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尾

2023-04-08 11:06彭东海
万松浦 2023年6期

凌晨,骆一萍梦见白色的花海。花海一望无际,如云朵,如白浪,会流动,能漂移;花随人走,还可以穿在身上,戴在头顶。

她是被崔彦珺叫醒的,醒来时鼻息之中还留着花的香气。母亲靠在她房间门口,眉头紧锁,一手盖在小腹那里。骆一萍翻身下床时,崔彦珺已经被魏洪国搀扶着向外走去。“我可能是昨晚吃坏了,要不就是急性阑尾炎。你记着喝牛奶,要热开。”她最后说。

骆一萍用奶锅热牛奶时听见楼下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她还推开窗向楼下看了一眼:清晨的铁路职工家属院里还没什么人,崔彦珺坐在那辆邮政绿的幸福250摩托车后座,头侧着贴在魏洪国后背上。她头发散乱,因为疼痛而眉头紧锁。魏洪国没戴头盔,车把抖动了一下就开出了她的视线。

骆一萍去年高考落选,在崔彦珺的强迫下复读,混过了第一个学期,今天是第二学期开学的日子。离1993年高考总共不到六个月了,老师给这些补习生讲了一番鼓劲儿的话,然后就是语文的摸底测验。卷子上题量很大,骆一萍很快做完填空题,来到了选择题部分:

下列句子意思解释正确的一项是( )

A.《诗》云:“他人有心,子忖度之”,夫子之谓也。——《诗经》说,别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测到,这句话是夫子说的啊。

B.“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秦朝时项伯和我交往,他杀了人,我才活了下来。

骆一萍判断这两项都错。就在她顺着卷面看向第三项的时候,教室的门开了,学校的门卫带着个女的进来,跟讲台上的语文老师耳语了一会儿。老师站起来喊:“骆一萍,骆一萍同学!”骆一萍站起来时,才看清跟着进来的那个人是她家邻居。邻居疾步走过来挽住她的右臂往外带:“快点孩子!”她低沉又不容置疑地说。

邻居踩着一辆28自行车带着她,弓着身子用力蹬踏。骆一萍担心自己掉下去,不由得揪住了邻居的条绒面棉袄。到铁路医院大门外,俩人下了车,邻居哈着气,从棉手套里抽出手,抹了抹骆一萍被吹乱的头发,她说:“孩子,你要挺住啊!”

一樓西头的走廊里站满了穿深色衣服的人,骆一萍认出有母亲的同事,有铁路大院的邻居,还有几个穿警服的人。大家看着这个孩子,脸上都带着可怜她的表情,有的还扭过脸去。带她来的邻居阿姨一直紧抓着骆一萍的胳膊,在她们走到一扇门前时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他向邻居阿姨摇摇头说:“还是别看了。”

骆一萍自始至终没看见母亲死去时的模样——直到她舅舅崔彦生从大连赶到大同,直到崔彦珺的葬礼结束,人们也没有掀开那张白布让她一瞻遗容。说骆一萍悲痛,不如说她陷入了一种自闭状态,一种落入深井不知能否得救的屏息沉默。她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不与人对视,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越是与她无关,就越不能伤害到她。

魏洪国仍在昏迷,在舅舅崔彦生的配合下,民警问了骆一萍一些问题,比如驾驶员魏洪国近期有没有酗酒或者失眠现象,有没有服用什么药品等等,他们认为这起摩托车追尾事故有些蹊跷。崔彦生上一次来大同,是骆一萍的父亲骆梓榆去世的时候,那时崔彦生就曾建议让外甥女跟他去旅顺上学,当时骆一萍执意要留下陪妈妈。现在她的继父魏洪国生死未卜,崔彦生建议她留下,等事故处理有了结果再做商议。但这次骆一萍表现得与上次截然不同,她执意要走,甚至哀求了崔彦生。

3个小时从大同到北京,在北京站候车室等到中午,上了81次特快,现在从北京站开出已经7个多小时,这期间骆一萍一直在睡觉。这是锦州站,舅舅从站台上买来一只沟帮子熏鸡,把纸解开,掰下一根鸡腿递给她。她一口没吃,从铺上下来上了个厕所又睡下了。白色的花海又一次出现,花开始飞扬,不是向下,是向上飘起,一层一层飘起;她忽觉腋下有一股力量,像暑假泡在游泳池那样,双肘架在泳池边沿,那边沿开始上升,她就被架起来,双脚腾空。她双肘正在用力时被舅舅摇醒,大连站到了。这是第二天的凌晨4点多。

事先打过长途电话,崔彦生的女婿开着单位的伏尔加来接站,把舅甥俩先拉到位于大连九中的家里。骆一萍的表姐是九中的老师,挺个大肚子把骆一萍拉到灯下左看右看。她见这个没了爸妈的表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就心疼地捧住她的脸哄着:“到家了,这就到家了。”骆一萍吃了24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临上车又吐了。伏尔加开到旅顺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老虎尾海湾升起,擦着海面,像崔彦珺很善于给女儿做的那种很嫩的煎蛋,在这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女孩脸上涂上了一层金色。这张脸贴在车窗边,眼神里映着阳光,眼睑却挂着泪珠。坐了一天一夜的车,离开大同一千多公里,从塞外跑到辽东半岛最南端,路边的树变了,天空的颜色变了,连空气的味道都变了,想要丢掉的都能丢掉了吗?

1

旅顺没什么外来人口,开门做生意的人也不是很多,所以在1993年,租房子在旅顺还不是很常见的事情。陈其兵是多方寻找,才租下了位于太阳沟五四街62号的这处旧房。这种房子上下两层,一栋两户,62号与63号是一栋,两户从外观到内部格局完全相同,这样的建筑在日据时期被称为“和风欧式”,呈现着一种东西折中的建筑风格。陈其兵用几天时间收拾好房子,安置好器材和景片,他把“八重樱艺术摄影”的招牌挂上门头的时候是一个早上,一辆蛋青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了63号门前,从车里走出了戴鸭舌帽的老崔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陈其兵站在梯子上看着女孩,从便道边走向房内,心想这人好孤独啊。

孤独的人都是相互认得的。陈其兵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四年前从旅顺中学毕业到辽新造船厂当了一名焊工,半年后被抽调到厂宣传科搞摄影,四年里没交下一个朋友。就连他决意租房开生意这样忙乱的时候都没见有人帮衬,从起执照、安装器材,到搬家、归置、走线、装灯,都是一个人。孤独是一种习惯,说到底是懒得与人交流。他曾经有过一个半月不说话的经历,发生在他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陈其兵若不是要上班,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不说话。他喜欢做那些不需要与别人交流的事情,比如在冬天跑步,在夏天“碰海”,还有独自拿一台相机去任何地方,抬手就拍。形单影只中,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包围着自己。1992年夏天看电视剧《我本善良》,里面的浩南对伊明说:“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世上最难甩的女人?我指的是精神方面。还有,女人最失败的就是不让男人把话说完。”看到这里,陈其兵就笑了。他真的不以为然,他觉得电视剧里的人话太多了。尽管他还没有过恋爱经历,但是他确信,在他的情感经历开始和结束时,言语都将是多余的东西。

但他们的接触还是从说话开始的。

“放大多少钱?”她拿着一张照片,双脚并拢站在门里,说的是普通话。

时间已近清明。这之前,陈其兵在后院整理房东遗留下来的丝瓜和眉豆秧子时与她照过面,隔着齐膝高的栅栏。当时骆一萍洗了很多有重量的被单、床罩什么的,用一个洋铁大盆端到院子里,抡起来往铁丝上一件一件搭晒,那动作在陈其兵看来像投篮一样,身体往上跳一下借力,嘴里还“嘿”一下。那时他俩对过眼神,但谁都没说话。后来有一次陈其兵从厂里回来,在白山街拐角看见她拿着一只带盖儿的搪瓷盆在那里买馄饨。今天这次是他第三次看见她,他想不出她这个年纪的人有什么能耐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

陈其兵接过来那张照片,是3时的黑白照,布纹相纸边缘裁着花边。他问:“放多大?”

骆一萍讲不出具体尺寸,就说:“就一本书那么大吧,32开?”

“你说的应该是8时。”

他拿出一些大小不一的框子让她看,骆一萍确认她要的是8时。

是一对夫妻的齐胸照。照片上的两个人表情严肃,男的有浓密的头发和很长的鬓角,女的眼神温婉,身上唯一的装饰是隐藏在头发里的一只发卡。照片右上角有手写的字迹:新婚纪念,1974.5。

“我爸妈。”女孩说。

“嗯,你眼睛长得像你爸,鼻子和脸型像你妈,尤其这个下巴。你从哪儿来?你一个人?他们没过来?你是学生吧?你怎么这么白?你有一米七二吗?”要是换作别人,可能就会顺嘴说这些话。但陈其兵不会,他不会聊天。他默不作声拿着照片上楼梯,放大机与暗室在楼上。他打开灯,插上电源插头,女孩在楼下说:“我能上去看看吗?”

“嗯。”

“要先翻拍一下再放大,洗出来可能没有原来那么清晰。”陈其兵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

他架好灯和相机,翻拍了那张照片,然后冲卷、扩大。尽管什么都没问,但陈其兵似乎明白这张照片的意义,他像是接到了一个重大委托,神情像陷入某种仪式。他压着呼吸,用毛刷仔细清扫了胶卷的表面,小心地調整焦距。曝光环节,定时器被拧到10秒的刻度,那10秒钟开始倒转的时候,两人都凝神伫立。暗室里空间促狭,只有一盏15瓦的红灯发着微光,俩人中间隔着一些悬挂着的胶片,听得见彼此的呼吸。陈其兵不习惯与人独处,尤其是一个女孩,他有些慌乱,第一次竟然拿错了装液体的瓶子。在显影液轻微的晃动下,骆梓榆和崔彦珺的眼睛最先在相纸上显露出来,它们仿佛刚刚醒来,在透明的液体下面安静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年轻人,隔着19年的时光,似要向他们说些什么。屋子里一下子有了四双眼睛,好像有些拥挤。这时候,他听见她鼻腔里发出气流拥堵的声音,她双手捂住口鼻开始抽泣,肩膀碰到那些胶卷,发出干燥的瑟瑟声响。定影还没完成,她就要推门出去,还好被陈其兵一把拉住。

“不能开门。”

女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体顺势倾斜到他的肩上,浑身颤动,喉咙里呜呜的。

他支撑着这个人,身体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下垂的左手曾想上移到她的后背拍打或者轻抚一下,走到半道儿又放下了。骆一萍的头发擦着他的脸,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他的颈下,而且他的胸前明显感觉到一种软,也不只是软,是一种饱满又虚空的感觉,这使他呼吸急促起来,后颈和脊背都起了鸡皮疙瘩。很快,她用一个叹息控制了自己,离开了他。下楼时他走在前面,脚步竟踉跄了一下。

干燥的照片被装在框里,陈其兵安好底板,用八根鞋钉敲打固定好,反过来拿袖子擦了一下玻璃。骆一萍接过来没有再看,直接捧在怀里,递给他一张五元的纸币。陈其兵说算了,都是邻居。她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手。

“我叫骆一萍,骆宾王的骆,一叶浮萍的萍。”这才看清,她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像羽毛包围的鸟窝,眼白泛着天空的蓝色。

“陈其兵,耳东陈,其他的其,当兵的兵。”他的手抬了起来,却没伸出去,而是又向下插在了裤兜里。

女孩转身离开时看见他肩膀上有一片被泪水洇湿的痕迹。

骆一萍走后,陈其兵站在屋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他陷入了一种很不熟悉的空虚。照相馆选址在五四街或许真的不合适,这里白天没什么行人,他的顾客从哪里来呢?陈其兵平时住在厂宿舍,他家在铁山镇,父亲陈迪是国营轮船上的大管轮,每月至少要出两次海。母亲独自在家种樱桃、织渔网。有一次陈其兵周末回家,听说了母亲从树上摔下来骨折的事情,当时就要攒钱给家里装电话。等钱攒到三千多时,厂里给他配发了寻呼机,他就改了主意,要拿这些钱做点生意。宣传科配发的器材是一流的,一台玛米亚M645、一台海鸥DF135相机和足够的胶卷,曾让他从一个摄影白痴变成了业余摄影家,此时被他拿来支撑自己的照相馆。与外面相比,“下海”风潮来到旅顺尽管较晚,但在1993年之前,辽新厂厂里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在外鼓捣赚钱的事情,比如有几个焊工联手开起了钢窗厂,整备车间有人开办了卖电缆和电机的门市,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所以陈其兵一边上班一边干个照相的生意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在开张不久的这个上午,他忽然觉得自己干的这件事儿没什么劲。他刚才被一个姑娘抱住,时间有多久?一分钟?几十秒?说不上来,总之感觉时间很长;不管时间多长,这件事都很大。他22岁,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跟谁抱过,被一个姑娘抱一下原来会让人如此难以忘怀。衬衣肩膀那里的一片潮湿很快就干了,那是她的眼泪,这些液体不知去了哪里,或许已透过衣服、透过皮肤,渗入了他的身体。

