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荣均
荔枝许是世上最鲜美的水果。
杨贵妃就享有玄宗的专宠——颁旨筑驿道,快马送鲜荔,只为博美人露齿轻欢。左手贵妃,右手“贵妃荔”。是贵妃寄寓了不可告人的爱情梦想,还是荔枝攀附贵妃,以妖娆身段?
世间好果子那么多,千宠万宠,偏偏挑个荔枝,要说没有年轻女子的任性,是很难说服人的。曾经在史书中,读到一段贵妃年少时的南国经历,觉着我们这些虚位道德高度,喜欢大声嚷嚷的读书人,似乎就没跳出过红颜祸水的惯性思维。安史之乱,被后人栽给一个女子,对贵妃已经不公平,现在又落到荔枝头上,更像是个现代派的灰色幽默。
荔枝有啥错?是鲜美太绝世,还是它牵扯的儿女私情过于超前?
杨贵妃独占荔枝,李隆基虽不情愿,也要跟着折腾。嘴上不明言,内心估计挺排斥。长安城本不产荔枝。玄宗想到了向南的巴蜀,那是贵妃的童年。便有了“荔枝道”,有了长安快递。据说,途中奔赴千里,马不停蹄,到一驿站,换匹接力。有人说为了给长安城唐明皇和杨贵妃送下山鲜荔,千里马都跑死了几回。甚至有更离谱的——为了送达一个荔枝包裹,竟然要换乘良马八匹。
唐明皇专享荔枝的私情,虽然是两人自己的事,无功利,也没啥公害,但终究还是付出了舆情代价。代价就是那八匹千里马。千里马是啥?读书人的自我暗示。吃个荔枝跑死了千里马,这下好了,动了读书人的奶酪,有人不乐意了,在诗歌里拐着弯子骂。
谁知这一骂,荔枝火了。
唐明皇和杨贵妃吃巴蜀鲜荔枝,算是唐朝最为奢侈的口福,一下把荔枝吃红,还吃成全球影响力,吃出千年文化,倒是出乎他俩的预料。
荔枝本为中国原产,后引种到四面八方,现在貌似连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陆也有了。海南岛、广东廉江、广西灵山、福建莆田,以及四川宜宾、泸州,现在尚有大量野生荔林存在,都是我国作为荔枝原产地的活证。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记载,僰道就产一种叫“荔枝”的尤物。晋司马彪《郡国志》也说,先秦居于蜀地宜宾的僰人“多以荔枝为业,园植万株”。看来,先秦时的古蜀地,已经在尝试推广荔枝的产业化了。宋《太平御览》引《广志》道:“犍为僰道,南广荔枝熟时百鸟肥,其名曰焦核,小次曰春花,次曰胡偈,此三种为美。次鳖卵大而酸,以为醢和。率生稻田间。”此段文字,交代了蜀中荔枝,至少三个品种的性情和滋味。西汉初,南越王赵佗曾向汉高祖贡荔,是最早关于帝王与荔枝的史实。到了汉武帝时,刘彻为吃荔枝,干过一件蠢事。刘彻算是个书生,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的说法。水果往往水土不服,但荔枝有多娇气,超出了刘彻的认知。于是,轰轰烈烈筑扶荔宫,搞农业高科技,尝试移植荔枝于长安。应该说,刘彻是有想法的,有想法就要允许失败。他的想法当然告吹了。告吹了不要紧,别迁怒于人。刘彻最后对种荔不成的下属,处以极刑,以掩饰自己的不自信。就此事,我对历史学家推崇的这个汉武帝没啥好感。
关于荔枝的种植,唐以前只有文献记载。现在能够看到的活文物,最老可述至唐朝中后期。福建莆田宋氏祠堂有一株已存一千二百年的荔枝树,叫“宋公荔枝”,今天的名字叫“宋家香”。凭什么说此树是唐朝的?有文献记载为证。宋嘉祐四年(1059年),大书法家蔡襄写了篇美文《荔枝谱》里谈道:“宋公荔支(枝),树极高大,世传其树已三百岁。”由此上溯推测,此树或植于唐朝天宝年间。也就说,这棵树的种植年代大体与明皇贵妃食荔时代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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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和杨贵妃吃荔枝,今天稀松平常不过,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就要招致诟病了。为了他俩的那点口福,竟然我行我素搞了个劳民伤财的“贵妃荔”工程,负面影响得有多大?
