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琬
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借诗人之口点出:“诗歌如树胶,流溢于根植繁盛处。燧石之火未经敲击无从迸发;而诗情,或如温火恬然不熄,或如飞涛拍案一泻千里。”诗人可以是洞察一切的先知,可以是传递喜忧的鸟儿,也可以是静默看待世事的一座山或一棵树。诗歌便因着上所承接的阳光风雪,下所探得的泥土岩石,借诗人或温或烈的诗情而诞生于人生之树的繁茂处,展现着诗人所见所得所感所失。罗广才便是这样一位扎根人间世,倾泻舒展天赋所生之深情,以语言文字为符号形式,用一句句诗歌摘取着世间最动人最深刻片段的诗人。
作家张春雷赞扬罗广才是以“真实的平视的目光”关注现实的“生活着的诗人”。诚如所言,诗人罗广才既不仰视追慕至上,也不俯视鄙夷低卑,只是以身处其中的、真实诚挚的、不可遏制的诗情,讲述着世间万象,人生百态;在讲述中眷恋着这世间万千。
诗歌是人情的自然而然流露。人们在歌谣中讴歌生活的美好,也痛骂世情的丑恶。西方的华兹华斯也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情是诗之源成为古往今来诗人们的共识。罗广才也是这一共识的支持与践行者。他毫不吝啬地在诗中表达着人生在世随身景从的各种深情:家庭亲人的恩情、志同道合的友情、对自然万物的多情、对历史文化的痴情、对世间百态的热情,不一而足。甚至可以说,情不仅是罗广才孜孜不倦书写的主题,也是诗人的生命之源。
故乡是灵魂的安放地,家庭是人生的本根处。时间在加厚,距离在延伸,可能距故乡千万里,可能和亲人长聚几多年。而乡情与亲情不会随时间距离生出间隔断裂,反会悠绵不断,深厚不绝。在《罗广才诗选》中,诗人深情表达了对父母的感恩,对兄长的赞怜,对妻女的挂牵,对挚友的相惜,对故乡的怀念。他明了代际相传的这一“父亲”身份的沉重与深刻,作为父亲的儿子,身为女儿的父亲,必然走着所有父亲必然的道路,朝向所有父亲必然的归宿:在父亲这棵大树下学习成长,学着承担风雨,最终长成另一棵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宿命让儿子跟随父亲,“跟着走/就是必然的方向”(《为父亲烧纸》);他明了母亲的辛苦,“明月的升起一定很辛苦/就像生育我的母亲的辛苦”(《中秋月》);他明了哥哥一生的辛勤,“天亮了浓缩成工资表上淡红的格/天黑了用单车丈量出佳婿和孝子的担当。”(《哥哥的工厂》);他为妻子写下共度幸福晚年的誓言,“我的爱人啊/我的胚根连着你的茎节/长成那生命的长青……当芳香的时间/渗出掌心溢满了晚年/我们的房厅”(《写给爱人》);他赞美滋养自己及乡民的滦河给予自己的精神支撑“稀释着我们太多的追求中的迷茫”;他赞颂着杜甫的诗名千秋,他慨叹着屈原堪称勇士……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文字符号作为诗歌的质料,其运用排列是诗歌美感特色的重要来源。学者谭德晶将诗歌语言总结为透明性、自由性、和谐性与佯谬性。透明性指用以映照、表达人的精神、灵魂世界及其深广度的诗歌语言具有更直接、更清晰、更具体的特性。自由性指诗歌描述内在外在两个世界,无幽不显,无微不至,既可气象万千又可幽微深妙。和谐性指诗歌音韵和谐、用字和谐。佯谬性则特指诗歌语言特性及语法结构与常规语言存在差异。单纯对语言排布作结构式的分析,难免会忽视中国汉字音形背后蕴含的义,不妨将佯谬性范围扩大,将情景性佯谬与语言性佯谬统归为佯谬性。而在罗广才的诗作中,与其所感受到的万千世态相同,其诗歌语言也存在多样性,既存在直接、清晰、具体、直白的透明性诗歌语言,也存在与常规相异相别的佯谬性表达。
