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八音盒(短篇小说)

2023-04-06 11:57◎邱
椰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三姐八音盒大姑

◎邱 力

三个月前的那个赶场天,冬蝉第一次见到艾小云。从那天开始,冬蝉变傻了,像父亲钟情于稻田养鱼,像三姐钟情于母鸡下蛋,冬蝉只钟情于艾小云。这个来镇上开厂的城里女人。

赶场的人真多。三姐往自备的矿泉水瓶里灌好了井水,还有两个馒头和一块糍粑。这是她的午饭。顺利的话,过了正午,三姐箩筐里的80枚鸡蛋会全部卖完。三姐在卖鸡蛋这件事上一点儿也不傻。她会按整数来卖,从不会算错账。有人来问价,她就一指冬蝉给她写在废纸壳上的“正宗农家土鸡蛋,每个一块钱不还价。”三姐经常来卖鸡蛋,许多赶场的人都认识这个长得高挑神情专注的卖蛋女孩。如果不说话,别人基本上看不出她是个傻子。

冬蝉将三姐安置在一棵大榕树下,朝镇政府小广场赶去。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大型企业现场招聘会。会场设在小广场的主席台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高音喇叭在放着流行歌曲,人声喧哗,不断有人向前面拥挤,看上去像是那些时常光顾镇上的流动商贩举办的服装展销会。这段时间,镇上陆续建了好些厂房。已经挂牌的就有氮肥厂、炼钢厂、瓷砖厂、家具厂等等。厂房集中在镇东,听说县里要在镇上办工业园区。这对于冬蝉来说,是件好事。冬蝉不出远门就能找到工作了。可谁不想出门去见世面呢?冬蝉的大姐二姐像别人一样离开镇上,远嫁他乡。三姐走不了,她得守住她的那群鸡。冬蝉和父亲想走也走不了,他们得守住脑筋时好时坏的三姐,守住这个透风漏雨的家。冬蝉想去家具厂应聘,拜师学艺,学会做家具以后自立门户。主席台的台阶上挤满人,冬蝉来晚了,只能排在后面。冬蝉往前挤着,透过人缝张望,想尽快找到家具厂招聘的桌牌。不料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摔下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左脚咔嚓一声,崴了。人群骚动,响起哄笑声。

“别挤,别挤。咋回事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她走出人群,来到冬蝉身边。冬蝉看见一双黑色高跟鞋,往上是一条笔挺的蓝色西装裤。女人伸出手握紧冬蝉的右手,说:“哟,原来是个瘦猴子啊。怎么这样不小心哩?”冬蝉一下子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左脚的疼痛消失了,随着这个穿一身浅蓝色西装的女人到了人群里面,乖乖地坐在用蓝布蒙着的招聘桌后。女人瞥了冬蝉一眼,从挎包里摸出张创可贴,又在桌下抓了瓶矿泉水一并递给冬蝉。然后应对着前来咨询填表的人,重新开始忙碌。冬蝉发现右手指破了皮,就撕开创可贴缠好。创可贴上的图案是一只卡通熊。桌上有张写着“小云家具厂”的牌子,散放着些招聘表和名片。名片上印着“艾小云”三字,应该是这个女人的姓名吧?冬蝉黙念了一遍艾小云。真好听,像很久前听到的一首歌。

冬蝉不记得那天是星期几,也不记得父亲是如何责骂他没有照顾好三姐的。冬蝉只记得那天在大榕树下找不到三姐后,艾小云陪着自己找遍了场坝街,终于在一处废弃的砖瓦厂房看见三姐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还记得那天艾小云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后,递了两瓶矿泉水给他和三姐,说以后三姐的鸡蛋她全包了,说完从包里拿出招聘表和笔让冬蝉填写。回家后,父亲用草药敷在冬蝉肿得像馒头般的右脚上。脚踝痛得下不了地,冬蝉心里却老是想着艾小云叫他瘦猴子拉他走上台阶递给他创可贴和矿泉水让他填写表格这一系列的事情。

天气越来越热,三姐的母鸡们歇窝了,一天捡不了几个蛋。

冬蝉在家中呆了半个月,左脚仍然肿痛,但可以下地走动了。一天下午,父亲急冲冲地推门进家,嚷道:“冬蝉,有个城里的女人找上门来了……说是要你去上班,咋回事呢?”冬蝉的心砰砰乱跳,飞快地跳下地,拐出院门。看见艾小云和怀抱芦花母鸡的三姐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

