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与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发端研究

2023-04-07 02:03:37肖存良
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孙中山国民党中国共产党

肖存良

(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1922年,中国共产党在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了 《关于 “民主的联合战线” 的议决案》,这是中国共产党关于统一战线的第一个专门性文件[1],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正式提出了统一战线的思想和主张[2]102。上海是中共二大召开地,中共二大正式提出了统一战线政策,上海应当也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发祥地。新世纪以来,部分学者在研究广东统一战线历史和中共三大的过程中,明确把广州作为中国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①-②,这样就产生了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到底发源于广东还是发源于上海的问题。截至目前,几乎没有文章探讨上海在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发端中的地位和作用问题③。本文通过对中国共产党建党前后在上海、北京和广州三个城市活动情况进行比较分析,以时间和空间为经,以理论、政策和实践为纬,指出上海在时间方面最早提出统一战线的理论和政策,在空间方面最早开展统一战线实践,因而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毫无疑问发祥于上海,广州并不是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并以此纪念中共二大召开一百周年。

一、上海与统一战线理论的传入

1840年10月,恩格斯在 《唯理论和虔诚主义》 一文中首次提到 “统一战线” 这个词语。他写道,“迄今为止,虔诚主义认为它的对手被分为许多派别是上帝的善行,但愿它终究会感到,在同宗教的黑暗势力进行斗争的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应该结成统一战线”[3]。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者同盟中央委员会告同盟书》《法德农民问题》 等系列著作中提出了丰富的统一战线思想。但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产生直接影响的并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统一战线思想,而是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在1920年召开的共产国际二大会议上,列宁把注意力由西方转向东方,提出了著名的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要求 “各国共产党必须帮助这些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解放运动”[4]107,从而提出了无产阶级政党与资产阶级民主政党建立统一战线的问题。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统一战线的理论源泉在于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档案文献选编》《“一大” 前后》 (一、二)、《“二大” 和“三大”》 等文献资料都以列宁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理论作为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理论源泉,我们也根据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在我国传播的时间与地点来考察统一战线理论传入我国的过程。

1920年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来华,介绍十月革命、寻找同志、推动建党。经李大钊介绍,维经斯基前来上海拜访陈独秀,上海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工业中心和工人阶级集中地,聚集了一批马克思主义宣传者。维经斯基与陈独秀见面之后,经过酝酿,建立了我国第一个共产党组织,即中国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选举陈独秀为书记,主要成员包括俞秀松、李汉俊、陈望道、沈玄庐、李达等人。上海早期组织成员都是知识分子,年纪轻,文化程度高,大都担任教师、编辑、编译等社会职务,多数成员先后参加过反对清政府、反对袁世凯的斗争,投身过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他们在探索救国救民的道路中,逐步抛弃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转向社会主义。上海早期组织成立后,他们继续加大马克思主义理论宣传力度,主要方式是创办刊物,撰写文章介绍马克思主义,翻译马克思主义著作等[5]317-341。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开之后,中国共产党更为重视马克思主义著作出版发行工作,于同年9月在上海南成都路辅德里625 号设立人民出版社,李达担任出版社主编,负责马列主义全书和丛书的出版发行工作。1921年9月1日,上海发行的《新青年》月刊第9 卷第5 号刊登了一则 《人民出版社通告》,宣告一批经过本社挑选的社会主义丛书即将出版。李达在回忆这一事件时说,当时“准备出版马克思全书15 种,列宁全书14 种,共产主义者(康民尼斯特)丛书11 种,其他9 种,但在这一年内,只出版了15 种,如:《第三国际决议案及宣言》《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苏维埃论》《共产党星期六》《哥达纲领批判》 等书”[6]。这批丛书中的《第三国际决议案及宣言》 一书是共产国际二大文件汇编,刊登了第三国际的法典、第三国际的根本事业、加入第三国际的条件、第三国际共产党第二次大会宣言、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议案等11 个文件,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翻译了共产国际二大的核心文件 《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决议》 全文,这是国内最早关于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的翻译介绍,该书作者成则人是中共上海早期组织成员沈泽民[7]。该书在上海出版说明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最早在上海翻译和传播。

