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
一九六九年,十七岁,是我从学校返乡做农民的第二年。
家乡农民以种地养家糊口,间或也搞副业,比如开粉坊、建蜂场之类。我们生产队和三渠供销社签订了合同,他们从县供销总社进货,供销社的马车拉不过来,我们生产队便提供运输。有段时间,供销社建新库房,要用石灰,富平县石川河上开有石灰窑,石灰从那里购买,运输任务便由我们生产队来承担。队里固定了七八名劳力,专门负责拉石灰,我很幸运地被派入其中。
说幸运,不纯粹指活路轻松,主要是在这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位姑娘,一位给了我许多浪漫遐想的姑娘。
石川河上的石灰窑,离习仲勋的老家淡村不远,距我们家乡八十多里路。我们早晨出发,赶到石灰窑,装好车子,返身行至富平与三原交界的瓦头坡,歇一夜,第二天再回到泾阳三渠。让我心摇神荡的,正是在瓦头坡晚上的歇息。
我们在瓦头坡过夜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家黑店,那是坡头上的一户人家,院子里有四孔窑洞,主家住两孔,其余两孔开店接客,另外紧靠南墙有一间简易厦房,是做饭的灶房。说是店,实际上窑里什么都没有,只拿砖块码了半尺高的铺沿,铺里铺的是麦秸,没有被褥,没有桌凳,连放煤油灯的地方,也就是窑壁上掏出的一个窑窝。在我们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有窑洞可遮风挡雨,有厨房可供做饭,有麦秸铺暖暖和和,总比在外露宿强。何况当时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哪允许随便开店?也就是这家人胆大,敢把黑店开在公路边。一个人一角钱一夜,供销社出钱,我们很享受,很满意。
店主一家四口人,男人,女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高颧骨,尖下巴,精瘦。男人却像头蛮牛,膀阔腰圆,闷头闷脑不爱说话。女儿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不像那个高颧骨的女人,更不像蛮牛一样的男人,身材苗条,模样很俊俏。儿子还小,只有五六岁。开店只是这家人附带的营生,他们的主业是帮人“挂坡”。瓦头坡是老咸宋公路上一条又陡又长的坡道,拉脚人拉着重车上这道坡很吃力,这家的男人、女人和女儿便手里拿根绳子在坡下守候,有人愿意出钱让他们帮忙,他们把绳子往架子车车辕上一挽,帮人搭把力气,把重车拉上坡顶,这营生叫“挂坡”,一趟能挣几分钱。这个家庭里拿事的是女人,我们把她叫做“挂坡女人”。
我们在“挂坡女人”家歇店,一般是太阳落山前进店,停好车子,先做饭,这里的灶房、柴火供我们随便用。我们的饭很简单,不过是熬一锅玉米糁,只图有口热热乎乎的吃食下肚而已。这家人不做晚饭,啃干馍,有时中午有剩饭,也不热,女人端出来,那男人就在灶房门口随地一蹲,三下五除二刨进肚子里。女人说话高喉咙大嗓子,总像对什么都不满意,一会儿训斥男人,一会儿数落女子,一会儿骂儿子,诸如扁担水桶搁的不是地方,还有几只鸡没有回来,儿子又打翻了什么东西,家里总有许多让她不入眼的事情。对于女人的高声叫嚷,男人一声不吭,该干啥干啥,女儿总是低了头,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样子,傻小子不懂事,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理会。当然,女人对我们歇店客人不会这样,和我们有说有笑,有次我们中一个人受了寒,吃完饭吐了,她还把装满开水的暖水瓶送到我们窑里,好让受寒的人能喝上热水。
