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鬲与吴地关系考

2023-04-06 05:24王永春
江苏地方志 2023年1期
关键词:泰伯伊尹

◎王永春 韩 翠

(1.江苏信息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无锡214153;2.无锡市惠山区阳山镇政府,江苏无锡214156)

胶山,位于今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安镇街道北部。相传,因山南麓有商代大臣胶鬲之墓而得名。然而,遍览历代无锡县志及常州府志,在山水、古迹、祠墓等部分,讲到胶山时,并未提及胶鬲。清康熙年间吴存礼编定的《梅里志》,讲到胶山时写道,“在皇山西北十余里,相传胶鬲曾流寓于此而名”[1];在胶山条目下,列述王僧达墓、萧侍郎宅、胶山教寺、李忠定公纲祠、窦乳泉、西林等胶山旧迹,然未有胶鬲墓。

宋时,胶山开始进入文人的视野。不过,苏绅《胶山寺》、杨偁《窦乳泉》、元掔《题胶山寺壁》等诗及翁挺《窦乳泉记》,并未提及胶鬲。元谢应芳《胶山雪晴》、明唐寅《胶山万玉亭》及安国《胶山八景》等诗,亦未提及胶鬲。明晚期,顾杲有诗《过胶鬲山往还即事》,概为最早提及“胶鬲山”的文献。至清代,胶鬲才频繁地出现在当地文人士子的诗文中,成为寻古探幽、抚今追昔的常用典故。顾贞观《胶山在舍南,相传为当日鱼盐处》云:“屈体伍商贩,阴习险与劳。方其混鱼盐,忽忽垂二毛。相殷实早达,归周应晚遭。南对胶鬲山,缅思古贤豪。”秦瀛《梁溪杂事》云:“旧传胶鬲鱼盐地,却为登临忆侍郎。”侯锡《游胶山酌窦乳泉》云:“荒烟莫问萧梁宅,蔓草闲寻胶鬲邱。”安经德《百字令·胶山》云:“骇见一抔蓬蔽著,道是商贤藏魄。避乱初来,隐渔盐市,卒老于泉石。”

综上,胶鬲与无锡胶山产生联系,大概最早在明末清初时。诚然,单纯依靠民间传说和文人的诗词,缺乏足够的文献与考古资料加以佐证,很难建立胶鬲与吴地的确切联系。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胶鬲偏偏在这个历史时期与吴地产生了联系?

一、胶鬲何许人也?

胶鬲,是商周之际的历史人物。不过,记载胶鬲的历史文献资料较少。《尚书》《春秋》《史记》等文献,并无胶鬲之记载。《国语》则是较早记载胶鬲的历史文献。《晋语·史苏论献公伐骊戎胜而不吉》中记载,晋献公欲讨伐骊戎,晋国史官史苏将妲己与妹喜、褒姒相类比,将胶鬲与伊尹、虢石父相类比,认为“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意即妲己与胶鬲比功而造成殷商灭亡。在历史语境中,妲己与妹喜、褒姒皆承载着“红颜祸水”的文化意义和“女祸史观”,在道德上属于被摒弃的人。不过,伊尹与虢石父身上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意义就呈现出更多的复杂性。伊尹,是夏商之际的历史人物。在历史上,有时将伊尹与霍光并称,泛指能左右朝政的权臣。伊尹,又是我国在军事上较早用间的人。据《史记》,“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古本竹书纪年》的叙事脉络更加清晰,后桀征伐岷山,岷山向桀进献名叫琬、琰的女子二人。桀宠爱两位女子,将元妃末喜氏丢弃在洛邑。末喜氏交接伊尹,作为商汤的间谍来颠覆夏朝。虢石父,是西周晚期的历史人物。据《郑语》,“谗谄巧从之人也,而立以为卿士,与剸同也。”意即,虢石父以阿谀奉承为周王卿士,行专制之权。虢石父在周幽王“废申后,去太子”中发挥重要作用,最终导致周幽王身死国灭。由此推断,史苏将胶鬲与伊尹、虢石父相类比,可能有两种意思。其一,以伊尹与虢石父两人专制朝权比,认为胶鬲是商纣时期的重臣;其二,以伊尹间夏作比较,认为胶鬲间商,是周王翦商时期埋伏在商纣身边的间谍。总之,胶鬲在商周王朝更替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有力助推了殷商的灭亡。

