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涵
关羽研究的学术成果极其丰硕,甚至已经形成独立体系的“关学”传统,内容包罗万象。就整体的中国文化而言,关羽已涅槃成为中华文化的标识性符号之一,折射出东方文化的独特魅力。中国文化延绵不息的神奇密码中,有一个圣贤治世、聚合人心的历史逻辑。上古传说的三皇五帝、文明开化的尧舜禹、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皆沿袭圣贤逻辑而成为建构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核心力量。这种圣贤逻辑到了先秦时期,礼乐制度和夷夏交流走向成熟①,从而在共同体背景下强化了先周以降的文化道统,文学与史学、经学的合一,在史官文化的建构中记述详备,并进入到中华文化的灵魂体系。三国以来的关羽形象也被融入到这一逻辑之中,以民间英雄、士族君子和皇权忠臣的三位一体身份统合华人传统,德被天下,为后世所景仰。“关学”传统的主体是关羽形象和关公信仰的研究。关羽形象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是赵山林的《南北融合与关羽形象的演变》,他认为关羽“这一形象演变的漫长过程中,存在着历史与文学、官方与民间、文人与百姓、宗教与艺术多种因素的交互作用,而其间又贯串着南北文化融合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②。这一观点深刻揭示了关羽形象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认同符号的关键成因。关公信仰研究整体评述的代表性成果是闫爱萍的《关公信仰研究问题的回顾与展望》,认为“20 世纪有关关公信仰问题的研究代表了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的取向,研究重点主要集中在对关公信仰生成、演化、传播、影响、功能等问题的探讨。进入21 世纪,关公信仰问题研究进入历史学、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等多学科交叉研究的时期。各学科学者开始摆脱传统民间信仰研究的取向,尝试从一些新颖的角度,带着明确的问题意识对关公信仰问题进行了别开生面的研究”③。百年来的关公信仰研究已成为中国民间信仰的重要学术领域。
关公信仰之外,学界对于关羽形象神化的研究相对较少。然而,研究关羽形象很难跳过“关羽形象的神化”这一话题。综合各类研究成果可发现,国内对关羽形象神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关羽传说中的神化色彩、推动关羽形象神化的因素两个方面。首先是关羽传说中的神化色彩。依据已有的研究,可以将这些神话性显著的传说分为身世传说、刀马传说、显灵传说三类,其中围绕身世传说的研究占大部分。刘锡诚主编的《关公的民间传说》中专门分出“关公的神奇诞生传说”一类,将关公身世传说按照地域进行了细致整理,具体分为23 类,均可纳入“英雄的神奇诞生”母题④。可见关公诞生传说具有地域化特征,“一是叙事结构体现了地域多元化的特点,不同故事类型在不同地域呈现不同的结构模式;二是艺术虚构与语言表述的地域化,在人物、情节虚构上呈现出不同的地域特点,语言表述上则呈现出一定的方言特色;三是关公文化与地域文化的巧妙融合”⑤。其次是推动关羽形象神化的因素。关羽形象神化过程中的影响因素,在各类研究中显得较为一致,主要是统治者褒封与教派推崇两个方面。柴继光、柴虹在《武圣关羽》一书中梳理了历代封建王朝对关羽的封谥,指出明代已将关羽的封谥提高到了“帝”的地位⑥。孟祥荣的《武圣关羽》⑦、秦建华主编的《信义炳世——关公文化概略》⑧等研究,都列出了帝王推崇与儒释道影响两种推动关羽形象神化的因素。针对宗教因素,刘海燕的《从民间到经典——关羽形象与关羽崇拜的生成演变史论》,着重阐述了“神职与祭典:走向多元合一的神性历程”,对关羽形象的神化过程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分析⑨。崔文魁在《论儒释道对关羽的神化》中也分别论述了佛教、道教、儒教对于关羽的神化,具有较强的针对性⑩。
