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议程与整合困境:2022年中期选举后美国的政党政治走向

2023-04-07 03:19王浩
统一战线学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政党政治议程民主党

王浩

(复旦大学 美国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美国2022年中期选举是对拜登政府头两年执政表现的一次全面考察以及观察美国政党政治后续走向的重要窗口。在近年来美国国内政党极化加剧、社会裂痕加深和“文化战争”愈演愈烈的背景下,以2022年中期选举为缩影的不同政治、社会力量之间的较量,已被视为两种美国国家发展方向的斗争。从此次中期选举结果以及当前民主、共和两党日趋白热化的党派斗争连同两党内部复杂微妙的政治博弈来看,肇始于2016年大选的美国政党重组仍处于纵深发展阶段,其未来走向值得密切关注。在这一过程中,美国政党政治极化和政党内部分化等结构性问题、美国政党政治尤其是选举政治核心议程的变化问题以及美国政党政治的整合趋势问题都将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关注焦点。

具体而言,此次美国中期选举传递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关于美国政党政治现状的信号,对于这些信号的分析是理解美国政党政治走向的重要抓手。例如,尽管共和党取得了国会众议院选举的胜利,但其实际表现远不及选前预期。与此相应的是,尽管拜登政府的选前民调支持率十分低迷,但民主党却在选举中表现出了超出预期的韧性。根据美国多家权威民调机构的数据,拜登政府选前的平均民调支持率只有42%左右(最低时一度跌至38%),这一数字甚至低于特朗普政府执政同期。又如,在民主党内部,拜登政府执政后一直面临着来自党内进步派和中右派的“左右夹击”,使得其中间主义执政路线一度难以为继,然而此次中期选举结果却表明以拜登为代表的民主党内温和派对广大中间选民群体进行了成功动员,这一点成为民主党表现超出预期的重要因素。再如,在共和党内部,前总统特朗普近年来一直保持着超强影响力,以至于在此次中期选举的党内初选阶段,获得特朗普背书的共和党候选人纷纷获得提名。然而,这些候选人在与民主党候选人竞争中的总体表现令人失望,特朗普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被党内反对派力量指责为共和党选举失利的“罪魁祸首”。这导致共和党的“特朗普化”趋势面临新的变数。

近年来,美国政党政治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要话题。关于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相关学者进行了跟踪研究。有的研究指出,作为对拜登政府执政两年的一次全面公决和2024年总统选举的“前哨战”,此次中期选举将对今后两年拜登政府的执政政策和美国未来政局走向产生重大影响[1]。有的研究指出,此次中期选举结果将为拜登政府未来两年的执政与内外政策议程设定新的府会关系和政治环境,也会对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之前的总体政治氛围形成一定影响[2]。结合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传递出的上述重要信号,笔者试图构建一个以结构、议程和整合困境为核心维度的分析框架,从中期选举后美国政党政治结构(包括两党结构和两党内部结构)的变化、政党政治核心议程的调整以及政党政治整合面临的困境切入,系统探讨美国政党政治的走向,以期为理解美国国内政治演变趋势提供学理基础和逻辑线索。

一、政党政治结构:“双重极化”更趋显著

近年来,美国政党政治领域的极化现象愈演愈烈。民主、共和两党往往固守政治主张,将对方视为“敌人”。同时,两党内部也存在极化问题。美国目前的政治环境中对抗性加剧,而这又导致了美国社会的两极分化与撕裂。

(一)拜登政府执政后的政党政治结构:两党之间与民主党内极化同步凸显

拜登政府执政以后,在民主、共和两党之间的极化继续强化的同时,民主党内不同力量和派别的分歧和矛盾也逐步显现。这是美国政党政治出现的最显著变化,形成了以拜登为代表的温和派、以佛蒙特州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为代表的进步派和以西弗吉尼亚州参议员乔·曼钦(Joe Manchin)为代表的中右派之间相互掣肘的所谓“民主党内极化”现象。造成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较为复杂,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民主党的国内政治基础复杂多元,既包括传统的以工人阶级和工会为主的社会中产阶级,也包括大量少数族裔、外来移民以及在价值观问题上持多元主义倾向的各类社会群体,如女性和同性婚姻平权主义者。这就导致民主党内代表不同社会群体的政治精英的立场更难调和。其次,特朗普执政期间,民主党作为在野党的政治主基调是反思2016年大选失利的原因并在 2018年中期选举中取得国会众议院主导权后展开对特朗普以及共和党的斗争,因而党内分歧始终让位于政党整体利益。2020年大选期间,尽管民主党内初选阶段作为温和派的拜登遭到了来自左右两方的猛烈攻击,但击败特朗普的共同利益再次压制了党内不同力量间的矛盾[3]。再次,拜登赢得2020年总统大选并上台执政后,民主党内分歧随之因不再受到外部压力而迅速浮出水面,成为美国政党政治中值得关注的新变化。