战国时期,孟子开始建立胶鬲“贤人”的历史形象。《孟子·公孙丑上》:“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据赵岐注:“纣得高宗馀化,又多良臣,故久乃亡也。微仲、胶鬲皆良臣也,但不在三仁中耳。”孔子认为“殷有三仁”,“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基于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规范与以礼为核心的社会政治规范,前述胶鬲在商周更替过程中的间谍活动,可能是孔子将其排除“三仁”之外的重要原因。然而,胶鬲毕竟与“殷之三仁”共同辅助商纣,犹有“流风善政”,故商纣不至过早亡国,孟子才将其与“三仁”并列。另外,孟子还将胶鬲与舜、傅说、管仲、孙叔敖、百里奚等前贤大德并列,与孔子“君子固穷”的理念相印证。《孟子·告子下》:“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关于“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孟子并没有明确说明举于何人,焦循亦以为“别无可证”。不过,以孟子所言,胶鬲即“相与辅相之”,应为商纣之大臣无疑。赵岐进而指出,“胶鬲,殷之贤臣,遭纣之乱,隐遁为商,文王于鬻贩鱼盐之中,得其人,举之以为臣也。”意即,胶鬲先事殷后事周。赵佑则提出不同看法,认为周文王举胶鬲进之于纣,“诸侯岁贡士于天子。文王之举胶鬲,乃进之于纣。与伊尹五就桀,为汤进之桀,不复进用至五者同,故得与微、箕并称纣辅相;而注言文王举之以为臣,背矣。纣犹知用胶鬲,而仍与不用同,此纣之终于亡也。然久而后失之,则鬲之功亦不细故。”[2]由此,依然不能确定胶鬲在商周之间的确切关系。然而,孟子以胶鬲为“天降大任”之贤人,应有符合儒家思想之贤德。据《鬼谷子》,“古之善背向者,乃协四海,包诸侯,忤合之地而化转之,然后求合。故伊尹五就汤,五就桀,而不能有所明,然后合于汤。”伊尹深谙背向之理,因循形势,五就桀五就汤,最终与贤明君主相合。《易传·彖传》:“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有学者指出,商汤和伊尹默契的君臣关系并非一蹴而就,从归顺商汤,到投奔夏桀,又重新回到商汤,经历了长期的变化历程。伊尹间夏,掌握大量情报,为商汤灭夏创造了契机。[3]或许,即如伊尹五就汤桀,胶鬲在商周之间也有一个徘徊游移与选择决策的过程,最终审时度势归顺文王,成为周文王埋伏在商纣王身边的间谍。据《韩非子·喻老》,周人有一块玉版,商纣王派胶鬲前去索取,文王不给;派费仲前去索取,文王就给了。予胶鬲,则贤者得志,为商纣所宠信,则不利于周王翦商,故予费仲,以使奸佞祸商。

据《吕氏春秋·诚廉》,周武王即位,宣扬周德,派叔旦到四内找胶鬲,并与之盟誓:“为你俸禄增加三等,官居一等”,准备三份文辞相同的盟书,歃血为盟,一份埋在四内,各持一份而归。丁山先生认为,胶鬲很可能是周人的间谍。[4]163盟,是古代诸侯为释疑取信而对神立誓缔约的一种仪礼。据《周礼》:“国有疑则盟。”由此可见,胶鬲可能在商周之间确有摇摆不定的选择,周武王从翦商的角度考虑才需要与之血盟。

公元前1406年,周师渡河,商周在牧野决战。据《吕氏春秋·贵因》,武王伐纣到了鲔水,殷商派胶鬲刺探周军情报,武王接见了他。胶鬲说:“您将要去哪里?不要欺骗我。”武王说:“不欺骗你,我将要到殷去。”胶鬲说:“何日抵达?”武王说:“将在甲子日到达殷郊。你拿这话去禀报吧!”胶鬲走后,天下起雨,日夜不停。武王加速行军,不许停止。军将劝谏:“士兵都很疲惫,请让他们休息。”武王说:“我已经让胶鬲把甲子日到达殷郊禀报其君主,如果不能到达,即让胶鬲无信。胶鬲无信,定被杀死。加速行军是为了救胶鬲的命啊。”武王果然在甲子日到达殷郊,殷商已先摆好阵势。武王到后即战,大败殷商。这就是武王的仁义。也就是说,在周师未渡河前,商纣派胶鬲到黄河南岸巩义一带的鲔水侦察刺探周师军情。胶鬲在与周国结盟后,“顺乎天而应乎人”,在多年的游移不定中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其时,胶鬲身上可能还承担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牧野之战中开展策反工作。据《周本纪》:“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故而,周武王才会确保“胶鬲之信”以“救胶鬲之死”。然而,商纣最终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身边竟然潜伏着周国的一个间谍。