喜欢文骂的书生杜牧,看不顺眼了,作了首《过华清宫》说事:“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前两句,烘托事件背景,相当于影视大片序幕。那么宏伟鲜美的场景,只为迎接一个明星的登场。谁?有说杨贵妃的,有说荔枝的。我认为,这场描述天宝年间的大戏里,贵妃和荔枝非是人物或道具独指,而是二位一体。后两句,说事件。“一骑红尘”,书生的惯用手法,想说啥,欲言又止。杜牧还是想多了。大片止于“妃子笑”。有人说写实,描绘美人的惊艳一笑。也有说描绘荔枝打开包装那一刻之细节。也许都对。没有冗长的对白,没有赞美。此处无声。只有时间永恒。长焦距,定格,然后淡去……
杜牧借此事,讽喻帝王的奢靡之风。杨贵妃吃荔枝,也被后人作为名人轶事记录在案。《新唐书·杨贵妃传》就说:“妃嗜荔支(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数千里的长途劳顿,味未变!乖乖,可想而知,马真的如风一样快!荔枝下树后,不保鲜,一日后色香味俱无。唐人用啥保鲜快运呢?有人说用猪油,也有人说用竹筒。我想更可能是双层竹筒套筒,中空放一层水,途中再换冰凉泉水、井水。但又不能湿染果子,大概用生宣牛皮纸包裹,外面再敷设一层厚厚的猪油,随时可保持荔枝处于恒温保湿状态。
品尝荔枝,图的就是个鲜感。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忠州(今重庆忠县)任刺史,请人画巴峡荔枝,他自个儿题了《荔枝图序》,极尽文字功夫,描绘其色香味:“荔枝生巴峡间……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仙果配美文,美文鲜果互动。《荔枝图序》是我读过的关于水果的最上乘的文字,却也隐含了淡淡的遗憾。文中提到荔枝色香味虽然天下第一,但是不能过夜。这不就是拐着弯子说吊话——红颜薄命吗?文中只字未提美人,但是我们绕过去绕过来,脑子里怎么都是白居易笔下的娘娘:“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长恨歌》)唐天宝十五年(756年),美人在南逃途中马嵬坡,死于非命。那一年,美人三十七岁。
继续说荔枝。到了宋代,荔枝已名闻天下。宋人为了让外地人吃上鲜荔枝,也想了些匪夷所思的办法。徽宗时,福建人为了贡鲜荔枝,“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宣和殿。”(《淳熙三山志》)是说挖一棵结了果的小荔枝树,搞个土冰柜,连土带树放进去,送到汴京,供皇帝和后妃们赏吃。这算是最早的荔枝采摘体验记录,办法也算奇葩到底了。皇帝赵佶于是写诗,向后宫人和众书生,吹嘘他拍脑壳弄出来的形象工程:“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枝丹”。(《宣和殿移植荔枝》)这主意的确有些脑洞,不过叫一次性移植,第二年就枯了,要吃还得从头来。
宋人的笨方法,活脱脱迂腐书生吃货的性情使然。事实上,荔枝北移,的确也有成功的。明人文徵明《新荔篇》,说:“仙人本是海山姿,从此江乡亦萌蘖”。对此说我保持怀疑。因为之后谁也没听说过长江以北有过移种荔枝。
回到贵妃荔,到底从哪儿来?宋人离唐朝最近,意见也不统一,至少有三种说法:有说岭南,有说福建莆田,有说巴蜀。司马光持“岭南说”,“妃欲得生荔枝,岁命岭南驰驿致之。”(《资治通鉴》)蔡襄不同意,“唐天宝,妃子尤爱嗜涪州(今重庆东北部荔枝),岁命驿致。”(《荔枝谱》)苏东坡是蜀人,支持蔡襄,“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荔枝叹》)。从常识看,岭南和福建都不太现实,按唐代驿传速度“诏书日行五百里”算,岭南要十天左右,福建更长点。从巴蜀涪州等地,过秦岭,发长安,两三日即至。物流载具——马,须负重前行,跑得自然慢一点,大约一周就到了。“当时以马驰载,七日七夜至京,人马毙于路者甚众。”(《方舆胜览》)我想,像荔枝这样的保鲜品,唐人不太可能舍近求远。