三姐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冬蝉认识艾小云的那个赶场天。三姐那天卖完鸡蛋后,去找冬蝉。半路上,三姐有了尿意,踅到小广场后面的一处废弃砖瓦厂小解。一会儿,听见有人哼着小调走了进来。三姐连忙起身避让,不料脱下裤子的大半截身子正好被来人看了个正着。那人直愣愣地看着三姐。三姐不敢对视,想到衣兜里揣着的80元鸡蛋钱,就慌里慌张地把钱抓在手里。那人喉咙里很响亮地吞咽了一下,上前便用三姐的上衣把三姐蒙了头,将三姐扑倒在地上。三姐死死护住那80块鸡蛋钱,拉扯中,顺势向那人的胳膊咬了一大口。那人低声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在三姐身上折腾。完事后,那人把一张100块的票子塞在三姐手上,说:“这100块钱给你,回家就说是路上捡来的,其他的莫乱讲啊。”三姐回家把180块钱全部交给父亲。晚上,偷偷打水擦洗下身,在疼痛和惊恐中睁着眼,紧抱着那只芦花母鸡坐了一宿。

三姐断断续续地讲完事情的经过。冬蝉红眼了,摇晃着三姐的肩膀,可就是问不出那个畜牲到底是谁,甚至长什么模样都一概不知。

冬蝉拉着三姐去镇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连案都没法立。冬蝉其实明白,这事确实难办。三姐始终前言不搭后语,人家询问她,她却低头在玩衣襟,或者一脸傻笑,像个局外人。派出所所长把笔一扔,说:“回家想想吧,想好了再来。搞笑得很,一个糊涂,全家都糊涂?”

冬蝉在家中闷了两天,出门喊三姐走。三姐不肯走,母鸡们歇窝后,鸡蛋才捡到67枚。再说离赶场还有些日子。冬蝉牵着三姐在场坝街乱逛,万一运气好呢?万一三姐突然想起什么了呢?

父亲没有心思照料那块养着鱼苗的稻田。

三姐出事前,父亲每天都要在田埂上巡视。检查拦鱼网栅、清除杂物、堵塞田鼠和黄鳝在田埂上打的洞。午饭就在田边的窝棚里吃,忙到太阳落坡才回来。

冬蝉去过几次,几次都看见麻脸大姑和父亲坐在一起吃饭。冬蝉有点儿恍惚,一时间竟然以为是母亲坐在父亲身边,还像从前一样打了把花布伞遮阳,还像从前一样将父亲的军用水壶灌满米酒,陪着父亲边吃边聊。麻脸大姑做的黄糕粑很好吃,糯糯的,透着糯米和红糖的香。看见冬蝉来,递一块给他,目光柔柔的。吃在嘴里,看着父亲红光满面的样子,再看见麻脸大姑像个真正的主妇一样收拾着窝棚。冬蝉的喉咙有点儿哽。“吃吧,还有的,一会儿给三芽带点去啊。”麻脸大姑笑着说。冬蝉突然跑开,半路上将吃剩下的半砣黄糕粑扔进了田里。

父亲和麻脸大姑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母亲走后,麻脸大姑隔三差五来家里洗洗涮涮,把屋子拾掇得清爽整洁,像母亲在家时一样。将麻脸大姑明媒正娶是父亲的心愿,可首先得有钱啊。如果住在一起,老屋起码得重新翻修,筹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少说也要四五万。父亲的心愿全都寄托在那片养着鱼苗的稻田里了。

前段时间,一场暴雨让父亲的那片稻田鱼损失过半。雨水冲毁了拦鱼栅,成百上千的草鱼和鲤鱼借着雨势逃之夭夭。这些鱼苗经过父亲精心养殖已经长到巴掌大小,再喂养一个来月,就可以赶场卖了。那时候,父亲正在屋子里一个人喝着闷酒。屋外的狂风暴雨他仿佛充耳不闻。