对于颠扑不破的真理,不需要语言技巧的加饰,不需要修辞艺术的点染,只需要遵守述说、传承、践行的大道至简原则。罗广才在诗歌中深谙这一大道,对于爱,对于人生道理只遵循透明性原则的诗性述说。对于生病女儿的爱是妥协,以妥协换得女儿健康。“离开这里,你撒娇、淘气、捣乱都可以/离开这里,你摔坏杯子惹我生气都可以/离开这里,你去麦当劳几次都可以/离开这里,你骑爸爸的大马让你妈妈坐上来都可以”(《给病房里的女儿》)。日常生活中对女儿的严格要求在女儿生病前变得无足轻重,制定的千万条生活行为规则都可让步于女儿健康。对于人生,罗广才在观察与实践中领悟,“自行车讲述着一个硬性的道理/把正,才有通途/脚踏,才有实地”(《关于自行车》)。
从《诗经》起,重章叠句、回环往复便是诗歌形式的重大特征。字符音韵的重复回环构成的不仅是音乐性的美,首尾回环的重要形式美学特色也完成了诗歌段节乃至诗歌整体的完整。而在冥冥中,也许完成的不仅是诗歌音律与形式的完整,也完成了诗人的一生,人的一生。罗广才的诗歌中便沿袭了自《诗经》以来的传统,并加入受时代影响及个人特色所产生的佯谬性,让诗歌语言在重叠的字符形式中因由张力而产生陌生化的诗性美感。“哥哥的工厂在哥哥的记忆里/工厂里的哥哥封存在档案里/做了半辈子劳资工作的哥哥/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档案/留存在哪里”(《哥哥的工厂》),在“哥哥、工厂、档案、里”的形式重复中,主角是“哥哥”,状态是“里”,工作的一生在工厂里,概括的一生在档案里,哥哥人间的一生就浓缩在这两个“里”中,最终留下了“被发酵的粮食和被工厂发酵的哥哥”在一起。在《为父亲烧纸》中,首句“黄泉路上/前后总是一种燃烧”开启了现实中实在的行动情节,尾句“黄泉路上/总有一种希望/前后燃烧”用血缘将时间无限拉长,现实的行为情节也将随之无限重复。诗歌语言与日常言说的不同造成了陌生化,形成了特有的诗歌美感。这种表达形式背后是诗人洞悉一切的跨越式总括式的思维路径,看似奇特看似悖论的背后,是无限的真实与慨叹,佯谬只是形式的佯谬,内核仍是真实。“家是一把钥匙/对女儿锈,对我弯了/是家把它打磨亮了也直了”(《爸爸,你要和我在一起》)在时间前段,女儿长大远去鲜少归家,父亲逐渐老去腰背弓驼,于是作为家的形象化象征的钥匙对女儿锈了,对父亲弯了。后在时间延伸中,在家的爱的呼唤下,女儿又多次回家陪伴父母,锈了的便又亮了,弯了的便又直了。在短短两句的悖谬表述中,展示了跨越不同时间的两幅情形画。无形的时间借助有形的锈亮弯直生动表现出来,具体性的过程式的画面也借此巧妙地转为抽象性的结果式的呈现。《在恩格贝,有一株叫罗广才的树》这样描述诗人的种树行为:“我一连接了五桶水浇灌下去/一棵树就这样把罗广才种下”。现实世界是罗广才种下了一棵树,诗歌世界却成了一棵树种下了罗广才。这种主客倒置的诗性描述不仅表现了诗人对于此次种树并以己之名命名所种之树的极为重视,而命名背后隐含着象征,隐含着诗人对安静见证永久、对静默记载时间、对挡风阻沙于世有助的渴求。
帕斯捷尔纳克说,诗不在天上,在草地上。罗广才也说,诗在生活中,一点一滴,一事一行,叠加起来的就是一生了。凭借天赋的深情、卓越的观察力与感悟力,结合富有艺术性的语言表达,诗人罗广才确以其诗记载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