作为民主党内的温和派,拜登执政后力图弥合特朗普政府时期加剧的民主、共和两党政治分歧与美国社会裂痕,强调要做“全体美国人的总统”,呼吁民众团结起来,以走出由新冠疫情引发的经济、社会困境[4]。从政治上看,拜登最根本的执政目标在于重建肇始于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新政时期的以美国国内广大中产阶级为主体的民主党“新政联盟(the New Deal Coalition)”和重振“政治中间主义(political centrism)”的主流地位,以凝聚广泛政治社会共识、创造有利于民主党及其经济社会改革的国内环境。出身美国中产阶级家庭并成长于罗斯福新政时期的拜登,对当时以中产阶级为主体并在政治上长期处于优势地位的民主党“新政联盟”有着天然的政治情感。同时,新政时期由民主、共和两党“对等合作”这一主要政治模式推动形成的“政治中间主义”成为主流,这对于拜登作为温和派的政治立场的形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重要影响[5]。为此,拜登政府制定了“经济优先”的执政路线图,希望以经济这一国内中产阶级最关心的议题为纽带,团结大多数民众以有效应对美国当前面临的各种挑战。相应地,“经济优先”意味着作为民主党内温和派的拜登致力于尽可能搁置造成美国社会分裂的“文化战争”,避免其持续升级加剧政治和社会内耗。

在实践中,拜登政府的“经济优先”路线图在执政头两年集中表现为“三部曲”。一是为帮助美国走出由新冠疫情引发的经济、社会困境,推动国会通过规模高达 1.9万亿美元的《新冠疫情纾困法案》(又称“美国救助计划”)。二是为刺激经济发展和带动国内就业,推动国会通过规模约为 1.2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案》(“两党基建计划”)。三是为落实民主党的社会改革理念、壮大国内中产阶级的力量,致力于推动国会通过总额为2.2万亿美元的《重建更好未来》法案[6]。然而,拜登的政治中间主义选择及其“经济优先”路线却未能复制罗斯福当年的成功。一方面,两党恶斗使拜登政府执政路线图被共和党完全打乱。从2020年美国大选后两党围绕选举结果合法性的争议到2021年1月6日爆发的特朗普支持者冲击国会山事件表明,拜登的执政始于两党极化,因而政治环境对他而言可谓开局不利。执政后,共和党先在拜登最重视的经济领域制造政策障碍,后借移民、控枪、性教育及当下吵得沸沸扬扬的堕胎权争议,在社会议题上对民主党发起大规模“文化战争”攻势,刺激拜登做出反击,从而彻底打乱后者“经济优先”的执政路线图。

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前,共和党对拜登政府执政的掣肘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利用国会“冗长发言”机制阻挠《新冠疫情纾困法案》通过,迫使民主党动用每年只能使用一次的预算协调程序才勉强通过。二是在国会迫使民主党的基建计划规模大幅缩水,从2万亿美元缩减为1.2万亿美元[7]。三是保守派控制的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旨在保护妇女堕胎权的罗诉韦德案(Roe v.Wade),引爆美国国内“文化战争”,以此扰乱拜登政府“经济优先”的执政路线图,进而对其中产阶级政治联盟的打造产生不利影响[8]。四是共和党的“文化战争”不断开辟新战场,其控制的佛罗里达州议会通过了禁止在公立小学教育中提及性取向的法案,招致民主党严重不满[9]。五是共和党在州一级层面大力推动选举资格限制,从而削弱民主党在少数族裔和中下层中的选举优势[10]。

