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丽
中国现当代诗歌的写作与诗人自身的生存体验有着深厚联系,其内容大多是诗人对日常经验、生存空间和心理状态的集中观照。罗广才诗歌涵盖了诗人的亲情、故乡、旅行和内心独白等多方面内容,以地理和人生旅行为主要线索进行写作,在此过程中实现其向外的反观和对内的自我剖析,以文字的方式承担普通人的生存焦虑和精神困境,并试图为自己和他人找到释放通道。诗歌字、词、篇的构建充满张力,凸显出诗歌文本极大的丰富性和极强的生命力。
诗人聚焦于日常生活场景的呈现,以有生以来长期进行亲密相处的爱人、哥哥、班长为主要书写对象,对爱人进行深厚而浓烈的表白,“我的爱人啊/我的胚根连着你的茎节”(《写给爱人》),“胚芽”和“茎节”是植物生长前后的自然状态,两者在生物学上具有因果关系,“我”和“你”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在这种巨大的张力表达下,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关联。“班长说:其实我和你一样/城市太矮/装不下我们的心事”(《班长》)。心事存在于人的心灵中,是抽象而不可琢磨的。城市建筑的不断扩张使人的精神世界逐渐萎缩,“装”字作为动词,成为连接具象与抽象、物质与精神的桥梁,将现代性带来的撕裂感和沉痛感描摹得更具张力。哥哥和班长都以工厂作为生存工具,两人的存在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诗人对哥哥和班长的工厂生活进行回忆,以此表现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渺小。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理机能的减弱,人会产生关于年迈和死亡的恐惧,诗人也不例外。在《轮椅》一诗中,诗人想象自己垂暮之时的呆滞和邋遢,同时穿插对童年时期奔跑、玩耍和恋爱故事和场景的回忆。诗人站在当下,将人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连接。当人的行动能力急剧下降,轮椅便成了其最重要的生存工具,在行动和自由被限制后,人对自我的认同感几近丧失。在无尽的消磨之中,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个体在各方力量的作用下被推向深渊。
黑暗将人在窒息中吞噬,灾难的痕迹侵入肌肤印到脸上,“如坐针毡,如芒刺眼/一只手掌溢出了玫瑰花般的鲜血/突破了身体的局限/日子像一枚浸在盐水里的花生/脆了/也就渗透了味道”(《轮椅》),两个比喻运用十分巧妙,诗人以玫瑰花的颜色来比血液,玫瑰是美丽的,能带给人愉悦,它同时是带刺的,会在无形中带给人疼痛。在苦难与欢乐并存的人生中,这样的形容有其内在的逻辑关联和象征意义。其次,诗人将抽象的人生进程比喻成为人所悉的花生,借助花生入味的特点和结果,在简洁巧妙的语言中达成对自身的总结和思考。这首诗的内容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将自己的日常经验和感悟融汇其中。全诗共四节,结构完整而紧密,语言简明而凝练,在张力的推动作用下诗义得到增值,从而显现出了更加丰富的意蕴。
除了对日常生活和人生经历的整体观望,故乡也是诗人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由于社会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现代人不得不进行长期频繁地出走,故乡在不断出走的过程中被遗忘,而当人生的进度条达到某个百分比时,个体的归乡情结会逐渐浓烈,回望故乡的动作在此刻也随之达成。父母是乡愁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对他们的纪念是精神归乡的重要途径:“划个圆圈/天就黑了下来/黄黄的纸钱/父亲在笑,以火焰的方式”(《为父亲烧纸》),父亲此时的笑必然是诗人对过去的回忆,而烧纸钱的火焰又是在当下发生的。这场景仿佛一帧电影画面,具有极强的戏剧性,父亲的笑在燃烧过程中产生了巨大的张力。人类普遍的生存进程大抵相近,生老病死是宇宙间普遍的规律,在预设和推理中,我们的焦虑也在反复出没。但诗人以“黄泉路上/总有一种希望/前后燃烧”(《为父亲烧纸》)作为结尾,为我们面对诸如生死与离别一类的困境提供了新的希望。