杨贵妃喜欢荔枝,是打小的习惯。那时候,她随父亲曾经生活于蜀地。《唐国史补》就说:“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这是后代史家的春秋笔法,本来是客观记述,但从稍显煽情的文字,也能看出作者的批评态度。此段史料说明巴蜀在唐时就已盛产荔枝,当然亦是杨贵妃出生于四川的铁证。
杨贵妃吃的荔枝产于四川哪里呢?《华阳国志》《郡国志》《太平御览》引《广志》,说巴蜀荔枝原产“僰道”。僰道大约指岷江、金沙江交汇的四川乐山以南犍为、宜宾、泸州一带水路两旁浅山丘区,当时居住的主要土著部落叫“僰人”。今天在两江沿岸和兴文山区,还有他们的崖墓和悬棺。在汉唐宋元时,岷江、金沙江水道就是南方丝绸之路要道。宋代地理志史《太平寰宇记》提到,泸戎荔枝均为贡品,戎州贡荔枝煎,泸州贡鲜荔枝。宋人罗大经笔记《鹤林玉露》说,“唐明皇时,一骑红尘妃子笑,谓泸戎产也”,明确了杨贵妃吃的荔枝产于四川泸州和宜宾(宜宾在唐宋时叫戎州、叙州)一带。宋代的《方舆胜览》还专门对蜀中所产的荔枝有过品鉴,“蜀中荔枝,泸、叙之品为上。涪州(今重庆涪陵)次之,合州(今重庆合川)又次之”(注:涪州和合州也在宜宾、泸州下游长江水道上)。
既然唐宋时,蜀地泸州和戎州的荔枝那么有名,自然就少不了文人们著诗文歌咏。
唐人杜甫在永泰元年(765年)六月到戎州散心,地方名人杨使君就是用当地产的红壳荔枝盛情款待了他。“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解闷十二首》之一)杜甫说,荔枝可当下酒菜,解闷。这是最早提到荔枝与情绪的关系。
宋人歌咏荔枝,最有名的是苏东坡。东坡家乡眉州并不盛产荔枝,这并不影响东坡先生对荔枝的喜爱,甚至超过家乡最有名的卢橘(枇杷)。东坡谪贬岭南,借荔枝,传递人生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一天吃三百颗荔枝,若不是夸张,就是强迫症。按苏东坡的性情,不至于强迫自己不停吃荔枝,聊以打发日子。除了耳熟能详的《惠州一绝》之外,《荔枝叹》和《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也对荔枝极尽赞美之词,甚至与江鳐柱、河豚之类的神仙食材等而视之:“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此诗的结尾也挺有意思:“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我曾在杭州品尝过莼羹和鲈汤,并不以为滋味比吾乡烂大市的藤藤菜和大草鱼,要高明到哪里去。便难以理解晋代的张翰,何以为了两道菜品就辞官还乡。但是苏东坡理解。东坡不远万里赶赴岭南荒地,因了那点可怜巴巴的口福,打算就此终老,于是,我们相信,日食三百颗岭南荔,不是强迫症,而是在言说人生态度。
同时代的北宋人黄庭坚,也遇过杜甫、苏东坡一样的处境。元符元年(1098年),黄庭坚被贬至戎州为任。我们能想象到黄庭坚的不开心。不开心咋办?也是没事就吃荔枝写荔枝解闷。“今年戎州荔子盛登。一种柘枝红出自遏腊平,大如鸡卵味极美。”(《与王观复书》)“五月照江鸭头绿,六月连山柘枝红。”(《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干寒。”(《浪淘沙·荔枝》)“荔枝,常以遗生……且与一班半点,只怕你没丁香核。”(《望远行》)首首郁闷,首首解闷。只因荔枝从中化解。看来,荔枝真的适合文人失意时,当个寄托。黄庭坚说的红壳荔枝“柘枝红”,与当年杨使君招待杜甫的是同一种。此果一般六月熟。诗中的马湖江即流经宜宾、泸州的金沙江。“丁香核”,就是现在当地还在产的“小米子”荔枝。