晚上,睡在麦秸铺上,我们不免要议论这家人,特别是那女人,说她霸道,长得难看,嗓门像母鸡叫唤,又说她肯吃苦,能干。我们在坡头曾看见她拉车的样子,一条绳子紧绷在她的肩上,弓着腰,满头大汗,帮人把沉重的车子从坡底拉到坡头,那个时候她不像女人,更像是一个汉子。也议论那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却窝囊得像个女人,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在一帮人对女人男人说长道短声中,我却总在想那个女孩。她穿着破旧,头发凌乱,脸也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洗过,帮人挂车从坡头回来,从额上、耳畔流下的汗渍,就那么挂在脸上,褪色的衣肩上有一道被挂坡绳条勒出的脏痕。已是深秋,她的脚上还是一双塑料凉鞋,有几条带子已经断裂。可是她的脸蛋却有着很好看的轮廓,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瓜子脸,眼睛很大,很水灵。在家里,她总像一只猫儿一样,一声不响地走路,干活时也是一声不响。我猜想她和我一样,正上着学,学校停办了,她只能回家干活。在学校里,没有现在的苦力折磨,她一定是个美人儿。我甚至还进一步想,就现在的她,洗个澡,换身干净合体的衣服,把头发梳得顺溜一些,不需要任何装扮,走出门肯定十分亮眼。但命运就是这样,她生在这样一个人家,她的美,被苦日子的尘霾遮蔽了。
有一次歇脚瓦头坡,另一孔窑里来了个拉车卖柿子的老汉。晚上老汉来到我们窑里闲扯,从老汉口中,我们才知道这家人的底细。“挂坡女人”早先有一个男人,从崖上跌下摔死了,现在这个男人是后进门的,是个野男人,两人啥手续都没有办,就在一块儿过着。女孩是原先男人的,女人和眼下这男人生了小男孩。这女人招野男人,又不在生产队干活,每日里一家三口只在坡头挂坡挣钱,家里还开黑店,为此生产大队专门给她开过批判会,但她不在乎,会完第二天,她又手提一根绳子,后面跟着男人和女儿,下到坡底等候那些愿意让他们挂坡的拉车人。男人是北山人,不知曾犯过什么事情,前两年老家来了三个公安,一绳子把他捆了,带回了北山。可是两个月后他又来了,北山那边也没有再找麻烦,想来事情已了。
了解到这个底细,我们拉石灰一帮人对这“挂坡女人”更来兴趣,晚上关了窑门,话题总围绕着她和她的野男人,还生出许多想象。而我,心思依旧在那个女孩身上,我突然对她生出深深的恻隐之心,感觉她不应该身处于这个家庭,小小年纪受苦受累不说,在她心里,不知还装着多少委屈、苦楚和屈辱。她总是那么安静,一声不响,但谁知道她心里会不会波浪翻腾。
从此我更加留意她。我们每五天从家乡到石川河石灰窑往返一次。瓦头坡是一条单向坡道,北边是坡头,是富平县境内的塬地,下了塬就进入三原的平川。我们去石川河是上坡,但车子是空的,不用挂坡,但一到这里,我总是希望看到女孩的身影。每次都会碰见,不过有时是在坡底,有时是在坡道中途她正帮人拉车,有时是在坡顶她折身往坡下走的时候。她永远是那身衣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淌着汗水。看见我们,她会羞涩地一笑,但不会说话。碰见野男人,他面无表情,好像不认识我们,根本不会理睬你。碰到女人就不同了,“嗨!上去啊?”她会大嗓门打招呼,然后热情地叮嘱:“早点回来歇着啊!”
她家是坡顶最边上一家,窑院的崖畔上长有一丛丛酸枣,秋霜一降,酸枣树叶子落尽,只留下满树红酸枣,远远看去就像崖畔上飘拂着一抹红霞。每看见这红霞,就等于预告,又一个我所期待的夜晚,将会在那片红霞下降临。
我不知道女孩的名字,男人女人都叫她女子。但她的家在这片红霞下,我便在心里叫她红霞。
一次歇店,傍晚红霞先回家,女人和男人还在坡道上揽活,我看见红霞挑了水桶出门担水。井在坡下沟底,要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坡道,我想她担水上坡肯定很累,想帮她,又怕被我们一帮人取笑,便躲开大伙的视线,在院门外的拐弯处等她。她担水上来了,我突然心里发虚,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想帮她的意思,眼看着她走到我面前,听得见她的喘息,但我张不开嘴。她朝我一笑,也没说话,便走了过去。我不由自主地随她进了院门,进了灶房。灶房里盛水的大缸半人高,红霞单薄的身架要把水倒进大缸里肯定吃力,这次我不容分说,在她放下水桶后,跨步上去挡在她身前,拎起水桶把水倒进水缸。她对我的举动似乎感到意外,脸上飞起一抹潮红,情急慌忙地说:“我能行,我能行。”等到我把空桶递到她手中时,我看见她的眼睛突然像有星光闪烁,但只是一瞬,她头一低,拎起桶,赶忙出了灶房。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上厕所,厕所在院门外,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影从灶房里闪了出来,是红霞。她拦住我,手里捧着四五根红薯递给我,小声说:“你尝尝,我们这里的红薯又面又甜。”她声音急促,说着还向母亲窑洞那边看了眼。不用说,她是瞒着家人给我红薯。她是不容分说把红薯塞到我手里的,就像我不容分说帮她倒水一样。交接红薯时我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我又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星星。