失去双亲的骆一萍在舅舅、舅妈面前变得任性。她明确跟崔彦生两口子说,再也不上学了,再过几个月她就19岁了,她要自食其力。这话说出去没几天,骆一萍不知从哪儿弄回来一兜子鱼线,开始在家手工绑鱼钩。她是新手,只能绑那种相对大一些的鱼钩,比如6号的伊势尼钩和新关东钩。初学乍练,几次让鹰嘴钩扎到手指,血珠从指肚冒出来的时候她就盯着看,看这颗血珠和自己的眼泪哪个先滴落。

交活的时候是最开心的。那时节太阳沟的樱花全开了,骆一萍揣着自己挣来的16块钱,骑车行驶在云层一般的花下,心情变得很疏朗。“据说樱花最好的花期只有两周时间,它们从绽放开始,每个早上遇见,都比昨天更美,又都比昨晚苍老一度。”她在日记本里写道,“它们烂漫又速朽,浓密而又随时落地消散;消散一旦开始,就不是整朵掉落,是被纷纷拆开、一瓣一瓣地随风扬去,是一副死给你看的凄美。只有挂在枝头的樱花不好看,单独的一株也不好看,必须是成行成林成片成海而且随风散落、粉白委地的樱花才构成它们整体的观赏价值。”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骆一萍心里有一个说话的对象,那就是她妈妈。尤其黄昏时分,斯大林路行人稀少,美到顶点的樱花像一个个正在自我拆解的组织,满眼都是繁华,满眼又都是告别和离去的景象。这幕情景,她是在哪里见过?妈妈离世的那天,她的梦里就堆满这种白色的花,这是某种映照吗?花雨无声,人站在树下,心中会落满寂寞与哀伤。但即便是这样触景生情的时候,骆一萍也知道,曾经的惊恐不安确实已经远去了。

当着骆一萍的面,崔彦生与老伴儿老郭尽量不提崔彦珺,怕她伤心;但他俩曾悄悄嘀咕,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尚在治疗中的魏洪国呢?尽管是继父,在社会关系上还是一家人,表面上的关切总该有一点吧?老郭认为,孩子毕竟还小,能下决心忘却已经很不容易了。崔彦生的寻呼机收到一个大同的号码,拨过去是魏洪国单位的人。魏洪国正在好转,但是等待至今,他仍旧没能完全恢复记忆,医院诊断为“逆行性遗忘”。出事的那天早上,魏洪国的摩托车刚驶出铁路大院就与一辆东风牌大卡车追尾,基本判断是摩托车驾驶不当所致,交警准备按一般追尾事故下结论了。

逆行性遗忘毕竟只是一种应激反应,5月底,魏洪国出院了。魏洪国出院后有好几件事要办,最重要的是,他对交通事故的处理结果有异议,有一些情况,必须去跟民警说明。

面对这个操作轮椅上门的人,太原铁路公安局大同分局的民警很同情,也很理解他,电话叫来交警那边负责该案的人一起来听他的回忆。魏洪国十分肯定地说,这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有人对他的摩托车动了手脚。魏洪国自述,出事那天,驶出铁路大院之前,他就感觉前轮有问题,车头曾出现几次不受控制的摆动,当时急着送崔彦珺去医院,心想再跑一跑就好了,所以没有在意。出了铁路大院就是主干道,上了主干道速度就起来了。前面那辆拉焦炭的大卡车车速不快,按说可以轻松超过的,可是在他提速超车的时候,前轮忽然“自己”摆向右边,摩托车直接撞在了卡车后杠上。

本来都要结案了,因为魏洪国一直在医治,所以那辆事故车至今存放在交警队指定的一个车库里。前叉子已经折断,推都推不出来,若干人蹲在那里左看右看,仍旧看不出问题。出于让伤者死心的考虑,交警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个据说是资深修车专家的人。那人到达后向魏洪国问了些细节,围着车打量了一番,然后蹲在前轮那里。大约两分钟后,他伸出一个手指搭在前轮轴的轴头上——准确地说,是搭在轮轴左端的一枚六角螺母上,向前一推,那个螺母就随着旋转了。他马上站起身说:“松了,松了三扣到四扣,这可太要命了。”见大家还没反应,他进一步说,“这个螺母是不会松的,除非拿扳手拧。”民警问松个螺母有这么严重吗?“专家”说:“这非常要命,会直接导致操控失灵。”

魏洪国哭了,他身体在轮椅上耸动着,有些泣不成声。“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是有人做了手脚吧?”民警回应他:“目前这个猜测只能作为推断,是不是有人松动了螺母尚待证据或者口供的印证。”魏洪国争辩说:“还要什么证据?证据不就在这儿吗?”民警平息了他的情绪,开始启发他:“你这几天好好想想,谁会动这个手脚,你有没有什么仇人,有没有惹过谁。”

邻居和同事都可以证明,魏洪国是个和善的人,他是崔彦珺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任丈夫骆梓榆死于下矿演出期间,在骆一萍13岁那年。骆梓榆身体强壮,须发茂盛,酒量大,人好爽。那天下矿演出时有个演员发高烧,演出结束后,矿上摆酒。等喝完酒,外面下雪,骆梓榆自告奋勇开上当地老乡的拖拉机去县城给发烧的同事买药,车在一座桥上打滑,人和车翻进山谷,被找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没有了男人的骆家有了很多变化,其中一个就是经常会有人来给崔彦珺说媒。

崔彦珺与骆梓榆都是大同铁路局文工团的演员,崔彦珺是唱美声的,在铁路大院有挺高的知名度。起初几年,她对于再嫁这事儿是拒绝的。后来文工团开始自谋生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崔彦珺日子日渐窘迫,经人介绍,开始与一位文化局的退休干部交往。本来崔彦珺嫌对方年纪大,但那人是崔彦珺多年的仰慕者,又喜欢艺术,就准备凑合着定下来。不料两人的交往受到老头子女的反对,崔彦珺在遭受了一次当面羞辱之后,就与之断了来往。直到1992年,崔彦珺认识了魏洪国。

魏洪国与崔彦珺年纪相当,有过短暂婚史,无子女,老人在忻州,暂时没什么拖累。人长得白皙微胖,在邮电局电报科上班,工作稳定,性情温和,还特别懂得讨崔彦珺母女开心。唯一的不好是他住房不宽裕,住一间平房,自己加盖了一间厦子。崔彦珺家在铁路大院有两室一厅的楼房,她不想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就征求骆一萍的意见,想结婚后让魏洪国住过来。骆一萍说她没意见。

她父亲缔造的家里要住进来陌生人,怎么会没意见呢?但在这之前的骆一萍已经学会了心里想什么,却不一定要表达。“没了”爸爸是一种什么感受?简单说,就是年长的人会对你有无谓的关心,而同龄人却有明显的忽视,甚至欺凌。还有她那个年纪本不会意识到的问题,比如妈妈的工资开始入不敷出。

从铁路大院到铁路职工子弟中学,中间要穿过大同站。走站前广场也行,但学生们一般会从车站后身儿跨过铁轨去操场城街的学校。从学校再往南就是平城街,那里是大同古城,城内有九龙壁、善化寺和雁塔。15岁那年暑假前,骆一萍放学后就开始在古城北門口摆摊儿,卖风车、风筝、灯笼,还有扇子,货品都来自城里一个糊纸作坊。骆一萍嘴头子凌厉,敢张嘴,嗓子亮,会吆喝,好多路过的人、来古城闲逛的人就会买一件。到寒假就卖竹货,笛子、快板、痒痒挠儿、胡琴、小竹凳。春节前,骆一萍把自己挣的碎钱去储蓄所兑换成整钱,码好了交给崔彦珺的时候,崔彦珺泣不成声。那时候,她刚遭受了那位文化局退休老头女儿的羞辱,骆一萍当时说:“妈,咱俩能行。”

崔彦珺本是一个清闲高傲的人,一辈子受人宠爱,此时终于放下身段,开始在铁路工人文化宫办班招学员,有一期的学员里就有魏洪国。崔彦珺的教学班每周六、日开两节课,魏洪国是送电报的,平时驾驶一辆邮政绿的摩托车,经常在课后主动送老师回家。后来,再有课时,魏洪国就会来接。铁路大院的邻居们也渐渐熟悉了魏洪国的存在,崔彦珺有一次就留魏洪国在家里吃了一顿饭。那是骆一萍第一次见这个人,印象中他很谦卑,说话先带笑,声调不高,却很细腻,关键是人很干净,头脸和身上都很整洁,不让人讨厌。

既然骆一萍没意见,两人去领了证,魏洪国就搬了进来。屋里多了一个人,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魏洪国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擦地或修理各种不熨帖的东西;他有摩托车,各种跑外办事也都是他。崔彦珺一下子觉得踏实了,人在那年甚至开始发福。但是重组家庭的不和谐也是难免的,这期间,骆一萍不知为什么一度要搬出去住,甚至去租过房子,人家看她是个学生不租给她;后来又把被褥搬到一个同学家里,崔彦珺找上门去,死活又给她搬回来了。骆一萍自那之后就没再闹过,每天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有时候能听到一种闷着的哭声,崔彦珺去开导时,她只说是想爸爸了。

2

两人吃了不少,陈其兵说要给她买个梨糕。骆一萍问什么是梨糕,走近了,原来是冰糖葫芦。这怎么能叫梨糕呢?陈其兵就教她一些大连话。蚂蚁叫马齐酱子,知了叫咪咪嘎,麻雀叫毛溜子,土豆叫地赖子,衬衣叫晚霞子。骆一萍觉得这些称谓都很怪,一边学舌一边笑,平时话不多的陈其兵现在变得话多起来。大连话喜欢用叠字,比如形容各种口味,酸叫焦酸焦酸,甜叫稀甜稀甜,苦叫拔苦拔苦,咸叫翱咸齁咸。骆一萍说这个梨糕就焦酸焦酸的。你现在这样子,像个饼子。啥是饼子?就是傻瓜。骆一萍抬腿踢过来,陈其兵笑着躲过。踢人叫卷。骆一萍就说我卷死你个老陈。

绑鱼钩的零活是陳其兵帮她介绍的,骆一萍当时说过,领到加工费要请他吃一顿。

得胜街位于旅顺老城区,太阳沟的人到老城这边来,一般说“去旅顺”,就像甘井子区的人到中山区说“去大连”一样。得胜街南北狭长,新兴起的个体摊档用煤气灯的光照和油煎食物的气味装点起旅顺并不热闹的夜生活。骆一萍还从不曾踏入本地人这种活色生香中来,她有些兴奋,摊档上的食物多数叫不上名字,看着新奇,就用手指,嘴里说:“要这个,还有这个。”两人要了烤脉红螺,紫海胆打上蛋液也是烤着吃,还有成串的海兔子。最让她觉得惊艳的是虾爬子锅贴,一只去壳的虾爬子裹着猪肉馅包在面皮里,头尾在外,一头雪白,一头粉红,煎过之后一口咬断,鲜香满口。她两手都是吃的,嘴角挂着油,仍在张望不曾尝过的目标。

不知哪里传来那年春节晚会上梁雁翎演唱的一首歌,两人都不舍得走快,静静听着:

我对你的心你永远不明了

我给你的爱却总是在煎熬

寂寞夜里我无助地寻找

想要找一个不变的依靠

再给我一次最深情的拥抱

让我感觉你最热烈的心跳

我并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

痛爱你的心却永远不会老

梁雁翎正在用气声发出后面“哈”的唱句时,陈其兵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定了定睛,才认出是米占国。米占国高中时期就算是高个子,现在比四年前又高了半头,他单腿支地跨在自行车上,从衬衣口袋里掏烟递过来。

“行啊你,四年连封信都没有。怎么样啊你?”

寒暄中陈其兵得知,米占国从政法学院毕业,分配到了大连市公安局,按规定要到旅顺分局锻炼半年。没说几句话,米占国就不时打量骆一萍。陈其兵想拿话引开,米占国没理会,抬了抬下巴问:“你对象?介绍一下呗。”

陈其兵很夸张地否认:“你啥眼神?邻居。”骆一萍有些害羞,走开些不听他们说话。她今晚与陈其兵开始用“饼子”和“卷死你”相互打趣也是没有预料到的事。

米占国压低音量说:“近水楼台?”

