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纯
作为当代诗人,罗广才的诗歌对中国现代诗歌进行了批判继承,具有厚重的美学色彩,同时不失豪放大气的诗歌激情。他的诗歌情感细腻,运用独特的视角刻画人性,流露出生命的疼痛感。其诗歌不仅是真情流露、自我性情的表达,也蕴藏着精湛绝妙的艺术技巧。罗广才的诗歌创作较多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也浸染于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流派,多数诗作流露出较为浓厚的意识流色彩。罗广才的诗歌中,意识流技巧俯拾皆是,包括暗喻、时空跳跃、内心独白、内心分析等,其意识不断流动,在时空流转中奔腾不息,在内心独白里汩汩流淌,犹如情绪在自由随性地舞蹈。这种意识流技巧的运用使得人物意识悄然渗透于作品的不同画面之中,形成“神理”而非“形迹”的内在性关联,给读者带来了新鲜奇妙的阅读体验。
意识流注重思维的流动特性与不间断性,勾连不着边际、条理不清的意识思维,展现人物纷乱、繁杂的思维活动。意识流文学作品强调虚拟、含蓄、引申、延展,而暗喻较为隐晦,本体与喻体皆隐藏于其中,正契合意识流作品“虚拟、含蓄”的特质,所以意识流诗歌中暗喻手法俯拾皆是。在罗广才的诗歌中,常常隐匿于彼类事物下对此类事物的心理、语言、文化行为进行体悟与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意识一直在或明或暗地影响诗人的感官,然后由诗人诉诸笔端。其中,意识往往由真实的生活生发,而暗喻则将意识流与现实生活连接。如罗广才的诗作《随便一天的生活》:
想念一只蝴蝶
缠绵的雨
衔来透明的喘息
任我温软地拔节
总像有一本书指导我的生活
我的颜色和飞翔
保持熟悉的方向
依旧能看到果实的光泽
让你明了的快乐
夜晚总是将我折叠
灵魂深处铺着干燥的草
在轮回的梦里总有溪流和湖水
将我当做种子投入各自的水域里
每一呼吸都在天涯
逃荒的倒影
重新高出水面
钙化的脊梁
匆忙着天马行空
或者车水马龙
首先诗人在此处以蝴蝶自喻,进入蝴蝶的世界中遨游。此处“果实的光泽”隐喻生活中的美好事物,而“灵魂深处铺着干燥的草”中的“干燥的草”即暗喻人们思想的贫瘠与荒芜。在现代化社会中,物质主义泛滥,因此人性被淹没,生命受物化,导致人们的心灵饱受摧残与腐蚀。只能在“轮回的梦里”寻找一种依托,这种依托或者是溪流,或者是湖水。“逃荒的倒影”“钙化的脊梁”正喻示着在现实生活中的“蝴蝶”,也即诗人自身,在荆棘密布的生活中仓皇出逃,因长期劳作导致正常软组织出现骨化。《随便一天的生活》用暗喻手法连接了人们高速发展的现代化生活与诗中的意识流,隐晦地表现出诗人的落寞与孤寂感。
自古至今,诗中的意象从来不局限于意象本体的“所指”,而是诗人借以抒发自身情感的寄托物,具有“能指”的意义。正如黑格尔所言:“诗所特有的对象或题材不是太阳、森林、山水风景或是人的外表形状如血液、脉络、筋肉之类,而是精神方面的旨趣。”诗人罗广才将间断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意象进行串联,如“蝴蝶”“雨”“书”“果实”“灵魂”“草”等等,并且赋予每种零碎琐细的意象以具体详实的现实意义,构成一条内在的情感流动线。在罗广才的《随便一天的生活》一诗中,从开始以蝴蝶自喻的主人公之飞翔,到于熟悉的方向中看到果实之快乐,到对于灵魂深处如干燥的草般荒芜之展露,再至之后如逃荒者一般在世界匆忙地奔走,意识的流动清晰可见。在这种意识流动的过程中,我们也更能体悟到诗人对于物质主义泛滥造成人们精神危机的深刻体认与强烈悲哀,从而对整首诗歌形成更为深刻的认知。
时空跳跃指作者创作时抛弃固有的时空顺序,将情感宣泄于时空的转换之中。罗广才诗中的意象多数来源于各个不同的时空,或是过去,或是现在,或是未来,从而形成时空特征各不相同的画面,这在电影手法中也称为“蒙太奇”。诗人的意识流与诗中的时空转换手法之间的关系即:时空转换的手法在各个时空的跳跃中展现诗人所联想的各式各样画面,作者的意识则在时空跳跃过程中不间断地流动,并最终形成意识流。时空跳跃的灵活性与多变性正与意识流信马由缰的特质相契合,利于诗人摆脱时空秩序的束缚,将内心的琐碎情感一一呈现。如罗广才的诗作《哥哥的工厂》:
一枚篮球决定了哥哥的命运
如今储备在哥哥体内厚厚的脂肪
对奔跑还是充满幻想
从制造机械设备到制造方便面
哥哥被劳资生涯牢牢地裹紧
沉淀甚至发酵
有效的或无效的保质期
青春在生产梦想中遥远
散步出婚姻后的大爱
也是静悄悄,将自己分解
停留成永动机的转动
天亮了浓缩成工资表上淡红的格
天黑了用单车丈量出佳婿和孝子的担当
哥哥累了,就像早已无法站立的旧工厂
哥哥坚强连相伴30多年的烟也戒掉了
哥哥说:冒出的烟像无言的叹息
哥哥是乐观的
乐观就是一种勇气
勇气在哪里,幸福就会在哪里
哥哥的工厂在哥哥的记忆里
工厂里的哥哥封存在档案里
作了半辈子劳资工作的哥哥
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档案
留存在哪里
哥哥现在爱凝望晴空中的云彩
把弄着心爱的酒杯
喝上两口
被发酵的粮食和被工厂发酵的哥哥
以及像旅人一样飘过的云彩