关于《第三国际决议案及宣言》 的出版时间,李达回忆是1921年,陆米强在找到《第三国际决议案及宣言》 书籍珍本时,发现该书初版于1922年4月[8],田子渝和杨荣在进行课题研究时也查到了该书,但他们认为在中共一大召开之前,列宁的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实际上就已经传入中国[7]。张文琳和吕建云也赞成这一观点[9]。我们认为,任何书籍的翻译和出版都需要一定时间,即便 《第三国际决议案及宣言》 一书初版于1922年4月,也有可能翻译于1921年乃至1920年。无论该书翻译于何时,都说明中共一大召开前后,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就已经在上海进行了有效传播。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作为列宁东方革命战略的核心内容,作为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理论之源,起源于上海,传播于上海。截至目前,尚未有学者在列宁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最早译介和传播于上海方面提出过不同意见,因而上海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为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理论的传入地。

二、上海与统一战线政策的提出

列宁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主要指出了民族与殖民地地区的无产阶级政党要与资产阶级民主政党联合起来开展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由于民族与殖民地地区各个国家的具体国情不同,革命发展状况各异,因而各国之中哪个政党属于资产阶级民主派、无产阶级政党应该跟哪个政党进行合作,需要与各个国家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根据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其需要与资产阶级民主政党联合起来开展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是明确哪个政党属于资产阶级民主政党、明确跟哪个政党合作则需要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帮助下进行具体探索。明确团结联合对象并公开宣示之后,就把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转化成了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共产国际在寻找中国资产阶级民主派过程中,先后与吴佩孚、陈炯明等人接触,最终确定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为资产阶级民主派的代表[10],推动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建立了国民革命联合战线,因而我们把中国共产党确立并公开宣示与中国国民党建立国民革命联合战线作为提出统一战线政策的标志。国民革命联合战线又经历了由党外合作到党内合作的发展历程,从时间维度看,其起点则在于党外合作,因而我们把确定与宣示党外合作作为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政策的发端。

中共一大召开前后,列宁民族与殖民地问题理论就传入了中国,在1921年召开的中共一大上,代表们就广泛讨论了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的关系问题,围绕国共两党能否合作展开了激烈争论[11]。中共一大结束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同驻在上海的国民党总部进行接触并拜会了张继,开始对国民党有了初步了解。1921年9月,陈独秀由广州返回上海之后,他们就初步探讨了国共合作的可能性问题,马林“建议同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建立联合战线”[12]129。并决定由马林出面同孙中山商谈[12]9。此时适逢共产国际决定召开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国民党是受邀参加会议的民族革命团体之一,马林为此亲自联系张继,孙中山随即邀请马林前往桂林。12月,马林在张太雷陪同下来到桂林,与孙中山进行了多次会谈[13]11-12,关于会谈内容,马林回忆道,“我与孙讨论了群众运动和在工人阶级中进行宣传的必要性等等。我告诉他爪哇民族主义性质的群众组织——伊斯兰教联盟的发展;孙则向我讲述了国民党的策略、它的历史、袁世凯时期在国外的非法活动、与太平洋各国华侨的联系和他们对国民党的帮助。他还利用这个机会与张太雷就需要青年更加积极地参加民族主义运动进行了详细的讨论”[14]24-25。马林在回忆中没有提及是否与孙中山探讨过国共合作问题,但是张国焘在回忆中却提到双方 “在国共关系问题上,似也获得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为党员的谅解”,并说这个意见“很可能还是出于孙先生的主动”[15]247。有些资料也表示马林与孙中山桂林会晤时,曾向孙提出三条建议,其中一条即为中国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合作[13]14。基于马林还在上海时就与陈独秀探讨了国共合作可能性问题,建议“建立民主运动的国共联合战线”[12]130,我们认为桂林会谈应该提到了国共合作[13]14,而且由原来的党外合作转向为党内合作。