除此之外,学者们围绕关羽传说的重生母题也展开了研究。陈建宪在《神话解读——母题分析方法探索》中,明确表述了母题的概念和意义,并将母题视为神话的基因以及破解神话的一种方法⑪。然而,在此基础上涉及关羽传说的母题研究却较为少见,更不用提关羽神化传说中的重生母题。在各种关羽传说文本的整理中,关公之死都仅在显灵传说之前简单出现,且传说版本单一,以刘锡诚主编《关公的民间传说》中编入的两则传说为主。目前国内的研究中仅简略涉及关羽之死,且多从史实角度进行分析,并未以关羽传说为立足点。如《从民间到经典——关羽形象与关羽崇拜的生成演变史论》中,刘海燕便梳理了关羽生平,并着重提及了关羽的死亡。当前对于关羽传说的研究较少涉及关羽之死,且尚未从关羽传说中分离出重生母题。或仅仅是略有提及,但并未获得独立深入的研究。
关公传说内容丰富,类型明确,且已有系统的收集整理,刘锡诚主编的《关公的民间传说》一书可视为关公传说整理的集大成者。此书将关公传说分为神奇诞生传说、忠义将军传说、显灵护民传说等类别。一部分传说立足于关羽的历史形象与历史事迹,具有较强的现实性,另有部分传说神话色彩浓厚,人为加工痕迹明显,以身世传说与显灵传说为代表。本文以关羽的身世传说、显灵传说为基础,着眼于关羽形象的神化过程,从这两类传说中抽离出共同的重生母题,探讨其隐含的民众信仰与文化共同体价值。
关羽的身世传说在不同地区流传版本略有差异,但均大致包含两个重要方面:神灵犯错受罚历劫或被处斩、神明求助于人力而转生为关羽。《关公的民间传说》中收集的23 则关公身世传说,其中仅有5 则未涉及这两处情节。无论关羽前世是火龙、雨仙,还是其他神灵,皆因触犯天条而受责罚,且违反天规也多是出于对百姓的同情。因此,他能求助于人而成功转世。在受罚与转生两处基本情节中,不同的传说也演绎出了不同的情节类型,如受罚原因大致有两类:
第一类,同情百姓违规降雨而受罚。此类情节多为人间受旱,百姓祈求天神但无效,草龙同情人民偷偷降水,招致天帝的责罚。有的地区将草龙换作雨仙(如山东枣庄地区),但神灵均可唤雨降水,这一点是不变的。
第二类,违背火烧百姓之令而受罚。此类情节中,玉帝下令火烧百万之家,火龙怜悯百姓,仅烧百家、万家交差。在不同地区,传说细节略有差异,如在贵阳花溪区流传的版本中,以火德星君代替火龙。而在湖北丹江口流传的版本中,百家、万家变为武汉街头、街尾两家。
神灵受罚、被处斩的原因虽有不同,但其中都突出体现了神对百姓的怜悯与同情,这种正面形象的塑造,与关羽形象是一脉相承的。同时,也正是因为神明于百姓有恩、有交情,才有了神求助于人得以转世的情节。在身世传说中,关羽的降生被塑造为神灵转世的结果。转世情节在不同地区流传的差异较大,主要线索与细节均有多个版本,其中最主要的一种类别可以归纳为:神明之血落入人间盆中,多日之后,盆中孕育出婴孩。在这类转世情节中,转世所需时间多有出入,如在贵阳花溪区流传的版本中,血落入金盆中七天七夜后神明转世,而在山西地区,七天变为九九八十一天。盛血方式也有不同版本,多为金盆盛水,而山西地区为罄反扣于棉花之上,宁夏宁武县则为篮中盛棉花。虽细节有差异,但转世故事主线是不变的。除此之外,关羽转世的细节也有许多其他版本,如江苏上海一带流传的缸外点燃油灯,七七四十九天后缸内孕育出一个小孩,而湖北郧县流传的版本是净盆上覆红布,十月后得子。这类转世情节在不同地区均有差异,但都离不开或简单或复杂的仪式,有的传说中更强调落血时间为午时三刻。关羽的转世传说中伴随着神灵的陨落与人的降生,人们赋予了关羽仁慈悲悯的前世,将关羽的生命向前延伸。传说中神化的身世、充满仪式感的细节,无一不印证着人们对关羽的崇敬,以及关羽形象对死亡的超脱。
关羽的显灵传说以关羽的死亡为基础,显灵依靠的是灵魂的显现,生者灵魂与躯体合一,肉身死亡后,灵魂才会分离。关羽之死的传说流传版本有限,如《关公的民间传说》一书中仅编入“关羽是怎么死的”“魂归五阳地”两则。显灵传说中关羽之死多作为显灵的前提出现,仅用几句话带过,并不展开,因此这里对于关羽之死的认识,多基于史实,以《三国志》载“权已据江陵,尽虏羽士众妻子,羽军遂散。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⑫这一内容为基础。
