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红时日的忧伤

2023-04-07 23:15陈文
西部散文选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母猪咸猪猪食

陈文

春节回老家走亲戚,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咸猪头,引发了众亲一番议论。他们在谈论猪头肉时,妈妈的味道,从味蕾的收藏间“呼”地蹿了出来。

过了腊八,总能从夕阳寒枝的暮色里见到父亲拎着一只咸猪头回家的身影。只要见到太阳,就能看到我家门口挂着那咸猪头。腊月二十四后,母亲把咸猪头泡在脚盆里,我的活就来了。一有空,我就拿起镊子拔猪毛。夹不出来的毛,用松香粘出来。

除夕前一天下午,母亲把准备好的柴火捧到灶台旁,把洗干净的猪头放进大铁锅里,先煮熟,然后放上茴香、红辣椒、红糖、黄酒、香葱等佐料。灶膛里的柴火换成了麦草,慢慢烧,慢慢煮。灶间弥漫了烟雾,整个房屋里都飘游着香喷喷的味道。那猪头肉真好吃耶,肥而不腻,烂而不腐,不咸不淡,清香可口。

母亲做的猪头肉好吃,饲养小猪仔更是一把好手。1971年,大哥和二哥成家后都分家过了。我在中学读书,做瓦工的父亲早出晚归,三哥当学徒,妹妹和弟弟在村上读小学,家里大大小小的担子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不怕担子重,还养着老母猪和羊。养一头母猪,生产队可以分到两分饲料田,种的粮食补贴家用。平时,那老母猪很好糊弄,一桶草糠猪食就打发了。到了下猪仔时,那老母猪的待遇在母亲面前就变成了皇太后,开始给它增加营养,小心地伺候着。发现老母猪扒草做窝,母亲一天不知要往猪圈跑多少回,观察它什么时候生小猪。如果老母猪白天没有生下猪仔,那晚上母亲就会蹲守在猪圈里,随时准备接生。一窝小猪仔有10只左右,一般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生完。小猪仔刚生出来,满身黏糊糊的,母亲用柔软的枯草帮它们擦掉身上的黏膜,然后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箩筐里。当母亲觉得小猪仔全部生出来后,就开始把小猪仔一只一只放到老母猪身旁,把老母猪的奶头塞进猪仔嘴里,那可爱的小猪仔可机灵了,一碰到奶头,就一动不动地“滋咕滋咕”吮吸起来。忙完这些,母亲还不敢怠慢,仍然守着猪圈,生怕“皇太后”翻身压着猪仔。

只要生产队出工,母亲一天不落,妇女8分工,男劳力10分工。家里还有母亲干不完的活,洗衣,煮饭,种植私留地、猪饲料田。有了小猪仔,母亲就更忙碌了。一窝猪仔吃的尽是精饲料,每餐还要加豆饼。当母亲把拌好的猪食倒进长长的木制猪食槽里时,一群小猪争先恐后抢吃的情景至今难忘。从来没有看见母亲中午歇会儿,为了节省一点粮食,母亲总想方设法给猪仔弄点青饲料,她到油菜地里挑那方言叫“狗脚印”的嫩草,或到河边抹皂荚树的新叶子。母亲说:“嫩草、树叶里有浆汁,小猪吃了能长膘。”

家有猪仔,需要一大堆垡头填猪圈。人家都是男劳力挖,我家是母亲动手。秋收以后,母亲选择在自家屋子前后不远的水稻田,沿着田埂挖了一排又一排。晒干以后挑回家码成一大堆,用稻草编的草席盖好备用。我读中学开始寄宿生活,帮不了家里什么忙,还要母亲给我生活费。初中,每周母親给我两毛钱。读高中时,每周涨到了五角,用于蒸饭、打开水、买午餐菜。星期天下午去学校前,我总会在养猪的茅草房里,用钉耙敲碎许多垡头,留给母亲填猪圈。

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一窝小猪十几只,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圆滚滚,肥墩墩,摇头甩尾,心满意足。透过浅浅的白猪毛,能够看到红嫩嫩的皮肉油光发亮,人见人爱。村上有人对母亲说:“你家养的小猪像是从画画纸上逃下来的。”

猪仔生下一个月左右,父亲从镇上请兽医过来对它们进行阉割,吓得猪仔失魂落魄,上蹿下跳,鬼哭狼嚎,红着眼睛盯着那不速之客。两个月左右,一窝小猪就准备出栏了。出栏那日一大早,母亲用米粉团子招待请来的帮工。他们吃过早饭,便开始捉小猪,一人按住,一人用草绳把小猪的四只脚扎紧捆牢,挑到湟里或金坛东门小猪场卖,母亲和一家人都期盼着能够卖出个好价钱。小猪出栏后,生产队会安排社员到家里来挑猪墩灰做基肥,算作公分。

到了年底,生产队就会选个日子结算分配,村上人都叫分红。那是个晴朗的天气,村上的人差不多陆陆续续都到了社场,母亲磨磨蹭蹭,一改往日的爽快利索,拖着铅重的腿来到分红现场。社场中央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稻谷,大胆地裸露在众人眼前,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几十副稻箩横七竖八地围着稻囤,喜滋滋地等待装满稻谷运送上户。这是村上人一年的收获,也是大家的希望。

生产队会计见人到齐了,就开始报账,把每户的人头工分加上猪墩灰、羊墩灰等折合的工分累加起来,对照生产队的总收入,计算出一个工值多少钱。那一年,生产队里一个工只有三角八分钱。10分工为一个工,正好是一个男劳力一天的工分。劳动力多的人家不仅可以当场分红兑现,队里还派人把稻谷送到家;劳动力少的人家超支,需要把超支款上缴到队里,才能派人送粮上门。我家六口人,只有母亲一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属于为数不多的超支户。

分红的日子本来是高兴的事,而对母亲来说那是心底破碎、忧伤的一天,阴沉而灰暗。当会计报到我家账目时,母亲低下了头,黯然失色。忙碌了一年,怎么还会超支这么多呢?她心里的痛楚,我站在场外都能感受到。母亲举起皴裂的双手撸摸斑白的鬓发,借机抹掉眼角溢出的泪水。看到母亲那一刻的窘状样态,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弯下腰用簸箕扒满金灿灿的稻谷倒进人家的稻箩,泪水毫无顾忌地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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