离开桂林之后,马林抵达广州,恰逢香港海员罢工,他在那里发现国民党与罢工工人有密切联系,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向共产国际的报告中说,“国民党与工人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紧密,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十分清楚的。整个罢工都由这个政治组织的领袖们所领导。罢工工人参加了党的民族主义的示威游行,全部财政资助都来自国民党”[14]16。广州之行结束后,马林辗转经汕头回到上海,这时已经是1922年3月上旬了。马林认为这次南方之行是他“留居中国的最重要的部分”[14]15,只有“在南方才发现工作大有可为,而且能够成功”[14]15。通过对国民党几个月的实地考察,马林认为国民党是一个民族主义性质的政党,主要由知识分子、侨民、南方军队中的士兵和工人四类人员组成,其中起领导作用的是大多数都参加过辛亥革命的知识分子[14]15-17。“国民党的党纲使得这些各种不同的团体都能加入进去,它主要的性质是民族主义的”[14]17,因而中共也可以加入进去。他由此向中共建议以党内合作方式来推动国共合作,但是党内合作违背了前述陈独秀与马林达成的党外合作共识,因而遭到了中共反对,陈独秀专门写信给维经斯基,陈述反对党内合作的六条理由[4]44-45,马林随即离开上海前往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并寻求共产国际对党内合作的支持。

1922年4月,青年共产国际代表达林抵达广州,并与孙中山讨论国共两党党外合作问题。由于不同于此前与马林达成的党内合作共识,遭到了孙中山严词拒绝。此时,参加远东民族会议的中共代表们陆续回国,带回了无产阶级政党与资产阶级民主派建立反帝反军阀统一战线的会议精神[16]12-16。中共中央即于4月底在广州召开党团负责干部工作会议,讨论国共合作,并进行了长时间争论,没有取得最终结果,陈独秀在作结论时,“主张中共应与国民党所有革命分子合作,国民党内部既有斗争,我们现在应先观察清楚,再作决定”[15]222。但经过这次会议之后,大多数与会者都同意了国共两党之间的党外合作。

1922年6月15日,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第一次发表了 《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表示 “邀请国民党等革命民主派及革命的社会主义各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在上列原则的基础上,共同建立一个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16]47。这是中共第一次在正式文件中公开提出愿与国民党建立联合战线。在7月召开的中共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中共正式通过了《关于“民主的联合战线” 的议决案》,指出“我们共产党应该出来联合全国革新党派,组织民主的联合战线”[16]67,并决定“先行邀请国民党及社会主义青年团在适宜地点开一代表会议,互商如何加邀其他各革命团体,及如何进行”[16]68。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正式提出了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政策,“它对推动中国革命的发展有着重大的意义”[2]102。

“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发源于广州” 论者认为,“党的二大虽然确定同国民党实行合作的原则,但是并没有解决国共两党采取什么形式进行合作的问题”[2]120。西湖会议虽然确定了党内合作原则,也没有正式通过决议,只有到中共三大确定党内合作形式,正式通过 《关于国民运动及国民党问题的决议案》 之后,才标志着统一战线的正式建立,因而上海和杭州都不能称为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17]。笔者不能苟同这种观点。首先,从时间上看,国共合作经历了从党外合作到党内合作的发展历程,党外合作在先,党内合作在后,因而其发端在党外合作。其次,从合作形式上看,中共二大确定党外合作原则之后,也曾尝试建立“民权运动大同盟” 这种“群众团体的形式同国民党建立联合战线”[2]120,而中共三大确定的党内合作形式虽为当时的正确选择[2]121,但也并非尽善尽美。由于放弃了无产阶级对统一战线的领导权等原因,第一次国共合作最终失败。再次,马克思主义认为,任何事物都有成长发展历程,我们不能把事物发端形态与最终形态混淆,不能以后者来否定前者,党内合作最终定型于广州,并不能否定党外合作最初发端于上海。综合上述方面,我们认为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政策的提出地。