1.显灵传说类型
在关羽死亡的史实基础上,民间流传着各类关羽显灵传说,可视作民众对关羽死亡的自我慰藉。《关公的民间传说》一书中,专设关公显灵护民一章,共收显灵传说36 则,除2 则主要解释了关羽之死外,其余传说可大致分为三个类别:
第一类,关羽惩戒恶势力。关羽在传说中长期以“忠义”著称,自然成为惩恶扬善的代名词。“恶势力”既包括恶鬼、妖精,也包括人间恶霸。北京大兴地区流传的“关公怒斩耿王爷”,即为关羽惩罚恶人。而河北广宗地区流传的“关公怒斩无学鬼”,则为关羽惩戒恶鬼。无论是鬼怪还是恶人,都是黑恶势力的象征。普通民众将自身无法解决的困难寄希望于关羽,并借关羽的惩戒来宣扬恶有恶报的观念。
第二类,关羽救助民众。关羽前世因怜悯百姓而历劫,生时义绝天下,死后自然也将成为利民之神。如江苏江阴流传的“关公救帆船”、北京香山一带流传的“老爷沟传闻”等传说,主要是针对难以抵抗的自然力量,具体内容因不同地区实际情况而有区别。不同地域演变出许多情节迥异的传说,不变的内核是关羽对普通百姓的帮助,这与其身世传说是相通的。
第三类,关羽助力战事。此处战事多为抗日战争,如上海一带流传的“关公刀劈炸弹”“关公显圣抗日”等传说。这类传说的情节时间与关羽的生活年代差异较大,初听令人诧异,但细细想来也并非难以理解。成神的关羽已经脱离了人间生活的束缚,成为民众信仰而不必考虑生命长度。关羽忠义勇武,自然庇佑正义之师。抗日战争中的关羽助力战事传说,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人们宣扬民族精神、渴望抗战取得胜利的主观愿望。
这些显灵传说的产生折射出普通民众生活中遇到主要困难向神灵求助的心理习惯,同时也与地域因素有关,例如江阴地区临近长江,因此流传“关公救帆船”传说,而关公助力战事则无疑与日军侵略相关联。显灵传说的三个类别分别代表了三种困境,即百姓与黑恶势力的矛盾、与自然的矛盾、与外来侵略的矛盾。这些依靠人们自身力量难以解决的困难被寄托在了关羽身上,人们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神,来解决各种现实困境,给予民众生活的希望。于是历史上忠肝义胆的关羽被选中,并被赋予了种种神性。
2.神灵的显现
关羽的神性形象是民众造神运动的产物,在民间观念中,关羽肉身死亡,灵魂得以脱离躯体。显灵,便是在此基础上掺杂人们主观意志的结果。面对现实困境,人们求助于虚无的神力,而关羽便承担了这部分神的职能。从显灵传说类别来看,促使关羽显灵的主要因素均为普通民众遭难:民众遭黑恶势力压迫、民众遭遇自然危害、民族国家进入危急存亡关头。这三类因素在显灵传说中往往相伴出现,并非独立存在。如“老爷沟传闻”中先写当地乡亲们缺水,后又写到魏忠贤的威胁和压迫,这复合了自然危害与邪恶势力两种因素。无论是何种因素促成了关羽的显灵,其核心均为关羽不忍普通百姓受苦,因而显灵帮扶。这符合历史上关羽忠肝义胆的正面形象,同时也加入了人们的主观愿望和心理想象。
关羽的显灵传说自然是后世创造的,除了关羽本身一贯以来的正面形象外,其余因素受民众意愿影响较大。无论是显灵的原因,还是显灵的方式,都更加契合普通民众的想法和意愿,而较少考虑现实性与合理性。诚然,显灵传说本身就带有浓重的幻想和神性色彩,这是关羽形象神化中的关键一环。百姓苦于现实而难以反抗,于是用各种传说塑造出了利世济民的神性关羽。随着时间推移,关羽形象愈发理想化,甚至成为百姓心中的全能之神。显灵传说中那些理想化、大快人心的正义场面,恰恰投射出民众现实生活中所缺少的正义,从这种虚无的慰藉也能发觉人们面对现实的无力感。
母题是“民间叙事文学作品内容的最小元素”⑬,我们可以从关羽的身世传说与显灵传说中分解出许多不同的母题,但其中作为传说情节重要转折点的,无疑是重生母题。关羽传说的情节可大致归纳为:神灵犯错被处斩、神灵下凡历劫并转世、关羽的神奇经历、关羽之死、关羽显灵济世。不难发现,关羽形象呈现出由神到人、再由人到神的演变轨迹。每一次神性与人性间的转折,均以“死亡”为契机获得灵魂的重生。在传说文本中,生与死也并非作为对立面出现,而是处于循环与轮转之中。人间的死亡为灵与肉的分离提供了可能,肉体死去而灵魂不灭,这不死的灵魂便成为塑造神性的基础。