另一方面,民主党内极化的迅速加剧使拜登政府的执政雪上加霜。首先,党内进步派对拜登搁置“文化战争”的做法不满,认为这是对共和党的让步[8]。例如在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进步派即迫使拜登对该裁决结果表态。此外,进步派还主张非法移民去罪化和减少对警察的财政支持力度,并对拜登政府的经济改革方案同样心存芥蒂,认为其太过保守,呼吁运用总统行政令减免学生贷款,使美国进一步朝着福利国家方向改革[8]。其次,与进步派聚焦社会文化议题不同,民主党内中右派则指责拜登政府的经济政策过于突出“大政府”作用、太过激进,引发了美国近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通货膨胀问题。其中,中右派对《重建更好未来》法案中儿童保育和医保补贴等累计超过3 000亿美元的支持中产阶级家庭的预算支出不满,认为是“大政府”的体现,因此使得该法案在国会陷入民主党内僵局,这也是民主党内极化的直接体现[11]。此外,中右派在社会文化领域对进步派感到不满,双方在移民和犯罪问题上的立场分歧尤其显著。拜登本想通过政治中间主义左右逢源,尽可能团结党内各派并扩大民主党的执政基础,结果却左右为难,被迫与党内各方妥协以维持民主党脆弱的执政优势。

(二)2022年中期选举与美国政党政治“双重极化”结构的深化

在上述背景下,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及其结果将给美国政党政治结构带来三方面冲击。一是民主、共和两党极化与恶斗进一步加剧,甚至形成“报复性政治”的新常态。二是执政的民主党内温和派将凭借此次选举的有利结果对进步派与中右派发起反击,使得党内“混战”更趋激烈。三是共和党内反特朗普的力量将凭借此次选举结果力争削弱特朗普的政治影响力,甚至追求该党的“去特朗普化”。这三方面冲击将推动美国的政党政治结构走向全方位“双重极化”,即在两党之间极化加剧的同时,两党内部的极化纷纷凸显。这也是处于政党重组阶段的美国政治必经的一个过程。

首先,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将进一步加剧民主、共和两党之间的极化,使得美国两党政治从弗朗西斯·福山笔下的“政治衰败”——以两党相互掣肘为特征的“否决政治”——进一步退化为“报复性政治”[12]。自民主党在 2018年中期选举中取得国会众议院多数地位以来,国会先后发起了对时任总统特朗普的弹劾、对特朗普经济问题的调查以及成立调查2021年1月6日国会山骚乱事件的众议院特别调查委员会等,使美国的两党恶斗达到了新高度。2022年中期选举前夕,民主党更是对特朗普位于海湖庄园的私人住所进行突袭式搜查。美国有的学者指出,民主党控制的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让美国成了执政党利用政府权力和司法问题攻击政治对手的国家[13]。美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位司法部部长曾经签署过对前总统住所的搜查令。当地时间12月22日,美国国会众议院负责调查国会大厦骚乱事件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发布最终调查报告,公开了详尽调查结果。调查委员会建议美国司法部对特朗普作出 4项起诉,分别是煽动叛乱、妨碍官方程序、用阴谋欺骗美国、阴谋作出虚假陈述[14]。如果这种做法成为一种新常态,那么美国政治的游戏规则将会发生重大变化。未来共和党主导的司法部同样可能去突击搜查拜登等民主党政要的住所。一旦美国国内形成这样一种党派斗争模式,其政治制度将会被进一步破坏,政治极化和党派分裂也无疑将加深,“报复性政治”随之大行其道。在共和党取得众议院多数席位后,不仅针对特朗普的一系列国会调查委员会将被撤销,而且拜登及其家族很有可能成为共和党的反击和调查对象。如此一来,美国两党政治将会陷入相互打压和报复的恶性循环。除此之外,共和党主导的国会众议院将在一系列立法问题上对拜登政府和民主党进行阻击,使得拜登政府接下来两年的立法工作难以顺利有效推进。

其次,2022年中期选举将进一步加剧民主党内分化甚至极化,形成进步派、温和派与中右派之间的“混战”结构。拜登就任后致力于推行以“经济优先”为内核的中间主义政策,搁置容易引发社会分裂的“文化战争”,以期维系和扩大民主党的选民基础。在两党政治极化和民主党内分化的大背景下,温和派及其中间主义路线面临着来自民主党内部和外部的一系列巨大挑战,甚至在选前一度走到了难以为继的边缘。正如拜登多次表示的,多元主义与进步主义将会是处于转型中的民主党的未来潮流,他本人将更多地扮演一个过渡性角色[8]。然而,由于拜登的执政理念在此次中期选举中超出预期地获得了美国广大中间选民的支持,该群体的投票率较上一次中期选举明显提升,因而此前两年在民主党内日益处于边缘地位的温和派势必借此重拾政治信心并对进步派和中右派发起反击,以争夺“路线话语权”。在这一新的背景下,温和派对进步派和中右派进行妥协让步的动机将会大幅弱化,民主党内三股主要力量之间的极化结构将会更为显著。

