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举,张献华,江玉印
(1.陕西学前师范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2.山东女子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幼儿园男教师,又称男幼师或男幼儿园教师,是指在幼儿园中从事一线教育教学工作的男性,不包括专门从事管理、科研及后勤安保等工作的其他幼儿园男性职工。近年来,伴随着学前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幼儿园男教师越来越成为一个社会密切关注的群体,围绕幼儿园男教师的研究也成为学前教育领域的热点。已有研究表明,2005年之前关于幼儿园男教师的文献数量较少,仅有10余篇,内容大多停留在呼吁幼儿园增加男教师数量的层面[1]。此后,关于幼儿园男教师相关研究的文献在数量和质量方面都有了较大提升,因此对之后的文献进行系统的整理和分析,不仅有助于研究者把握幼儿园男教师研究的历史路径,揭示当前研究所面临的问题,而且也可以为今后的研究指明方向。
截至2021年,以幼儿园男教师为主题的综述文献有六篇,总的来看,这些综述研究模式大同小异,都是从男幼师研究的现状出发,对包括男幼师研究的主题、类型、内容、方法等多个方面进行归纳陈述,找到存在的问题,进而提出研究展望。但由于方法论上的根本缺陷,其既未对已有文献本身作深入的分析,更缺乏对不同文献之间的比较、对照,而是停留在文献的罗列和描述层面,使得所谓的“现状”仅仅停留在列举男幼师研究的几个方面,比如男幼师的职业优势、师资队伍现状、生存现状及职业发展状况等,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同样是浮于表面,可操作性不强。通过梳理这些研究发现,“幼儿园男教师重要但匮乏”是当前研究的共识,即认为男幼师因其性别特点而有着独特的职业优势,但在实践中男幼师数量却相对较少,故而呼吁要增加男幼师数量,否则将严重影响学前教育的发展。但这一话语是如何在历史叙述中凸显出来的?反对这种话语模式的研究又是如何被掩盖的?这种话语模式是否制造了幼儿园工作中的性别对立和不公?遗憾的是,已有的综述文献对这些问题未曾给予恰当的关注,因此,有必要重新对幼儿园男教师的研究话语的生成过程进行梳理、解构和反思,以期引发相关研究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入,并突破目前综述研究表面化的困境。
本文以“幼儿园男教师”“男幼儿园教师”“男幼师”等作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检索,以2006—2021年为时间范围,共检索到435篇文献,其中学术期刊文章96篇,学位论文51篇,特色期刊文章249篇及报纸、会议、辑刊等文章39篇。这些文献中,研究价值较高的是学术期刊和学位论文,共计150篇左右。本文主要针对这150余篇文献进行梳理、比较和深入分析,以其他材料作为辅助。
“幼儿园男教师重要但匮乏”的话语包括两方面内容:幼儿园男教师的职业优势和师资队伍性别结构严重失衡。对这两方面的研究路径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主流话语背后各方利益的博弈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被人为制造的幼儿园教师的性别对立与不公。
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幼儿园男教师”这一特殊群体逐渐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并让大众认识到幼儿园也需要男性教师[2]。目前,已有的研究“绝大部分都认同男幼师比女幼师有优势”[2],早期的研究假设是男幼师由于其性别而天然具备的阳刚之气对儿童个性特征的塑造有重要作用,以致一些论文的标题就是“幼儿园需要注入‘阳刚之气’”“女儿国呼唤旭日阳刚”等。这些研究普遍依据社会学习理论,认为儿童的个性完全是依靠对周围人的模仿而形成,“这时期女性教育者的性别特征及受性别影响的教育方式,对儿童性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如果长期生活在‘女儿国’当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就会使部分幼儿表现出懦弱、腼腆、畏缩、依赖、娇气等性格特征。