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芬
在共大读书时,一日,经过学校食堂,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坐在食堂大门口。视线接触的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好像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吸引力。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湘君。她穿得并不招眼,黑色洋布衬衫、灰色裤子,细眉长眼,扎着两条短短的辫子,随性地坐在那儿,两条长腿惬意地往前伸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那时候,爱美的女孩子在夏天都喜欢穿浅色衣服,若有点格子或小碎花就算得上时髦了,湘君却只穿深色衣服。彼此相熟之后她告诉我,只穿深色,因为懒得洗衣。言语间不知几洒脱。
第二天,她居然也走进我们师范班的教室,原来她是新来的同学,比正常开学晚到了些日子。
她总是那样松弛洒脱的模样,但人很安静,几乎不主动说话。她会吹口哨,课间也不怎么出去,常常坐在课桌前自顾自吹着口哨。有时快上课了,老师还没进来,教室里一片喧嚷,突然她开始吹起口哨,悠扬之声一响,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她的口哨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熟识之后,我还知道她花鼓戏也唱得好,一曲《刘海砍樵》,唱得不知几地道、几活泼。我快被她迷住了。
湘君经常有从武汉大学寄来的信,一周至少一封。其他人都难得有信,她常收到信,信封上还有武汉大学字样,真是让人羡慕不已。然而,湘君根本不看,拆都不拆,收到信就随手丢在床上。
这太让人奇怪了。这对写信的人也不公平呀。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不解,一日问她为什么不读信。她从床上拾起信,递给我:“那你替我念吧。”
我惊呆了。哪有这样的,这是她的私信呀,然而她硬要我给她念信:“念吧念吧,我懒得看,你念给我听。”
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迟疑。我接过信,“武汉大学”四个字映入眼帘,光这就让我满怀崇拜之情了。
“最亲爱的妻子”——我念道,信居然是她丈夫写来的!她就比我大两岁,却已经结婚了!但不拆丈夫的来信!我压制住一个又一个惊讶,继续念:
知道你已离开家乡,去了江西求学,换个环境也好。希望你能够快乐地生活。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音讯,这让我很难过。我知道因我要上大学,使我们的爱情结晶夭折了,这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你。只能等我毕业了,加倍地报答、呵护你,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下面的缠绵话我都不好意思念出口了,把信递还给她:“不念了,你自己看。”
她不看,把信胡乱一折塞进信封,打开抽屉扔进去——那儿已经堆积了不少封武汉大学的来信。
真是难以理解啊。
武汉大学的信三四天必有一封,绵绵不断。某一天一起从教室回宿舍,我跟她说:“不管你怎么想,好歹给人家回封信嘛。人家肯定盼你的信盼得眼睛滴血,你这样不理不睬太残忍了。”
她回到宿舍就写了一封回信:“辜立平同学,来信收到,我一切都好,无须挂念。”
当着室友倪小珍、王福英和我的面,她大声念着她的回信,信纸在手里来回摆动,一边说:“电报式的信,电报式的信。”那一刻,全然没了平时的斯文安静,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对这个叫辜立平的武汉大学学生产生了同情,决定给他出个主意,以结束这种无望的局面。地址是很容易获得的,信封上就有。
辜立平同学,我是湘君的同班同学,也是室友和老乡。我觉得你和湘君有太多误会,你想法来趟学校和湘君好好沟通一下,以免你们的婚姻出现危机。
我没写上自己的名字,只是做了个多管闲事的人。
辜立平始终没有来,只是信越发勤了,由三四天一封变成两天一封,湘君依然不看。
劳动是共大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相当繁重。开学一个月后,由班主任带队,去一个叫青铜岭的深山砍毛竹。好几十里山路,一条宽阔的大河伴随始终。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源头不知在哪里。我们要爬上山,砍倒一根根粗大的毛竹,运下山。再扎成竹排,推进河中,让河水把毛竹运到下游。
上山没有路可走,毛竹林遮天蔽日,灌木丛生,上山要边砍边走。山上的蚊子小咬奇多,有一种叫麻鸡婆的小咬还没一粒芝麻大,当你的脚感到痛痒,就已经有了蚕豆大的一个包。这包像吹气一样,瞬间就会胀大到五分硬币那么大,奇痒无比,一抓挠又很疼。抓破了便是一个疤痕,不到十天,男同学个个成了烂脚棍。
放竹排也由男同学承担了。扎好的竹排如一只窄窄的小船,拖至河里,每张竹排上站一个男生,手拿竹竿在水里一点,竹排便轻巧划过水面,朝下游流去。
我和湘君在营地负责给大家做饭和洗衣。
一日,下着密密麻麻的雨,同学们无法进山,我和湘君蒸好了竹筒饭,炒好了菜,走出门坐在屋檐下,看着那麻密的细雨就像一块纱布罩下来,把大地、山谷、树木笼罩成一片。湘君忽然转脸看着我说:“你是什么原因来投奔江西共大?”