再次,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将对共和党内以“特朗普派”一家独大为核心特征的政治结构形成冲击,从而加剧共和党内分化甚至极化。自2016年大选开始,美国政治中出现的“特朗普革命”以及共和党的“特朗普化”成为学界广泛探讨的重要现象和问题[15]。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反建制/反精英主义、民粹主义以及本土主义力量正在对共和党进行深刻重构。其结果是,共和党内精英层虽然仍存在不少反特朗普的力量,但经过其执政四年间的党内较量与整合,党内反对派被大幅边缘化。这一态势在特朗普离开白宫后得到延续甚至强化。例如,早在2021年2月的共和党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The Conservative Action Conference,CPAC)上,刚刚卸任总统的特朗普便誓言要帮助共和党人在2022年中期选举时夺回国会多数席位,同时还暗示自己可能会参加2024年的总统大选。按照《纽约时报》的说法,此次大会表明特朗普仍然是共和党内无法取代的核心人物,共和党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特朗普的政党”[16]。在 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的共和党内初选阶段,获得特朗普背书的候选人更是有超过80%的比例获得了党内提名。然而,这些候选人在中期选举中不及预期的表现让共和党人近乎一致地将矛头指向特朗普。就在中期选举结束后的第二天,美国主流媒体《华尔街日报》就以《特朗普:中期选举的最大输家》为醒目标题发文,称特朗普应该为共和党的选举失利负责[17]。此外,包括前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在内的一些有意参加2024年总统大选的共和党精英纷纷表示,共和党应该推选出取代特朗普的新鲜面孔参加总统选举[18]。不难看出,此次中期选举已经成为共和党内建制派与特朗普产生疏离的重要起点。当地时间2023年1月7日凌晨,经过党内激烈争论达成利益交换,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终在第15轮众议院议长选举表决中当选议长。原本没有悬念、程序性的议长选举,演变为一场“百年未见”的尴尬闹剧。随着共和党“特朗普化”趋势开始面临新变数,其党内结构的分裂和极化将难以避免。

二、政党政治议程:“经济优先”与“文化战争”面临更大张力

自2016年美国大选和特朗普执政开始,随着右翼民粹主义及其运动在美国政治中的兴起,特别是其中的白人至上主义和白人民族主义(又称“另类右翼”)政治社会影响力的不断扩大,美国国内“文化战争”愈演愈烈,以至于上升为与经济因素同等重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受关注度更高也更能取得动员效果的重大政治选举议题。作为右翼民粹主义的代表性社会思潮和运动,白人至上主义的核心主张是维持和强化白人在美国社会中的主导地位;作为“另类右翼”的代表性社会思潮和运动,白人民族主义的核心主张更为极端,追求将不同的种族完全隔离,建立一个由白人组成的单一社会[19]。特朗普执政期间的“推特治国”,就是运用社交媒体这一技术工具进行“文化战争”动员的典型案例。就政治动机而言,特朗普将社交媒体视为对自身政治基本盘进行持续有效动员的特有方式。社交媒体赋予了作为华盛顿“圈外人”的特朗普独立于主流媒体之外的强大话语权和操控力,使其可以将政治竞选“永续化”,跳出华盛顿精英政治圈的桎梏,以“上帝视角”对选民进行控制,以此反过来对共和党内建制派精英形成压制[15]。其结果是,特朗普通过社交媒体反复传递出的反建制、反移民和反全球化呼声,加剧了以文化和种族为界标的不同群体间的对立和美国政党政治的极化趋势[20]。

在这种背景下,拜登政府执政后为弥合美国的政治社会裂痕,提出了“经济优先”、搁置“文化战争”的执政路线图。然而过去两年的实践表明,这一路线图遭到了来自党内和党外的多方面阻击,处于内外交困甚至难以为继的境地。此次中期选举后,随着支持这一路线图的美国国内中间选民群体政治可见度的提升和民主党内温和派话语权的增强,“经济优先”主张将开始对“文化战争”主张进行反击,使得两大议程之间的张力更加突出。这两大议程建立在全然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逻辑基础上,它们之间的此消彼长将是观察未来美国政党政治核心议程走向的切入点。