由于幼儿园里全是女教师,缺少男教师的示范和潜移默化的影响,男孩就会普遍缺乏男性气概和阳刚之气。”[3]一些研究甚至将社会上“伪娘”之风的盛行归结为幼儿园女教师过多。这些研究大多使用“阳刚之气”“男子气概”这类经验化的词语来概括男幼师的职业性别优势,并把儿童一切行为的习得都归因于对周围人的模仿。这种概念混淆了性别与性度的区别,性别是人的生理特征,而性度是“衡量某一个人身上男性特点与女性特点比重的性心理学概念”[4]。一个男人只有男性度高,“男性特点才表现得突出明显,人们就感到他充满了‘男子气’;如果女性特点多了,人们就会感到有点‘娘娘腔’”[4],而所谓的“阳刚之气”并不是男幼师必然拥有的。杨佳风就曾对男性幼师女性化的现状提出过担忧:“(学前教育专业)很多男生行为举止女性化,穿着奇装异服。当这些男生毕业从事幼儿教育工作时不免会出现‘娘娘腔’、行为举止女性化以及思维方式的女性化倾向。”[5]事实上,大多数幼儿园教师的性别角色都具有双性化特征,即个体在保持自身性别特征的基础上,兼具异性优秀的心理特征[4]。因此,男性幼师由于男性性别特质即所谓的“阳刚之气”而具有职业优势的观点完全是经验化的偏见,缺乏实证研究的支持。
在随后的研究中,“阳刚之气”这种经验化的叙述被各类概念所取代,随之而来的第二个假设是男幼师在幼儿性别认同方面比女幼师更具优势,其中“性别认同”就是借助心理学中的概念被用来重塑男幼师性别职业优势新的话语方式。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伏干、杨小晶等人的研究,他们认为男女幼师分别取代了同性父母的性别角色,成为幼儿观察学习、模仿和认同的对象。同性别榜样的作用是给儿童提供其自身性别的社会期待的模范,儿童从所观察榜样的行为表现中,抽象概括出共同特征来建构男性与女性的概念[6]。这篇文章虽然被后来的研究者多次引用,但由于其依然没有脱离社会学习理论的局限,依靠演绎得出儿童的性别角色形成取决于模仿周围人的结论,从方法论上看并不科学,结论也没有说服力。在更早的时候已有学者指出,“男孩女性化不在于教养者的性别,而在于教养者的教育观念和行为”[7]。因为从经验观察可知,“在大多数国家的托幼机构里,尽管男教师也相当少(与中国类似),国外却很少出现男孩女性化的情况”[7]。李小燕的研究第一次尝试用实证方法讨论男幼师在实际工作中对幼儿性别认同的影响,她认为:“性别认同这一观点值得进一步实验和研究,至少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男教师的作用有如此之明显。”[8]李小燕的研究显然更加客观、公允,但学界却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更多质疑男教师的性别优势的实证研究出现在幼儿园双性化教育的研究领域。比如胡娟等人的研究显示,“女教师双性化比例显著高于男教师,说明女教师逐渐摆脱传统观念中女性‘柔弱’的刻板印象,在人格上吸取了男性身上‘刚强’的一面”,同时,“女教师双性化教育水平高于男教师,说明当下幼儿园女教师能够更好地实现双性化教育的开展”,而“男性教师的性别特质反而较为模糊,并没有呈现明显的男性特质”[9]。这一研究结论与赵峥嵘等人的研究相契合。
在最近的研究中,男幼师的性别优势话语呈现出更具体的概念化倾向,研究者们开始从具体的活动领域、素质结构、教学语言、胜任力等多种学科概念出发探讨男幼师的职业特质。比如,唐靓靓就从教学目标、内容设计、活动过程、幼儿活动量把控调节以及评价环节等五个方面讨论了幼儿园体育教学活动中不同性别教师的教学特点,发现男女教师在上述五个方面各有侧重,并没有显著的优劣之分[10]。谈杰的研究则聚焦于男女教师在体育教学活动中师幼互动的比较,“从师幼互动内容来看,在寻求指导与帮助、询问、请求、寻求关注和安慰等请求类的内容上,幼儿向男教师发起互动的比例显著低于女教师,而在表达类的互动内容上,幼儿向男教师发起互动占比显著高于女教师;在师幼互动其他要素上教师的性别差异均无统计意义”[11]。此外,韩雯燕[12]、王晓月[13]、刁兰兰[14]等人的研究也是从更具体化的方面讨论男幼师的职业特质。总的来看,幼儿园男教师性别优势的研究话语经历了从经验化到概念化的转变,并朝着越来越具体化的方向发展。但事实上,不管话语方式如何变化,由于研究样本的限制和实证方法的缺失,男幼师因其自身性别而更具职业优势的观点仍然缺乏实证支撑。