那么,胶鬲为何能够成功策反牧野之战中的商师呢?周是居于今陕甘黄土高原、渭水流域一带的古老部族。至周太王古公亶父,周迁至渭河流域岐山以南之周原。至王季,“修古公遗道,笃于行义,诸侯顺之”;然而,《晋书》引《纪年》云“(商王)文丁杀(周)季历”,商周矛盾进一步加强。至周文王,“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随着实力逐渐强盛,周国积极实行翦商的国家战略。丁山先生在《商纣史料考证》中指出,商周两大民族的对立,到了武乙时代,确很严重;至殷商王朝末期,在西北显受重大的压力而积极向东南发展。[4]149,158《尚书·西伯戡黎》:“殷始咎周,周人乘黎。祖伊恐,奔告于受。”《殷本纪》:“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周本纪》:“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黎、饥、耆,应是一地,大概在今上党东北,接近商都。故祖伊奔告商纣,商纣于是发动“黎之蒐”,据《左传昭公四年》“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经过与东夷的长期战争,商虽然取得胜利,但国力削弱,最终被周灭亡,又据《昭公十一年》“纣克东夷,而殒其身。”在商周牧野之战中,东夷部族釜底抽薪的反戈一击,纣兵皆崩叛纣,实际上促成了商朝的灭亡,而胶鬲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孙子兵法》:“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齐太公世家》:“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太公望,即吕牙、吕尚,是东夷之士,在兴周灭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胶鬲大概因山东半岛之胶水得氏,又“举于鱼盐之中”,概亦为东夷之士。或许,胶鬲间商,即出于太公望向周王的出谋划策;而二者又在商周牧野之战时联合发动了东夷叛乱。

由此,对胶鬲的身世可以大致梳理如下:胶鬲,本东夷之士,被周文王举于鱼盐之中,后进之于商纣;作为贤德之人,胶鬲亦希望商王朝政治清明,故辅相商纣,有流风善政;他曾在商周之间游移不决,然而商与东夷的战争加速了胶鬲的转向,使其最终在商周决战中反戈一击,促成商亡。

二、胶鬲隐逸于吴之可能

牧野之战后,周王朝建立,实行分封制,大封王族及功臣,封周公旦于鲁,封太公望于齐,封召公奭于燕,等等。然而,曾与周公旦血盟“加富三等,就官一列”的胶鬲,策反东夷,促成商亡,却消失不见。回到〔康熙〕《梅里志》所言“相传胶鬲曾流寓于此”,可以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周王朝建立后,胶鬲急流勇退,跋山涉水,归隐荆蛮之吴地。

(一)胶鬲为何要急流勇退,归隐山林呢?

胶鬲退隐,要从他功臣与间谍身份的双重属性来考虑。周王朝建立,分封功臣,胶鬲虽未名列其中,仍受到嘉奖。《鬲作父甲尊铭》曰:“鬲易(赐)贝于王,用作父甲宝尊彝。”[5]此青铜器概为西周早期所作,丁山先生以为“鬲,殆即胶鬲”,意即胶鬲被周王赏赐了贝。胶鬲只是接受周王的钱财赏赐,而并未封官晋爵,可能早就为余生做好了规划。

首先,功成身退,胶鬲明晰开国元勋面对创业之君的权力避让。王朝更替背后,其实就是权力及其支配资源的重新分配。诚然,伊尹与太公望等开国元勋在商、周王朝建立初期与王达成了权力分配;然而,权力分配也并非真正完全地实现了“论功行赏”。创业之君一旦登上王位,开国元勋面临兔死狗烹的例证在历史上比比皆是。

其次,礼乐制度与间谍活动的表层冲突,胶鬲难容于周王室。为了巩固统治地位,维护宗法制度,周王朝建立了一系列稳定的政治制度。其中,礼乐制是社会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周武王翦商成功,由“顺乎天而应乎人”确立了政治合法性。然而,出于礼乐制的考虑,回避其在商周之战中采取的间谍活动,可能在论功行赏中对胶鬲采取了有意识的忽略不见。

再次,间谍活动过程凶险、结局悲惨,让胶鬲心灰意冷。胶鬲用间,虽没有被商纣发现,但依然可能在此过程中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即使侥幸得脱,急流勇退实为上策。

(二)胶鬲为何要归隐荆蛮之吴地?