北宋人曾巩也写过一首荔枝诗:“……仙衣裁剪绛纱新……只有昭阳第一人。”(《荔枝四首》之一)曾巩没到过泸州、戎州、叙州,但他的荔枝诗里提到“绛纱(囊)”,就是泸州合江原产品种。当然,这种稀缺的小众品,鲜有人知。有一个人知道。谁?“昭阳第一人”杨玉环。唐人杜牧诗中提到的“妃子笑”,名气比“绛纱”大,也是泸州合江原产出品。
南宋人陆游在蜀地嘉州(今乐山)、叙州(今宜宾所辖)做过地方官,在嘉州时曾作著名的《登荔枝楼》。“平羌江水接天流,凉入帘栊已似秋。”(《登荔枝楼》)荔枝楼在乐山会江门,为唐宋名楼,明清前已毁。陆游此诗,谈到登楼情绪并不高,而且只说到楼名,未涉及荔枝。“醉里偏怜江水绿,意中已想荔枝红。”(《万州放船过下岩小留》)《万州放船过下岩小留》一诗说他在淳熙四年(1177年)冬,刚接到朝廷“知叙州(今宜宾辖)事”,未及上任,立马就想到了蜀中荔枝。这是陆游第一次在诗中提到四川荔枝。
嘉州任上时,陆游还写过《感旧绝句》。“鹅黄酒边绿荔枝,摩诃池上纳凉时。”(《感旧绝句》之一)《剑南诗稿》里另外收录了《荔子绝句》两首,诗中“驿骑星驰亦快哉,筠笼湿露手亲开”“怪道酒边光景别,方红江绿一时来”都是说他怀念叙州、戎州的荔枝。陆游离开四川到江南,有朋友送他福州莆阳荔枝名品“皱玉”“星球”,少了蜀中荔枝那种难忘的味道。“星球皱玉虽奇品,终忆戎州绿荔枝。”(《莆阳饷荔子》)荔枝名品,快递至临安,上手时还是含露带珠一样新鲜,但是陆游没兴趣,他的记忆只认蜀中出品。
南宋还有位诗人范成大,在路过泸州合江时,一看到荔枝,眼睛都亮了。“甘露凝成一颗冰,露秾冰厚更芳馨。”(《新荔枝四绝》)在范成大的眼里,泸州荔枝不只是避暑神品,还是诗人的灵感触发器。
杨贵妃、杜甫、黄庭坚、陆游等人吃过的蜀中泸州、戎州荔枝,是一种原生态野生驯化品种。这种荔枝原产于岷江、金沙江、沱江三江所夹浅山丘区,以及往东延伸到重庆涪陵、合川、万州,以长江为主干,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乌江诸江交汇狭长地带,我取了个名字叫“荔枝走廊”。白居易说“荔枝生巴峡间”的“巴峡”,即位于“荔枝走廊”东段。唐朝诗人张籍《成都曲》提到成都也有荔枝,“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有人认为张籍没到过成都,诗中场景,多是道听和想象。
白居易和张籍同时代的薛涛专门写过一首关于家乡四川的荔枝诗:“传闻象郡隔南荒,绛实丰肌不可忘。近有青衣连楚水,素浆还得类琼浆。”(《忆荔枝》)薛涛把青衣江边出产荔枝与传闻的南国象郡荔枝对比,虽未交代具体产地,我分析她说的是嘉州荔枝,因为薛涛出道时,曾以青年文官身份(西川节度使幕僚)寓居嘉州。
苏东坡的老家在眉州三苏祠,宋时就种植有荔枝树。除了岭南的荔枝,苏东坡也写家乡的荔枝。东坡在杭州任上时,家乡朋友来访,忽然想起当年离开家乡时,与好友在故园三苏祠共同手种的荔枝,还约定若干年后荔枝挂果再见。“荔枝之约”,多年后东坡也念念不忘,“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寄蔡子华》)。东坡先生诗中的那棵荔枝树,20世纪80年代都还能挂一两颗果子,后来终于还是枯了,算是老死的。此诗里的荔枝,与其说是东坡味觉记忆的勾连,不如说是先生的乡愁在发酵。之后谪贬惠州,一天大食三百颗荔枝,置口福疲劳于不顾,更是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强迫症情绪放大到极致。苏东坡当年手种的荔枝,现在陈放在三苏祠里,供游客瞻仰——近千年的生长年轮,佐证了三苏祠的遗传基因。如今,园工们又新种了一棵接力,那树也是能挂果。一棵老荔化石,一棵少年青春,现在都成为网红。