我说:“我正在湖南读着中专,学校忽然停办了。因家庭特殊,父亲饿死了,母亲逃往湖北,哥哥是黑帮分子,家里房子也倒塌了,我无家可归。幸亏有这所学校收留了我。我想好好读书,毕业后有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还能帮助两个弟弟上学。”
她点点头。此时,我积压许久的好奇心喷薄而出:“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江西共大吗?”
“我被大学开除了,又不想回老家让人指指点点,就来这里了。”
她语气平静,却有一种惊人的坦率。我的头脑感到非常凌乱:被开除?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啊!“开除”这样的字眼跟这么美好的湘君联系在一起,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导致被开除?
我就这么问了。
“因为我怀孕了。”还是那种惊人的坦率。
我脸都红了。我19岁,还没有经历男女之事,都不好意思往下问了。她看出来,继续说:“我怀了辜立平的孩子。”
“你们是夫妻,夫妻有孩子这也不算犯错误呀。”我奓着胆子说出我的看法。
“我们没有结婚。”
“他信上写的是‘亲爱的妻子’……”
“这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情,大概表示一定会娶我为妻吧……”她淡淡地笑,连我都看得出笑容中的嘲讽意味,虽然这些事情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
湘君与辜立平是一条街上斜对面的街邻。解放前,湘君的父母开布店,他们家开干货店,卖干鱼干虾干辣椒海带之类的东西。他俩同岁,小时一起玩,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都在同一个学校一个班,真正的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心中都认为他们是顺理成章的一对,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湘君漂亮,气质出众。辜立平也不赖,清秀,个子也高。
“我原先很爱他的。初恋嘛……眼里全是他,对别个男的看都不看一眼的……”湘君脸上还是那种带着嘲讽的淡淡笑容。
“后来呢?”我托腮听入了迷。我对爱情一窍不通,但听上去湘君与辜立平的爱情多美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高中毕业,我们都考上了武汉大学——说好不分开,大学都是报的同一所。大一那年寒假,为了节省路费,我们留在学校没有回家。武汉的冬天,很冷啊……”
那个冬天,他们偷尝了禁果。寒假过去,开学后,湘君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俩都抱着侥幸心理,像鸵鸟把头埋在沙里一样宁愿相信:“不会吧?”直到肚子微微隆起,两人惊慌失措。无论怎样都是没有退路的:就算现在结婚那也属于未婚先孕,是生活作风败坏;而去流产也需要学校证明,反正横竖瞒不了校方,两人面临被开除的局面。
正当她六神无主的时候,辜立平来找她了,痛哭流涕,甚至跪在她面前,请求不要说出他的名字,保全一个,他发誓一定会回去找她、娶她。
湘君按他的要求做了,但在他跪下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爱情消失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他用恳求与半强迫索要的,现在他再次恳求,是为了隐匿起来。她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心中充满蔑视。
青铜岭那次劳动中,一个叫高峰的男生第四天便在砍毛竹时把自己左脚大拇指砍掉三分之一。他是县城街上人,第一次砍毛竹。几个同学轮流把他背下山到营地时,鲜血淋漓,很是瘆人。幸亏带了药箱,湘君帮他清洗创口,敷上药膏,扎好绷带。每天换药时,高峰就哎哟哎哟叫,他定是从未吃过这番苦头。他一叫唤,湘君就吹起悠扬的口哨,高峰会忍住疼安静下来。湘君做饭烧火,高峰就搬张小板凳坐她旁边,跟她说说笑笑,时不时递上柴火。
等劳动结束回到校园,这两人丝毫不避人耳目地谈起了恋爱。他们开始把各自的竹筒饭倒在一个盆里,用勺子在一个盆里舀饭吃,时不时还要彼此喂一口。湘君上课不再跟我坐一起,理所当然要和高峰坐。
高峰原本是有几分公子哥式的傲慢的,人长得好,父亲是城关镇的一名官员,家庭条件比多数共大同学都要好。跟湘君恋爱后,他变了一个人,乖得像湘君身旁的一匹小马驹。