三、上海与统一战线实践的发端

马克思主义认为,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行为。中国共产党在上海产生了统一战线理论,宣示了统一战线政策之后,就会自觉地把理论与政策运用到社会政治行为中去,从而形成统一战线实践。理论、政策与实践三者不可分割,必然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理论的发祥地,政策的提出地,也必然会是实践的始发地,否则就会出现主观与客观的分离。具体而言,统一战线实践就是中国共产党把统一战线理论与政策转化为国共合作的实际政治行为,只要中国共产党明确把中国国民党作为团结合作对象之后,就会主动开展合作行为,只要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合作共同开展社会政治行为,创办社会事业,就属于统一战线实践范畴,因而我们把国共合作开展社会政治行为的初始之地作为统一战线实践的始发地。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围绕中共二大召开之前国共两党之间是否属于相互 “对立” 和“排斥” 关系,国内党史学界掀起了一场论战。一方认为中共二大召开之前国共两党事实上就有了合作,并非 “对立” 和 “排斥” 关系[18-19];另一方则认为中共二大召开之前,国共两党确为 “对立” 和 “排斥” 关系[20]。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出发,中共二大召开之前,国共两党在领导香港海员大罢工、共同参加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和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等方面确实都有合作,但这些合作都是自发合作,而不是自觉合作[21],不能属于国共合作实践范畴,只有在中共二大召开之后进行的合作才是自觉合作,属于国共合作实践范畴。

对于中共二大结束之后到中共三大召开之前的国共合作关系,以往学界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发源于广州” 论者对中共二大之后国共合作实践视而不见,认为中共三大之后才开始在广州开展统一战线实践,因而广州又被称为“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实践发源地”④。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出发,我们发现在中共三大召开之前,国共双方就在上海共同开展了大量统战实践活动。

第一,中国共产党坚定支持孙中山反对陈炯明。1922年6月16日,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登永丰舰讨伐陈炯明。中国共产党确定孙中山为同盟者之后,即照顾同盟者利益,陈独秀当即对上海国民党总部负责人张继表示:“陈炯明现既已背叛革命,中共即与之断绝关系并一致声讨。” 还声明,“中共将不因孙中山先生所受到的暂时挫折而改变其与孙合作的原有立场。中共将更积极地反对一切支持陈炯明的反动言论和行动”[15]237-238。但是当时 “广东的共产党人陈公博、谭植棠、谭鸣谦(谭平山的原名)等违反了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同陈炯明搞在一起”[16]592。陈公博和谭植棠仍在广州《群报》 工作,并发表一些支持陈炯明的文章。为了表示对孙中山国民党的支持,“党中央将陈公博、谭植棠开除党籍,谭平山也受到了处分,要他到北京听候分配工作”[16]592。中国共产党为了同盟者的利益不惜开除本党党员的做法,让处于困难之中的孙中山分外感动。8月14日,孙中山抵达上海,此时孙内受国民党内部分人员掣肘,外遭军阀和帝国主义反对,处于内外交困之际。在孙中山如此困难时刻,陈独秀、李大钊先后拜访孙中山,向他表示慰问和支持,共同商讨 “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之问题”[16]712,更加坚定了孙联俄联共的决心,决定根据共产国际的要求改组国民党,这是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又一次成功的统战实践。

第二,国共合作推动国民党改组。在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的帮助影响之下,1922年9月,孙中山即在上海着手改组国民党。9月至12月,孙中山在上海先后三次召开国民党中央和各省负责人会议,研究改组国民党问题。9月4日,孙中山召集在上海的各省国民党负责党员53 人开会,座谈如何改进国民党问题。6日,孙中山指定茅祖权、陈独秀等九人组成 “国民党改进方略” 起草委员会。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起草委员会拟定了国民党党纲和总章草案,经孙中山修正定稿。11月15日,孙中山在上海再次召集有国民党各省代表和共产党人参加的会议,审查并修改起草委员会拟定的党纲和总章,同时推举胡汉民、汪精卫起草国民党宣言。12月16日,孙中山第三次召集会议,审查中国国民党宣言和总纲章程,参加会议者有国共双方65 人。1923年1月1日,孙中山在上海发表了《中国国民党宣言》,提出国家建设计划及斗争方针,并对三民主义作了新解释。1月2日,国民党总部又召集在沪党员大会,正式宣布党纲和总章,重新推选中央干部,陈独秀被推为参议,林伯渠被推为国民党总务部副部长,协助孙中山办理改组国民党的有关事宜,孙中山发表长篇讲话[13]34-36。“从国民党这次发布的宣言、党纲、总章以及孙中山的讲话等文件来看,其内容明显地受到中共提出的民主革命纲领和政治主张的影响,它表明孙中山的旧三民主义正在逐步向新三民主义转变。”[13]36这同样是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功的统战实践。