(一)“经济优先”议程的逻辑、困境与前景

拜登政府力推的“经济优先”议程建立在高度关联的三重逻辑基础上,即去意识形态逻辑、历史逻辑与长期性政治逻辑。首先,“经济优先”议程体现出鲜明的去意识形态逻辑,即致力于让美国政治摆脱自特朗普政府执政开始日益显著的意识形态化趋势,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带来的不利影响。其试图使政治精英和民众不再因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分歧而陷入彼此对立和冲突的状态,通过经济这一中性的最大公约数凝聚国内政治共识,从而有效应对美国面临的各类挑战。其次,“经济优先”议程还植根于民主党自身的历史逻辑中,即拜登的执政理念深受新政时期民主党以经济和社会福利问题为抓手的执政传统的影响,而非当前党内进步派所主张的一系列激进的“文化战争”理念。再次,“经济优先”议程还内含一种长期性政治逻辑,即通过聚焦经济这一国内广大中产阶级和中间选民群体最为关心的问题,重建民主党“新政联盟”,从而重塑该党的政治优势。新政时期,罗斯福打造的这一政治联盟在内部构成上呈现出意识形态和族裔的多样性,其中既包括知识分子和白人工人阶级,也包括妇女、少数族裔和南方郊区白人。在这些多样性背后,这一群体有一个最大的共性,那就是都属于美国社会的中产阶级及以下群体。因此,经济议程成为这一庞大政治联盟的最大公约数和纽带,而一旦民主党开始强调身份政治和“文化战争”议题,这一联盟就将难以维系。

尽管2022年中期选举结果为“经济优先”议程的推进提供了有利的政治环境,但其仍将面临既有政治结构性制约带来的困境。一方面,民主党内各派在这一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并且由于得益于此次选举的温和派变得更为强势,其与左、右两股力量之间的博弈将更加激烈。例如,拜登政府高度重视但在民主党内陷入僵局的以《重建更好未来》为代表的改革法案,将继续遭到来自左、右两方的修正压力。由于温和派进行妥协的空间更小,上述法案能够向前推进的概率将进一步降低。另一方面,在共和党取得国会众议院多数地位的背景下,经济议题将成为其攻击和掣肘拜登政府的重中之重,两党围绕通胀问题、国会预算以及社会福利等的博弈将较前两年更为激烈。这将使得拜登政府的“经济优先”议程面临来自立法层面的严峻挑战。

基于此,“经济优先”议程的政治前景主要取决于三个方面的因素。一是拜登政府执政前两年的一系列与经济议题相关的立法成果能否真正落到实处,让广大中产阶级和中间选民群体获得实际利益。二是该项议程能否顶住来自民主党内部和共和党的多重挑战,继续成为拜登政府的政策最优先事项。三是美国经济在2024年大选前能否避免国际经济学界所预估的衰退并保持合理健康的增长。这些因素将不仅决定该项议程的前景,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左右2024年大选的结果。

(二)“文化战争”议程的逻辑、困境与前景

与“经济优先”议程的逻辑相对应,“文化战争”议程背后同样存在三重逻辑,即意识形态逻辑、现实逻辑与短期性选举逻辑。首先,“文化战争”在近年来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为美国政党政治的核心议程之一,就在于意识形态因素已成为美国政党极化的重要动力,尤其是左翼和右翼极端意识形态的兴起持续推动着民主、共和两党的转型与重组。在这一逻辑的支配下,“文化战争”俨然已是美国党派竞争的一大焦点。其次,“文化战争”议程建立在美国社会高度分裂甚至“部落化”[21]的现实逻辑基础上,认为“经济优先”议程所依据的历史逻辑不过是刻舟求剑,无法反映美国社会的最新现实,因而注定无法取得预期的政治效果。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的新政时期,美国的人口结构和阶级结构与现在有着本质区别,不仅白人人口占比更高,而且在阶级结构上以中产阶级为主体,因而极端意识形态和“文化战争”很难获得足够的政治市场。然而,当前美国社会恰恰相反,随着白人人口占比和中产阶级占比同步地持续下降、社会贫富悬殊与日俱增,各类社会矛盾变得日益尖锐和难解,这一因素成为“文化战争”产生的深厚土壤。再次,“文化战争”议程还内含着一种短期性选举逻辑,即通过运用这一议程对政治立场较为极端的选民和政治积极分子进行有效动员,从而取得良好的政治选举效果、服务于政治精英的短期利益。按照美国学者的研究,尽管美国国内持有极端立场的选民仅占全部选民的15%左右,但由于他们政治活跃度高、投票率高,因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选举结果。2016年大选中出现的“特朗普现象”就是这一事实的体现。实践证明,在当前美国的政治环境尤其是日益极化和对立的政党政治结构下,长期性政治逻辑通常难以战胜短期性选举逻辑,因为政治精英总是短视的选举利己主义者,这就为“文化战争”议程重要性的不断上升提供了诱因。