湘君口哨吹得更多,歌唱得更多。她原本就美,恋情则使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比高峰大两岁,生活上像姐姐一样照顾高峰。高峰的家庭对他很严格,并不给他生活费以让他“得到锻炼”。反倒湘君手头宽裕很多,因为父母心疼这个远走他乡的独生女儿,常给她寄钱。湘君收到钱就和高峰“加餐”,还带高峰去县城街上,出手就帮他买两套新衣与一双皮鞋,认真打扮起高峰来。
教体育的简左邦老师三十出头,高高的个子,乌黑茂密的头发,动辄大笑,长年穿运动服。他是体育科班出身,教各班的体育,还组织了男女篮球队。我和湘君都是女队的成员。我个儿矮,但我灵活,跑得快;湘君接球稳,投篮准,动作优美,总是赢得一阵阵喝彩声。
田径课,湘君翻越一米五横杠轻而易举,跳远也身手矫健。简老师看着这样的学生,眼中全是赞赏。
湘君也感觉到了,到了体育课便越发显得快乐,发挥得也越发好。一次长跑比赛,她遥遥领先地得了第一名,开心得大声笑着,为后面的人鼓劲,与初入校时的沉郁判若两人。
简老师有时邀请班上同学去他家玩。他没结婚,单身宿舍陈设简单,干净整洁。门口放了个泥巴炉子,旁边用编织袋装了点木炭。炉子上搁了一只擦得雪亮的钢精锅。
简老师笑着说:“我会给自己做点好菜吃。”
一次,我和湘君走在一起,路遇简老师,简老师看着湘君说:“晚上来我这里吃兔子肉。”
我感到很纳闷,简老师怎么只叫湘君没叫我呢?脸上有点挂不住。后来,湘君再叫我去简老师那里玩,我就不肯去了。
还剩最后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们将得到一份工作,各奔前程。
一日,见湘君趴在课桌上,口哨也不吹了,心事重重。
后来得知,这天高峰爸爸要来学校看儿子,实际上不如说是来看湘君。恋爱的甜蜜瞬间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她想到自己比高峰大两岁,光这一点可能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何况……她还有不堪的秘密。
“不用担心,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你配得上高峰。大两岁算什么?那件事,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我会替你严严地守住秘密。”得知她的心事,我悄悄劝慰她。
“我和高峰,我们的相爱很真,我们的心意彼此了解。我只求能和他在一起。”
其实我也很担心,湘君未必能过得了高峰父亲这一关。
第二天,湘君是无精打采地回来的。我正在寝室等着她,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
高峰爸爸说湘君年龄比高峰大,绝对不行。就这么简单。
湘君与高峰的分手场面成了校园里尽人皆知的谈资。据说,湘君凶悍得像只母豹子,对高峰吼道:“你要听你爸爸的,你就滚吧!”
这事似乎并没把湘君伤得很厉害,她很快恢复了元气,照旧吹着口哨,偶尔唱花鼓戏,篮球场上也常见她飞奔的身影。
时间开始倒计时,校园里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日,党委书记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主题是要大家如实填写家庭出身。“出身不由己,但道路由自己选择……要忠诚老实……组织上是会去调查的……”如此等等。
我老老实实填了家庭成分——旧官吏。一周以后,下放农村的师生名单贴出来了,我的名字是大红纸上的第一个。下放的老师有四个,其中一个是简老师。
大红纸旁边还有张白纸,是一条开除通告,开除的对象是湘君。开除的理由是与教师恋爱,影响极坏,等等。
我被这下放搞得晕头转向,痛苦到了极点。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还感到极度羞耻,感到抬不起头见人。我没有想到湘君此刻的处境,也没有心思去找她问个究竟,我自己已经心力交瘁。趁寝室没人,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当晚便悄悄离开了学校。
岁月荏苒,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一日,我正在汽车运输公司仓库上班,同事说有人找我。起身出门,我见到的是一个体魄粗壮、面色黧黑的农村妇女。
如同第一次见面,她怔怔地看着我,我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我说,是湘君呀!