正是对幼儿园男教师性别职业优势的强调,才使得社会各界意识到其数量的匮乏,进而生发出师资队伍的男女性别结构“问题”。刘平较早论述了这一观点,她指出:“在我国目前的教育体系中,男女教师比例失调的现象普遍存在,尤其是在幼儿园和城市小学,几乎全是‘娘子军’的天下,很难看到男教师的身影。幼儿园教师女多男少,教师性别结构严重失衡。”[15]因此,她认为“改变幼儿园教师性别结构状况,调整幼儿园教师性别比例,已经成为我国幼儿园师资队伍建设亟需解决的问题”[15]。这样的观点在此后的研究中一直被重复。直到今天,幼儿园教师性别比例严重失衡已经成为学前教育发展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甚至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热点问题[16]。但刘平的观点存在着一定的逻辑漏洞,那就是把男女教师数量多少的“现状”,转换成了教师队伍结构的“问题”。从统计数据看,近十年“全国幼儿园专任男教师总人数在幼儿园专任教师队伍中的比例一直保持在2%左右”[17]。幼儿园中女教师比男教师多是世界范围内长期存在的现象,但并不是一个“问题”,原因有二:其一,刘平的研究既没有对均衡或合理作出恰当的界定,也未给出幼儿园教师队伍中性别均衡或合理的具体比例,因此,其所谓“失衡”是一个无法言说的概念;其二,社会中的绝大多数行业男女比例都是不“均衡”的,从社会学的视角看,这是社会分工和分化之后长时间自然发展的结果。正如王娜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样:“纵观幼儿教师的发展历程,女性成为幼儿教师的主力军是社会分工的必然选择。最初,因为幼儿教育被认为是具有照顾性功能的教育,促使女性从家庭私领域中走出来,从传统生活中解放出来,成为幼儿教师的主要承担者。这其实只不过是女性家庭私领域的一个延伸,女性成为幼师是社会分工的必然结果。”[18]因此,幼儿园教师也和社会上大多数职业一样,从业者的男女比例有所不同,这是社会分工的自然结果,是一种合理的现象。因此,“教师队伍性别失衡”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假问题。
在“问题”被制造的逻辑下,幼儿园男教师匮乏和流失是这一问题的两个面向。而匮乏和流失的理由也极为相似,概括起来主要是以下几方面原因:经济和社会地位较低、社会认知与舆论对男幼师存在歧视、国家和政府层面支持不足以及职业环境限制[19]。男幼师匮乏和流失方面的研究从侧面印证了幼儿园教师女多男少是社会分工的自然结果,并不是个“问题”。
在当前的话语模式中,一方面强调男幼师的性别优势,另一方面凸显师资结构性别失衡的问题,目的就是希望增加男幼师的数量,这样的共识背后有着不同主体的利益诉求。首先是幼儿园的利益诉求,与男幼师最直接的利益相关主体是幼儿园的园长,男幼师因其稀缺性可以为幼儿园带来一定的“门面效应”,这有利于新教师招聘和招生宣传,具有明显的经济价值。刘宣的研究中就曾提到上海某幼儿园园长一直致力于把该园的一位男教师Z打造成幼儿园的品牌,“(园长)经常带Z老师出去开会或者做讲座,把他介绍给更多人认识。此外,园长也给了Z老师很多展示自己的机会,比如公开课就是让更多幼儿园老师认识他的最好捷径”。同时,幼儿园还利用男教师的“品牌效应”去招聘或招生,发挥其经济价值[20]。盖振华的另一项研究谈道:“很多幼儿园招聘男教师仅仅是为了装门面有利于招生”,用该园男教师的话说,“幼儿园只是为了扩大招生宣传需要才招男教师,园里女教师干不了或不愿干的事,就交给我”[21]。其次是地方政府的利益诉求,很多地方政府都纷纷出台政策和措施,积极探索招收和培养更多的幼儿园男性教师,并将之视为一项教育政绩。比如江苏省自2010年开始实行免费招收培养幼儿男性师范生试点工作,每年招收300名男性幼儿师范生。对此,彭云评价道:“(江苏省的这次教育试点工作)主要是针对辖区内幼儿教师队伍性别结构矛盾突出,亦即男幼儿教师稀缺的现状,旨在解决幼儿教师队伍性别严重失衡的问题。”[22]除江苏外,广西、福建、湖南、江西、四川等多个省份也陆续颁布类似的政策。再次是部分研究者的利益诉求。由于政策上和幼儿园实践中都显示了对男幼师的偏好,因此关于男幼师的研究也随之急速增长,这显示了目前学前教育研究中追逐热点的倾向。这些研究不断重申“幼儿园男教师重要但匮乏”的论点,反过来又对地方政策的制定和幼儿园实践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这样的话语模式实质是性别的对立和不平等。据《新京报》报道,福建省男生免费师范教育政策的实施就引起了热议。