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外
[编者语]《人鱼》是作者孙山外在沥干小说语言之后、不以主题为写作目的投来的稿件。小说围绕“引进自亚马逊丛林里新发现的一种鱼,融合多种生物的特性,双瞳,能变色、能调温、能改变发情期、能吞食比自己身躯大多倍的生物”展开,写出“我”一步步走向无法抗拒的既定。那是你我都在其中的模式。
在《人鱼》里,鱼是中性词,追寻“鱼”的人却各有目的;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地下室,会在打开的一瞬流出足够淹死人的水,和漂浮其间的死尸与杂物。之后又能极快地恢复原初,“洁净如新”。既然无法抵抗,那“我准备去溺水”就是“溺水”前最有腔调的宣言。
(苏二花)
今天早上醒来,我跟我父母说,我准备去溺水。
实际上我会游泳,游得还不错,自由泳、仰泳、蝶泳,我全会。上个月末,我还和朋友游过,很舒畅,没有任何呛水的症状。但头疼的是,从早上醒来就一个念头:溺水。这个念头就像夜里的梦延续到现实,折磨我,我止不住去想,溺水,溺水,究竟溺水是什么滋味?
我撩起手机,给我一朋友打电话,他叫杨翔,是个懒人,从来不会游泳。
喂。
喂。
我问你,溺水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是啊,正因为不会游泳,所以才从来不去水池边啊。
好吧,我挂了电话,问这货毫无用处,只能靠自己。
我兴冲冲跑到浴室里,拿书垫着桌角,木盆放在桌上,水龙头接上管道,咚咚咚,三下五除二灌满一大盆水。关好门,手指划过水面,阳光荡漾不已。我迟疑了,但脸可不迟疑,刷一下就砸进水里,我猜溅出去的水都有二分之一。
很可惜,只坚持了一分半,我失败了,我只体验到憋气的感觉,却没体验到溺水的感觉。
既然自己不行,就只能去向父母求救。
我冲出门,爸爸妈妈正在跑步机上跑步,已经跑了十公里了,他们气喘吁吁,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箭步向前,按下暂停键,问他们,溺水是什么感觉?
爸爸妈妈相视一笑,妈妈更是从跑步机上跳下来,摸摸我的额头。
这个问题,问我们不太合适吧?爸爸笑着说。
确实,真是病急乱投医。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是游泳健将,妈妈早年甚至得过市游泳比赛一等奖,爸爸也是在那场比赛见识了妈妈曼妙的身姿,才决定追求妈妈的。
被我打断,爸爸没生气,从跑步机下来,一边举哑铃一边打开电视机。
正播新闻联播,讲马上要引进亚马逊丛林里新发现的一种鱼,融合多种生物的特性,双瞳,能变色、能调温、能改变发情期、能吞食比自己身躯大多倍的生物。爸爸一边看,一边点头,汗顺着下巴,滴在报纸上。
一定是这个节目。我想。一个月前就开始播了,天天看,难免有暗示,弗洛伊德什么的,鱼啊,水啊,溺水啊之类的。
怎么了?爸爸回头看我。
怎么可能有这种生物?
万事皆有可能,我们就在研究这种鱼。
好吧,什么时候能研究好?
等爸爸成了院长,快了。
这话我信,爸爸虽然是科研人员,但升职极快,一年一升,不到四十,已经是研究所的主任了,他说那天去游泳馆看比赛就是去庆贺,庆贺就职,没想到就邂逅了妈妈,再之后妈妈送给爸爸一串项链,就在一起了。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李姐,乡下来的保洁阿姨,很年轻。
她一身蓝绿装,看见我,问了声好,想进去,我半道插住门,问她。
您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觉吗?
李姨伸直背,向后看爸爸,但爸爸仍在举哑铃。她瞅瞅我。
小时候有过一次,忘了什么时候,但感觉很清晰,好像是——
好像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开始喘不过气,再后来喉咙灌满水,反而通畅了。
那是快咽气了吧?