在关羽传说中,其生命历程可分为三个阶段:前世,即神灵受罚转世为关羽;今世,即关羽的人间历程,与关羽的历史事迹有重合之处;来世,即关羽成神显灵济民。从历史发展脉络上看,这三阶段并不是依次形成的,而是先有关羽的今世即历史上的关羽,关羽惨死引发人们的惋惜于是将关羽神化,赋予其前世与来世。由此可见,关羽的死亡是其神化历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正是其死亡促进了其形象的神化。
“人的死去只是肉体的更替,就像服装的更换一样。肉体里面寓居的灵魂从未死亡,它只不过是在不断地转化形态和居所而已。”⑭这种将肉体与灵魂分开看待的观点成为“死亡”母题的基础,灵魂成为贯穿生死的线索。在古人观念中,灵魂与躯体是可以分开的。肉身会面临死亡,但灵魂可以成仙。如《左传》中就有:“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⑮即活着时衣食精美丰富,那魂魄就强有力,因此有魂魄可以发展成神明。而《庄子》亦认为“解其天弢,堕其天袠”,“魂魄将往”“乃身从之”,即死亡是人卸下了天然束缚,实现最终的回归,灵魂飘向远方,肉体也跟着消失⑯。二者观点相同之处在于,都认为人除了形体之外还有灵魂,肉身会毁灭,但灵魂是不死的,这也反映出中国古代人们的普遍认知。
在关羽传说中,常出现将灵魂与躯体分开对待的情况,这在身世传说与显灵传说中都有体现,均表现为肉体的死亡与灵魂的不灭。身世传说如吉林昌邑流传的“关羽是一道红光变的(满族)”传说中,关羽前世为一条龙,天兵天将抓他之前,他深知自己的肉体即将失去,便恳求老道设法救其一点灵魂。于是神龙的肉身虽面临杀身之祸,灵魂却下界托生成关羽。关羽的身世传说中灵肉分离的情况均与神灵转世有关,虽然肉身有着从火龙到凡人的显著变化,但身体托载的灵魂却是不变的。显灵传说则更加强调灵魂的重要性,且认为魂魄能够独立于躯体而存在。这类传说中最典型的要数“关公玉泉山显灵”一则:关羽经禅师指点后,魂灵飘上玉泉山,并在佛教智顗大师弘扬禅法时显灵。关羽肉身已死而尚未成神之时,魂灵仍在飘荡活动,这不灭的灵魂甚至可以修炼成神。在其他显灵传说中,关羽也多以灵魂形态出现,如江苏江阴流传的“关二爷双指救帆船”中,写到关公空中现真形,便是灵魂的显现。
对灵魂与躯体的区分,是关羽神化传说中重生母题的一个重要基础。灵魂的“不死”与躯体的“易死”,呈现出不同的生命形态。一个生命体由肉体和灵魂构成,即同时包含了死亡与永生。只有承认灵魂的相对独立性,才会有关羽的前世今生以及显灵之说。无论是人还是神,死亡仅是肉身的消亡,灵魂依据自身的修为有不同的处境。正是在此基础上,灵魂转世、关羽显灵等传说得以立足,死亡也成为灵魂离开躯体,面对新处境的起点。死亡是灵与肉分离的节点,也是灵魂得以永存的契机。因此,神化传说中的重生母题除了代表关羽肉身之死的情节外,也象征着关羽的灵魂走向了永生。
对关羽形象的神化,集中于对其灵魂价值的重塑,以种种显灵、神化的传说来赋予关羽义薄云天、一心为民等神性形象,进而使关羽的形象具备了文化符号的价值。在民间传说中,其生命历程呈现出圆形形态,生死之间并非全然对立的。死亡的尽头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生命形态的转变,是对生命的延续。因此“死亡”母题也蕴含了新的内涵,即死亡与新生之间的联结。生向死发展,死亡即新生。这种以民众“灵魂不死”的观念为基础的生死循环,是在民间传说中普遍存在的情节模式,集中体现出了关羽神化传说中“死亡”母题的内涵,这在相关传说中有具体表现。
在大部分关羽的身世传说中明确提到,关羽前世为龙,因抗命被斩首。如四川奉节县流传的“关云长姓洪”中提到“玉帝怒发冲冠,连忙传太子,说犯了欺君之罪,要斩首示众”⑰,这一斩首的情节与历史上的关羽之死遥相呼应。田福生在其著作《关羽传》中归纳了6 处记载关羽被斩首的史料,如《三国志》记载关羽被斩于临沮。纵观关羽传说,可以发现两处与斩首相关的情节,一为作为神灵的关羽被处死,二为历史上的关羽之死。与两次被斩首相对应,关羽也有两次重生,即神灵转世为人与关羽死后成神。可以发现,在关公传说中生与死呈现出循环状态,关羽不灭的灵魂作为线索贯穿始终。