然而,“文化战争”议程在政策实践中同样有其困境。一方面,这项议程不可避免地会加剧美国的政治极化和社会分裂,因此疏远广大中产阶级和中间选民群体。尽管这一群体的投票率相较于左、右两个极端的政治活跃选民群体而言偏低,但由于其基数庞大,一旦被动员起来仍将是美国政治社会的中流砥柱,这一点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已得到体现。另一方面,在政治上利用“文化战争”这种较为极端的方式谋求党派和个人选举利益很难掌握其合理限度,存在被极端选民和极端主张绑架的风险,从而起到“反动员”的效果,带来“政治反噬”的风险。例如,共和党保守派在2022年中期选举前将罗诉韦德案裁决视为同民主党进行党派竞争和动员保守派选民的重要工具,然而却导致民主党基本盘和中间选民群体的政治反击,起到了为对手动员的反效果,最终在政治上反噬了自身,导致共和党没有取得预期的显著胜利。

基于此,“文化战争”议程的前景将主要取决于美国政治中正在兴起的新的“文化—认同”要素能否取代传统居于主流地位的“经济—阶级”要素,成为美国政党政治走向的首要影响因素。从中长期看,随着美国社会人口结构、阶级结构和分配结构的演化,“文化战争”将无疑是一个持久的重要政治议程。其与“经济优先”之间的博弈将是观察未来美国政党政治格局演化的重要切入点。两者之间持续不断的张力也将对美国政治形成持续性冲击。

三、政党政治整合困境:转型重组中的民主、共和两党向何处去

与政党政治结构及其核心议程的变化与走向相关,2022年中期选举后美国政党政治还面临日益显著甚至混乱的内部极化结构,民主、共和两党如何进行党内整合,面临新的情境。其结果将从根本上重塑美国的政党政治结构,哪个政党能够更好地完成内部整合,就能够在处于转型重组阶段的美国政党政治中赢得先机和主动,进而影响未来中长期美国政治乃至整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一)民主党的整合困境:多元平衡还是认同政治?

就民主党而言,作为党内温和派的拜登自执政以来致力于回归新政时期的传统,通过在多元群体之间寻求利益聚合点与平衡点来构建多数选民联盟,以实现民主党的选举优势。然而,这一路径在变化了的国内政治和党内政治背景下,始终面临来自进步派和中右派的挑战,无法构建起持续有效的党内共识。同时,以“经济优先”议程为纽带的议题联盟还暗含内部稳固性不足的问题。民主党面临的根本整合难题在于,究竟是以温和派的中间主义为纽带对进步派与中右派进行多元平衡式的整合,还是彻底拥抱认同政治与“文化战争”以回应日益极化的政治环境与愈发撕裂的社会结构。

首先,以多元平衡为整合路径的民主党政治联盟在历史上取得过不可否认的政治成功,但却难以充分回应变化了的政治社会环境带来的差异化诉求。从1932年罗斯福当选美国总统到1994年国会中期选举,在长达60多年的时间里,民主党几乎一直处于国会众议院多数党的有利地位,使得这一多元包容的新政联合体成为稳定的主导性国内政治联盟。然而,随着美国政治极化、经济虚化和社会分化愈演愈烈,民主党内多元化联盟构成越来越难以实现平衡与统筹。例如,在传统的白人蓝领阶层与少数族裔与外来移民之间,不仅存在就业机会与社会福利等经济意义上的利益冲突,而且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推进和美国人口结构的深刻调整,双方近年来围绕价值观认同而产生的分歧与矛盾大有超越经济利益冲突之势,成为民主党政治联盟内部难以调和的问题。因此,多元平衡的整合路径虽然能够帮助民主党维持相对广泛的国内政治基础,但面临着内部难以团结、派系之间利益和观念难以统合的困境,最终使该党成为一个大而不强、选民数量众多但战斗力薄弱的政党,难以获得两党竞争的优势地位。