谁更有力量
做无悔的踉跄
在诗的开头,诗人以篮球为引子,展开一系列的联想,诗便在意识的流动之下生成了。由篮球联想到脂肪,继而想到婚姻与工资表,再联想到工厂与档案,最后写到云彩与酒杯,这些意象被放置于不同的时空之中,犹如“空际转身的穿越笔法”。可视化的情感线索和具有衔接性的语言在诗中无处可寻,从“被发酵的粮食和被工厂发酵的哥哥”直接无预兆地转至“像旅人一样飘过的云彩”即是如此,展现了作者飘忽不定的思绪和奔腾不息的意识。时空于寥寥几行诗中频繁转换,赋予读者以独特的陌生化阅读体验,别具美感。这种联想注重展现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使意识的跳跃性
与随意性得到了自由伸展,揭示出杂乱琐细的心灵真实,初读时给予读者以“镜中花、水中月”之感。
然而,经过细读可以察觉诗人对哥哥乐观、对生活无怨无悔精神的赞叹,正如诗的第三节与诗的结尾所说的:“哥哥是乐观的/乐观就是一种勇气/勇气在哪里,幸福就会在哪里。”“谁更有力量/做无悔的踉跄。”整个抒情空间中渗透的是对于哥哥的爱、体恤与理解。在短短三十几行诗里,作者将诗化的抒情让位于不同时空之中事态的流动,将哥哥复杂的人生经历、乐观积极的性格、多种多样的情感、难以把握的命运浓缩于短短的一首诗中。从“篮球”到“脂肪”“婚姻”“工资表”“工厂”“档案”“云彩”“酒杯”,诗人的创作灵感皆由灵活生动的联想而生,而时空转换的手法即是将这些联想诉诸笔端的重要工具。这种琐碎零散的事物意象,正是在时空转换的创作手法下,隐藏于其中的罗广才的意识流动。
所谓内心独白,即在假定人物独处的环境之下,由人物将内心的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进行展示。而内心分析则是对于人物精神世界的内容进行一定程度上合乎逻辑的推理与分析,意识流的任意性一方面使读者拥有无限想象空间,另一方面也使诗歌的可读性降低。而罗广才的诗歌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一矛盾,一方面通过内心独白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思维跳跃,但同时运用内心分析对其进行合理追溯,使得意识流不会成为放任而不可控制的因素。如罗广才的诗作《都是沉默》:
一饮而尽,没有什么回响
手和手连接
嘈杂之后的震荡
覆盖落雪的村庄
月牙还是镶在天上
我的女人依旧为夜而恐慌
我的身体是思想以外
最耀眼的光芒
杂草还是在扎根大地
我不怕睡眠
只是恐惧
还要继续醒来
路过明天
第一段是我的女人们
对床的敏感
第二段是我
吓唬未来的一种手段
于是始终不停的行走
风霜雪雨是不停歇的问候
城市还是不醉的烧酒
先给予热量混乱和喋喋不休
再扒光村野的衣裤
昭示着
精神力量所制造的
一切繁荣
这首诗的第一节是意识流诗歌中典型性较强的内心独白,诗人丰富驳杂的意识跳跃将读者的想法扰乱,使得读者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之中,无限制的意识阻碍了读者的理解。从“一饮而尽”到“手和手连接”,再到“震荡”“村庄”“月牙”“夜”,诗人的内心独白自由地流淌着,像是喃喃自语,直至下一节仍持续着这种状态。从“我的身体”到“杂草”“睡眠”,这种表达充分展现了人物意识活动的无逻辑性与随意性,通过自由联想,呈现出人物杂乱无章的意识流,不仅语意不完整,也缺乏一定的连贯性。如“最耀眼的光芒”的下一句“杂草还是扎根于大地”,“杂草”与“最耀眼的光芒”看似对立的存在,却在语句位置上紧密衔接,诗人通过内心独白获得了精神上的坦白。
从而在诗的第三节与第四节拥有了进入生活与自我经验内部的自由,也即诗人罗广才对之前内心独白的分析与推理。诗人明确清晰地揭示出“第一段是我的女人们/对床的敏感/第二段是我/吓唬未来的一种手段”,留存在读者心中的疑问在此迎刃而解,从诗人的揭示中可以知晓“我的女人依旧为夜而恐慌”的原因是“对床的敏感”,而在诗的结尾作者全盘托出,告诉读者“我”借精神的力量不断行走,在神奇的精神力量下“无往不摧”“战无不胜”。正如诗人所说:“昭示着/精神力量所制造的/一切繁荣”,一个生活不尽如人意的我:“我不怕睡眠/只是恐惧/还要继续醒来/路过明天。”将对生活的希望寄托于精神力量之中,因此“风霜雪雨是不停歇的问候,城市还是不醉的烧酒。”塑造出了一个开朗旷达、积极乐观、善于自我调解的诗人形象。内心独白与内心分析的结合,是罗广才运用意识流元素时巧妙的处理方式。
罗广才坦诚、超逸、尖锐、沉挚,将诗歌融入自我生命,实现了个体生命的诗性建构,并始终保持着一种“在路上”的姿态,对现代诗的尝试与发展作出了不遗余力的奉献。意识流色彩是其诗作的重要特征。罗广才的意识流诗作远不止表现在暗喻、时空跳跃、内心独白、内心分析四个方面,文学的创作手法互为补充,如感官印象、色彩渲染、自由联想、图画建构等创作手法亦与其诗歌的意识流相通,这也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探索与挖掘。总而言之,罗广才诗歌的意识流写法,为我们演绎了一支独特的情绪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