爸爸笑呵呵的,从后面走过来,让李姐进去打扫卫生。我只好让开。
操,我还想问问具体情况。
李姐进去忙忙碌碌,我也不好打断。爸爸妈妈还是各忙各的,一个看电视举哑铃,一个练瑜伽拉背,丝毫不关心我之前的问题。还是得自己解决。
我翻身回小卧室,打开电脑,邮箱塞得满满的,全是粉丝发来的搞笑视频,他们希望我在下一期节目里看,如果我笑了,就要我吃辣椒酱——这得多变态才能想到这种惩罚方式?偏偏靠这个还能积攒几百万粉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幸好,有粉丝就有流量,管它合不合理,有钱赚就行。
QQ突然响了,我一看,是杨翔,这货约我出去,去水库,体验溺水。
这个可触到我G点了。
尽管这货每次都利用我,说是带我玩,实际上车马食宿全是我花钱,但我还是决定答应他——算了,问详细点再说。
安全吗?我就想体验体验溺水啥感觉,不想死。
你放心,那边有个渔场,我舅舅开的,你给点钱,什么都给你办妥了,你还能拍一期节目了。
渔场规模大吗?
大,最近电视里播的那种鱼就暂时圈养在那。
什么时间?
大概后天吧。
什么地点?
杨翔给我发过来一个坐标,有二十公里远。
需要准备什么?
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呗。
好。
好。
我开始筹划,得准备点什么。
数码相机、自拍杆、书包、换洗衣服。够了吧?我想想,还缺点什么,对,缺钱,现金,穷乡僻壤的,搞不好连网都连不上,还是得多少拿点。我跑下楼,在楼下的自助取款机取了八百块钱。
天气太热。
我仰头看太阳,想立刻回家,向右一瞥,看见卖泳装的男人。
一套多少钱?
什么牌子的?
这还分牌子?
分。
来套最便宜的。
好。
这货生意不错,破泳装卖了一多半,这才一上午啊,要不我也改行卖泳衣吧!
小伙子,买泳衣,去游泳?
体验溺水。我笑着看他,尤其看到他那两排大门牙哗哗淋下口水时,快感达到顶峰。
但转念想想,欺负一个老伯,非君子所为,还是再买他一套泳装吧。
有没有露三点的泳装?
老伯一脸惊讶,连连摇头,我只好叹气,取了一套最暴露的,往晴雅那走。
没错,我就是给女朋友买的,还想让她和我一起去渔场。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我,真的。我和晴雅在爸爸的研究所认识,她身段苗条,体格风骚,漂亮得很。我一打听,是手底下的女实习生。我再耍了点手段,就把她追到手了。再之后,为了拴牢她,我求爸爸给她转正,顺便拉她和我做视频,还给她开了个频道,引流吸粉,介绍广告商,她现在都不做研究了,天天直播化妆。
喂!喂!开门。我猛敲门。半天她才开了。
箭步冲进去,我没发现臭男人,只有一地稀碎的化妆品。
她看我大包小包背的,问我,干嘛,去哪,准备干嘛,准备去哪——
真烦。
做吧,我说。
好。
好。
大汗淋漓。
我躺在她腿上,说,咱们过两天去趟渔场吧?
干嘛?
去体验溺水。
清雅笑了,噗嗤一声,喷饭般的笑。
体验那干嘛?那没劲。
你这话,你体验过?
体验过。
什么时候?
时时刻刻。
这货拿我逗闷子了,我火了,拿起她那口红往玻璃上一抹,她惊讶的脸一分为二。
我有点暴躁,确实,不反驳,老铁没毛病,这是我的缺点,但我就不想改,我觉得这是我的特点,不是缺点,尽管因为这个特点暂时停学,我也不后悔,停学又不代表不能去学校,我还是天天去啊,甚至还以停学和偷偷溜回学校为素材拍了一期节目,在网上大火,一群人喷我,什么少壮不努力啊,老大徒伤悲,算了吧,我爸都没这么说,他说能赚钱就行,还有,别暴露我是他儿子,对谁都不好,除此以外,随我搞!看看,多开明。
话说回来,我还得回趟学校,数码相机落在那了,衣柜,我的衣柜里。
我走了。
对了,我姐在你家干的怎么样?
李姐是晴雅的表姐,不然也不会给个乡下小保姆开那么高工资。
还行。
嗯,那你走吧。
嗯。
哎——你真去溺水?
不,拍节目,录素材。
到时候叫上我。
好的。
到了学校,没带钥匙。我给杨翔打电话,让他来,给我开锁。这货虽然是个贪财的懒人,但溜门撬锁一流,挺派得上用场,有时我拍些探险视频,就得这货先把门撬一遍,否则进不去。
饿了。我又给杨翔打了个电话,让他给我带碗炸酱面来。
带不来,带过去都坨了,更何况现在几点了,我去哪给你弄炸酱面啊?