在中国人的传统中,春节与家庭的联系最为紧密,是众多在外漂泊之人短暂回乡的重要因素。因此,对过年场景的写作也可以被看成一种故乡情结。“线如麻,线成团,一根一根的捯/我说的不是风筝,不是牵动的那双手/甚至不是游子的顾盼/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代谢着的/日子”(《过年像根针》),诗人试图通过人与家乡的连接来找寻漂泊者的根。针有引线缝补的功能,诗人将过年比作“针”,凭借过年这个事件重新唤起日常和身体,以此来实现对自我的找寻和对故乡的回望,极大地增强了文本的张力。
现代经济、社会和科技飞速发展,公共空间的不断扩张使得人类的精神生存空间日渐减小,人工智能和网络技术的发达使全民进入了一个极度物质且娱乐的灰色地带,在精力被分散,原有意识系统被打破的困境下,诗人作为最先觉醒的反思者和承担者,必须找到一个恰当的释放通道,在旅行中重新为自己和读者找寻生存的空间和生命的意义。“总有一个瞬间会打开房门吧/当疲惫不堪成为一种力量/抚平疤痕、我走过的沟沟坎坎/还需要多久/在遗忘的巷口/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热爱/重新找回”(《旅行者》),诗人在此试图通过旅行暂时治愈生活中的伤痕和疲惫,洞见人生最纯粹的快乐,达成对现有物质世界的反思。
诗歌是诗人表达思绪和情感最重要的载体,诗人写诗的过程为其不断反思自我追求本真提供了新的可能。在无数次回望之间,原始的构成生命本体的精神源流成为诗人追溯的对象。诗歌是诗人逃生的重要去处,在社会和客观外部条件的约束之下,人试图到语言文字中去找寻新的活力。比如:“忘掉我这一生吧,在抓也抓不牢的诗歌里/逃生/汉字,这隐秘的河流/正把我慢慢浓缩成一滴水/大海里的/一滴”(《我们在诗歌里逃生》),诗人最后变成一滴水融入大海,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其逃生的目的在诗句结尾被实现了。
诗人以独白体的形式推进诗歌内容,表达出真挚而饱满的情感体验,这是诗人独有的浪漫,也是他对自身内在思考的一种回应和交待。在《牵手》一诗中,“他”从7岁到48岁,眼睛里由“没有大海”到“有明亮的伤口”;“她”44岁时“眼里布满了星光”,到85岁时“目光里音乐消散”,在37年的时间转换中,诗人借用蒙太奇式的表现手法,在强烈的对比和拼接之间展现两个场景之间的互补性张力。诗歌以儿子和母亲的牵手动作为线索,在儿时记忆不断被唤起的同时,也实现了对母亲情感浓度的最大化。
“有流动的旌旗/临风落泪/像儿时油酥烧饼的叫卖声/靠岸拉响/旧时的灯光”(《牵手》),诗人的行程由远及近,在“旌旗”“油酥烧饼”“灯光”等意象显现的过程中,诗人的意识也随之缓慢流动。此时的“风”处在急剧动态之中,以其暂时的坚硬刺激眼睛产生流泪的生理反应,风的强势使诗歌产生了无穷大的张力,从而促成了深厚的情感意蕴表达。
科技发展使人类的网上社交工具变得丰富发达,由此引发的人对工具和效率的痴迷也将使用者逐渐异化,罗广才对此现象也作出了自己的思考。“我们早已习惯/低下头/看整个世界/一根手指的轻触/都是一样的/越走越远”(《微信》),时间与空间的互补性张力在此处得到贯穿,我“低下头”是在此刻的某一瞬间,而越走越远则在空间上进行了无限延展,手指的触摸和网络世界的无限扩张使得两者在现实与虚拟世界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在此处,张力成了打开时空的钥匙,由此加强了诗歌的讽刺意味。
罗广才诗歌的张力写作凭借最凝练的字句实现了诗义的延展、丰富和增值,口语化和叙事性结合的表达使得诗歌内容变得鲜活而细腻,促成了诗歌肌理和质感的强化。诗人的写作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回应,作为一个观察者和回望者,他承担起了剖析现实的责任,试图为自己的人生困惑找到一种疗愈的渠道和手段。在我看来,这作为一种较为理想的写作状态,是一个尚可继续深入实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