有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冒犯到你,比如这位高中同学。陈其兵四年来尽量避免与同学联系,今晚的不期而遇很快就令他不适。对陈其兵来说,斩断一种关系是容易的,建立和修复却很困难。照一般的说法,他与米占国这些个同学本来已经“掰了”,所以他打算推车走开。

“啥年代了,还偷偷摸摸的?”米占国认为陈其兵转身走开是一种羞涩,就拉住了陈其兵的车把;感觉到劲头不对,就又松了手。

“还没跟你说正事呢。下周我组织咱们班几个人聚一下,我到时候呼你吧?”

陈其兵已经上车,回身应付说:“我没呼机。”

92式警服的警衔是在领章上,这款领章对米占国这样的见习警员来说不怎么友好,他们是一对草绿色的光板,“一张白纸”的意思太过明显;等他一年见习期结束后,会被授予二级警员的警衔,那时领章上才能加上一颗金色的箭头星,未来还会变成两颗箭头星、三角星和四角星。去旅顺公安分局报到的当天,一个副局长和一个政治部主任一起跟米占国谈了话,要他珍惜在基层锻炼的机会,发挥本地人的优势,争取在分局做出些成绩,早日回市局上岗。

米占国被安排在分局刑警大队,跟了一个师傅,那人叫晁阳,三十五六岁样子。晁阳问他会开车吗,米占国说不会。摩托车呢?也不会。晁阳就说,那你来这儿干吗?去户籍科吧。米占国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接招。半天,晁阳说,逗你呢。屋里的人们就哄笑了一下。晁阳随手扔给米占国一把钥匙,说车在楼下,你自己去踹几脚试试吧。米占国拿着钥匙到了楼下,院子里停着四辆长江750偏三轮,还有几辆两轮摩托车,他不知道该找哪一辆。这时有个小胖子跟着他跑下来说我教你吧。小胖子叫小邱,跟米占国同岁,却已经从警三年了。

从踹着车,到掌握离合器,油离配合,一档踩、二档挑,再到能在院子里转圈,用去了一上午时间。午饭时,米占国去还钥匙,晁阳在外出现场,用对讲机给他说了个地址,让他把摩托车骑过去。“可是,我才刚学会转向。”晁阳不管,对讲机里不再说话。

米占国一身汗,踹着车,踩一档,松离合,灭火了;试了两次,开着偏三轮缓缓出了分局院子。一路二档,右手不敢拧,右脚随时准备刹车,老牛拉磨般到了光荣街派出所。派出所中午吃海蛎子炒面,五六个人凑在一张茶几旁吸溜着面条,晁阳推给他一碗,有人又扔给他一头蒜。

吃着面,晁阳问他:“你打过架没有?”米占国筷子挑面停在那里,说:“大学里没有。”

“我说以前。来过这儿没?”晁阳咬了一口蒜说。

米占国放下筷子说:“来过。”

“哪年?”

“高三那年。”

“行,能说实话。”

晁阳拿筷子指了指茶几另一头一个中年人说:“不说实话你就完了,那个人给你做过笔录。”

中年人就朝米占国笑了笑。

“小时候打架不算事儿,我高中那会儿也老干仗。吃吧,我就问问。”晁阳说。

晁阳让他从现在开始不管去哪儿都开那辆长江750,大概两三天后,米占国就很熟练了。他有次私下里认真问了晁阳:“师傅,我打架进派出所那个,真没事儿?”晁阳说:“那就是逗你呢,有屁事儿啊。”

给骆一萍派活的上家告诉她一个消息,有家渔具公司正在招工。松顺渔具公司是一家成立不久的中日合资企业,生产鱼竿、鱼线和鱼钩,返销日本市场,地址就在迎春街。骆一萍挤在很多女孩子的队伍中去应聘,竟然被选中了。老崔起先还跟老郭嘟囔“怎么能给小日本打工”,后来一听工资数就都不说话了。那段时间,新员工下班后要留下再学习两个小时的日语,骆一萍每天要到晚上9点才回家。老崔要去接,骆一萍说有顺路的工友作伴。

这个“顺路的工友”,其实是陈其兵。

那时候的青年,手无寸金,身无长物,在情感生活开始的时候,处于物质无能、办事无方的赤贫状态,他们能为心爱的女孩做的,只有拿出生命里的时间,去陪伴,去尽量重叠彼此的记忆,去想方设法跟对方待在肉眼可见的距离里。那时候的“在一起”,就是一块儿待着;那会儿说“有对象”,其实就是有这样一个一块儿待着的人。就是在夜晚的路灯下、海风里慢慢骑行的这段时间,骆一萍开始觉得路有些短,有时候行驶到白山街北头就不急着往五四街走,俩人靠着自行车说话;大部分时间连话也不说,就那么站着。骆一萍后来回想,她跟陈其兵不但没有发过誓,也没有什么约定,标志性的那三个字也没说过,因为觉得不用,觉得还有很久很久的未来。尽管什么都不明确,但两人之间分明正在构建着某种气场,这个气场可能太强,很快就让老崔感觉到了。

老崔的女儿生小孩,老郭去大连伺候月子该回来了,骆一萍坐车到大连去接。那是一个星期天,骆一萍一早就去九三路长途汽车站坐车走了,这一趟,还要给陈其兵取回放在屏山街彩扩店冲印的一批照片。午饭前,老崔过来敲门,让陈其兵去63号坐坐。

老崔家一楼摆有两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玻璃台面的茶几,茶几对面是一台大连出产的星海牌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叫《唐明皇》的电视剧。俩人面对电视机坐着,都不说话。茶几上有两只小碟,一碟小鱼干,一碟花生米,旁边放着半瓶榆树大曲。老崔去拿了另一只酒盅过来给他倒上,端起自己那杯兀自喝了,陈其兵也赶紧端起喝下。

崔彦生先提到辽新厂几个熟人:“他们说了,你不是坏孩子。”他又指了指楼上说,“小萍爸妈的那张照片是你给洗的吧,弄得不错,你哪儿学的?”陈其兵就汇报说上班后在工作中学的。“你是旅顺中学毕业?怎么没考大学?”陈其兵就说考了,没考上。老崔自己又喝一杯说:“小萍这孩子别看那么大个子,其实很不成熟,她爸妈都没了,这你知道哈?”陈其兵点点头。“孩子可怜,接到我这儿,不能再出任何岔子。”说到这儿看着陈其兵,好像“岔子”即将出现在他身上。陈其兵感觉到话头的压力,但又不好说什么,这时老崔把事儿挑明了:“她下班都是你去接的是吧?”陈其兵只好说是,他觉得应该辩解一下,说我们没干什么,就是一块儿骑车回家。

老崔说:“我没说你跟她干了什么。你们在得胜街吃东西也有人看见,都跟我说了,这也没什么。我想跟你说的是,她还是个孩子,你是大人了,咱们把握着点。”

“把握什么?”陈其兵有点不高兴。

老崔没回答,捏起一条小鱼干放进嘴里,嚼着问他:“你这照相馆挣钱吗?”

陈其兵有些羞愧,低头说:“目前,不挣钱。”

老崔说:“我直说啊,我觉得你这就不是个买卖。再过些日子,撑不住了,你还得回厂里上班。你在宣传科属于抽调,你身份还是工人,对吧?”

陈其兵搓着手点点头。

“你厂里那么多职工,缺你一个对象吗?”

公平地说,在辽新厂,陈其兵这样的小伙子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他有高挑瘦削的身材,因为一到夏季就去“碰海”而浑身黝黑,手臂、肩头的肌肉条索清晰,走路带着弹性,每天带个相机,人也越来越具有艺术气质。唯一不被大家看好的,是他的性格,一头长发,性情却一点都不飘逸,相反,他过于沉默和刻板。比如他既不酗酒也不抽烟,跟人聊天从不深聊,因而他并没有什么“瓷实”的朋友。在厂里快四年了,与世无争,一副“并不属于这里”的模样,与每个人都多少保持着距离。以前,同事之间也有人拿单身的陈其兵打趣,他根本不在意,可是今天话从老崔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格外辛辣,陈其兵回答说:“不缺對象。我要想,下个月结婚都行。”

老崔端起一杯对着陈其兵说:“这多好!小萍还是个毛孩子,不懂事,你跟她在一块有啥意思啊,跟带个孩子似的。”

陈其兵就也端起一杯。

老崔最后说:“行吧?拜托你。”一仰脖子,喝光了。

陈其兵也没问拜托的是什么,一仰脖也喝了。

陈其兵并没有什么积蓄,除了自己攒下的那三千块钱,开店的钱一部分是向父亲借的。他并没有想辞去辽新厂的工作,了不起的志向也就是做成一家有风格的摄影工作室而已。父亲陈迪曾经跟他提过,他的一个水手南下去了深圳,在那里,一个月可以挣到两千块钱,那是陈其兵一年的收入。但儿子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缺少一个为了什么事去下狠心的理由。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到社会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就在上周,他曾经的同桌李济州在北京中关村完成了一次面试,不久,他就要成为一家计算机公司的工程师,那一带,新注册的科技公司在这一年已经达到五千多家。离太阳沟不到10公里的地方,陈其兵小学时期去“学农”的东泥河村,一个养鸡的农民在这一年组建起了韩伟集团,并且三个月后将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上海,一張30元的股票认购证几个月时间涨到了数千元。

这一切以前都不能给陈其兵带来躁动,但今天却都像难以抑制的一阵呕吐从胸口翻卷出来,他忽然看到自己毫无价值。旅顺,从迎春街用20分钟就能骑到太阳沟,太阳沟街面上每出现一个陌生面孔都会被这里的人察觉;这地方太小了,这里的青年太循规蹈矩,他们甚至不酗酒,不让自己放肆歌唱,他们从小就学长辈的腔调说话,他们输不起、逃不脱、改不了,就像陈其兵,百无一用。

骆一萍是傍晚回来的,她让老郭先回家,自己来了陈其兵这边,因为赶路脸色绯红,人兴冲冲的。她去中山区屏山街,给陈其兵取回了一批洗好的照片。“看我给咱家买了什么?”骆一萍自作主张买回了一些简易的影集,照片放在影集里交付顾客,她认为这是一个很新鲜的创意。

“什么咱家咱家的!”陈其兵忽然冷冷地说。

骆一萍觉察到异样,“咱家”这个词是他经常说的。她补充说:“这些影集很便宜的,没花多少钱。”

“行了。多少钱我都会给你。”

“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陈其兵往桌子另一头走两步说:“首先,你替我跑一趟,我谢谢你;第二,我这是做生意,花钱的事你不该自作主张,一张照片才收那点钱,再搭一个影集,你算过账吗?第三,别咱家咱家的,你跟我是一回事儿吗?”

骆一萍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陈其兵点了四张10元的纸币放在桌上:“影集的钱,还有你的路费,应该够了。”说完又加了一张。骆一萍看着陈其兵,两臂下垂,双肩起伏,不一会儿,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奋力一抹,拎起包,摔门出去了,带起的一阵风,把桌上的那些钱刮落了几张。

半天,陈其兵俯身去把钱依次捡起来,忽然觉得自己这间屋子死寂死寂的。他待不住,就锁门出去了,沿着民泰街往下走。四处寂静,各家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走半天也没有遇到一家可以坐下吃饭的地方。他后悔自己应该走白山街,后悔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了,后悔自己长这么大连个可以推门进去喝一杯的朋友都没有。他跟自己说要不搬走吧,换个地方,但粗略算了算账就知道自己负担不起。要不现在回去,给骆一萍道个歉?道完歉怎么着?这个不到19岁的女孩会成为他的恋人吗?即使老崔不找他说那些话,他跟骆一萍往后真能怎么着吗?后来路灯下有雨丝刮下来,借着风势抽打在他脸上。他最后认为,这一切都是一个假象,你才认识她几天,怎么就天真地想到恋爱呢?