其次,面对美国国内人口结构变化和“文化战争”长期化的新态势,民主党内越来越多的政治精英尤其是进步派开始认为,最有效的整合路径是放弃传统的脆弱多元平衡结构,转而拥抱能够得到持有自由派立场的白人、持有温和保守派立场的少数族裔所共同接受的认同政治,这样才有可能帮助该党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政治联盟。换言之,民主党只有朝着更能突显自身政治底色和棱角、而非左右逢源的方向进行整合与转型,才能更好地适应变化了的美国政治与社会环境。当然,这种整合与转型的代价就是民主党将彻底失去包括白人蓝领在内的受教育程度偏低且有温和派立场的传统选民群体,将其进一步推向共和党。另一方面,拥抱认同政治的民主党在未来还将不可避免地加深“非白人化”或“少数族裔化”趋势。上述整合对民主党而言更多的将是顺应时代大势之举,也更能增强该党的凝聚力。但对于美国政党政治而言,这一整合路径势必进一步推动“文化战争”的升级和两党政治的“部落化”。

(二)共和党的整合困境:“特朗普化”还是“去特朗普化”?

就共和党而言,2022年中期选举给其党内整合带来的最大现实挑战是,如何面对特朗普带来的正反两方面影响。

一方面,经过特朗普政府执政四年对美国政治生态的深刻重塑以及2020年美国大选中两党极为罕见的激烈较量,特朗普在共和党内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不减反增。这一现实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通过特朗普庄园搜查事件可以看出,民主党政治精英不遗余力地对特朗普进行政治打击甚至污名化的做法,恰恰表明共和党的“特朗普化”趋势仍在继续,该党正一步步演变为民主党担心的所谓“特朗普党”。尽管存在多项针对特朗普的调查和指控,他仍然在共和党内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在此次搜查事件发生后的8月16日,特朗普极力为其背书的怀俄明州共和党众议员候选人哈格曼,以巨大优势击败了在任众议员、党内反特朗普的建制派精英代表、前副总统切尼之女利兹·切尼(Liz Cheney),这被普遍认为是共和党进一步“特朗普化”的标志[22]。在民主党人看来,彻底终结特朗普的政治生涯不仅是阻止其2024年再度参选总统的最为直接和有效的手段,而且还能对共和党内部形成有力冲击和分化,从整体上削弱该党。正是由于特朗普本人在共和党内拥有的超高人气和超强影响力,此次调查事件已经引发大量特朗普支持者以及不少共和党政治精英的强烈反弹,他们认为联邦调查局沦为党派代理人和党争工具,对特朗普庄园的搜查行为是一种政治迫害。更有甚者,一部分特朗普支持者在佛罗里达州展开了抗议活动,攻击民主党是“法西斯主义者”,这一指控正在得到一部分中间选民的同情[23]。从 2022年中期选举的态势看,特朗普为其背书的200余名共和党国会议员与州长候选人中,有超过180名在党内的初选中击败了对手而获得提名,这一数字和事实成为共和党“特朗普化”趋势的最佳注脚。事实上,自2016年大选开始,共和党的整合速度与力度均明显超过民主党,其关键特征就是“特朗普化”。

另一方面,2022年中期选举的结果却让共和党在过去六年狂飙突进的“特朗普化”进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共和党建制派精英对特朗普及其追随者的接纳全然不是出于对其意识形态偏好的认同,而是基于对其选举动员能力的依靠,因此双方的合作是权宜之计。一旦“特朗普化”带来的选举收益下降甚至成为选举负资产,“去特朗普化”的声音必然在共和党内部出现。此次中期选举结束后,主流媒体和共和党建制派精英纷纷将指责的矛头对准特朗普。在特朗普宣布参加2024年总统大选的政治集会上,竟然没有任何一位新当选的共和党国会议员出席。可见,特朗普在当下的共和党内部已然成为政治精英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那么,共和党的整合路径会否一改此前数年的“特朗普化”趋势,转而朝着“去特朗普化”方向发展?笔者认为,无论特朗普个人的政治生涯是否终结,共和党的“特朗普化”趋势无论从选举地图重构、选民联盟重组还是党内政治结构重塑等方面看,都已经成为一种中长期趋势。这使得肇始于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的“特朗普革命”,不仅在特朗普执政的四年里给美国政治带来了巨大冲击,还将不可避免地对未来美国政治的走向产生更加持久和深远的影响[24]。可以说,共和党的“后特朗普时代”远远没有到来。“特朗普革命”的内涵主要包括民粹主义/反建制主义、本土主义以及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三大要素。其生成和发展的动因在于冷战后全球化进程的深入推进对美国国内多元化社会力量产生了差异化冲击,民主、共和两党“对等极化”背景下文化多元主义的狂飙突进走到了“政治正确”的极端,以及与之并行不悖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哲学加剧了社会贫富分化和阶层固化,进而使建制派精英改革能力的缺失引发了美国社会中下层的强烈不满。因此,“特朗普革命”建立在深厚的政治社会基础之上,不会因特朗普个人政治前景的不确定性而受到根本冲击。可以预计,今后共和党的政治理念和竞选策略仍将难以摆脱特朗普带来的影响。