“在原始思维中,人死亡后灵魂的转化并非终极归宿,而是为了再次复活的一个中介。灵魂的历程是一个周而复始、首尾相接的圆环……这种复活也要通过一定的仪式与转化过程才能完成。”⑱这种周而复始的灵魂历程正与关羽相似,而复活仪式在身世传说中也有具体表现。如贵阳花溪区流传火德星君被处斩后,和尚需“将大小殿堂打扫干净,燃香秉烛,再拿七张桌子长长摆起,金盆打水放在上面”⑲,血落在金盆中,七天七夜后火德星君便能转世。不同版本的传说中均着重描写了神灵关羽的复活仪式,繁琐的程式似乎让复活有了合理性,漫长的等待也有了苦尽甘来的意味。由神到人,再由人到神,关羽全部的生命历程呈现出神—人—神的闭环。人们借用身世传说赋予关羽先天的神性,再利用显灵传说将其神性放大,于是历史人物关羽作为人的生命向前、向后延伸,民众以灵魂的不死弥补其肉体死亡的遗憾,促使关羽形象实现由凡人向神灵的演化。
关羽形象的神化无疑是人们主动造神的结果,而关羽从人变成神,他短暂的生命也因此获得了新生。关羽传说反映出民众的生命观以灵魂为中心,只要灵魂不灭,躯体的死亡也不算生命的结束。建构关羽的神性,也就是对其灵魂重新塑造,人为赋予其他价值,以达到近乎新生的状态。民众塑造和神化出的关羽形象,与历史上的关羽或许并不能等而视之,成神的关羽不仅代表了历史人物的神化,更象征了一种文化价值符号。从这个意义上看,关羽形象在神化的过程中获得了永存,他的死亡也在“重生”中获得了新的价值。
历史上的关羽转变为神性的关羽,是民众以关羽之死为契机的造神运动之结果。民众造神,并非是全然无意识的行为,有遗憾才有补救,有不满才有诉求,因此造神行为本身就是民众意愿的一种呈现。对关羽的神化,是自关羽之死以来在神州大地上持续演绎的一场造神运动。在民众不断神化关羽形象,创造出愈来愈多关公神化传说的同时,关羽也演变成一个箭垛式人物,承载了人们对正面、积极的人物的所有想象,进而成为集中体现中华民族精神的道德典型。
关羽形象的神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的生命超脱了死亡的局限,在经历了生生死死的循环后,关羽的灵魂最终以神灵的方式实现了永生;二是关羽的各项品行、特质已经高于人性而存在,是近乎完美的,已然上升到了神性的高度。对于历史人物的神化,首先立足于这个人物的特殊性,只有在众多历史人物中具有鲜明的特点,才会引发人们持续的关注。关羽的特殊性在于,史实、文学作品中多呈现出其正面形象,各类小说中关羽的义薄云天、忠肝义胆被描写得尤为突出。这样一位忠义之士却结局悲惨,强烈的对比极易引起人们的关注,而一个悲剧式的人物更能唤起中华民族后世传承的同情、共鸣与崇拜。
为什么要造神?这个问题与宗教的产生有着相通的逻辑。信仰宗教是为了在“碰壁的情况之下有所脱避;因为在理智的经验中没有出路,于是借着仪式与信仰逃避到超自然的领域中去”⑳,民众造神的原因同样如此。关羽英勇善战、忠心重义、威震华夏,这样一个非凡卓越的英雄人物以极其罕见的历史命运融入时代,重生于来世,为后世中华儿女谱写了光彩夺目的人生篇章。当然,对待关羽的悲剧命运,华人传统不仅有同情和无奈,更加深了对于不朽精神的追求与向往。在关羽神化传说中,人们将其生命历程无限延展,生死之间交接又循环,究其根本在于超越死亡,精神永生。前世今生之说、显灵成神之说,生与死的转化消解了死亡的不可抗拒性,不仅弥补了关羽惨死的遗憾,也传播了圣贤治世、凝聚人心的中华文化观念。由此,重生母题内涵也更加丰富,不仅代表了对世俗生死的超脱,也蕴含了由死而生、精神至上的民族品格。
超越现实悲剧,弘扬精神力量,这在关羽神化传说中突出表现为对其显灵事迹的描绘。关公显灵传说实际上展现了人们的多重困境:生活中被恶霸欺压但无力反抗,于是寄希望于神明显灵来惩罚恶人;遇到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灾难,便希望有神力可以控制一切;在战争困境中看不到希望,因此利用关公显灵来助长士气等等。不管是哪一种危机,其核心都在于人力的不可控。在这种对于现实的无力感之下,人们转向神灵和超自然的领域中去,转为从精神传统与文化价值的角度,借用圣贤的神化力量来实现对现实的控制,来超越俗世悲剧。关羽的形象满足了人们对正义的诉求,尽管作为人的关羽早已离去,无法在现实中给予帮助,但当关羽以神灵的身份出现时,他已超越了时空的局限,承接了中华文化以圣贤精神来引领族民前行的传统,因而成为三国以后中华文化又一位新圣贤。