和同事打过招呼,我揽着湘君,把她带到我家里。我们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
“你后来去了哪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晓得我有几想你哦!我也去找过高峰,两次都没找到人。”我说。
那一次,我知道了别后湘君的全部经历。
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怀了简老师的孩子。第二次怀孕,第二次开除,一切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简老师挺身而出承揽了所有的过错——虽然并没有因此免除湘君被开除的命运。
我是头天夜里,跟谁都没打招呼便离开学校的。湘君和简老师则是次日清晨离开的,他们乘早班车去了简老师老家——九江乡下。没有人知道,当然更没有人送行。
简老师家的成分是富农,当然那时早已败落了。两个哥哥已成家另过,父母六十好几了,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带了老婆回来,那发自内心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
“家婆家公说我是城里人,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左邦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我本来性格慵懒,全家人惯得我三月不识阳春水。但不管怎样宠着我,我对那陌生的地方依然感到惶恐,每天就是盼着左邦能在我身边,心里才觉得有了依靠。”
生活是真苦,吃餐荤腥都要计划又计划。湘君终于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简老师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披星戴月地耘田、种菜、砍柴。农闲时去县城建筑队做苦力,拖红砖、拖河砂,赚点现金改善生活。
结婚第七个月,湘君生下了女儿。在乡下她发现自己十分无能,什么都做不来,连带个小孩都要婆婆帮忙。不过一家人依然宠着她。
隔两年,她生了个儿子。接下来,两年一个两年一个,连续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一大家子,八个人吃饭。父母七十多了,体力大不如从前。简左邦是家中的顶梁柱,日复一日干活。她则和婆婆一起带娃。曾经炽热的情感都被辛苦的生活所替代,日复一日,也忘记了这日子在盼望什么。
然后,简左邦生病了。
简老师长期劳累,营养又跟不上,好一点的东西都让给小孩吃。有段时间,他没有一点精气神,还偏偏闻着油味就想吐,人总是软软的。叫他去看病又硬是说自己没病,不过是累了,歇歇就好。归根结底是舍不得几个钱。这一拖便拖了快一年。
湘君发现他肤色越来越不对,不是晒黑了,是一点点失去了血色,像村子里的泥灰路的颜色。左邦越来越没力气,站着就想坐着,坐着就想躺着。
这时才肯去看病。医生只望一眼他脸色就说:肝炎。
全家人都慌了。住院,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治病,湘君还让家里寄过两次钱来。
猪也卖掉了,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大女儿十八岁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农民,彩礼钱都用来治病了。
但是没有用,慢慢地肝硬化、肝腹水接踵而来,简老师肚子肿得如一个待产的孕妇。抽掉积水没多久又会肿起来,没有什么回天之术了,他们把他接回家。
半年多,就用一种土方子来治疗——东瓜皮煮泥鳅,听说能利水消肿。
“左邦整天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白天黑夜我都陪着他,抚摸他。他的皮肤干黄,没有一点弹性,如摸着一块树皮。除了隆起的肚子,其他地方都是皮包骨头。他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样子怎么也抹不掉。怎么会这样?他是为我累病,累到要死掉的吗?我不敢往下想……
“一日,左邦精神好点,抓住我的手,目光好温柔。他轻轻说,湘君,不用怕,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人只能顺应形势。我这一生值得,因为我们在一起了。不容易啊……”
“我眼泪涔涔,不容易啊……那声叹息真长啊……”
简老师是在湘君的守候下去世的。眼角流下泪,握着湘君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扑在他身上,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左邦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安慰我。”