某教育部直属师范院校女生王一梅(化名)认为这涉嫌性别歧视,与相关法律中“公民不分性别,依法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的规定冲突,对女生不公平。对此,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刘小楠称,“也许政策的初衷是好的,但单方面减免学费对女生不公平,可以说涉嫌性别歧视”[23]。刘小楠认为,歧视是针对法律保护的特定群体的差别对待,既包括拒绝、排斥,也包括优惠,所以给一方优惠条件,可能会对没有得到优惠的另外一方造成一种歧视[24]。对于这一问题,学前教育界却鲜有发声,从目前已有的文献看,只有许艳丽提出过批评性意见:“任何制度的出台,都应遵循制度公平的原则,绝不能顾此失彼,在倾向性的照顾政策中损害另一群体的利益。师范专业向男生倾斜政策,在另一层面上,恰恰是对女生的压制与打击,这无疑违背了制度的公平性原则。”[25]这种不公平除了体现在招生层面,在毕业生的招聘以及幼儿园实践中也同样存在。幼师招聘中对男性教师通常都优先录用,“有的甚至在同等条件下,大幅度地降低了聘用的要求和条件”[26]。甚至“很多幼儿园为了让更多的男幼师加入幼儿园,专门制定了有利于男幼师的管理制度,如降低学历门槛、提高福利待遇”[27]。这些都已经构成了对女性从业者的严重性别歧视和不平等,应当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和警惕。
基于以上话语路径的解构,有必要对已有研究的逻辑作一系统性反思与展望,以便在更高的水平上凝聚新的共识。
第一,彻底抛弃以性别决定幼儿教育作用的逻辑。一直以来,男幼师性别职业优势的假设虽然从来没有被证实过,但却在众多的文献中被反复重申,逐渐形成一种稳固的话语力量,对各界人士影响深远。事实上,幼儿教育的质量取决于教师的综合素质而不是其性别,在男幼师的研究中更应阐明和强调这一朴素的道理。因此,回归幼儿教育的本质,彻底抛弃以性别决定教育作用的逻辑是推动幼儿园男教师研究迈向更高水平发展的起点。
第二,性别平等应该成为幼儿教育研究的基本价值立场。正是在“男幼师的性别优势”的假设之上,幼儿园教师师资队伍性别结构失衡、严重不平衡、严重失调等问题才被制造出来。这一问题的制造不但抹杀了女性在百余年间投身幼教事业奉献一生,为社会主义建设培育新生力量的历史功绩,而且在当前的幼儿园教育实践中,从师范院校的招生到毕业生的招聘再到幼儿园工作中的薪酬待遇方面,都出现了人为地对女性从业者的不公。更有甚者,有不少研究者甚至提出“通过出台相关政策法规规定每个幼儿园必须达到一定的男教师配置数额”[28],这种制度性制造性别不公的提法更值得警惕。学界普遍希望更多的男性加入幼师队伍的取向是可以理解的,但绝不能建立在贬低、歧视女性的逻辑之上,两性平等应该是一切学前教育研究所秉持的基本价值立场。
第三,在幼儿教育基本原理的框架下重建幼儿园男教师研究的逻辑。幼儿园教师两性平等的价值立场并不是一种人格上空洞的、无意义的平等,其内在逻辑是在幼儿教育的基本原理下重新看待幼儿教师的工作。我国现代教育史上著名的幼教专家陈鹤琴、陶行知、张雪门、张宗麟等均为男性,他们之所以成为幼教工作者的典范,不是因为他们是男性,而是因为他们对于幼儿教育的本质与组织原理的不断探索与实践。幼儿教师的工作只有置于幼儿教育基本原理的框架下才可以被理解。但以往关于男幼师的研究过度强调男性性别特质,甚少基于幼儿教育与组织原理,因此往往陷入方法主义的误区。比如,对于男幼师的职前培养的研究,大都认为现在师范院校的课程太女性化,对于男生的培养应该基于性别特质减少音乐、舞蹈、美工等女性化的课程,增加武术、球类、轮滑等课程[29],这样的认识既充满了性别偏见,又陷入了方法主义的误区。而对幼儿园教师男女比例“失衡”的过度强调,一味降低甚至放弃公平底线的增加男幼师数量的呼吁,同样是一种方法主义。这些研究都没有触及到幼儿教育的本质,盲目增加幼儿园男教师的数量和提升学前教育质量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因此,只有在幼儿教育基本原理的框架下才能完成幼儿园男教师研究的逻辑重建,彻底摆脱方法主义的局限。
总之,关于幼儿园男教师的学术研究,不应“一家独秀”,应当坚持“百家争鸣”,鼓励研究者敢于批判创新,从不同逻辑视角、不同学科维度聚焦、反思、开拓,从而有利于语义澄明,为国家与地方政府学前教育政策和幼儿园教师队伍建设提供更多的参考依据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