梁漱溟先生认为,隐逸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6]“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儒家最基本的隐逸观,隐逸出世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从道家来讲,“道隐无名”“道法自然”,追求精神的自由,体现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孟子将胶鬲与“殷之三仁”并列,可见胶鬲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儒家的价值规范及其文化意义的。胶鬲举于鱼盐之中,本欲积极入世,相与辅相商纣;然而,其在商周决战中的反戈一击,因诸种原因导致其不得已而隐逸出世。胶鬲为何选择隐逸于吴呢?

泰伯奔吴,开启了荆蛮吴地的隐逸文化传统。泰伯退隐荆蛮,三让王位,即是孔子“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的一个有效例证。同时,泰伯奔吴后,兴修水利,营造城池,发展生产,“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又可见其积极入世之精神。孔子在《论语》中给予吴泰伯至高的评价,“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孔子还将虞仲(仲雍)与伯夷、叔齐、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并列为逸民,并认为仲雍“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即修身合乎清高、弃官合乎权变。司马迁亦将其列为世家第一,又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将吴泰伯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之逸民伯夷并列。当然,泰伯奔吴可能还因其不同意周太王翦商的政治主张有关,朱熹即认为“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泰伯不从……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盖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叹息而赞美之也。”(朱熹《论语集解》)所以,泰伯奔吴,既是三让至德;同时,断发文身,示不可用,又是一种“道不同,乘桴浮于海”的权力避让的韬晦之略与政治智慧。

吴国地处江南荆蛮之地,习俗“文身断发”“祝发而裸”,与中原先民习俗有异。来源于周王朝中原礼制文化的基因传承与立足于江南荆蛮文化的入地随俗,使吴国成为周王朝政治体系中的一个独特现象。泰伯、仲雍南奔荆蛮,远离周王朝权力中心的政治规避,正是胶鬲政治权力避让的一种可能实现路径。从这个角度讲,胶鬲隐逸于吴,既能实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的隐逸目标,又能在某种程度上与华夏传统保持一定的精神联系。

吴国虽处江南荆蛮之地,远离周王朝政治权力中心,路途遥远,却并非不能到达。从位于今陕西宝鸡的扶风、岐山一带的周原,到达今太湖北岸的江苏吴地。早于胶鬲几十年前,泰伯已经发现南奔荆蛮之隐逸之路。同期,周武王封建诸侯,也曾到达吴地,寻访泰伯、仲雍的后裔,得知周章已成为吴国的国君,即为之加封爵位。东汉初期诗人梁鸿归隐江南吴地鸿山,其《适吴诗》写及从陕西一带到太湖之滨的交通方式是“舍车即浮”。泰伯与梁鸿的跋山涉水,足以为胶鬲退隐吴地之可能的交通路线提供一定程度上的史料支撑。

由此,关于胶鬲的隐逸,可以大致梳理如下:周王朝建立后,出于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胶鬲在接受周王犒赏后,远离王朝权力中心,隐逸于江南荆蛮之吴地。

三、作为历史形象的胶鬲及其重现明清时期之分析

除了早期《国语》《吕氏春秋》《孟子》《韩非子》等先秦历史文献的记载,胶鬲消逝在其后两千余年的历史时空中。然而,为何胶鬲又在明清时期重新出现在吴地及其文献中呢?

作为文学形象的胶鬲较早出现于明代中晚期的历史演义小说《封神演义》中。小说文本中,胶鬲官居商朝上大夫,因妲己残忍造虿盆,劝谏商纣无果,纵然跳下摘星楼,粉身碎骨而死,由此建构了一个符合传统伦理道德规范的忠臣良相的形象,并表达了某种反抗独夫暴政的民本思想。《封神演义》成书后,依靠刊刻出版、戏曲及评话演出等多种形式在明清时期得到了广泛传播。清代学者俞樾对传奇《骊山传》的考据,则反向证明了胶鬲在明清时期的一定影响,“那周武王乱臣十人,有一妇人,或说是太姒,或说是邑姜,都讲不去。有人把妇人改作殷人,说是胶鬲,更属无稽。”[7]或许,正是随着《封神演义》谱系的相关文艺作品的广泛传播,胶鬲在明清时期得到文人与老百姓的更多接受与理解,这也为其重新进入吴地及其地域文献提供了某种可能。

扬州盐宗庙(上图)及其供奉的三座盐神(下图,右一为胶鬲)(王永春 摄)