我的喉咙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我不敢看她的脸,那张泪水浸泡下的农妇的脸。我也无法安慰她,只是更紧地揽着她。我的思绪回到了共大,湘君吹着口哨、唱着《刘海砍樵》,还有上体育课时那冲天干劲。
“要是左邦不和我结婚,可能不会死那么早,他太累了。他才四十八岁啊!直到死前不久他还跟我说,万一我死了,你去趟共大,找下领导,说我曾经是共大的教师,遗孀是否可以获得点补助……”
“别这么想,简老师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你们曾经很幸福……我记得上体育课,简老师看你的眼神就不同,我满以为是因为你体育好,直到要你去吃兔子肉,我没想到你们在谈恋爱,但现在我知道那时你们是幸福的。”
湘君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回忆着刻骨铭心的往事:
“和高峰分手对我打击很大。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情。只因比他大两岁,那些感情就什么都不算了。心里痛苦极了……”
“不过当时可看不出来呢,你看上去洒脱得很。”
“我年轻时就那个德行,骄傲得很……”
我们嘴角都第一次露出笑意,驱散了一点悲伤的气氛。嗬,青春往事,我面前风霜满面的农妇就是那曾经健美洒脱、吹着口哨的湘君。
“那时你还小,体会不到失恋的滋味。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我心里难过得发疯。我就跟简老师讲了我和高峰的事,连跟辜立平的事都讲了,他觉得我太无辜了。他是从一个知音变成了一个爱人。但是,要是我没怀着他的孩子,也许我没那么大的决心到一个陌生的农村去生活。”
“孩子们都好吗?”
“两个儿子都很顽劣,只读了个初中后在家务农。家里还是很困难,我这次来……”
她这次来就是想去共大找领导,看是否可以按照简老师的提示,作为曾经的教师遗孀得到一点补助。
“可是共大早就撤销了呀!你到哪儿找去?”
她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突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骇人,我都不知所措了。幸亏一会儿后,这怪异的笑声中止了。
我问她要不要去见一下高峰,我知道他在县城的单位。她未经任何考虑,便道:“不去见了。”
年轻时骄傲的湘君又在这农妇的躯体上再现了。
数月后,我接到她的来信,只是简单的几句感谢的话。
又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湘君是否还在人世。
新来科里上班的同事——李冬莲,三十五岁,中等个子,白皮肤。虽说不上太漂亮,但很耐看。穿得干干净净,一双旧皮鞋也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她第一次来报到,是由丈夫王宝根送来的。王宝根一米七八的个头,因为当过几年兵,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有军人风范。他是个自来熟,一见面就天南海北什么都讲。他说他是个钳工,以后大家需要修理什么东西,尽管找他,他会尽力而为,尽量帮忙。还请我们在业务上多多关照、帮助他老婆。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好。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我们科里加上冬莲有六位女同胞。大家碰到一起,谈家庭,谈老公,谈小孩的学习成绩,还有谁家婆婆媳妇吵架啦,谁家两夫妻又打架啦等,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冬莲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了,说是昨晚上王宝根打的。
头天下午,王宝根的两个弟弟来了。大弟弟三十四岁,小弟弟三十二岁,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月至少要来一次,一住就是几天。两个弟弟都在家里种田,农村里的农副产品总是有的,可他们连菜秧子都没带过一根,不要说鸡,连鸡蛋都没见带过一个。冬莲揣测说,他们总觉得大哥有了工作,自己就像被亏欠了似的,大哥理应罩着他们,一会儿要王宝根给找工作,一会儿又是来县城做生意。生意做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血本无归。做生意亏了本,兄弟仨倒不见多在乎。王宝根总是好菜好酒招待,甚至有时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钱给他们带回家。苦就苦了冬莲母子,连蔬菜都拣最便宜的买。