我打开窗,向上看——星星很多。
我不管,你给我弄碗炸酱面,不然就不给你钱了。
杨翔很快就到了,先丢给我包石灰加热的速食炸酱面,然后一个人蹲在衣柜门口弄个不停。我吃完面,他也开了锁。我把剩下的面往垃圾桶一丢,擦擦手,扭动把手,油油的,我看了眼杨翔的手,出汗了。
相机到手,杨翔无用,互道拜拜,回家睡觉。
等待出发的前几天,我一直在网上造势,说过两天要搞个大动作,果不其然,粉丝们也被我吊足胃口,一期视频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有好几百万的播放。晴雅和我互动,行内称互粉,她扮演不相信我的女朋友,切合粉丝心理,我为了说服她,向她展示我的装备、渔场位置等等信息,我还得去泳池,粉丝包括她在内,都想确认我会不会游泳,说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屁。
当然,他们就是说的是屁,我也得照办。
一连三天,我就像条出轨的鱼,游啊游,游啊游,从泳池的东头游到西头,自由泳仰泳蝶泳,什么泳我都会了,就差学咏春了。晴雅在池子边哈哈笑,就像那群傻子在网上一样哈哈大笑,可她笑得越起劲,我游得越起劲,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发前的一天,我倏然停下,像枚肮脏的叶子隐藏在蓝天白云之下——我有个好点子,我要拍鱼的轨迹。
我兴冲冲撇下晴雅,跑到爸爸的研究所,问他要研究野生动植物的追踪器。
要这干嘛?
拍节目。
拍什么节目?
你们研究的那种鱼,看看它是怎么个新物种,给粉丝开开眼。
能赚钱吗?
能,能赚大钱。
爸爸没说话,手脚并用,从一堆器材里翻出两种仪器,一个像鱼钩,一个就是雷达,有小绿点飘的那种。
这东西,怎么用?
这个勾在鱼腹,这个是探测位置的。你什么时候出发?
怎么?
爸爸送你去。
我看着我爸,我们有一种共享母体的默契,我都怀疑我妈是我奶奶,想冲到她面前问问她真相,可妈妈出差了,去外地担任半个月的游泳裁判,而爸爸从不做饭,这半个月,我们的饮食起居都由李姐照顾,后来进进出出嫌麻烦,索性就让李姐住进来了,住在地下室。
我们家是复式独栋小楼,地下室占一层,厨房下水什么的都在那里。有时候,清晨上厕所,我撞见李姐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都有点怕,可她却对我莞尔一笑,是那种特别清纯的笑容,好像她提的不是菜篮子,是金子。
在等待的日子里,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快疯了,快要被粉丝的要求逼疯了:他们让我表演憋气。一群二傻子吧?谁会无聊到端着手机屏幕看一个男孩憋五分钟气?好吧,世界上就是存在这样的人,我从这些人身上攫取金钱,只好满足他们的要求。
憋气、憋气、憋气。我想起被我抛诸脑后的溺水感,估计也就是现在这种状态:恍恍惚惚,飘飘欲仙。我跑到太阳下,想晒干自己,想把那种幻觉从脑子里挤出去,挤呀挤,就只能挤出一堆水。水从头发流出、从耳道淌出、从眼里滴出、从口里喷出,我像一个水球,一个变幻形状的水球,溺在空气里、溺在太阳光里、溺在似有若无的呻吟声里、溺在哈哈大笑声中,某一天,那种昏昏欲睡的日子终于过去,是一道开门声将我唤醒,是地下室的开门声:地下室进了水。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水是从门缝流出的,门卡死了。
我打开门,哗一下涌出亮晶晶的水,差点将我淹没。水过之后,李姐冰凉的尸体伏在我身上,沉重、潮湿、让我想吐。我把她拖到一边,拿出抽水机一遍遍抽,水全流到外面草地上,原本存储在地下室的物品也随水流落在草地上,有金戒指、钻石、妈妈的内裤、我吃剩的寿司刺身和爸爸的项链,它们就像遗弃于麦田的私生子,沉默着喘息,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气。
水抽干净了,发动机突突冒烟,开关在门里面,我得进去,可我现在看那个门,有点怵,更别说旁边还躺着李姐。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让他回来处理这件事。
喂,爸爸。
怎么了?
李姐死了,被淹死的。
怎么可能?