3

尽管被自己的举动弄得很懊丧,陈其兵在路上碰见骆一萍也仍旧不打算说话。那天在白山街,他上坡,她骑车下坡,老远他就看见了她。错身而过时,他低了低头,但仍然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骑到五四街转角,骆一萍赶了上来,在他车头前把自行车一横。

“你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了是吗?”她骑得急,有些气喘。

陈其兵没想到她会追过来。他左摆车头,想绕过她。后者把车头向前一顶,抵住了他的前轮。

“你让一下,我还有事。”他说。

骆一萍支上车子,过来一把攥住他的车把说:“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走。”

陈其兵想了想,说:“行,说说也好。”究竟是往哪头说?是说说之后就再不来往,还是通过说说表白心迹呢?这些,还不是22岁的陈其兵能事先想好的。太阳沟有个留声机博物馆,旁边开了一家“留声咖啡”。他俩坐在室外,一开始陈其兵还在措辞:“旅顺这边的孩子,普遍都老实。小时候听大人话、听老师话,长大听单位领导的话,你看我就是这样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非分之想,几代人就这么下来了。我爷爷、我爸,都这样,没做过出格的事儿;上班,拿工资,过日子,你舅舅他们也是一样。因为地方太小,人都活得不如外面人那么舒展,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啥干啥……”

骆一萍打断说:“你绕这么远,是要说什么?”

陈其兵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一一想跟谁好跟谁好。他没有说。但仍忍不住说了下面的话:

“我要说的是,就像我,我其实很想每天见着你。一块往回骑,你在我旁边说话,转到我前边,转到我后边,其实我很想这样。有你在,一天都心情好。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旅顺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不是该说‘但是了?”骆一萍又打断。

“但是我可能没这个福分。你还这么小,长得这么出色,这么高,这么白,以后你在哪儿连你都不知道。而我就是一个本地人,一个工人,一个照相的……”

“这么啰唆。咱们说清楚,你是不是要跟我搞对象?”骆一萍再次打断说。

陈其兵低头,好像手发凉,他两手握紧杯子。

“也不是。我不能那么想。”

“是‘不能,还是‘不想?”

“是‘不能。

“可是你想了?”

陈其兵抬起头,看着那双毛茸茸的鸟窝似的眼睛说:“你想吗?”

骆一萍不理他,连珠炮般问道:“我舅舅是不是找过你?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不让你跟我接触?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说你们这边人都老实吗?”

陈其兵大致说了崔彦生说过的话。她听完以后说:“别人几句话你就打算不理我了?要说我还是个孩子,你能不能像个大人?”

陈其兵问:“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是喜欢我,就该去想一想怎么才能不分开。”

骆一萍扔下这句就走了。留下陈其兵一个人动弹不得,后来他捂住脸,自己哭了。

魏洪国再次来到大同铁路分局的时候,说实话,接待他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但这次魏洪国坚称有重要线索。他出车祸的前一天,曾经与一个青年在大街上发生冲突。魏洪国说,那个青年故意与他的摩托车抢道,到铁路大院南门两人都下了车,然后就发生了推搡。青年先打了他一拳,魏洪国当时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两把门锁,他抡了一下,那人就被砸倒了。

民警问:“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

“这人什么特征?”

“大概二十来岁,瘦脸儿,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

“车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

魏洪国说不上来。民警找来一些当时市面上比较常见的摩托车图片给他看,魏洪国在一辆“铃木100”上点了一下说:“就是这种。”街头一次偶然的冲突,会导致这么严重的报复吗?民警有疑问,但是本着负责的态度,还是决定查一下。交警接到这个情况,很快就去车管所查了一遍,铃木AX100分进口版和国产版,国产版又分A型和B型,品牌有豪爵铃木、轻骑铃木、金城铃木等;全市登记上牌的有120多辆,其中红色的占多数,有70多辆,加上县里的和压根不打算上牌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民警花了大量时间去挨个儿摸排。

拥有红色的铃木AX100,承认在魏洪国车祸前一天去过铁路大院南门附近的有4个车主,可他们都不曾与人发生过冲突。还有另外两个车主,说那几天自己的车没上街,一个在修理,一个在保养。当时的AX100发动机有一个致命的通病,那就是主轴上的平面轴承开几千公里就会坏掉。修车的这个车主对警察抱怨:“花他妈七八千买的新车,刚跑三千公里就得去拆发动机换件儿,小日本的东西真缺德。”民警问是在哪儿修的,车主说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在平城街路北,古城北门斜对面。

作为“特种行业”接受民警上门调查询问,对店主徐庆来说不是第一次了。他拿出修车记录,显示确实曾有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车在店里更换过平面轴承,而且,保不齐修车工会私自开顾客的车上街。民警看本子,那里有修理工的签名,叫李利军。就让徐庆把这个修理工叫来,徐庆说:“这个人辞职了。”“什么时候辞职的?”“就这两天,准确说是前天。”

这么巧吗?民警产生了很大的疑问。问徐庆有没有李利军的照片,起初说没有,后来去找来一张合影,那是摩托车厂家来培训时的结业照,前排坐着徐庆和培训老师,后排站着四个修理工,左边第一位就是李利军。当民警给魏洪国看这张照片的时候,他马上准确指了李利军,说就是这个人。

假使这一切都能成立,李利军应该是在出事前一天,也就是与魏洪国在马路上发生冲突那天的夜间来到铁路大院崔彦珺家楼下,对停在单元门口的摩托车动手脚。如果是陌生人,李利军怎么会知道魏洪国的住址?跟踪他了吗?他与魏洪国素不相识,会仅仅因为一次偶然的冲突就要致人重伤吗?动机不充足。但不容忽视的是,只有非常熟悉摩托车的人才会想出松动一颗螺母这种既能致人重伤又不易被察觉的方法。况且李利军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但辞职,而且失踪了。领导下令找出直接证据。很快,民警在摩托车前叉子上采到三枚指纹,其中一枚较完整,应该是右手拧扳手的时候左手曾握在那里,又从修车工具上拿到了李利军的指纹,两者竟然完全匹配。

这天骆一萍下班回家,骑到五四街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循着声音找去,看见路边站着一个青年,正在向她挥手——他头发蓬乱,穿一身不是夏天的衣服,脚下放着一只旅行袋。

“李利军?”骆一萍辨认着走过去。李利军扔掉烟头,向骆一萍笑着。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利军左右看看,说:“等你半天了。”

离开大同的时候,骆一萍谁都没有告诉,就连班上最要好的同学和住在一个单元里的邻居都不知道,所以在这里见到李利军令她十分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李利军挠挠头,想搪塞掉这个问题,他说:“可能是闻着味儿找过来的吧。”

“你找我什么事?”骆一萍认真地问。

李利军忽然狡黠地笑了,说:“也没啥事,可能是想你了吧。”

尽管觉得蹊跷,朋友大老远来的,骆一萍还是把李利军带到了家里。骆一萍对老崔两口子介绍说这个朋友是修车的,出来采购配件,顺道来看看。晚饭都准备停当了,崔彦生问李利军住下没有,李利军说还没来得及找旅店。老郭建議不用找旅店,隔壁就一个单身青年,去他家凑合一晚上应该没问题,就让老崔去找陈其兵打个招呼。老崔前不久刚跟陈其兵有过一番“谈话”,就说住宾馆也挺方便。老郭拍他一巴掌说:“花那钱干啥,你要不去我去。”老崔说:“还是我去吧。”

“要是还没吃饭,就叫他过来一起吃。”老郭说。

老崔厚着脸皮去了隔壁,跟陈其兵一提,陈其兵满口答应。“让他睡这里就行。”老崔指着一楼的长沙发说。但陈其兵不肯过来吃饭,老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亲自过去,把陈其兵拉过来了。

一个圆桌面,钢管做的折叠腿,平时收腿立在墙边,骆一萍负责把桌子展开支上;桌面摆了一个蒜泥拌黄瓜、一个萝卜丝虾汤、一个炸蛎黄、一个杂鱼炖豆腐。老崔拿了一瓶古莲老窖给李利军和陈其兵倒上。三人喝下一杯,陈其兵替主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大连最好的酒。”李利军随着骆一萍管崔彦生叫舅,陈其兵却叫他大伯。李利军显然很饿,又不善于吃鱼,就一直从杂鱼里挑豆腐吃。两个青年自从照面,就都狐疑对方与骆一萍是什么关系,眼神和言语间都带着猜测。陈其兵猜测的理由很简单,不是亲戚,不是同学,又不是邻居,大老远跑来,显然关系不普通。说是来采购配件,八成是去瓦房店轴承厂,可是陈其兵说起当时全国闻名的“瓦轴”,李利军竟然毫无反应。而李利军的直觉告诉他,旁边这个单身青年并不是单纯的邻居,因为他的眼神多半时候在骆一萍身上,而且那眼神带着热度。骆一萍想的是,那家修车门市出外采购是轮不着李利军的,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老崔给晚饭开了头,没喝几杯自己就吃了米饭说要上楼躺一会儿;老郭独自在一边看电视剧。桌上剩下三个年轻人,骆一萍开始向陈其兵介绍她和李利军是怎么认识的,言语间带着夸赞。

她是升高一的那年暑假认识的李利军。那时候她在平城街古城北门口摆摊,经常的祸害是那些放了假在街上游荡的少年,他们抢她的风车、灯笼,有一次还向她扔鞭炮,点燃了那些纸糊的货品。李利军手里拎着个扳手跑过马路,连骂带踢地赶跑了那些少年。他是街对面一家摩托车维修门市的修理工,骆一萍这边有事他都能看见。那一个暑假,李利军边干活边“罩”着她,灯笼、风车一时卖得很安稳。骆一萍也很懂事,有时候收摊后会给李利军买冰棍儿吃。还有,后来有个男生总是尾随她,她心里害怕,又摆脱不掉,就告诉了李利军;李利军去到学校把那个男生叫出来,连拍打带吓唬,那个男生从此再没敢出现过。

说到这儿,李利军接过话说:“我是‘四牌楼的半截转,踢打出来的。就是念书念不好,阳光不灿烂。”

没了父亲,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骆一萍,乐得让大家都知道她有李利军这样一个保护者。所以后来李利军来学校门口接她的时候就不拒绝了,裙子一挽就上了他的摩托车。李利军自己并没有车,车都是顾客放在店里维修保养的,所以每次来接骆一萍的车都不一样。这个举动很管用,从高一到高二,骆一萍身边再没人敢往前凑。有时候天气好,或者逢什么节日,李利军也会带她去吃油炸糕、浑源凉粉或者兔头,还看过电影,两人能回忆起来的有《双旗镇刀客》《大决战》什么的。

趁骆一萍起身去盛米饭的时候,李利军向陈其兵靠过来小声说:“我跟她只是江湖兄妹,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你不要多想。”陈其兵说:“我有什么好多想的?”李利军用肩膀顶他一下说:“不用说,我长着眼呢。”骆一萍回来后他开始表白自己,说他不像别人那样“精说白道”,做人“直不笼统”,所以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至今“不灿烂”。陈其兵问,什么是“精说白道”,駱一萍解释:“大同话能说会道懂算计的意思。”李利军再次提到《双旗镇刀客》,说特别喜欢,他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一定也是一条好汉。说完,还两手下垂,学了一下电影里双手提刀的动作。

因为喝酒,李利军忘记了自己是个“跑路”的人。

4

骆一萍白天都要上班,陈其兵拿出主人的热情,打算借老崔的自行车带李利军在旅顺到处玩一玩。没想到李利军一听就摆手,说他没有兴趣。陈其兵找出一张长途汽车的时刻表,让他计划一下去瓦房店的时间,告诉他怎么去九三路坐车,李利军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陈其兵有顾客上门的时候,他就躲到后院去抽烟,一整天除了去隔壁吃饭一直待在屋里,整个状态与昨晚大相径庭。陈其兵说不清这人是性格内向还是有什么心事,但他觉得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午饭时就跟老郭打了招呼,说晚上带利军出去吃。晚上,他让李利军带着骆一萍,三人两辆自行车去了老虎尾。

胜利桥那边新开的“军港之夜”,在那时算是个时髦的地方。龙河自北向南从胜利桥人海,西鸡冠山在这里变成窄窄的一条,并向内弯曲,所以这片内港被叫做“老虎尾”。“军港之夜”就位于老虎尾的对面,是用一艘船改装的饭店;船身泡在海里,整个船体用霓虹灯管装点了轮廓,老远就听见苏小明演唱的那首歌曲。店里熙熙攘攘,雅间已经客满,陈其兵选择了船头半开放的一处座位,可以吹到海风。

当着骆一萍的面,陈其兵有些逞强,菜还没上来,就跟李利军一人吹了一瓶棒棰岛啤酒。他正擦着嘴角的泡沫,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陈其兵!”

