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泉
谷莠子草在童年的天边摇曳。我跟著谷莠子的绿穗奔跑。我追到天边,谷莠子的绿穗又跑到了新的天边。河子西那么大,我总也追不上那株最大最绿的穗头。它神性的绿穗挑在河子西的天空中,轻轻摇晃,追引着我这只小儿猫玩儿。
我羡慕死了谷莠子,在老河淤出的这片人迹罕见的新土上,它是如此张扬,边跑边高挑着那杆绿绿的旗,在风中响。
我去河子西,路两旁茂盛的谷莠子伸出长长的花穗,故意扫着我的裤腿。其实它不惹我,我也会蹚它一脚,看有没有蚂蚱蹦跶出来。蹦出来的蚂蚱会被我捉住,塞到一个瓶子里。但我的目光也不会待在一片谷莠子上,河子西的谷莠子更多更厚,蚂蚱也更多。再说小芹早到了,在那儿等着我呢。
草桥沟东沟堐斜坡上的谷莠子最厚,都厚成了一张地毯。我到那里时,小芹的大瓶子里已被蚂蚱塞满了。她问你咋才来呀,我说碰到了一只兔子,撵了一会儿,没撵上。她说能的你吧,你以为你属细狗的啊。你能撵上只刺猬就不赖了。快把瓶子拿来,我帮你逮吧。多逮油蚂蚱。鸡吃了下蛋多。俺娘说了,逮一瓶子油蚂蚱,就奖俺一只鸡蛋吃。我说俺娘也说了,逮了蚂蚱会给俺煮鸡蛋吃,煮俩。其实,我已经半年没尝尝鸡蛋的滋味了。
两只瓶子里的蚂蚱都满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玩儿。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晚霞满天,小芹拿一根谷莠子开始数节数:“一、二、三、四、五、六……”
我问:“咋不往下数了?”她说:“不告诉你。”然后就有一根谷莠子扫着我的脸,扫得我麻麻的,痒痒的。
晚风吹来,谷莠子的穗子在夕阳中晃着。我越看夕阳越像一只鸡蛋黄。我想,要是鸡蛋黄都像太阳那么大就好了。
一万年前,黄河流域的先民栽培驯化出了“粟”,也就是谷子。而谷莠子,正是谷子的前世。我的利津老乡们叫它谷莠子,或者也写作谷友子,谷子的好朋友嘛。我时时惊叹我的乡亲们对于好多古代植物的叫法能够和诗经接通。因为诗经里的“莠”,就是谷莠子,“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的句子,译成白话应该就是:
耕田莫去大田上,野草高高长太旺。
别再苦思远方人,劳心费神太凄惶。
《本草纲目》上解释得就更清楚了:“莠,草秀而不实,故字从秀。穗形像狗尾,故俗名狗尾。”谷莠子,也就是狗尾草。狗尾草的果实除了供先民食用,饱满的就被挑出来留作了来年的谷种子。
谷莠子春天发芽并不早,长得也不快,但一到夏天,它就开始在河子西撒欢地长,叶子上长出纤毛,穗子上的刚毛更长,绿色或带紫色,虽然被人们叫作秕谷子,它却不太谦虚,一有点风,就摇头晃脑。
猫很喜欢谷莠子,特别是谷莠子的穗子,一晃悠,猫就兴奋得不得了,所以它别名猫戏草,宠物店里的猫玩具就有仿狗尾草做的。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为谷莠子打不出谷子那样的粮食而鄙视它,本来它就是一种草。世上的庄稼也就二十来种,而杂草却有千千万万。作为一种物竞天择的存在,它大大丰富了我们的草木世界,更何况它歉年的时候,就真正成为好东西,度饥荒,救人命。它还能当烧柴、当瓶刷,小芹还能用它编出可爱的小兔子呢。
狗尾草的天堂是河子西,它在红土里能长,在沙土里也长。耐旱耐贫瘠,有时也爬上小芹家的屋顶,在参差的瓦缝里摇曳。狗尾草的花语是暗恋。如果把三支狗尾草编成戒指,戴在手指上,就代表私订终身了。
你要问我的暗恋是谁,我谁也不说。
暗恋嘛。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