三姐的事把父亲彻底打蔫了。

冬蝉也成天无精打采的,像他的父亲一样丟了魂。

艾小云一边打电话,一边示意冬蝉和三姐坐下。冬蝉局促不安地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三姐好奇地四下张望,一眼瞅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圆盒子,圆形的顶盖下面悬挂着三匹黄色小木马。这是一个像格林童话中的旋转木马八音盒。三姐径自向前,把玩着八音盒。冬蝉不好意思,想要阻止。艾小云笑了笑,歪头把手机夹在右肩,从三姐手里拿过八音盒,拧动发条。叮咚叮咚银铃般的音乐声立刻响了起来。三姐兴奋得像个孩童一样拍手欢笑。

艾小云挂断电话,把八音盒递到三姐手里,“你喜欢,送给你了。”转脸对冬蝉说:“瘦猴子,你三姐这些天怎么没有送鸡蛋来了呢?如果量再大点儿,我还可以在朋友圈里帮你三姐吆喝。”

“她……生病了。”

“哦,看医生了没?”艾小云的神情有点儿古怪,说不出是关心还是紧张,“要不我开车送她去城里作个检查?”

“不用了。就是肚子痛,吃点儿药就没事了。”

“你呢,不是想学做家具吗?过段时间师傅来了后,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冬蝉觉得艾小云对自己和三姐真是太好了,艾小云真是自己一家的贵人。看到三姐出门后仍然把八音盒抓在手里听音乐,一脸开心的样子,冬蝉心里也难得地轻松,一直以来阴云密布的心里飘浮起蓝天白云。

转天,冬蝉接到和家具师傅见面的通知。

在宿舍楼门口,冬蝉看见艾小云和一个高个子陌生男人走在一起,动作亲昵。大热的天,陌生男人右手搂住艾小云的腰,艾小云的身子黏着男人,两人边说着话边朝宿舍走。冬蝉顿住脚步,呆望着两人消失。犹豫一会儿,冬蝉折转身向河滩跑去。

到了河滩,冬蝉大口喘着气。

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晚上。

冬蝉、灰亮,还有几个跟屁虫,他们埋伏在河滩的一块巨石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亮也做贼心虚,藏身在一块稻田般大的乌云后面,偶尔探下头便缩回去。冬蝉看见一队黑蚂蚁迈着坚定的步伐,咚咚咚地向着巨石底部的一个夹缝蜿蜒而行,那应该是蚁穴。一会儿,蚂蚁的队伍在夜色掩护下陆续进入蚁穴。冬蝉感到蚂蚁们正顺着裤腿爬满全身。汗水变成了成千上万的蚁群,冬蝉不由得一个劲地哆嗦。冬蝉想不明白,咋就会跟随灰亮到乌拉河滩打埋伏?艾小云真的会来洗裸泳?

“别乱动,来了。”灰亮压低嗓音,使劲摁住冬蝉的身子,嘴里一股臭哄哄的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喷到冬蝉脸上。

艾小云踩着鹅卵石,右手揽着一个红塑料盆,一步一跳朝河滩走了过来。她选了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扭脸四下看看,开始脱衣服。冬蝉的心脏顿时快要跳出嗓子眼。灰亮也在止不住地喘息。可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艾小云只是脱去罩着的一件外套,她在里面早就穿好了泳衣,是一件蓝底白点的泳衣。夜幕下,艾小云舒展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身子,缓缓走进河水,一俯身,游了开去。

“他妈的,这城里的娘们硬是讲究。老子还以为她要洗裸泳呢。”灰亮将含在嘴里的一口唾沫吐在巨石下的蚁穴口。

冬蝉轻轻舒一口气,全身松弛下来。月亮踱出云层,洒下稀薄的月光,照着在河中游泳的艾小云和在河滩上埋伏的几个黑影。少顷,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灰亮像一个在雷区匍匐前进的士兵,向河边摸去。正疑惑着,灰亮已迅速返回。他手里抓着个东西,一扬,炫耀道:“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老子空手空脚地撤退吧。”那是一副白色的胸罩,艾小云放在盆里的。“快去,你们每个人都去拿一样东西。”灰亮命令道。冬蝉扭过脸,装做没听见。一个跟屁虫学着灰亮的样子,屁股左右扭动着向前蛇行。“他妈的,把她东西拿完,看她咋个回屋。”灰亮笑得一脸淫邪。冬蝉的手里不知何时攥紧了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趁大家像一群鸭子一样引颈张望时。手一挥,冬蝉把鹅卵石向那个已经爬到艾小云放衣服地方的跟屁虫扔了过去。“哎哟!”河滩上传来跟屁虫的喊叫。随即,艾小云从河中冒出身子,边问是谁边向河滩走来。几个黑影一闪身,避开被月光照亮的河滩,向一侧茂盛的芦苇荡逃遁。

