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成 有
最近,长春师范大学张晓刚教授完成了一部新作《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我作为他读博时期的导师能够近水楼台,先睹为快。阅读之后,想就此简单谈谈自己的一点感受,如果能给读者提供一点参考乃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2000—2004年,张晓刚曾经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学习,并在我的指导下攻读日本史研究方向的博士学位;经协商,确定以《横滨开港研究》为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为此,他申请到日本二松学舍大学留学一年。期间经常往返于东京与横滨之间,到图书馆、资料馆搜集资料,拜访日本教授并参加一些相关学术活动,一年下来,可谓收获满满。难能可贵的是,他克服种种困难,在短时期内较为出色地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的撰写工作。在毕业答辩会上,受到与会专家的好评。本人在审议他的学位论文时,对其关于开港过程中“开明幕吏的积极主张”“幕府高层审时度势的决定”的观点,以及对日本幕府避战缔约开港策略的论述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读博期间,他通过四年寒窗苦读和一心向学,已初步具备独立从事开创性学术研究的能力,令人欣慰。
博士毕业后,张晓刚曾先后在大连大学和长春师范大学任教,主要承担日本史与东北亚国际关系史的教学与科研工作。先后出版了《东北亚近代史探赜》《大连近代史研究文选》等著作。看到张晓刚的新作《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令人喜悦。何以为喜?一是新成果问世,可喜可贺;二是因为书中提出了若干颇有学术价值的视角、观点和新的研究框架。概括来说主要是:
其一,由点到面,学术视野宽阔。从学位论文《横滨开港研究》,到此次推出的《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研究视野大为拓展。从日本一国扩大到中日韩三国,从横滨一港扩展到上海、烟台、营口、大连、长崎、神户、新潟、仁川、釜山等东亚著名港城,研究视野越来越宽阔。之所以能从一国一地扩展到东亚区域,是作者20年来兼顾教学科研,相辅相成,勤奋努力的结果。客观上,他在无数个入夜苦读与笔耕不辍的过程中,弥补了本科、硕士学习阶段的史学专业训练的不足,完成了从日语语言文学到历史学的转轨,学术研究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研究成果也不断涌现。个中的酸甜苦辣,践行者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实际上,研究视野的扩展,是一个不断遇到新的研究起点和挑战,经过博读精思,从生疏到熟悉,从借鉴到再创新的过程。关键之处在于不因一时的挫折而怨天尤人或自哀自叹,而是默默耕耘,砥砺前行,展示贵在坚持的学术精神和人生价值。
其二,研究理论的合理嵌入与成熟运用,并在撰述的过程中,交叉运用多种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拓展了研究课题的广度,也增加了深度。在《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一书中,作者运用相关学术理论,对东亚日本、中国、韩国三国在近代化过程中,分别走上帝国主义、半殖民地、殖民地等不同类型道路的背景与内在原因展开了分析。其中,既涉及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注重对经济要素的分析,将工业化视为社会全面转型的基本动力的现代化理论,也包括从探讨城市起源、结构、功能、地域特点和社会特征的城市学,以及功能论、冲突论、过程论和结构论等社会学的理论。从多种理论提出的多视角入手,对近代东亚时代的变化、中日韩三国开港的进程以及开港后的城市社会变迁、中日韩不同的发展道路等问题,给予了再审视。
其三,考察东亚城市近代化的角度匠心独运,特色鲜明。在常见的研究模式中,总是将东亚近代化的历史解释为西力东渐,建立不平等条约体系,引起反弹的结果。在欧美列强外来压力下,东亚国家为图存救亡,求富求强,先后进行近代化改革,实施相应政策,推动社会转型,从而踏上迥异的近代化发展之路。在《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中,作者独辟蹊径,将学界通常在研究东亚近代化进程时往往轻易放过的开港地(开埠地)作为重点考察对象,展开了多角度的探析。概括来看,作者一方面把开港地作为最先接触、接受近代化的窗口,通过对港城的开辟及发展进程作出有益的探索,具体而不是抽象、详尽而非简单地展现了东亚国家近代化的启动;另一方面,作者又将开港地视为向内地传输欧美文明的基地,认真梳理和把握了东亚国家近代化的来龙去脉,并将此过程向读者娓娓道来。这样就勾勒了一副栩栩如生的东亚城市近代化的图景,可谓独具特色。