第三,国共合作共同创办上海大学。1922年8月,位于上海闸北青岛路的东南专科师范学校发生驱逐校长事件,“这时学生中有与党有联系的,就来找党,要党来接办这所学校。但中央考虑,还是请国民党出面办这所学校于学校的发展有利,且筹款也方便些,就告诉原东南高等师范闹风潮的学生,应由他们派代表请于右任出来担任校长,改校名为上海大学”[16]697。于右任接任校长之后,商请李大钊协助办学,再由李大钊推荐邓中夏与瞿秋白。“一九二三年春,邓中夏到上海大学任总务长(总务长职权是管理全校行政事务),决定设立社会学系、中国文学系、英国文学系和俄国文学系。随后瞿秋白也来了,担任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16]698在邓中夏领导下,上海大学引进不少共产党员,一批共产党人或与共产党亲近的人士进入上大任教。上大社会学系主任先后为瞿秋白、施存统等,教员有蔡和森、恽代英、安体诚、张太雷、萧朴生、萧楚女、董亦湘、周建人、李季等人。中文系主任为陈望道,教员有邵力子、叶楚伧、刘大白、田汉、俞平伯、沈雁冰、沈仲久、胡朴安、傅东华等人。在国共双方共同经营之下,上海大学成了一所著名的“赤色的大学”,培养了大批革命人才,为黄埔军校输送了一大批学员,在五卅运动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上海大学由此被称为 “东南革命文化火药库”,也成为国共两党在上海的重要活动根据地,国共合作共建上海大学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政策的一次成功实践[22]。

从1922年中共确立与国民党合作起,到1923年中共三大正式确立与国民党开展党内合作止,在这近一年时间内,中国共产党坚定支持孙中山,反对陈炯明,与国民党一道建设发展上海大学,推动国民党改组,开展了富有成效的统战实践活动,为中共三大的召开奠定了基础,上述统战实践活动都发生在上海,因而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实践的始发地。

四、统一战线发祥于上海的原因

中国共产党诞生在城市,建党初期也以城市为主要活动空间。上海、北京、广州三大城市是建党初期中国共产党的主要活动空间,中共中央机关也先后驻扎过上述三个城市。在三个城市中间,为什么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理论传入、政策提出与实践发端都发源于上海,而不是另外两个城市?这与上海近现代以来的经济发展、社会治理和文化特征紧密相连,上海经济社会和历史文化特征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发祥于上海的根本原因。

第一,上海经济发达,交通便捷,地理位置优越,中共中央常驻上海,为中国共产党提出统一战线政策、开展统一战线实践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经济基础。上海是近现代崛起的港口城市,辛亥革命之后,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上海工商业迅速崛起,至20世纪20年代,上海已成为全国第一工商业大都市和全国金融中心,银行、证券、保险等业务体系初步建成[23]1-16。伴随经济发展,上海城市交通、通信设施也日益发达,“从上海到内地终年能通行的航道总程约3 万英里,可与中国近一半的人口取得联系。沪杭、沪宁两条铁路线,分别连接并通向南方和北方省区。电话、电报、邮递等现代化通信设备十分发达”[24]。与北京、广州相比,上海地理位置居中[12]367。这些对于传递信息、交换意见、联络各方、组织活动、召开会议等都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12]36,中共中央机关因而在中共一大之后就设在上海。