他们跑出芦苇荡,跑到山坡上。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剧烈的心跳声仿佛仍在提醒他们刚刚做了一件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回头向下面望去,乌拉河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银光。乍一看,还挺好看。

“嘿,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灰亮在后面搡了冬蝉一把。他的脸白得瘆人,手里抓着艾小云的白色胸罩。

那个被冬蝉用鹅卵石击中的跟屁虫附和道:“他肯定有病,和他三姐一样。”

冬蝉扑过去和跟屁虫扭打在一起。紧跟着,身子被人拽开,灰亮挥手扇了冬蝉一巴掌,肚腹被人连踢几脚,冬蝉被打趴在地下。咒骂声中,灰亮一伙扬长而去。冬蝉感觉不到疼痛,可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灰亮扇的耳光,是因偷看艾小云夜泳而羞耻。艾小云白色的胸罩在灰亮肮脏的手里甩着,像一根刺,扎瞎了冬蝉的眼。冬蝉跑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一片迷茫。长长的石板街只响着冬蝉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那天的整个夜晚,冬蝉都是在河滩上度过的。

现在,三姐的日子里除了母鸡下蛋的咯咯声和公鸡打鸣的喔喔声外,还有木马八音盒清脆悦耳的音乐声。冬蝉呆望着坐在院门口给鸡们播放八音盒音乐的三姐,望着望着眼眶就湿润了。

也许是每天听音乐的缘故,母鸡们在本该歇窝的日子里欢快地下着蛋。就连那只芦花母鸡也生下一枚白生生的蛋。三姐到草窝捡起鸡蛋,暖烘烘的,蛋壳上布满鲜红的血丝。举起来向着阳光照,可以看见鸡蛋里面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动。这是芦花母鸡生的第一只鸡蛋啊。三姐心痛地看着芦花母鸡,眼泪就流下来。冬蝉过来,抚着三姐瘦弱的肩头,“这个蛋真大,可以卖个好价钱,哭啥呢?”三姐抱起芦花母鸡,说:“它疼,它疼得在叫,不要卖它的蛋。”冬蝉一把将三姐和芦花母鸡搂在怀里。

这一次,竟然有100枚鸡蛋。三姐一枚一枚地摸,一枚一枚地码。十双是一层,隔上一层干草,再码一层。数蛋码蛋是三姐最快乐的事情,她的脸上绽放着笑,嘴里哼唱着八音盒里的乐曲。冬蝉帮着三姐将鸡蛋抬到艾小云的办公室,不料,又碰到了艾小云的高个男友。把鸡蛋放下后,冬蝉和三姐转身要走。艾小云的男友晃着身子走过来,从钱包里抽出张100元递给三姐,“以后你的蛋,我全部要。”三姐一怔,掉脸打量艾小云的男友,又翕动鼻翼,向前面嗅。突然,三姐一把抄起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朝艾小云的男友打去。冬蝉和艾小云懵了,拽住三姐。

冬蝉不上班了,他得看着三姐。三姐痴痴的,两眼空洞。谁都不理,连冬蝉和父亲叫她吃饭她都不理。那些围绕着她的鸡们以为主人是在愁蛋下得太少,每次下完蛋后,就咯咯咯地挪出草窝向三姐邀功请赏。

冬蝉又跑了几次镇派出所,把发生的新情况说了。所长听后摇头苦笑:“别天真了,光凭听声音闻体味就确认是人家干的?人家老爹可是有名的企业家,搞不好,会反告你诬陷啊。”

一天,在晚饭的时候,三姐才吃了一口,就哇地呕吐一地。脸色蜡黄得像草纸,她早早就上了床。冬蝉老了一大截,头发胡子疯长,成天坐在门口抽闷烟。

在一个阴天的早晨,冬蝉扶着三姐出门。在艾小云的办公室把艾小云和她的男友堵住。

艾小云的男友坐在沙发上,往茶盅里倒茶,点了支烟,屁股都没挪一下,“你们还没个完了啊?”