在人们的不断神化中,关羽形象渐渐脱离史实而存在,更多表现出民众对这一形象的主观塑造。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关羽身上寄托着人们的各种愿望与诉求,安置着人们崇敬的各类美好品德,逐渐成为一个虚浮于历史的、集中体现民族精神与民众期待的形象符号。作为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关羽本身被赋予了诸多社会文化意义,既是利世济民的代名词,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道德典型,更是早已超脱于其形象内涵,在民众的不断神化演绎中发展出了关公信仰,实现了由人到神、再到全民信仰的提升转变。
“对于英雄神而言,诸如在战争中因建有功勋的军事将领,在社会生活中因美德善行而留有好名声的民间人物等,都不断在历史中被‘神化’为‘神’的存在。”㉑在关羽不断被神化的过程中,种种传说与现实生活联系密切,如湖北咸宁流传“关羽搭救酒坊”的传说,解释了为何酒店供奉关公,突出了关羽对普通民众的善意。又如东北辽阳流传“关老爷显圣”的传说,讲述了关羽与日寇激战将马累死的故事,呈现出一个卫国护民的英雄形象。此类传说数不胜数,诸多领域均有各自的版本。关羽传说的灵活性与丰富性极大拉进了关羽与民众的距离,民众所创造出的多种多样的关羽传说将其形象不断丰富,在忠义、勇武外,还发展出了善良、爱民等各类具体的正面特质,民众所认可的任何事迹都可以套用在关公身上形成新的传说故事,关羽也几乎成为积极形象的集合与民族道德标准的标杆。
历史上的关羽虽然死亡,但在中华民族对其神化、圣贤化的过程中,关公形象已然重生。“死亡的意义或价值问题,其实质是一个赋予有限人生以永恒或无限的意义或价值的问题,因而归根到底是一个人生的意义或价值问题。”㉒关羽的重生,是以神化为佛教护法迦蓝、道教帝王天尊、儒家“武圣”、武财神、行业神为新生符号的。他所承载的意义已经远超其历史形象本身,而是作为一个箭垛式的、集中体现民族优秀特质的形象而存在,更发展为一种华人共同敬拜的关公俗信。这种信仰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动态的、发展的,与现实密切相连,在历史进程中可以不断丰富。关羽箭垛式形象与全民信仰的形成,自然与历史上关羽的正面形象密不可分,但更加不容忽视的是民众对圣贤逻辑之中的关羽形象神化的文化建构。可以说,现今的关羽形象是中华文化传统滋养与重塑的文化精神,关公信仰是民众主动创造出的信仰,关羽是民众推举出的一位神性人物,他被动承担了民众所需的神的职责,同时也获得了崇高的社会价值,成为文化共同体的精神符号。
关羽形象的逐步神化以他的死亡与重生为开端。这种死而新生的情节又以民众“灵魂不灭”的观念为基础,使关羽传说呈现出从神到神、从生到永生的循环发展。在神化关羽的过程中,民众主观意志不断渗入,关羽的神性被不断彰显,与历史形象逐渐脱离。人们塑造关羽形象的过程,也是用幻想弥补现实、个体英雄上升为民族文化英雄的过程。历史人物关羽经历死亡、重生,成为神灵得以永生,他所代表的中华文化精神与凝聚人心的圣贤信仰也得以永存。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着历史悠久、因素繁富、精神延续的文化规律,关羽形象的重塑与英雄品格的张扬,无论在官方主流社会,在文人士大夫的精英领域,还是更为广泛的民间底层社会,甚至在东亚国际交流的文化受众主体之间,由此传播到欧洲西方文明的发达国家,关羽已从三国历史现场,重生为中国文化经久永恒的文化圣人,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和舟共济、相携互生的开放发展,都有着深远而巨大的支撑价值与基础性历史意义。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标识作为中华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特质,孕育了民族的根基与灵魂,同时承载着对文化身份的历史探寻和时代思考,并构成这一文化叙事结构的价值基础;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认同表达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构建的价值聚合方式,彰显了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五大认同’中的基础性地位,因而构成这一文化叙事结构的实践旨归。”