陈其兵先是一愣,站起来时已经被王凯扬抱住了。

从18岁到22岁,这期间人的变化可真大,眼前的王凯扬喉结突出,胡茬点点,围抱过来的臂膀坚实有力,让陈其兵既熟悉又陌生。陈其兵向骆一萍和李利军介绍说:“我高中同学,现在是大学生。”

“对不起啊,借用他一下。”王凯扬抱个歉,拉手抱肩地就要把陈其兵带走。陈其兵说他去应付一下,很快回来。

“看看我碰见谁了?”王凯扬大声宣告着。雅间门打开的时候,门里门外的人都愣了片刻。房间里三个男人都站了起来,他们是旅顺中学的同学米占国、李济州,还有五十五中的肖建平。米占国从座位上走过来,伸手给陈其兵,两人就握住了。

“不是我不通知你啊,是你不肯给我号码。但是你看,你自己就来了,这就是缘分!”米占国拉着他说。

另外几位都纷纷向陈其兵招手,坐在里面的两个不认识的女生也都点头微笑。李济州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陈其兵,怎么,变成艺术家了?”陈其兵想这应该指的是他的头发,就说:“什么艺术家,头发随便留的。”王凯扬张罗添了座位,米占国往里让,但陈其兵坚持坐在靠门的位置,说外面还有朋友,坐一坐就走。刚落座,邻座的肖建平向他伸过手来:“陈其兵,你好。”肖建平声音低沉,唇上留着裁剪整齐的短须,穿一件短袖的T恤,二头肌充满袖口。陈其兵与他握一下,回说:“你好你好。”不期而遇的一屋子人让陈其兵一时失去了焦点,目光不知该落向哪里。遮掩不如主动一些,于是他站起来,端酒向大家一晃说:“来吧,我敬大家一杯!”凳子乱响,大家纷纷站起,纷纷喝下。米占国拿出东家姿态,向“外来者”陈其兵一一介绍他本应十分熟悉、现在却几乎陌生的人。“济州现在是我国第二大通信公司的工程师,中关村正在崛起,未来不可限量;凯扬考取了生物学研究生,博士阶段可能会去美国;建平原来五十五中的,这你都知道,大学跟我同届,学电子工程的,现在进了大连一家日资企业;我的情况上次跟你说过了,分到了市局,现在咱们旅顺分局锻炼,哥们儿现在是警察了,专为人民服务。”他又补充说,“这两位女士也是咱们旅顺中学的,高三(6)班,我们大学都在沈阳,现在她俩是公务员。今天就一个主题,叙旧,为了不能忘却的青春,来,走一杯!”

座位上的每个人都脸色红润,情绪饱满,眼睛里放着光彩。放下杯子那一刻,陈其兵知道该他介绍自己了。他没提照相馆的事,只说自己在辽新造船厂上班,以前是焊工,现在拍拍照,登登报纸,搞搞展览。两个女生没有兴趣,她们在私下说话,注意力不再放在新来的陈其兵身上,米占国开始吃菜。李济州问了句现在造船最大的吃水量是多少,陈其兵还答不上来。这时肖建平身上发出一种响声,丁零零很清脆,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移动电话,按一下接听了。桌上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后来被称作手机的东西,纷纷传看。肖建平说:“电话里刚知道,李永波要去国家队当教练了。我们在沈阳打过一场,根本接不住;他那球,侵略性太强了。”

这一切,都让陈其兵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非常远。但这会儿他还没忘记外面有人,就想着怎么能赶紧离开这一桌。

终究绕不过的一个话题,是王凯扬给陈其兵递烟的时候提起的。王凯扬说:“陈其兵你还记得这牌子吗?红金龙。”李济州说:“我记得,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米占国说:“你们啥记性,我当时给你们抽的不是红金龙,是辽河。”王凯扬说:“对,当时是陈其兵说的,‘咋不抽红金龙,那样思想就能走很远了。”

话头引到这里,大家忽然又都沉默了,不知该不该往下说。陈其兵端起一杯酒面向肖建平说:“咱俩喝一杯吧,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跟你道个歉。”肖建平不在意地说:“早没事了。”说着还拿右手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两个女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问了一句。肖建平回答:“上高中那会儿,我俩干过仗。”然后大度地拍了拍陈其兵说,“道啥歉啊,这都啥时候了。”王凯扬对那俩女生说:“陈其兵被开除这事儿你俩不知道?”俩女生忽然想起来了,其中一个说:“就是你啊,你是名人啊!”

“名人”陈其兵不知不觉喝醉了,还抢着把雅间的账结了,米占国架着他送回到散座。见走过来的米占国穿着警察的绿裤子,李利军站起来愣着,不知道是要走还是要过来接,最后还是骆一萍搀住了陈其兵。

陈其兵平生第一次大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楼下的沙发上,不禁有些懊恼。他接了杯自来水喝下去,上楼想再睡一会儿,却见李利军躺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陈其兵急了,上去一把掀开被子把李利军喊起来。

“你怎么睡我床上?”

李利军睡眼惺忪地说:“那我还能睡哪儿?你占了沙发。”他从床上起来的时候问,“你一直说要带骆一萍远走高飞,你真这么想的?”

“我这么说了?”

“你不但说了这个,还说了你拿铁锨拍人的事,说当年被你拍的那个人拿着一个很贵的大哥大。你说的这些把她吓着了。”

那件不愿意提起的事还是被她知道了。

四年前的清明节,旅顺中学组织学生去万忠墓扫墓祭奠,那是陈其兵这届高三年级最后一次参加学校的活动,两个多月后,他们就要迎来高考了。活动结束时还不到11点,高三(2)班四个男生脱离队伍去红光街吃排骨包子,他们是米占国、王凯扬、李济州和他的“老对儿”陈其兵。

因为备战高考,久不上街,这几个高三学生像是重回人间,有些兴奋。吃完包子,站在街头,谁都不想离去。商场楼顶刚装好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武汉红金龙香烟”,有音像店在播放那年春节晚会上韦唯演唱的《爱的奉献》。歌声里,米占国去买了一包烟,是营口卷烟厂出产的辽河牌,撕开给每人发了一支。李济州和陈其兵都是第一次抽烟,李济州第一口就呛了。陈其兵说:“为什么不买红金龙呢?抽一支思想就能走很远。”四个人正在相互取笑闹嚷,有三个陌生青年骑车经过,到他们对面停下了,他们都穿着海军蓝的裤子和绿帆布胶鞋。最前面的剃一个光头,跨在车上指着他们说:“小鸡巴孩子,不学好。”

那年春节期间,米占国在一家音像厅里看了周润发主演的《阿郎的故事》,之后就总爱模仿电影里那种抽烟的姿势。此时的米占国内心升起一股子英雄气概,叼着烟回应说:“发洋贱是吧?嘴巴干净点。”

那三个人相互看了看,支上车子走了过来。光头青年伸手就搡了米占国一把:“发洋贱?你一个学生,抽烟还不能管你了?”

“你再推我试试?”米占国把半截卷烟扔掉,梗起脖子说。光头就更加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米占国被推得向后退了两步,碰倒了一家土产门市靠在墙上的扫帚和铁锨,他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锨,方形的锨头冲着光头的脖子。

“老米!不至于,不至于。”李济州喊了一声,冲到两人中间,让米占国把东西放下。其实这个时候,如果米占国愣上一会儿,光头不再说话,双方转身走开,事情可能也就了结了。可是趁着米占国犹豫的时候,光头一把攥住了铁锨,下面起脚,踹在米占国肚子上,米占国一下子又坐在扫帚上。王凯扬见这么欺负人,嗷的一声抬腿踹过来;光头丢掉铁锨,一侧身抓住了王凯扬的脚脖子,向上一掀,王凯扬侧面扑地,人落在一堆瓦盆上,迅速被一个长发青年骑上,腮帮子上开始落满拳头。就连刚才拦架的李济州,此时也已经吃上了几个耳光,旅顺中学的一场败仗很快就将结束。这时候,谁也没注意,陈其兵走到了光头的身后,拿起被他丢下的那把铁锨。米占国刚站起来,看见陈其兵的位置,向他大喊:“陈其兵,干他!”光头注意到身后有人时,陈其兵手里的铁锨已经抡了起来,在空中向左横扫,方形铁锨头的底部打在光头的右脸,就听咣的一声,光头未及回头,身子一矮,软倒在地。长发青年大喊:“肖建平!”地上的人已经没有回应。大家再看陈其兵时,见他脸色煞白,大口喘气,肩膀下垂,好像平生的力量已经用完了,铁锨咣当掉在地上。昏迷的肖建平嘴角开始漫出鲜血。

猝然交手,整个过程可能都不到两分钟。听到长发青年的惨叫,人们才注意到这里刚发生了一场斗殴并且有人倒地昏迷,陈其兵的胳膊立即被好几个人攥住。

事后肖建平曾经轻蔑地对同伴说:“这一看就是不会打架的人,饼材。”肖建平以及另外那两个青年都是驻地海军的子弟,他比陈其兵他们长一岁,是五十五中八八届留级到这一届的,留級的原因就是打架。打架长大的孩子都有经验,根据因为什么打架、打的是什么人以及在什么场合打,下手的轻重都是不一样的,不会像这个“饼材”那样手上没准儿。这次在街上看这几个孩子不顺眼,想教训一下,本来撂个跟头、扇几个嘴巴子也就完了,没想到对方抄家伙,还下黑手,这要不是有仇,那就是棒槌。陈其兵从小到大没打过架,一次都没有,是纯种的棒槌——旅顺人讲话,哈喇棒子。

棒槌陈其兵第一次打人,就支付了沉重的人生代价。

陈迪赶到医院,给肖建平妈妈鞠躬道歉。肖妈妈不接受道歉,旅顺中学一个教导处主任和一个保卫处的人也在场,冷冷的都不表态。旅顺毕竟是个小地方,陈迪很快让人打听到了肖建平的父亲,带着黄人参卷烟和榆树大曲上门,不想老肖听到又是儿子打架的事,不但东西不收,并且说绝不会追究,说他这个儿子早该吃点亏了。但在陈迪离开医院后,肖妈妈不知道往哪儿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两辆长江750偏侉子来到医院,简单问了话,两个民警把陈其兵等六个人带走了。等陈迪一个钟头后追到旅顺分局,再想见儿子已经不让见了。一直等到天黑,其他五个孩子做完笔录都放了,但陈其兵仍未出来。

陈迪手下一个大副有战友在分局上班,大副把战友叫出来。那人出主意说:“还是要做对方家长工作,只要是人家不追究,孩子应该没事儿。”陈迪和大副晚上再次来到肖建平家,陈迪身上带了一些现金,想着赔给人家,但那家里黑着灯,怎么叫都没人应。赶到医院,伤者已经转走了,转去哪里,问谁谁不知。陈迪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赶往肖爸爸单位,卫兵不让进,好容易从门岗打通了电话,电话里老肖说:“法律上就不追究了,毕竟我孩子也有责任,但你家孩子下手也太狠了。”陈迪提出赔偿医药费的事,对方没等他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陈迪一颗心提着放不下,他没去分局,去了儿子学校,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想跟校领导好好说说。正是课间,好多学生围在告示栏那里。陈迪分开人群,就看见了一份处分决定,米占国、王凯扬二人分别给予严重警告处分,李济州做出书面检查,陈其兵被开除学籍。陈迪立即冲向校长办公室。

上课铃打响后,陈其兵回到了学校。他没注意告示栏上有东西,也不知道此时陈迪正在跟校长百般求情,他径直去了教室,进门还喊了“报告”。上午第三节是复习物理,物理老师看见陈其兵愣了,全班同学也都看着他,一个个眉目奇怪,脸上凉凉的。陈其兵看米占国,后者在座位上低着头;看王凯扬,王凯扬一副要哭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座位,见李济州旁边坐的是另外一个同学,那个同学看见他就欠起身子收拾东西,似要离开。这时老师说:“陈其兵,你脸色不大好,先回家休息吧。”但陈其兵好像没有听到,他在全班同学可怜的目光下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开始往桌上拿自己的文具、书本,好像他只要坐在这里就会万事大吉。老师不得不从讲台走过来,弯下腰对他说:“陈其兵,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啊?你让学校开除了。”

怎么走出的学校,怎么到的家,陈其兵事后都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推车走回家的路上,漫天海猫子乱飞,呱呱乱叫。陈迪半路上追上了他,陈其兵回家后倒在床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在家肯定是待不住的,每天就骑车出去,去哪里谁也不知道。有天黄昏,他溜达了一天,肚子很饿,扶着自行车站在胜利塔那里,向西看成行的早樱,那里正落英缤纷,脚下花瓣飘飞,他忽然觉得正站在自己的葬礼上。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对着樱花的一片惨白大哭了一场。两个月后,陈迪想办法让儿子以社会考生身份去瓦房店参加了高考,但是陈其兵状态很差,连中专的分數线都没够上。

