飘向大山,在夜色里画出光的轨迹。

……我藏着一颗星星,背在书包里去上学。学校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学校里有读书声和唱歌的声音,还有小孩子们叽叽咯咯的笑声,小星星也会喜欢的吧?

……

钓竿的尽头突然一沉。我下意识地一拎竿,线就自动飞快地收回来。眼看着一颗闪闪发亮的东西朝我越来越近,啪一声,湿漉漉的一颗什么东西就落在了我怀里。

有点儿烫,有点儿软软弹弹的感觉,那造型像我吃过的星星饼干嘛,鼓囊囊的。我手足无措,身边的小男孩却动作极快地掏出一张手帕,把小星星一包一抱,站起来就跑。

“喂,你怎么就跑了?再让我看一眼。”

“晚了就没效果了,要趁热。”小男孩头也不回。

“你把它煮了是不是它就死了呀?我不想它死掉……它是被我骗上来的呀!”

小男孩站定了,转过头对我说:“不会的,煮一次水,它会变成白色。然后把它放回池塘里长一段时间,它又会变成黄色的啦。你放心好了,它记得你的承诺,说不定会回去找你玩的。”

抱着小星星的小男孩站在小路中间,对着我鞠了个躬,说:“谢谢你,小智姐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那身影越来越小,在暮色中,渐渐看不见了。

我看看手里的钓竿,又看看重归寂静的小池塘,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天上的星星也慢慢亮了起来,一颗一颗,每一颗都像我钓上来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