四、结语

2022年中期选举不仅重塑了美国政党政治格局,还将深刻影响选后中长期的美国政党政治走向。就政党政治结构而言,中期选举后美国政党政治的“双重极化”结构将进一步深化。一方面,民主、共和两党之间的极化将随着共和党重掌国会众议院和府会分立格局的形成而加剧。另一方面,民主、共和两党的内部极化问题也将更为突出,尤其是民主党内温和派将凭借中期选举的有利结果对进步派与中右派进行反击,使党内政治生态更趋复杂;共和党内则将出现对“特朗普主义”的质疑、批判和反思。就政党政治议程而言,中期选举后拜登政府将面临来自“经济优先”与“文化战争”两大议程之间的更大张力。就政党政治整合而言,中期选举后民主、共和两党内部将面临各自的整合困境,即民主党内进步派、温和派与中右派多股力量走向多元平衡还是认同政治,以及共和党继续拥抱“特朗普化”趋势还是逐步走向“去特朗普化”。可见,政党政治结构、政党政治议程与政党政治整合揭示了美国政治乱象背后的逻辑主线,也表明自2016年大选开始,美国的政党政治已经开启中长期意义上的转型重组进程,当前的各类问题和矛盾正是这一进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

美国政党政治演变过程中出现的上述问题,从更宏观的层面反映出了当前整个西方民主面临的困境。政治极化、社会分裂及其导致的国内治理赤字不断上升、政治民主质量显著下降等内在弊病不是美国独有,而是当前西方国家普遍存在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经济全球化的迅猛发展、西方国家内部贫富悬殊以及西方国家内部人口结构尤其是族裔结构深刻变化带来的政治认同危机,是重要的结构性原因和思想性源头。在这些问题不断加剧的过程中,西方的政治制度出现了明显的“失灵”,尤其是传统的建制派政治精英无法通过制度内改革与优化的方式解决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进而导致社会中下层民众开始不断诉诸反建制力量和非主流、非传统的极端政治思潮尤其是民粹主义来应对他们面临的困境。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西方国家近年来才涌现出一大批反精英、反建制政治力量及其代表性人物,由此对西方民主政治形成了强大的冲击。这也是拜登上台后反复强调要努力重塑美国“国家之魂”的原因,其核心就是试图“重振”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对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来说,这项任务无疑十分艰巨且前景不明。

美国政党政治的上述趋势性问题还将在很大程度上外溢至对外政策尤其是对华政策领域。在政治结构层面,政党政治极化和恶斗的加剧导致对华政策成为两党党争的重要工具,双方都试图通过竞争性对华示强争取国内政治博弈的主动性。在政治议程层面,经济和文化两大核心议程都开始日益紧密地与所谓“中国因素”相挂钩,无论是中美经贸关系还是双方的意识形态差异,中国都被美国政治精英视为攻击对象,以更好地进行选举动员。在政治整合层面,对华强硬已成为高度极化和分裂的美国政党政治环境下为数不多的战略共识,因而两党都有打“中国牌”增进党内团结与整合的动机。针对这些趋势,中国虽然不能直接影响美国国内政治,但可以努力从外部塑造美国的对华政策行为。在这一过程中,较为重要的战略思路包括运用外交、经济和安全等层面的利益因素,影响其国内政党政治博弈和外交决策过程,更多利用国际制度与规则对美国在极端政治思潮影响下做出的对外行为进行制约;通过加强与美国的地方与社会人文交流等,自下而上地影响其政治决策,改善美国对华政策制定的国内政治社会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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