从此他再没见过一个同学。暑假后,那一届高三的同学一多半都要离开旅顺奔赴各自的大学,陈其兵特别害怕听到他们的消息。他不能见人,尤其是认识的人,只能去做独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比如碰海,在海里“碰”了一个暑假。那个夏天,他自己用一个排球的内胎制作了碰海时头戴的皮盔子,有时候去浑水湾,有时候去羊头湾,最远的地方去过苇子沟、南海头。大学没能上,渔获却很丰饶,像小菜板那么大的牙鲆鱼、大个儿的刺海参、赤甲红大螃蟹、紫海胆都没少卖钱,后来他用这些钱买了水镜和脚蹼。

但不管他怎样躲避,耳朵里还是听到几个同学分别的去向,比如米占国去了沈阳学政法,王凯扬去了南京学生物,李济州考到了北京学自动化。陈迪鼓励他复习,来年再考。可是他把课本都烧了,不但烧了课本,连中学时期的照片、日记也都烧了,似乎要以此表明某种决裂。一直到这年国庆节前后,他自己报名参加了辽新造船厂的招工考试,以一名焊工的身份进了厂,半年后被宣传科抽调。

5

民警出于挖掘动机的需要,还去悄悄调查了魏洪国,了解他的为人、日常工作表现以及社会关系等等,包括他曾有过的一段婚史,这一调查还真发现些意想不到的情况。民警问到为什么离婚时,魏洪国的前妻也不避讳,说魏洪国是流氓,他们新婚不久魏洪国就因偷看邻居家孩子洗澡被抓住,遭邻居痛打,还让他们必须搬家,因此就离婚了,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根据这一情况推断,民警猜测李利军也有可能是女朋友或者家人曾遭魏洪国冒犯。他们找到浑源县李利军的老家走访,发现他既没有对象,也没有姐妹。还有,魏洪国起先不说,自称是记忆还没恢复,后来才说出这样重要的线索,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魏洪国在等待消息期间,处理了一些杂事——去崔彦珺原单位申领未结的工资和丧葬补贴,给崔彦珺注销户口。其中比如查看银行户头什么的需要骆一萍的身份证明,魏洪国就用一个公用电话传呼了崔彦生。老崔电话回过来时,魏洪国先问候了老崔两口,说等小萍什么时候有空了,让她也给我来个电话,爷俩儿这么久没见了,挺想孩子的。又问了一些她的作息细节、工作情况等,老崔都一一回答了,让他放心。魏洪国说了银行的事,需要尽快把骆一萍的身份证寄过去,最好是用邮政的特快专递。老崔说:“不用寄了,小萍一个熟人来旅顺出差,让他回大同的时候带回去就行了。”魏洪国说:“这样更保险,那个人叫什么,人家找我的时候我好记得。”老崔说:“姓李,叫李什么军,李利军。”魏洪国这边拿出笔记录,嘴里重复着:“李利军,哪个利啊?”老崔说:“可能是胜利的利吧。”

挂了电话,魏洪国摇着轮椅离开电话亭,走出不远忽然心口怦怦直跳。李利军?他马上返回,又拨过去,是老崔接的。魏洪国平息了一下呼吸,装作闲聊,问这个李利军和小萍什么关系?不太清楚?哦,他去旅顺做什么去了?大概什么时候往回来?哦,就住在你们家。好的好的。挂断电话,魏洪国飞快地往大同分局奔去。

民警正在魏洪国身上乱猜,这人竟然来了。消息一出口,大家又是很吃惊。一边订火车票,一边研究怎么稳住千里之外的李利军。开始想跟老崔取得联系,后来觉得不保险,就准备给大连市局发协查通报。通报需要太原局和省厅批复,第二天上午才发出。

这是李利军住在五四街的第六天,最初的惶恐不安已经被慵懒无聊代替。起初,对魏洪国下手,在李利军看来,与收拾几个街头小混混、赶走骚扰骆一萍的高中同学一样,是一件轻而易举而又无伤大雅的事——他从13岁开始跟人打架,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后果。这次目标偏差并造成崔彦珺的死亡,是他事先没想到的。他事先没想弄死谁,事后也没听说出了车祸死了人。一直到公安开始排查摩托车,他才知道自己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陈其兵的猜忌是没有必要的。对李利军来说,骆一萍是一件满足虚荣心的奢侈品,骑上摩托车载上这位漂亮姑娘,带出去见江湖上的各种朋友,让他很有面子。有没有想过与她有进一步的关系?有的,但他试过一次就知道没有可能。自己是个农村孩子,两人差距太大,与其弄成恋人,他更愿意扮演一个江湖侠义之人,没准这会让她更永世难忘。搞魏洪国一下,大小算一件悲壮的事,他愿意为她去做这样悲壮的事,可以说求之不得,除此之外他也没有能力为她做别的。至于后果,真的不曾认真想过。思前想后的,那还叫壮士吗?最重要的是,魏洪国这种人,就该万人唾弃,李利军是站在道义制高点的。

出事之后,他本来没想来找骆一萍,而是准备自己跑掉。但一上路就知道,自己内心缺少一种支撑,也就是说,让他就此放弃一生尚且缺少充足的理由。所以他要来告诉骆一萍,他为她支付了多么大的代价。他找到铁路职工医院的一个熟人,用了两包香烟的代价,就查到了崔彦生留在医院的住址,找到了骆一萍。但五四街这边平和安静的生活让他推迟了摊牌,甚至于模糊了自己的来意。

陈其兵对这个人已经渐渐没有耐心。李利军每天很晚才睡,烟头丢在一只碗里用水泡着,整个楼下一片狼藉;他没带夏天的衣服,穿了陈其兵的一条短裤和一件T恤衫。最没有道理的是,无论陈其兵为他做什么,似乎都理所应当,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今早发生了一件陈其兵几乎不能忍受的事,他起床后先是发现一楼地板上有苹果皮,继而看见他那把心爱的匕首被赫然丢在地板上,顿时就急了。

这把匕首是陈其兵的心爱之物。辽新厂有个老典型,是市劳模,陈其兵为他拍过很多照片,登在报纸上。那位师傅是个钳工,懂热处理,知道陈其兵碰海,就打了这把匕首送给了他。刀子很小,长13厘米,有尖刃还有锯齿。潜水刀是无氧潜水必备的装备,用来挑破渔网或海草避免身体被缠住,遇到有攻击性的动物还可以防身。他平时把它放在床下的箱子里,李步军一定是趁他不在的时候翻遍了他的屋子,这让他十分生气。他也不管李步军是骆一萍的什么朋友了,两人争执,陈其兵还动手推搡了他。奇怪的是,起了争执,李利军反而变得安静了,他慢腾腾地去捡起匕首,放到陈其兵手里,咧嘴一笑说:“老陈,你要看我不顺眼,现在就捅了我。”陈其兵不禁颈后一凉。

饭后,老崔问骆一萍:“利军什么时候走啊,要托他带点东西。”那时,李利军很懂事地帮着收拾,擦桌子,还洗碗,骆一萍就拉他到后院,直接说:“看样子你还要再待下去啊?”

李利军说:“我也没碍什么事吧?”

“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李利军掏出一支烟点上说:“我要是告诉你实情,你可不要怪我。”

“你怎么这么啰唆?”骆一萍催促说。

“这儿说话不方便,到隔壁去说吧。”李利军走在前面,跨过栅栏,拉后门进了62号。

他向骆一萍示意,让陈其兵回避一下。骆一萍就说:“老陈,我跟利军单独说句话。”陈其兵看他俩一眼,就从后门出去了。

李利军刚才的眼神是陈其兵没见过的,眼角的肌肉是笑的,但眼睛深处穿出来一种寒光,混沌而又原始,像某种动物。他不敢走远,站在院子里静静谛听。本以为已经死掉的眉豆竟然又冒出了弯弯曲曲的嫩藤,陈其兵拿铁丝想给它们引一个攀延到墙上的路径。大概也就五分钟,就听屋里先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接着就听到骆一萍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杀了你!”陈其兵头皮一紧,拉门进屋,只见李利军已经从前门夺门而出,骆一萍手里抓着陈其兵那把匕首——那匕首还在刀鞘里——一个大步追了出去。地上一只茶杯已经摔碎。

“骆一萍!”陈其兵高喊一声,追了出去。

午饭后,邻居们跟老崔两口子一样,多半已经在午休了,五四街上没什么人。骆一萍一双拖鞋已经跑掉,她赤足狂奔,牙关紧咬,发飘如旗;前方,李利军仓皇奔逐,不住地后看;陈其兵跑在最后,心急如焚。狂奔两百多米,骆一萍一个腿软,向前跌倒,肩肘着地,膝盖擦破;陈其兵赶到时,但见她脸色如灰,口唇如炭,目光涣散,气喘如风箱,喉咙里有簧片儿拉丝的声音,干张嘴失了言语。她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攥着那只刀鞘,不停地向李利军逃跑的方向无声地刺着。陈其兵把她背回去的时候,老崔和老郭已经出门张望,看见骆一萍趴在陈其兵肩上,老郭哇地哭了。

骆一萍看来是崩溃了。从下午到晚上,不看人,不说话,不喝水,不睡觉,不下床,过一会儿就打冷战。舅舅要送她上医院,她不回应。老崔问陈其兵这是怎么回事,陈其兵答不上来。他一晚上张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除了老郭不时的轻声哀叹,什么动静都没有。

清晨,老崔过来敲门,让陈其兵过去。

陈其兵随老崔进屋,上到楼上,在骆一萍房间门外站下。骆一萍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向他伸出两手说:“老陈,带我出去。”话一出口,眼泪随之滚落下来。

她膝盖有伤,走路弹着一条腿,在老两口担忧的注视下上了陈其兵的自行车。

陈其兵说:“找地方吃点东西吧?”

骆一萍说:“不,你就往前骑吧。”

还不到7点钟,外面寂静无人。出了五四街,沿白山街下坡,到了胜利塔右转,沿着友谊路一直骑到7417厂那一带,骆一萍说:“让我下来。”陈其兵扶着她走到海边坐下,没什么风,早晨的海水呈现着一种深灰的颜色,轻描淡写拍打着岸边。

“我差点就被人强奸了。”她看着海面说。

陈其兵一下子站了起来:“李利军?”

骆一萍摇头,说:“是我那个继父。去年的时候。”

“啊?”

骆一萍转过来看看他的表情。陈其兵身后,有几只海猫子站站走走。

“去年夏天,暑假在家,他就偷看我洗澡。有一次被我发现了,我不敢声张,买了一种花窗纸贴在卫生间的那扇小窗上,可是后来窗户的插销被拔掉了。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我放了学一般不回家,跟同学在外面游荡,有几次去找李利军,我一般是不会主动找他的。从那以后我就不在家洗澡,去铁路大院的公共浴池。8月份,就比现在稍晚一点,那天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一天,我妈那天是学员的集体演出,吃完午饭就出去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清楚。魏洪国当时不在家。我就没多想,吃了药,关上门,反鎖上,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有人上了床,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伸手到我衣服里了……”

陈其兵手里攥着一块石头,觉得后脑勺发冷。

“人病了,又吃了药,身上没什么劲儿,他就按住我……”

“不是反锁上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开的,家里的门锁都是他换过的。我当时知道要完了,但你知道吗,还是我舅舅救了我——外面有人敲门,是我舅舅发来的挂号信,那个送信的一直敲。门开时把他吓了一跳,因为是我冲了出去。

“我没地方可去,就去找李利军,当时特别委屈,就把经过都告诉他了。李利军那时就让我带他去我家,要收拾他。我当时没有力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傍晚,李利军把我送回家,到单元门口,就看见我妈站在那里。我一见她就心软了,让李利军回去了。”

“你妈怎么说?”

“我妈说她一回家魏洪国就跟她说了,说今天犯了错误,让小萍误会了。说他回到家听见我在说胡话,就进去照看,还给我盖被子,却被我误解了,几句话没说清我就跑了出去。我当时跳起来骂他不是人,被我妈拦住了。我妈怕邻居听见,对我又是抱又是哄,从那天起,我妈就跟我睡一个房间。说实话,有妈躺在旁边,我确实踏实了。”

“你就忍了?”