前述创作《过胶鬲山往还即事》的顾杲,系明末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从孙,是接续东林党和复社的重要人物。“东林党作为士人政治群体,是富于理想,能坚持原则又颇有牺牲精神的”“继承了儒家传统政治思想中最有价值的内容”。[8]因东林党指责朝政,触动了朝廷权贵的利益。天启五年(1625),东林书院被毁,诸多东林党人被杀。崇祯二年(1629),东林党人得以恢复名誉。此后,一些江南士人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成立复社,以“致君泽民”为目的,以“宗经复古、切实尚用”相号召,切磋学问,砥砺品行,反对空谈,关注社会,参加政治斗争。顾杲曾联合复社同仁作《留都防乱公揭》,其署名首位。清兵南下后,包括顾杲在内的部分复社成员坚持抗清斗争,失败后不屈而死。明亡后,以顾炎武、黄宗羲为代表的部分复社成员坚持抗清,后隐居山林,潜心著述,走上隐逸之路。顾氏本为江南望族,累世簪缨,人才辈出,文采风流,照耀吴越。康熙帝南巡盛赞顾家是“江南第一读书人家”。顾宪成、顾杲即属于无锡泾里(即张泾,今无锡锡北镇)顾氏。张泾,位于胶山北侧3公里许。当晚明江山风雨飘摇之际,顾杲登临胶山,抚今追昔,可能与两千年前的先贤胶鬲产生了精神联系—或挽救江山社稷,成为忠臣良相的胶鬲;或砥砺名节,成为退隐山林的胶鬲。于是,胶山第一次在历史文献上成为“胶鬲山”。其后,无锡当地文人才逐渐在诗文中通过胶鬲与胶山的联系来探古寻幽、抚今追昔。

胶鬲重现吴地,与行业神的塑造也有着密切的关系。与胶鬲频繁出现在无锡清代文献中相似,胶鬲还出现在清代两淮地区的祠堂祭祀中。清同治元年(1862),时任两淮盐运使乔松年在江苏泰州立“盐宗庙”,祀夙沙氏、胶鬲、管仲。同治十二年,两淮商人在扬州南河下康山旁捐建盐宗庙。在我国民间传统社会,有着行业神崇拜的现象,“作为一种独特的民间信仰,行业神崇拜是业缘性社会组织的精神象征,通过共同的祖师神信仰和祭祀仪式,行业组织的整合和维系得以实现。”[9]我国古代盐铁专营,盐神信仰体现了浓厚的官方色彩,夙沙氏、胶鬲、管仲即代表了盐工、盐商、盐官等多种类型。盐神信仰也有着强烈的英雄崇拜情节,因《孟子》所建构的“贤人”形象与《封神演义》中所建构的“良相”形象,加上其“举于鱼盐之中”的可能存在的盐商经历,胶鬲得以成为盐业的行业神。乔松年《新建盐宗庙记》云:“古圣人开美利之源以贻万世,后人必有报祀之典以答其功,下至贩夫佣竖,亦知求其始事之人而奉祀之。”“盐之资于人久矣,江淮间盐利尤饶,上以佐国赋,下以给民用,凡官商胥吏士大夫与市井纤夫,仰给于斯者无虑数万人,顾未尝求始事之人而祠之,无乃礼之缺欤!”由此,或许可以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胶鬲隐逸于吴地,可能是与其曾经“举于鱼盐”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周王朝建立,封建诸侯,“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春秋晚期,两淮地区也曾属于吴国疆域。与后来的范蠡退隐后经商相似,同样归隐于吴地的胶鬲,也可能在吴地重操旧业,继续开展鱼盐贩卖的商业活动。从这个角度讲,胶鬲在两千余年后得以配享于两淮盐宗庙,也正是“才配其职,德配其位”。

胶鬲形象还散见于民间。“每从胶鬲寻高迹,不让夷吾擅霸功”“胶鬲高踪传隐市,奚吾遗术足匡齐”“胶鬲生涯,桓宽名论;夷吾煮海,傅说和羹”等对联,都在讲述并建构胶鬲的归隐高士形象。晚清时期,梁启超先生曾作关于胶鬲的对联,以喻困境中出现转机之人,“客以咸鱼二字,嘱任公咏之。任公即曰:太公垂钓后,胶鬲举盐初。客曰此公辅器也。”(《梁启超自传·附录》)

现在的胶山已然成为翠屏山度假区,后来的宋代抗金领袖李纲、明代富商安国遗迹犹在。而胶鬲空山荒冢一抔土,墓地早已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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