㉓梳理关羽所经历的从历史人物到神灵形象的演变史,也可以发现,关羽神性获得是以关羽传说重生母题为叙事机制的,为其进入圣贤逻辑的大历史奠定了坚实基础。立足关羽的身世传说和显灵传说,以重生母题为切入点,探讨关羽的文化史意义,可知关羽形象的人神转化是母题建构的必然结果。关羽传说的神化集中体现了灵魂不灭的生命循环观和圣贤传世的华人信仰,关羽形象因此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化共同体价值。
注释:
① 付林鹏:《周代的文化认同与文学交流——以音乐制作、语言传译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20 年第5期。
② 赵山林:《南北融合与关羽形象的演变》,《文学遗产》2000 年第4 期。
③ 闫爱萍:《关公信仰研究问题的回顾与展望》,《民俗研究》2013 年第4 期。
④⑰⑲ 刘锡诚:《关公的民间传说》,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 年版,第1、13、3 页。
⑤ 华云松:《关公诞生传说地域化叙事研究——以辽宁地域叙事为中心》,《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4 期。
⑥ 柴继光、柴虹:《武圣关羽》,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139 页。
⑦ 孟祥荣:《武圣关羽》,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2—40 页。
⑧ 秦建华:《信义炳世——关公文化概略》,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9—120 页。
⑨ 刘海燕:《从民间到经典:关羽形象与关羽崇拜的生成演变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264 页。
⑩ 崔文魁:《论儒释道对关羽的神化》,《中国俗文化研究》2007 年第4 辑,第85—90 页。
⑪ 陈建宪:《神话解读——母题分析方法探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37—38 页。
⑫ [晋]陈寿:《三国志》,崇文书局2009 年版,第424 页。
⑬ 陈建宪:《神话解读——母题分析方法探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 页。
⑭⑱ 陈建宪:《神祗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年版,第257、258 页。
⑰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1292 页。
⑯ 罗凤华:《〈庄子〉生命观研究》,湖南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
⑳ 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年版,第75 页。
㉑ 刘瑶:《“神仙”概念考》,吉林大学2020 年硕士学位论文。
㉒ 段德智:《死亡哲学》,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3 页。
㉓ 邹广文:《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叙事结构》,《哲学研究》2021 年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