从那天开始,那闪烁在红霞眼里的星光,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瓦头坡窑洞的麦秸铺上,当别人鼾声四起的时候,我却睁着眼,窑洞里黑乎乎一片,但我却看见头顶有星光闪耀。
离开瓦头坡的窑洞,回家的路是下坡,很轻松。那一阵子,我甚至责怨这条路不是上坡,如果是上坡,就会给我一个更加接近红霞的理由,我会让她给我挂坡,那个舍得出力的女人,那个强壮如牛的男人,我都不要,我只要红霞,哪怕她只是把挂绳搭在我的车上,不用她使劲,我也愿意。这样一路我会看见她,和她说话,听她那软软的羞涩的声音,也许还会看见她眼睛里的星星。遗憾的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但没有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机会不期而至,让我在三天时间里,天天都能看到红霞。
一次从石川河拉石灰返回,没到瓦头坡,天就下起了雨。我们拉的是生石灰,生石灰是不能见水的,一见水就发泡膨胀,就会冒热气,生鸡蛋放在里边也会蒸熟,一车灰会变得两车也装不下。我们紧赶慢赶赶到瓦头坡的店里,从生产队借来苫布,把石灰车都遮盖起来。心说这雨下一夜也就过去了,谁知第二天、第三天仍然下个不停,我们只好耐心住下。
下雨天,女人和男人仍旧去坡道上揽活,由于路上拉脚人不多,红霞就被留在家里做饭。我们出门,只带够一顿吃的苞谷糁,接下来的饭只能向店里借粮。店里磨好的粮食不够,红霞要去生产队电磨坊磨面,我给我们那帮人说,我们借人家的粮,吃人家的饭,现在要磨面,应该帮人家。那帮人难得碰到雨天歇息下来,有的在铺上打扑克,有的在地上玩“顶方”(一种民间棋类游戏),听我这么一说,顺水推舟说让我去。这正是我想要的一句话。
红霞听说我要帮她,无论如何不肯让我去,说电磨坊有专人经管磨面,加上她两人足够。看样子她是真心不想让我去,我只好怅怅然作罢。
但在这三个雨天里,红霞顿顿帮我们做饭,我也不时去灶房帮忙。她只是在灶上忙活,不多说一句话,问她什么,她只简短回答是或者不是;有意挑起一个话题,她只听你说,然后就是笑笑。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满意了,只要看到她,我心里就会有一种分外熨帖分外甜蜜的感觉。
在那个雨天逗留的最后一夜,我们一帮人差点出了事。
秋雨天寒气重,夜里躺在铺上有点冷,半夜有人爬起来,从灶房里抱来一捆柴火,在窑洞里点燃。柴火熊熊燃烧,寒意顿时消散,我们刚觉得舒服,突然窑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只见女人手提一把扫帚冲了进来,对着火堆就是个抡,抡得火星四溅,抡得直到火堆熄灭。我们很是诧异,开始以为她是嫌我们烧了她家的柴,直到她指着我们的鼻子大喊大嚷的时候,才弄清她是不想让我们命丧这里。我们家乡平原地带从来不住窑洞,对窑洞特性不熟悉,窑洞只有窑门通气,笼一堆火在窑洞门内,窑里的氧气很快会被烧没,睡在这样的窑洞里,人会在不知不觉中窒息。我们不懂这一点,只图暖和舒适,才闹出这等险事。女人救了我们的命。第二天天气放晴,我们离开上路的时候,对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三渠供销社的库房差不多快盖好,我们最后一趟拉白灰,是初冬一个暖洋洋的日子。
在去往石川河的路上,没到瓦头坡,我心里就涌上一种感伤。这将是最后一次登上瓦头坡,最后一次眺望坡头崖畔上那抹红霞,这一晚将是最后一次躺在那暖烘烘的麦秸铺上,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见红霞。在瓦头坡下,我们见到了正在等活的女人和男人,但没有看见红霞。女人照样大声招呼我们:“上去啊?晚上早点回店歇着啊!”我以为红霞帮人挂坡已经在坡道上,但一路没看见她,在坡顶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她会不会又被留在里家做饭?