地下室下水断了,门卡死,我在睡觉,所以……
电话被掐断。
我坐了会儿,抽了根烟,冷静之后鼓起勇气,端着数码相机冲进地下室——
空空如也。
除了潮湿的空气和阴暗的阳光以外,没有任何东西。我举起摄像机,胆子越来越大,拍了一圈,画面定格在李姐的尸体,阳光落在她脸上,很白,非常白,像刚偷情完一样白。
爸爸赶回家,徒劳压了几下胸脯,吐出几口水。
死透了,我打开门的时候她都凉了。
爸爸没回应,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最后嫌发动机烦,下去关了开关。
下面你去过了吗?
没有。
嗯,我下去找找。
找什么?
她剩余的东西。
哦。
爸爸从地下室搬出刀、褥子、折叠床、吃剩的薯片等等物品,围成一座小山,差点把自己埋进去,溺死在里面。而我在外面,就像面对一座城,一座突如其来的围城。
明天出发。
去哪?
去渔场,我送你去。
好的。
这两天先不要住在家了,你先出去住几天酒店,我收拾一下。
好的。
两天后我回到家,一切复原,洁净如新,爸爸在电视前举哑铃,只有那道通往地下室的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白墙。
回来了?
走吧?
走吧。
我们在一个灰蒙蒙的白夜出发,天很暗,驾驶吉普穿过群山下悠长的隧道。我坐副驾驶,爸爸驾车,玻璃上印着山川湖泊,还有我们熟悉而陌生的脸。我想问爸爸:你是不是溺水了?我听说溺水的人,脸部狰狞,死时渐渐平静,爸爸就是这样,脸上在跃动什么,渐渐平静,是死一样的平静,在李姐脸上曾出现过,阳光划过,微弱的表情彼此交合,诞生更微妙的意蕴。
你到了。
没错,我确实到了。
你下车吧。
我听他的,捧着一堆器材,下车。
吉普驶入群山,就像被舌头般的沥青路吸入,快速,准确,冲向一个黑点。
杨翔在门口接我。
来了?
来了。
怎么事先不通知一声?
来得很急。
那是谁?
我爸。
专门送你。
对。
好爸爸。
确实。
不过他走反了吧?
没有,他是动植物研究员,经常去山里。
杨翔没再说,点根烟,摊开手,问我要钱。
干什么?
得要定金,才能看鱼,你知道,这鱼很金贵,刚从亚马逊引进,我舅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弄到养殖指标,这个,你懂吧?
我没再多说话,放下器材,从数码相机里拔出储存卡,丢到他手上。
这就是定金。
什么?
当这个储存卡装满素材后,我发布到网上,观众打赏,广告商打广告,才有钱给你,不然,半毛钱没有。
杨翔半晌无言。
自此,我展开游山玩水模式。
白天,绕着偌大的渔场四处乱转,拍山拍水,拍鱼拍鸟,也在搜寻那群神秘的鱼,可一无所获。杨翔就在我身边,离我百米远,像一道延伸极长的影子徘徊不已——监视我,就是在监视我,而我的目光也像水面浮标,起落间提醒他不要靠近,这里有水,溺水的水。
某天晚上,我受够了连日的无功而返,索性把数个追踪器给花鸟鱼虫戴上了,于是晚上又有了一项乐趣:看雷达。雷达上的绿点在四周绕来绕去,我感觉很开心,很有趣。有时我会追着一个绿点不放,用摄像机录下它的踪迹,或蹲在一角,等待绿点稍稍挪动一下,只要它挪动一下,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这甚至让我忘了时间,忘了鱼,忘了溺水,忘了监视,全然陶醉其中。
不久,杨翔倦了,不再隐藏踪迹,光明正大地站在不远处,垂涎且惧怕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数码相机,好像里面有鱼,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而我不以为然,继续追踪绿点,直到有一天,连绿点都没法吸引我,我拨通晴雅的电话,让她来,陪我玩,陪我找那群鱼,陪我溺水,她很欢快地答应,说后天就来。
第二天,我收到妈妈的微信,她说家被水淹了,淹了地下室和爸妈居住的一层,只有我的顶楼幸免于难,还问我爸爸去了哪?
他送我来了渔场。
你去渔场做什么?
拍节目。
哦,你爸爸怎么把项链忘在草地上?
可能是李姐没收拾好。
李姐去哪了?
爸爸把她辞退了。
为什么?