“我跟你说,人可能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那就是会主动择除掉那些不好的记忆。后来几天,我有时候也弄不清这是我发烧烧出来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大概两周后吧,我早上醒来发现妈不在床上,她什么时候跑去那个房间的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清醒了,跟我妈说我要搬出去住。我去外面租房子,人家看我是学生不租给我;我又把被褥衣服搬到一个女同学家里,在那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被我妈找到,让我搬回去。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妈说,你说句话,你要是让我离婚我明天就离。我就是那时候觉得我妈是一个外人,又是一个弱者,我知道我不能依靠她了。

“那天回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魏洪国做了满桌子菜,我一口没动。我妈说出了一个她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决定,老魏,你先回你那儿住几天吧。他当天晚上就搬走了。与我妈单独相处了几个月,我不知道噩梦是不是真的结束了。一直到去年腊月,魏洪国又一次次送来各种年货,我妈就求我,让他回來一起过个年吧。”

“我爸爸走后,我是真懂得一到过年就最能显出孤儿寡母的凄惨。哪怕平时不和气,哪怕分隔遥远,但是过年时候能坐在一起,家就还是完整的,就能在与邻里朋友的走动中接受他们的祝福。我跟你说,我那时候特别想我爸,想我奶奶,可是他们都不在了。魏洪国是腊月二十三搬回来的,春节他独自回了趟老家,年初二回了大同。从我妈脸上看,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我的噩梦又开始了。2月6号是元宵节,午饭后我妈和他去邻居家打麻将,我一个人在家戴着耳机听歌。我没听见开门的声音,等我觉察到有人进来时,他已经扑过来,压在我身上,嘴里说着特别恶心的话,说他如何地想我。我开始大声喊叫,他拿枕头捂住我的头,手在下面伸进我衣服里。我忽然想起李利军教我的招数,就用膝盖用力顶他两腿之间。这一招果然管用,他手一松,我翻身下床。他从后面威胁说,如果说出去,就把我们母女都弄死。”

“他这句话把我吓住了。也是他这句话,让我下了一个决心。我们那个楼层一共六户人家,打麻将那家是在走廊顶头,他跟我妈说是回来换零钱的。我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等他经过的时候对他说,你要真喜欢我,下次可以约到外面。你知道吗,我还冲他笑了一下。”

陈其兵听得双手发麻,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刚一碰到,骆一萍浑身一哆嗦,就把手抽走了。

“李利军回老家过年刚回来,我请他吃了一顿烧卖。我想把魏洪国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让李利军收拾他一顿,打伤打残都没事,直到他不敢再碰我。李利军问我是不是想好了,我说想好了。他说那你就不用管了,不用你约他。我说我必须在场,我要看着那个王八蛋向我道歉。李利军说你太傻了,不是这么弄的,啥时候弄,怎么弄,你就别管了。”

一口气说到现在,骆一萍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后悔死了。”她说。

“你又怕了?”

骆一萍摇头,眼泪再次流下来。

“下面这些我都不知道,是李利军昨天告诉我的。李利军想当众揍魏洪国一顿,让他丢丢人,就在铁路大院南门那里等他,但他没料到魏洪国手上的塑料袋里有铁器,还手时把李利军打倒了。李利军这才下了狠心,当天晚上去我家楼下,把魏洪国的摩托车弄坏了,本想是让那个王八蛋摔个重伤的,谁知道第二天我妈在那辆车上啊!我还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意外,老陈,是我害死了我妈啊!”

起风了,海水开始掀动,海猫子开始在浪头上猎食,浅水处成了猎场。身后的友谊路上有海军出勤的卡车开过,荡起一阵尘土。太阳在老虎尾上方,早上就已显出毒辣,在海面照射出惨白的光斑。陈其兵想要抱住她的肩膀,可是她躲开了,头埋在两膝中间。这个还不满19岁的女孩,在盛夏就要到来的时候,在辽东半岛最南端的海边,呜呜地哭着。

6

陈其兵拿出成年人的理智,他认为必须赶紧找到李利军。他从大同跑出来,一定是已经露了马脚,绝不能让他说出去,说出去就会牵扯到你。还有,千万不能让你舅舅、舅妈知道,否则更说不清楚——他竖起一根手指向骆一萍交代着。所以你必须正常起来。第三,如果李利军再回来,不要跟他发火,你一定要把他稳住。记住一个关键点——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从来都不知道。骆一萍起初呆呆的没有反应,后来说无所谓,她也不想活了。陈其兵落泪了,他蹲在她面前,摇晃着她说:“骆一萍,李利军是个浑人,他没有未来,可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记得咱们说过的话吗?你不是要我像个大人那样吗?我都想好了,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你不能想别的,我们不能一直让昨天的噩梦追着跑,对吗?你要认真听我的话,你答应我好吗?”

骆一萍看着他点点头。

“听我的,我们让这事赶紧了结。”

骆一萍再次哭着说:“可是我害死了我的妈妈,我怎么能饶了我自己!”

陈其兵穷尽全力措着词:“那不是你的本意,那是一场意外;要说害,也是那个姓魏的害了她。”

“不不不,是我,是我非要报复魏洪国。我妈其实什么都明白,她就是不想承认,想让我忍了。可是我忍不下去啊!”

“不,你不能这么说,你妈妈要是看到现在这一切,她一定会支持你消灭那个姓魏的。他是禽兽,每个人都应该收拾他。你要放开手,放过自己,也让昨天过去。我也有不堪回首的事,我临近高考的时候因为伤人被学校开除了,别的同学都考大学走了,我自己还在这儿。那年我18岁,跟你现在差不多,我那时候也不想活着了,不想再见到过去的一切,那些人,甚至连旅顺中学门口我都不敢经过。可是你看,我走出来了,这才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不是吗?这就是不一样的开始。从现在起,你不只属于你自己,你还属于我,所以你没有权利毁坏自己。你懂吗?”

“你真那么喜欢我?”

陈其兵把她拉起来,把她的两手捧到自己胸口,铺在那里,问她:“感觉到了吗?”骆一萍深深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老陈,你可不能再丢下我。”

骆一萍很听话地回家洗脸吃饭,然后去上班。送回她之后,陈其兵叫老崔出来,编了个瞎话,说那个李利军以前喜欢骆一萍,追到这里来,想让她跟他回去,骆一萍怎么会答应呢,俩人就起了点冲突。老崔听了将信将疑,对陈其兵说:“小子,你可得给我把孩子看好了。”

陈其兵觉得平生的重任此刻都在肩上。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觉得有一个问题必须先弄清楚,就骑车去了旅顺分局。米占国正在开晨会,等散会了,俩人站在楼道里说话。陈其兵按照自己在路上编好的内容向米占国咨询,说铁山镇那边有个邻居,一直受她丈夫迫害,实在受不了了,叫来自己本家一个兄弟揍了丈夫一顿,结果没想到把丈夫打死了,问这个女的有没有什么法律责任。米占国想了想说:“应该有吧,因为那个本家兄弟没有伤人的动机,伤害的起因应该是受到这个女的唆使,女的属于唆使犯罪,应该承担法律责任。”陈其兵问:“什么情况下这个女的就没责任了呢?”米占国问:“这人跟你什么关系?”陈其兵说:“就是邻居。”米占国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这儿怎么没听说啊?”陈其兵说:“你别问那么多了。”米占国拿出烟给自己点上说:“什么情况下呢,除非没人指证她是唆使者。但你这不太可能,人物关系在那儿摆着,一个是自己丈夫,一个是自家兄弟,没有她,能有这事儿?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证人证据消失,比如那个自家兄弟跑了,找不到,也就没人指证这个女的。”陈其兵又问:“如果公安机关找不到那个行凶的人,这个女的主动揭发那人行踪,会不会算立功表现?”米占国说:“应该算,但是那是得到量刑环节再给以考虑的事情,而且这女的不会因此免于被追究。”随后他说,“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有什么线索你先告诉我啊,我这儿见习期,也等着立功呢。”

陈其兵说懂了,就要走。米占国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没头没脑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啊?”陈其兵急匆匆走了,一路想着去哪里把李利军捉回来,他行李还在五四街,应该没走远。

五四街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树梢动也不动,合欢树迟迟不吐花蕊,野猫已经不为任何事转身,铅色的云脚驻足凝滞,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离别和哀伤?是在积蓄更多的不安和惨痛吗?他从白山街刚拐过来,就看见李利军把包夹在腋下正疾步走来,看见他,迅速掉头进了民泰街,陈其兵蹬车追过去。民泰街是个下坡,李利军一个急停把陈其兵闪过,陈其兵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他向李利军喊了一声:“你没钱了,能跑多远!”李利军跑到街口停下了。陈其兵赶上来,俩人对面喘气。李利军说:“你有钱?”陈其兵说:“进屋说。”

门锁已经被李利军撬坏了,陈其兵关上门就问:“公安是不是在找你?”

李利军说:“恐怕是的,我来之前的几天听说公安在到处找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我心里害怕,就跑了。”

“你跑了不就等于承认了?”

“谁能知道我在哪儿?公安局的人也不是神仙。”

“有人知道你来了旅顺吗?”

“没有。”

陈其兵看他表情,拿不准这人是不是在撒谎,又进一步问:“你到底干了什么?”

李利军说:“我把摩托车上的螺母给松了松。”

他辩解道:“我没想弄死谁,我就是阳光不灿烂。再说了,骆一萍都告诉你了吧,你说那家伙该不该死?”

“她妈妈也该死吗?”

“我告诉骆一萍之前,先跟她道的歉。”

“你把她妈弄死了,道歉有什么用?”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这不是替朋友干脏活儿吗?那个老小子欺负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不是仗义嘛!你问问她,是不是她让我去收拾那人的?我和她是一伙儿的,这事儿不能让我一个人兜底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这是实话实说啊。你们谁都不兜底,哪天进去了,我就该说啥说啥。”

“你昨天是不是也是这样威胁骆一萍的?”

“咋叫威胁呢?讲道理嘛。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卷进来还不是为她?”

“你就不是个东西!”

“你是东西你去报案啊。”

陈其兵在屋子里转悠,李利军丢下包,去水龙头下面扭着脖子喝了一通凉水。陈其兵觉得自己有点慌乱,他让自己的情绪沉了沉,问李利军接下来怎么打算。李利军说:“我还能有啥打算?跑呗。家是不能回了,去南方。”陈其兵脱口而出:“好。”

“好什么好?我身上总共七块钱,你让我怎么跑?你不是说有钱吗?”

陈其兵问需要多少钱。

“你给我拿一万块钱吧。”

李利军说出的是一个巨大的数字。陈其兵当时的年收入不到两千,基本上没有存款;他父亲收入高一些,一年也就两三千元;他母亲在家织渔网、卖樱桃,一年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千块。他想到卖相机,一想就知道来不及。找谁借一下?想遍了他认识的人,想不出谁能拿出一万块钱来。

李利军这时候说:“所以你看,并不是我要賴在这里,我是走不了。”

陈其兵让李利军收拾东西,李利军问去哪里,陈其兵说带你去拿钱。李利军往背包里塞衣服的时候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这些衣裳都臭了,你给我拿几件,要夏天的。”陈其兵上楼拿了几件衣服下来,看见李利军手里拿着那把匕首。李利军说:“这个送给我吧,身上带着钱呢,以防万一。”陈其兵当时完全是一副送瘟神的心态,就答应了。李利军把刀塞进背包的侧兜里。

旅顺分局收到协查通报是这天下午。米占国当天被安排整卷,有不少的誊写和填表任务,他无意间看见协查通报上的照片时,忽然觉得面熟,就拿起来仔细看。李利军,男,1973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浑源县人,在一起故意伤害致死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疑逃往贵市旅顺口区五四街63号,括号崔彦生家,第二页简要描述了案情。米占国吃了一惊,照片上这个人他分明见过,就是在“军港之夜”吃饭那次,是跟陈其兵坐一张桌的。米占国马上找晁阳,说:“这人我打过照面。”他随即提起今天早上陈其兵来找他说的那些话,晁阳认为陈其兵可能也有事,就让米占国先放下整理案卷的事儿,一起出发。

“山西的同行明天才能到,咱们先去把人弄住。”晁阳出发前对大家说。

七个人,两辆偏侉子,一辆仪征牌吉普车去了五四街。三人从民泰街绕到房子后面分开守住,晁阳带着小邱等从前门进入。听见敲门,老郭刚把门打开,几个人就闯了进来,小邱和另一个民警迅速上楼,很快又下来,说没人。同时米占国从隔壁回来说:“那边也没人,但门锁坏了。”晁阳向老郭出示了证件,说明是在办案,问李利军在哪里。老郭吓坏了,说不知道啊。又问骆一萍还有这个陈其兵在哪里,老郭说外甥女上班去了,陈其兵不知道。

晁阳等人来到62号,一楼地上扔着几件衣服,沙发上有毛巾被,旁边的一只碗里满是烟头。晁阳问米占国陈其兵抽烟吗,米占国说他不怎么抽烟。小邱拿起一件衣服说,都臭了。晁阳问米占国:“陈其兵有单位吗?”米占国说:“有,辽新造船厂,好像是宣传科。”