三苏祠的老荔,是不是宋代的“柘枝红”“丁香核”品种,我没有吃过,不敢乱说,三苏研究专家坚持认为,它就是传说中的东坡荔。东坡荔是书生意气式的说法,显然带有个人对于先生的仰慕,正如宋时的眉州荔枝即便无法正常挂果,也不影响东坡的荔枝情结一样。我愿意相信三苏祠的老荔疙瘩,就是东坡先生诗中所言自己“手栽”的那棵故园荔,作为东坡精神家园的符号,自成一族,自在千年。就算植物学意义的草木,我也以为这种可能性的大概率。毕竟,三苏祠的荔枝树,活过了千年是事实。何况,新的那棵已经成功引种,把荔枝挂果的纬度真切往北挪移了三度。刻板的物候学家,据此判断眉山的草木生长环境正在改良,或已经接近宋代的水平——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就像我固执地以为三苏祠的老荔疙瘩,就是先生与好友分别时手栽,同那棵新种的青春荔一样,尚未成为化石,却有着化石的恒久和力量。
以苏东坡为代表的唐宋诗人抒写的四川荔枝诗,一般认为具有物候学的证据意义。有人研究后,认为嘉州、眉州,以及更北一点的成都,在唐宋时仍少量产荔枝,属于长江“荔枝走廊”西北延段。荔枝的娇气在于它只能抵抗零下四摄氏度左右的低温下限。长江“荔枝走廊”满足这个起码条件,应是中国纬度最高的荔枝原产地,大致位于北回归线与长江重叠地带。此地多江汇合,又是四川盆地到云贵高原缓冲区,阳光、雨水和常年气温环境,恰适荔枝生长。
先秦时,泸州、戎州开始驯化野生荔枝,唐宋时,已是大规模、大范围引种。因唐朝气候温暖,宋朝寒冷些,种植区渐渐往南退至嘉州、泸州、戎州(叙州)一带。有学者认为唐朝巴蜀地区出产早熟品种,我认为不对,还是晚熟品种,不过唐朝气温高,荔枝早熟而已,比如杨使君招待杜甫的红壳荔枝在唐朝六月就熟了,现在要迟一月。以杜甫没有专门歌咏过成都荔枝为由,推测成都、梓州等地在唐朝时不产荔枝,我认为也有问题,很可能是有荔枝,但不能正常挂果。苏东坡和黄庭坚也未专门描绘过眉州荔枝的色香味,很大可能宋时眉州的荔枝也难正常挂果。苏东坡在老家故园种植的荔枝,其寄托意味大于实际意义。
泸戎原生荔枝品种,直到今天仍存小规模分布。在宜宾和泸州,现在还活着上百棵五百年甚至一千年以上的古老荔枝树,作为文物财富保护了下来。在泸州张坝,在合江密溪,树龄二百年以上的多达数千棵。张坝、合江的老荔,与今天我们吃的有别,果子小,酸甜适度,远远都能闻到一种沁人的果香。果子也不像市场上流行的那么大、那么甜,当地人叫“小米子”“酸荔枝”,就是古人诗中的红壳“柘枝红”“丁香核”,不过今天的叫法通俗,古人的叫法雅致。关键是此物有着梅一样的虬曲,然枝叶茂盛,一棵树成就一片绿荫,看上去又不像梅花那么嶙峋沧桑,特有生气。宜宾长宁竹林中,发现一棵千年老荔,皮剩下不到巴掌宽,现在还挂果。更奇怪的它有五根枝丫,三丫挂酸果,两丫挂甜果。这种原生荔枝在农历六月底七月初采摘,比岭南荔枝约迟一月熟。我去泸州张坝和合江考察,正值农历五月中旬。老荔枝树,有的正挂果,有的遇歇年。当地人说,酸荔枝舍不得摘吃的,神仙果哩。千百年来,农人就是把它们当绿色神灵供养,才保护到今天。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林子里偷摘一颗吃,发现味道真是特别:原生态的酸甜,滋味毫无修饰,关键吃起来,的确有一点点欲熟未熟,七分酸,两分甜,以及那种不可名状又似曾相识的青涩、野性和生动。那是不是就是诗人常说的,上辈子留下来的记忆?今天的流行品种,已经若干代改良,无论色香味都显夸张,吃三五颗还行,再吃即腻,隔夜,连味道都想不起来了。像苏东坡那样,一天吃三百颗荔枝,真的可能是豪放派诗人故意放大的某种情绪。
于是,我大约明白了,为啥当年杨贵妃喜欢荔枝。自由派的美人,从小生活于蜀地,除了读书学艺,日常吃啥玩啥,规矩都由自己定,无所拘束,好不快活。这跟荔枝的品性一致,温柔,本色,妩媚也是从骨子里随性流淌的,从姿色到风情,怎么也“做”不了,愈“做”愈掩饰不住,那一股子十二三岁花季女子的,青涩和小野性。
文人说这叫存天真,思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