傍晚回到坡头店里,一进院子,就见红霞正背向院门蹲在地上搓豆荚,当她把脸转向我们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只见她一只眼睛肿起来,肿得很大,额头还有一道红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问她怎么啦,她支吾了几句算是回答,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晚上女人回到家,我们问她女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这一问,女人的气不打一处来,连说带比画学说了女儿遇到的倒霉事。
原来,两天前,红霞帮人挂坡拉车,架子车上拉的是几台抽水机,实铁疙瘩很重。正巧,一辆马车走在架子车前边,那拉车人自作聪明,把肩上的襻绳卸下一头,拴在马车后帮上,借用马车给自己分力。沉重的架子车挂在车后,当然会被赶车人发觉,赶车人转头呵斥了几句,拉车人不理会,那赶车人挥起鞭子向后抽来,不偏不倚抽在红霞的额头和左眼上,这只眼睛当时什么都看不到了。往马车后帮拴襻绳,本来与红霞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把襻绳拴在马车上后,红霞依然卖力地拉车子爬坡,红霞挨了一鞭子不白之冤,她母亲当然不干,挡住马车,揪住赶车人算账。赶车人连连道歉都不行,非要赔钱治伤不可。赶车人说腰里没带钱,女人折了赶车人的鞭子,看见车上有口新买的锅,便扣了那口锅才给对方放行。
女人叙说完毕,指了指厨房,说:“是口大新锅,灶膛有点小,还没来得及拾掇,你们先凑合用,熬玉米糁不要把水添多了。”
此时,红霞已经搓完豆荚,正在把豆子往口袋里装。我从侧面望着她,正好对着那只红肿的眼睛。我想和她说几句话,表示一下关切,但院子里人多,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没有见到红霞,等到我们临出发,还没有看见她。我不愿意就这么离开,问女人:“你女儿去医院没有?那眼睛可是要让医生检查的,不要落下毛病。”
女人回答:“大队有医疗站,叫她去,她不去。就是有些肿,不要紧的。”
我问:“她人呢?”
女人说:“今个公社开水库会战动员会,每个队都要派人去,我让她去了,她眼肿,在家里又干不成啥,开会去还有工分。”
我心一凉,知道见不到她了。
对红霞的最后印象,就是我在院子里侧面看见她的样子,那只红肿的眼睛一直刺激着我。那眼睛里本来应该有星光闪烁,但我再也看不见那星星了。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但我不曾忘记红霞。
去年,我回故乡泾阳,那阵子腰时常作痛。朋友说:“去富平吧,那里有家医院骨科很有名,也许能治好。”
从泾阳到富平,瓦头坡是必经之地,我马上就想到崖畔上那丛红酸枣,想到红霞。
朋友开车送我去,路过瓦头坡,我分外留意路边的村落景物。早先的大陡坡不见了,新修的公路让坡路显得挺直平缓。路边没有土崖,没有窑院,没有酸枣丛,土崖被削平,盖上了房屋,道旁的砖墙上刷着“保护光缆”“钻井打桩”之类的广告。树木多了很多,郁郁葱葱,旧时模样再也看不见,一切都恍若隔世。
我讲过红霞的故事,朋友知道,从富平县城返回的时候,朋友特意在瓦头坡停车。
村子大了许多,过去坡头没有几家窑院,现在房子一户挨一户盖到了公路边,没有规划,显得有点乱。根据记忆,找到一处地方,我确认就是当年的窑院,然而现在是一片开垦过的耕地,栽了些苹果树,不高,还没到结果的树龄。
站在一处塄坎上,我望着眼前这块经过开掘凹陷下去的地方,望着苹果树,树叶在七月的阳光下闪耀着亮晶晶的光彩。我的思绪回到五十多年前,回到那个秋雨梧桐的日子。我想看到那个穿着破旧、头发凌乱的姑娘,那个褪色的衣肩上有绳条勒出脏痕的姑娘,那个给我塞红薯时眼睛里星光闪烁的姑娘。然而,一切都不复存在,记忆中一帧一帧画面,好像被旷野中的风刮走了。
向村人打听,挂坡女人?红霞?没听说过,不知道。
世事早变了,物不在,人已非。
我望着高天白云,心里默念:
红霞姑娘——不,你或许已经是奶奶了,如今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