晁阳用对讲喊分局,一是让分局通知辽新厂派人过来,二是派人带上协查通报分别前往车站和码头守着。他问老郭要骆一萍的照片,老郭找出来骆一萍的身份证,一直问到底怎么回事。晁阳安慰她说你外甥女没事,就是让她配合调查。晁阳让一个民警带身份证回分局叫上一个女同事,去松顺渔具公司找骆一萍。一通对讲喊过,大概半个小时,一辆北京2020吉普车来到五四街,下来两个辽新厂保卫科的人。晁阳留下两个人守在五四街,其余的人就都随保卫科的人去往陈其兵家。

陈其兵与李利军交替着骑了40分钟,到铁山镇陈家村的时候两个人浑身是汗。陈其兵家的老房子于三年前翻盖,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村里很僻静,与他猜想的一样,家里大门上着锁,父亲出海了,母亲一定是在果园摘最后一批樱桃。陈其兵拿出钥匙开门,带李利军上楼。二楼最东头是他的房间,他让李利军待在这里,他想法去找钱。

陈其兵脑子飞快回忆各种细节,判断父亲会把存折放在什么地方。抽屉、衣柜、床头柜,甚至把手伸到米缸里掏了,都没有。最后在床下拉出一个铁盒子,铁盒子有两层,上层码着一套内六花的精巧工具,估计是船上用的;把这些拿开,下面有一个底层,里面放着一个存折,一块手表,一个手章,还有一些现金。陈其兵把现金、存折和手章拿出来,又去拿了户口本,锁了大门,直奔镇上的储蓄所。

李利军为什么来找骆一萍?是要进一步加害这家人吗?他跟陈其兵又会扯上什么关系?他俩此刻是否在一块儿?车里的人都还在猜。保卫科的干部先介绍了陈其兵的日常表现,说他平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基本上与世无争,不知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晁阳问米占国:“陈其兵有对象吗?”米占国摇头说:“不知道,应该是没有。”他就讲起了高三那年几个同学在红光街跟人打架的事,特别提到陈其兵抡铁锨砸人的细节,他以前从来没打过架,没想到出手不凡。晁阳听了说:“我见过这种人,平时蔫了吧唧的,关键时候有暴力倾向。”说完拿起对讲喊总共带了几支枪,小邱回应说带了一支,另一个对讲回话说也带了一支。米占国听了脑门子有点出汗。

陈家村这边的樱桃以“明珠”和“红灯”两个品种为主,上个月基本上都摘完上市了,剩到这个月的是“晚红珠”。陈其兵的母亲在果园里忙活,一个人过来说刚在村里看见她儿子了。儿子有好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今天回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她就叮嘱一个邻居帮她照应着摘好的樱桃,自己背起一只篓子先回家了。进村不久,治保主任就跑过来迎她,让她先不要回家,公安局的人在那里办点事。公安局在我家办什么事?陈母卸下装满樱桃的篓子就要往前走,被治保主任和另一个人拉进了一个村民家,按在那里。

“只有这么些了。”陈其兵把几沓钱交给李利军。李利军大致点了点说:“这才四千多。”

陈其兵说:“翻箱倒柜,就这么多了,这可能是我爸所有的存款。”他又掏出从铁盒子里拿出的钱交给李利军,“这儿还有六百。”李利军接过来苦笑说:“阳光不灿烂,我就这个命了。”

陈其兵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们现在出门,從村西头下海,那里有船可以送你去码头,上了船我就不管了;到了码头你买票坐船,晚上就能到烟台或者蓬莱。到了那边,你是去济南还是往青岛,你就自己看着办吧。”问李利军有没有目的地,李利军说:“越远越好,先去广东。”陈其兵最后天真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有一天被抓了,不要提骆一萍。她年纪还小,又受了那么多委屈。”后面好像还有话,但是他眼睛里往外流泪,说不下去了。李利军叫他放心,说他这辈子就不认识什么叫骆一萍的。下楼前他问陈其兵:“你以前没搞过对象?”陈其兵没回答,伸手拿起李利军的背包。

两人走下楼梯的时候,院门从外面打开了,进来几个人,里面有米占国。

看几个人的样子,陈其兵就知道是什么人了。李利军要转身回楼上,被他一把抓住了。晁阳掏出警官证向他俩亮了亮说:“李利军,我们是大连公安局旅顺分局的,你涉嫌故意伤害,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李利军迟疑着,看陈其兵:“老陈,现在怎么办?”

陈其兵抓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拎着背包。他仰脸看了看,院墙上也蹲着人。他悄声对李利军说:“想出去就听我的。”陈其兵背过身去。

当时大家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在李利军身上。他们对于这次行动也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人在这儿,院墙围着,里外都是公安,跑是跑不了,门口和墙上的人都是冷眼看着。晁阳的话说完,两个民警拿着铐子已经迈步上前准备带人了。

但是陈其兵转过身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他右手持刀,左手从后面掐住了李利军的后颈,那刀子架在了李利军喉咙那里,喊了一声:“都别动!”这一声把所有人喊惊了,两个上前的民警止住了脚步,米占国就听见两声手枪上膛的声音。

晁阳向前平伸出两手,示意大家冷静。他说:“陈其兵吧?这里没你什么事,这不你们单位的人也在这儿呢。你把他放了。”

李利军也吓坏了,他搞不清陈其兵这是演戏还是真的,高举着两手不敢动弹。

陈其兵对晁阳说:“让我们走吧。不让走,他就走不了了。”

晁阳说:“我可以让你们走,你先把刀子放下。”

后面的警察又往前上了一步。保卫科的一个干部喊了声:“陈其兵,你干啥呢这是?”

陈其兵说:“别往前走了。你们先出去,门外留一辆车和一个司机。

米占国忍不住说:“陈其兵,这有你什么事啊!赶紧放了他,再这样性质就不一样了。”

陈其兵说:“老米,想想办法。”

晁阳示意大家后撤。

米占国说:“别傻了,你以为走得了吗?”

晁阳又添了一句:“李利军,你的意见呢?你觉得走得了吗?”

李利军吃力地说:“我跟你们走。”

陈其兵脱口骂了一句脏话:“李利军,你就这么怂?你不是说你很仗义吗?”

李利军说:“你小心点,那刀子快着呢。”

陈其兵摁着他后颈往前推,李利军眼盯着持枪的警察两脚不敢往前迈,两人暗地里较着劲,一步也没有挪动。

晁阳说:“陈其兵,李利军他不想走。”

陈其兵不再用力了,开始跟米占国说话。

“老米,这次你能立功了吧?”

米占国说:“哥们儿,千万不要干傻事。”

陈其兵说:“四年前你怎么不这么说?啊?那时候你对我说的是‘陈其兵,干他!你不记得了?我干了肖建平,你却跟他成了哥们儿,你们算什么东西啊?那次打架,吃亏的是你,不是我,我就是傻,替你们出手,结果呢?你们反倒成了朋友,拿我当什么了?”

晁阳使眼色,小邱从墙上跳下来,蹲在墙根,准备从后面上扑。

米占国说:“我对不起你,好了吧?你放下刀子,这可不是打架。

陈其兵说:“你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了?事情一出,你们一个个都消失了,拿我当瘟神一样躲着。知道我怎么过来的吗?我那时就后悔……”

“今天就别再干后悔的事了。”

“我后悔当时没拍死他!我要是把铁锨头侧一下,你想想,那一家伙下去,肖建平就没命了,你们一个个也就不会轻轻松松去上大学,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

李利军本来高举的双手现在把住陈其兵的手,开始用力往外推。陈其兵一只手对付两只手,渐渐有些不支。小邱从后面准备接近。

“李利军,你个怂货!”陈其兵左手用力下压,李利军脖子严重下弯,晁阳大喊:“不好!”可是已经晚了,陈其兵右手的匕首忽然向上一剌,米占国看见一层红雾,李利軍头耷拉下去,身体向前一蜷。几乎同时,枪响了。两声枪响后,陈其兵前倾倒地,趴在了李利军身上。

大同铁路分局的人是第二天赶到的。李利军颈动脉被割断大出血,抢救无效已于前一晚死亡,行凶者陈其兵被当场击毙。一个协查抓捕竟然弄出这么大乱子,谁也没想到。市局领导来旅顺分局,同大同方面的同行一起对这起抓捕行动做了分析。会上提出了以下几点,一是事先对李利军周边人员调查了解不充分,不知道会有一个陈其兵的出现,更没有想到他会强烈阻拦带人,而且他的动机是什么,至今不明确;二是临场处置有问题,当陈其兵以刀劫持了李利军的时候,可以做缓和处理,应该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先放走,然后再伺机抓捕;三是一个见习警员现场与陈其兵的对话不但没有起到缓解情绪的作用,反而多少激怒了对方。会上做出了几个决定,包括晁阳暂时调离刑警队去派出所工作,见习警员米占国结束见习,回市局接受进一步处理。

民警在陈其兵的住处搜到一些东西,比如骆一萍的大量照片,判断陈其兵与骆一萍是恋人关系。李利军来旅顺也为找骆一萍,所以旅顺与大同方面的民警集中对骆一萍进行了问询。骆一萍称李利军是她的朋友,她以为李利军来旅顺是出差,包括哪天到的,每天都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一一做了回答。民警问:“你知道不知道,李利军是你母亲出车祸的始作俑者?”骆一萍说:“不知道,也不太可能,他们俩互不认识,为什么会加害?”民警说:“据魏洪国反映,他曾与李利军有过冲突。”骆一萍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李利军是混社会的,谁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你与你的继父魏洪国的关系怎么样?”“挺好的,他人不错,挺和气,对我们母女还不错。”民警说:“很多重组家庭都有问题,这也正常。”“我们家没有,不信你去问问铁路大院的邻居。”“认识陈其兵多久了?”骆一萍想都不用想,说:“四个月,零十二天。”“为什么这么清楚?”“我记性好。”“骆一萍,你还是要积极配合,这毕竟是三条人命的事。”骆一萍头发整齐,眼神清澈,面无表情地说:“我哪句不配合了?”“你跟陈其兵是恋人关系吗?”骆一萍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说:“谈不上,也就是说得来。”“你了解他吗?”骆一萍说:“不了解,要不你跟我讲讲他吧。”民警大致讲了一下抓捕以及击毙的经过,骆一萍听着,难以抑制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民警抓紧问道:“你觉得陈其兵为什么要杀掉李利军?”骆一萍不说话,只摇头。民警说:“你为什么哭?”骆一萍说:“两个好朋友死了,换你,你不难过吗?”

事情过去大概有一个月,骆一萍主动提出要回大同看望一下魏洪国,然后把母亲的骨灰埋到御河岸边,她一直喜欢那里的景色。崔彦生觉得外甥女成熟了,但有一点他不明白,骆一萍离开旅顺前,辞去了她的工作。

到大同后,骆一萍与魏洪国交接了一些事情,包括崔彦珺的住房、工资等。由于魏洪国腿脚不便,她租了车,把魏洪国的东西搬回他原先的宿舍。离开前,骆一萍本来想抽他一个耳光的,但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又改了主意,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思。当天她来到了大同铁路公安局,找到当时在旅顺询问过她的民警,讲出了事情的真相,包括魏洪国怎样侵犯了她、她如何找李利军去收拾魏洪国、李利军如何在摩托车上动手脚最后导致崔彦珺死亡和魏洪国重伤。事情很快就讲完了,民警问她,是不是要起诉魏洪国,骆一萍说不要。

1999年夏季的一天,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消瘦的姑娘来到陈其兵家里,她告诉陈母说她是来旅游的,在铁山镇这边到处看看。陈母一个人在家,姑娘就坐在院子里与陈母一起剥毛栗子,好几次扎了手。这姑娘哪儿都好,就是留着一头男人那样的短发。姑娘会说几句大连话,比如马齐酱子、咪咪嘎,还会说焦酸焦酸、拔苦拔苦,把陈母都逗笑了。

姑娘走后,陈母在马扎子上发现她留下的一个信封。抽出来一看,是两个年轻人的自拍照,女的显然是这个姑娘,男的是她儿子陈其兵,两个人头靠在一起,眼睛都亮晶晶的;儿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姑娘左边法令纹向外弯起,曼妙动人。陈母拿着信封追出去,姑娘已不见踪影。路边的鸡蛋花成片地开放着,邻居的大公鸡站在房顶,冲她雄壮地打鸣。

这天是他儿子的忌日。

(彭东海,制片人、编剧,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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