1922年,吴佩孚为了获取苏俄支持,假意支持工人运动,中共中央为了领导北方工人运动,把中共中央机关搬到了北京,1923年 “二七惨案” 发生之后,中共中央机关旋即回到上海。1923年,根据共产国际要求,中共中央机关又搬到广州,但中共中央机关进驻广州之后发现,陈炯明与孙中山矛盾日益突出,且容易陷入国民党内部斗争的泥淖之中,因而中共中央在中共三大召开之后又搬回上海。陈独秀在论及中共中央驻地搬迁历程时说:“当上海的迫害更加厉害时,北京的政治局势还可以使我们在那里进行工作,因而中央委员会迁到北京。我们开始改善机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着手执行我们的计划,在京汉大罢工以后,猖獗的反动派,就迫使我们不得不离开北京返回上海。改善机构的计划未能实现。因为上海迫害得非常厉害,又加上我们要准备召开党代表会议,所以我们把中央委员会迁到广州,那里的局势也不稳定,因此,改善中央机构是不可能的。”[16]168“党的三大在广州召开后,决定三大中央设在上海,三大中央的常委全部到上海集中。”[16]686此后中共中央机关除短暂驻扎武汉之外,至1933年都长驻上海。中共中央驻扎地是中国共产党社会政治活动的中心,中共中央长驻上海,上海又具有经济发达、交通便捷之优势,因而大量社会政治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于上海,上海因而就成了中国共产党大量组织、活动、政策或思想的发祥地,其中就包括统一战线理论、政策与实践。事实上,除了统一战线之外,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和社会主义青年团等组织也都诞生于上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好理解为什么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发祥于上海。

第二,上海多元思想文化共存,多种社会政治思潮相互激荡,为译介和传播统一战线理论提供了良好的思想文化基础。上海自开埠以来,逐渐成为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的窗口和中外文化交流的桥梁,一方面中国留学生源源不断地通过上海的码头走向世界,学习世界思想文化,另一方面世界各种思想文化也通过上海的码头进入中国[23]40-60,“上海既是中国通向世界的码头,也是世界进入中国的港口”[23]41。西方各式各样的社会思潮先后登陆上海,各种思潮的研究和信奉者也同样汇聚于上海,形成了上海多元宽松的文化环境,这一方面使得马克思主义作为诸多社会思潮之一能够在上海顺利传播,另一方面也使得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与中国国民党成员能够共同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不但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 宣传马克思主义,戴季陶、沈玄庐、李汉俊主持的《星期评论》,张东荪主编的上海《时事新报》 副刊《学灯》 和《解放与改造》 杂志,也都大力宣传马克思主义思想[5]319,而且双方互有交集,“李汉俊是 ‘中共一大’ 发起人,也是 《星期评论》 的骨干;邵力子是国民党骨干,也是社会主义研究社成员;戴季陶是三民主义忠实信徒,也是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活跃分子;共产国际的吴廷康既找陈独秀,也找孙中山”[23]100。上海的思想文化氛围既为国共双方建立统一战线奠定了思想文化基础,也能够解释为什么统一战线理论最早译介和传播于上海。

与北洋军阀控制严密的北京相比,上海有租界庇护,多元文化共存,文化氛围长期处于相对宽松的状态,形成了“京严沪宽” 的态势[23]101。广州虽不处于北洋军阀统治之下,但同样面临着陈炯明的军阀统治及其与孙中山之间的矛盾⑤,其文化氛围也并不宽容,陈独秀在广州期间就与广东学阀闹得很不愉快[12]369-370。据陈公博回忆,陈独秀到广东之后,“于是报纸上有直接著之言论来攻击仲甫的,甚至于把他老人家陈独秀的名字改为陈毒兽。也有广东士绅联名公请罢免他的教育委员会委员长,要求官厅驱逐出境的”[17]568。包惠僧也回忆道:“当时广州的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朱谦之经常在报上写文章骂陈独秀崇拜卢布,是卢布主义。”[12]367基于上海与北京、广州相比多元宽松的文化氛围,政治环境与舆论管制要宽松得多,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与国民党成员又普遍相互联系,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统一战线理论的发源和实践的发端都位于上海。