因为她偷钻石,偷钱,最重要的是,还偷了项链。
哦,你爸爸在山里?
是的。
我去找他。
好的。
夜晚,爸爸出现了,在我身后悄无声息,还是那张平静的脸。
爸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
见到那群鱼了吗?
见到了。
你知道妈妈在找你吗?
知道。
你知道家里淹了吗?
知道。
你知道——爸爸打断了我,抢下我的数码相机,拔出数据卡,用脚跺个粉碎。
我看到了,通过监视器。
看到什么?
你端着摄像头,进入地下室拍了一圈,然后出来,最后对准她。
谁?
爸爸扇了我一巴掌,脸红红的,我又感到连接母体的默契,好像我们同时浸在母亲的羊水里,一起安稳且平静地窒息。
第二天,晴雅来了,和妈妈一起来的,从一辆红色轿车上挤下,就像尽全力挤出的牙膏。我和爸爸站在渔场门口迎接她们,带着笑,带着爱。她们以相同的方式和我们尽力拥抱,仿佛我们是一个人。杨翔还是在远处,徘徊,半天才敢过来打招呼,但很有礼貌。
爸爸说,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他得研究那群鱼。
你把追踪器都系到鱼腹了吗?
系了。我撒谎说。
嗯,那好。
我和妈妈就住在你和晴雅隔壁吧。
好的。
凌晨时分,我准时听到他们的争吵声。我早已习惯,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经常全身贴在阁楼地板上,听他们的争吵,关于金钱,关于爱情。可等我一下楼,一切声音归于平息,想到这一点,我甚至都不愿意考虑妈妈口中淹了房子的真实性,我觉得幸好淹了,正好把他们捞上来。
争吵老生常谈,我觉得很无趣,倒是晴雅很感兴趣,耳贴砖墙听个不停。
这里,夜很静,能听见蚊蝇烫灯管的嗞嗞声。我发现,今天的雷达很乱,很疯狂,那些绿点转呀转,转个不停,就像漩涡一样。晴雅开始还兴致勃勃,鼓捣器材,甚至把仪器当成放大器贴在墙上,可慢慢的,她的脸也发生变化,跃动不已,渐趋平静。
你妈知道你爸出轨了。
嗯?你听到的?
对。
我猜到了,不然妈妈不会来。
你家的监视摄像头是共享的,能连他的,也能连她的,所以她一直在看。
我不知道家里还有监视器。
对,你不知道。
你妈还说,你爸把我姐杀了。
这不可能,我能作证,李姐是被淹死的。
你妈说,他是在做爱途中杀死我姐的,因为我姐偷了他的资料。
什么资料?
关于鱼的资料。
嗯?
我让姐帮我拿的。
这句话吸引了我的兴趣,我放下雷达,看向她,她的身后有流星划过。
你妈还说,你爸为了掩藏罪行,把她拆了,骨头埋在沙发里、头发缠在玩具上、肉蒸了吃掉。
没有,这是瞎说,他把她埋到山里了。
你亲眼看到?
没有,但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不可能那么干净,你要知道……
知道什么?
摄像机看到的不一定准确。
不准确?
不准确。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想起那块踩得稀巴烂的数码相机,幸好里面的数据卡是备份的,原版在我包里放着。
证据在这,你看,我都录下了。
晴雅打开电脑,插入数据卡,放开录像,很快结束。
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水。
水?
你是潜入海底拍的吗?
水?
我很惊讶,倒放录像,没有水,一切都是当天的模样,空空如也,画面定格在李姐那张脸上,那张白色的脸上。这回,我怀疑自己精神错乱,真的。我疯了般从包里翻出一大堆数据卡,轮番插到上面,让晴雅看,她说,全是水,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水、水、水,而我一个个确认,是戒指、是项链、是内裤、是客厅、是,鱼、鱼、鱼。
项链在哪里?你妈妈一直在追问,她只关心这个。
在草地上,我爸爸应该收起来了。
没有,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
外面,雷音作响。仪表盘上的绿光强得耀眼,那群鱼聚到一块,我端起数码相机,踹门而出。
发生什么事?爸妈也从隔壁冲出,还有晴雅,还有远处的杨翔,都在远远观望我,发着光,发着绿光,而仪表盘上聚成点的光瞬间散开,中间有个黑点,像个漩涡,我就在中间。
瞬间,大雨倾盆而至,我举起相机对准天际,都是水——
我真的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