冬蝉盯着艾小云和她的男友,轻轻拉过三姐,把三姐的衣襟向上一掀。三姐的肚子露了出来,那肚子圆圆地挺着,看上去触目惊心。艾小云和她的男友猛然间愣住了,脸色煞白。艾小云赶忙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冲男友说:“我早就说纸包不住火的……”

冬蝉拉着三姐,走了。

艾小云来冬蝉家。冬蝉一见艾小云,马上扶着三姐就走。家中剩下父亲,面对艾小云的央求,父亲不言语,只是望着漏风漏雨的老屋连声叹息。冬蝉回来,艾小云已走,留下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冬蝉抓起信封就去追艾小云。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艾小云不在厂里,手机通后,顿了下,对冬蝉说正在省城谈一笔业务,晚上回来在河滩上见面。

深秋的河滩凉风习习,冬蝉的面前是一天天瘦下去的乌拉河。河水冰凉,永不停歇地向前流淌。冬蝉仿佛看见河中浮现出艾小云、三姐、艾小云的男友、父亲和麻脸大姑的影子。冬蝉心乱如麻,捡起块鹅卵石扔进了河里,这些影子成了碎片。

艾小云来了。

她站在冬蝉身旁,语调悠悠地说:“……我男朋友如果上法庭的话,他们家完了,我也完了……这段时间,家里全乱了,真不知咋个办才好……”冬蝉从兜里掏出那个大信封递过去,艾小云右手一把抓住了冬蝉的手,“冬蝉,你喜欢我是不是?”艾小云说着用左手解开花格子衬衫。冬蝉看见一根白色的刺突兀地顶在自己面前。这根白色的刺之前被灰亮肮脏的手抓着,现在又种在了艾小云的胸脯上。冬蝉向后退了几步,把信封朝河滩上一扔,转身头也不回地逃了。

早春三月,清冷的空气中,镇东头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人们循声望去,是冬蝉家方向。院子上空弥漫着鞭炮产生的硝烟。硝烟中,一幢两层的砖瓦房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中的幻象。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幢新建的两层砖瓦楼房,而老屋早已翻修得如同老汉穿上了新衣。院门上张贴着大大的一个红“囍“字。都说年前冬蝉家的稻田养鱼养砸了,年后不晓得要怎样才能挨过难关。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又修新房又办喜事了呢?冬蝉在家具厂打工,平日里也没见他谈女朋友。傻子三芽儿只会整天蹲在草窝边守母鸡们下蛋,要找到婆家恐怕是奇迹。冬蝉的父亲和麻脸大姑生米煮成熟饭好几年了,想在一个锅里吃饭却又欠着火候。就在人们猜疑不定时,收到了一张张大红的请柬。

原来是冬蝉的父亲和麻脸大姑要操办喜事啊。冬蝉独自一人沿着镇街,敲响亲朋好友的家门,低声说道:“姨、叔,请来喝杯喜酒啊。”然后双手递上请柬。亲朋好友们嘴里啧啧称赞,心里却说这两个人都是二婚,咋还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呢?

婚礼那天,十二辆崭新的花车沿镇街马路绕行一圈。沿路燃放鞭炮,噼哩啪啦不住地炸,喜糖喜烟也是见人就散。冬蝉的父亲和麻脸大姑像两个标准的新人,一个原本花白的头发染得又黑又亮,一个脸上的每个麻坑都闪烁着幸福的光芒。他们正襟危坐在头一辆花车上,通过敞开的车窗,向围观的人们频频点头致意。

车子在冬蝉家院门口停稳后,驾驶室里款款走出一个女人。

有认识的人说:“是冬蝉的老板,叫什么小云。听说婚礼还是人家筹办的呢。”

有人接过话头:“说不定冬蝉家的新房子都是人家出钱的呢?”

旁边是一片羡慕声:“他妈的,我们咋就没这个好命呢?”

婚礼接近尾声时,出了点儿意外。

艾小云的车子被人用利器划了一条道道。这条划痕很长,划车子的人好像是将车子当成一张白纸,想要在这张纸上写下一句长长的话。艾小云闻讯赶来,看见三姐蹲在一旁,怀里仍然抱着那只芦花母鸡,膝盖上放着那个木马八音盒。嘈杂的喝酒划拳声中,一缕悦耳的音乐声清晰地鸣响。

艾小云问那些看热闹的人:“冬蝉呢?你们看见他了吗?”

一个小男孩朝河滩指着:“他往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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