第三,上海社会治理多元,多元社会政治力量共存,为中国共产党开展统一战线理论与实践活动提供了较好的社会治理基础。上海自租界建立起来之后,逐渐形成了一市三治的治理格局,所谓一市三治,“即一个城市分为三个区域:华界、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有三个行政机构,实行各不相同的法律。这样,三个区域和一个城市,就使得这座城市在政治控制方面出现制度落差与管理缝隙,为各种不同政治力量表达政见提供比较合适的空间”[12]101。上海的治理格局使得各种社会政治力量都把它作为重要活动基地,中国共产党诞生于上海,中共中央机关常驻于上海。1919年,孙中山改组中华革命党为中国国民党后,同样把总部设在上海。孙中山先生四十年革命生涯中,曾先后二十余次停驻过上海,从辛亥革命筹组南京临时政府,到组建中国国民党,再到1922年避居上海著述不辍,改组中国国民党,都与上海息息相关。既然统一战线的两个主体国共双方都长期活动并活跃于上海,自然国共双方的统一战线实践也发端于上海。

当然,一市三治并不意味着上海租界当局对于他们眼中的激进思潮马克思主义就不采取压制态度,“尽管上海也不是一个远离政治纷争的桃花源,租界当局也不断地采取措施压制和取缔他们眼中的异端邪说,但由于上海特殊的统治格局,两个租界当局和华界当局对于思想文化的禁忌各有不同,所以采取的措施和行动也不尽一致,造成了上海思想文化的活动空间要比国内其他地方更加宽阔,加上上海的文化事业发达,使文化人士的生存环境要优于当时的北京和其他地区。”[12]68持“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发源于广州” 论者反复强调广东的光荣革命传统和革命氛围[25],但那都是在中国国民党一大和陈炯明彻底失败之后,在此之前,广州和北京都处于军阀高压统治之下,政治文化人士都选择栖息于上海避难,利用上海特殊的治理结构开展社会政治活动,而且国共双方的主要人士都住宿并活动于法租界[23]82-118。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建党初期中共中央机关辗转于三个城市之间,最终却选择长驻上海,统一战线也发祥于上海。

五、结论

从表面上看,中共三大在广州召开,国共合作创办的黄埔军校位于广州,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发源于广东,似乎统一战线就发祥于广东[18]。实际上,当我们从时间和空间上追溯统一战线理论、政策和实践之发端时,就会发现:上海是统一战线理论的传入地,是统一战线政策的提出地,是统一战线实践的始发地。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发祥地⑥。这是上海在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百年历史中的基本定位。

注释:

①2013年6月,莫岳云在广东省纪念中共三大召开90 周年座谈会上首次提出 “广州是中国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的观点,并在随后举行的广东省纪念中共三大召开90 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对上述观点进行了具体阐述。2018年,华南理工大学举办 “统一战线的初心与使命——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实践发源地” 理论研讨会,推动上述观点逐渐成为学界主流观点。(李晨钢 《中国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研究述评》《广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第2 期)

②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统一战线的表现形态都可以称之为革命统一战线,因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统一战线与革命统一战线含义相同。

③只有沈阳在 《中国共产党领导上海统一战线对中国革命胜利的历史贡献》 一文中提到上海是 “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发源地和重要实践地” 的观点,但并未就该观点展开论述。(沈阳 《中国共产党领导上海统一战线对中国革命胜利的历史贡献》《上海党史与党建》 2016年第7 期)

④《广东统一战线史》 编写组最初把广州称为 “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发源地”,中央统战部研究室建议改为 “中国革命统一战线实践发源地”,从而形成了 “发源地” 与 “实践发源地” 两种说法,但学界坚持前一种观点。(李晨钢 《中国革命统一战线的发源地研究述评》《广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第2 期)

⑤中共曾考虑过在广州召开中共二大,“不过当时广州的政情很复杂,孙中山、陈炯明摩擦之说已甚嚣尘上,如果国民党内部真发生冲突,中共在广州举行大会就会有些不便”。(李蓉著《中共二大轶事》 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4 页)

⑥“发祥地” 与 “发源地” 两个概念在词义上有所区别,“发祥地” 原指帝王祖先兴起的地方,现用来指民族、革命、文化等起源的地方;“发源地” 是指河流开始流出的地方,借指事物发端、起源的所在。前者具有人文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指向,后者具体指向某一事物或河流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 《现代汉语词典》 第6 版,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51 页)。因而我们认为用 “发祥地” 这一概念来指称具有革命、文化和意识形态色彩的统一战线更为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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