其四,对中国东北地区开港城市的近代化特征作了较详尽的诠释。两次鸦片战争期间,欧美列强以武力打开中国国门,尽管在北方的天津、牛庄、登州等处开设了通商口岸,但其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南京、汉口、九江、潮州、镇江、琼州、台南、淡水等南方沿海沿江乃至宝岛台湾的富庶之地。至于东北地区,则仅把牛庄(后改为营口)一地设为商埠,反而是后来的沙皇俄国和日本帝国垂涎中国东北已久。1895年签订的《马关条约》迫使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后,沙俄立即联合法国、德国,发动“三国干涉还辽”;日本虽心有不甘但自觉力所不逮,遂再勒索三千万两的“赎辽费”后,悻悻退出辽东半岛。沙俄早已觊觎中国东北,借此“良机”与清朝签订密约。1898年,沙俄索性强租旅大地区,设关东州,夺取了远东的不冻港,亦即军港旅顺口港(亚瑟港)和商港大连港(达里尼港)。与此同时,沙俄又将建设不冻港的目标锁定在朝鲜半岛,与日本展开激烈争夺。日本则以退为进,设法先从“乙未事变”残杀闵后、招致国际舆论的谴责和朝鲜国王进入俄国驻朝公使馆寻求保护的“俄馆播迁”等外交被动中摆脱出来,进而展开外交攻势,与英国缔结《日英同盟》,加紧备战。终于在1904年发动战争,一举将沙俄逐出朝鲜半岛,为吞并韩国打开了方便之门。旅顺、大连等远东港城的掌控权就此易手,日本随后以此为殖民据点,开始了长达40年之久的东北殖民经营活动。在日俄两国争夺霸权的背景下,东北地区的近代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畸形化的发展道路。
其五,新作论述具体,资料丰富且不乏第一手资料,增加了学术分量。在论述中,作者并未抽象地议论东亚开港与城市化、近代化进程,而是通过具体的叙述,实证式地探讨其发展过程,给人留下鲜活的印象。另外,新作的论述以丰富的资料为依据,而非空论虚谈。其中,既有早稻田大学馆藏五卷本《华夷变态》《长崎记》《通航一览》《荷兰风说书》《唐通事会所日录》《对韩政策关系杂纂》《巴达维亚城日记》等日本所藏资料,也有《朝鲜王朝实录》《承政院日记》等韩国的史料,以及《明太祖文集》、《明世宗实录》、《皇明经世文编》、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刘斯洁的《太仓考》、严从简的《殊域周咨录》、黄瑜的《双槐岁钞》、黄佐的《广东通志》、《清朝通典》等明清时代的第一手资料。这些资料在增强新作凭信性的同时,也可以为研究东亚近代史的初入门者提供阅读参考资料的书单。
以上五点,既是张晓刚学术研究的新进展,也是《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新作的学术特色,可圈可点,值得肯定。当然,客观而言,该书尚有一些不足之处和若干可以提升的空间,大致可归纳为如下几点:
首先,作者应该在每章的结尾和结论部分尝试回答几个问题。如,欧美列强西力东渐、殖民征服的极终目的何在?东亚国家的开放与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的关系如何把握?再如,同样是殖民统治,日本的殖民手法和目标与欧美比较有哪些异同?历史影响如何?同样是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釜山、元山、仁川等韩国港城与大连、旅顺等中国港城的管理与发展存在哪些异同?再如,近代中日两国拉开发展的差距,应该如何划定两国近代化的起跑线?这些问题,在新作中均有所涉及,但稍显挖掘不深,期待作者在今后的研究中作进一步探讨,给予精准的回答。
其次,该书部分章节安排有些“厚此薄彼”,缺乏一种“平衡”,因而总体布局显得不够合理。如第一章第三节中有关“朝鲜王朝闭关与釜山贸易”部分和第三章第一节中关于“五口通商背景下的上海开港”部分的论述不够翔实和充分,第五章第四节“近代华商在朝鲜港口城市的发展”与前面以城市为对象的论述显得“格格不入”,合理的处理方式应该是删掉这部分内容,或者将其融入前面的各节之中。
最后,该书缺乏东亚国家开港的历史年表和相关资料、图表、照片的展示,是一大缺憾。据作者介绍,本来有几万字的译文文献拟作为资料提供给读者参考,因涉及殖民主义的相关问题,在出版社的建议下取消了附录。作为弥补选项,作者应该把相关表格、照片嵌入各个相关的章节之中。
尽管《东亚开港与城市近代化研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但应该肯定的是,该书仍不失为近代东亚城市开放史研究的一部力作,值得向读者推荐。当然,今后如有机会出版修订版时,期待张晓刚在积累研究成果、丰富研究内容和观点、增补新资料的基础上,对该书加以充实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