且说昨天冬莲下班回去,王宝根已买好了一堆菜。冬莲手脚麻利地做出一顿饭,晚上兄弟仨吃着辣椒炒仔鸡、油炸小鱼,一大钵排骨炖萝卜,还有豆腐青菜等。小鱼炸得酥黄喷香,吃起来咯嘣咯嘣响。三个男人喝一口酒,含在口中品尝那绵长滋味,满口生津才缓缓吞下,吸一下鼻子,咂一下嘴,再喝一口酒,夹一口菜,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借着酒兴,王宝根在两个弟弟面前高谈阔论,口若悬河。他有一套自己为人处世的哲学,对于酒,更是情有独钟。他说:“一个男人不喝酒是不行的,办不成事。”他又很响地抿了口酒,那一声“吱”,充满韵味,像鼹鼠叫。他让那口酒徐徐沉下去,在口腔、喉壁、食道上画上一道灼热的弧线直至融进胃里,才放松牙关。这口酒,使他非常惬意,话也很自然从他口里淌了出来:“你看你嫂子,在家待业多年,就是找不到工作。和我结了婚,工作一下就解决了。酒是关系的桥梁,我不陪人家喝酒,这好事能送上门来?俗话说,要赚猪肉钱,夜夜伴猪眠。我也晓得喝酒不好,酒是穿肠毒药,但无酒不成席;色是刻骨钢刀,但无色不成妻;财是良心蛀虫,但无财不成义;气是惹祸根苗,但无气受人欺。这些东西,作为一个男人,一样都不能少。”
王宝根读书不多,但平常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喜欢听戏文,这些东西,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讲得头头是道。仔细想想,他讲的这些东西也不无道理,在为人处世中还真有这么回事。
两个弟弟听王宝根这篇宏论,对大哥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哥,你懂的东西真多,我们比起大哥来,实在相差太远了。”
兄弟俩轮流敬着王宝根,在这个大哥面前,兄弟俩虽喝得开心,但仍有点拘谨。王宝根说:“你们只管喝呀,装哪门子斯文,这又不是在别处,是在大哥我这里,放开肚皮喝吧!”于是一片碰杯声,“喝!”“喝!”酒过三巡之后,酒精使兄弟们兴奋起来,气氛渐趋热闹,开始猛喝。这期间夹了不少荤荤素素村子里的笑话,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兄弟间时时爆发一阵阵大笑。
王宝根醉得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喝,喝呀,你们别看大哥我,虽没当什么官,我在这里混得还不错。公、检、法三家都有我朋友,在厂里,谁都要惧我三分。”
这桌菜虽不是整鱼整鸡丰盛的酒席,仔细算算,也花掉了二三十元。冬莲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走进房里,倒在床上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王宝根吃饱喝足回房睡觉。他见冬莲满脸沮丧,眼眶红着,满脸挂着泪渍。原本是想和冬莲讲几句乡下的笑话,一看这模样,大为扫兴,便重重地在床上一倒,接着呼噜声大起。
冬莲忍气吞声,爬起来,帮王宝根脱去鞋袜衣服。没料到王宝根喝多了,被她动来动去,只觉左右不适。“想欺负我,没门!滚一边去,老子要睡个好觉。”话刚说完,一口饭菜从王宝根嘴里喷涌而出,紧接着哇哇地吐起来,床上地下满是脏物,酒气熏人。冬莲走到门外拿来抹布,捂着鼻子,边抹边说:“喝这么多,喝得去死啊!”王宝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说:“你嫌我脏,还骂我,真是胆大包天!”说着,一把将冬莲提起,像拎只小鸡样儿。冬莲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反抗。王宝根一只手打开门,另一只手朝冬莲心口就是一拳,一连串的动作就在一瞬间完成。冬莲的住房正挨着楼梯口,冬莲便顺着楼梯往下滚,一直滚到楼梯拐角处才得以停下。
冬莲几乎麻木了,只觉得全身疼痛难忍,她懒得起来,就那样蜷缩着身子在那楼梯的拐角处躺着,开始嘤嘤地哭泣。她盼着王宝根酒意能醒几分,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能下楼来找她,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做你的白日梦呢!”她恨恨地骂着自己,咬咬牙,自个儿爬起来,摸索着走进厨房。
秋末的半夜,凉意毫不留情地从厨房的木板缝里袭击着她,她打了个寒战,脑袋昏昏沉沉,用脚踢过一张小板凳,顺势坐在上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就这样在厨房里过了一夜。
冬莲告诉我们,这样的挨打,多得已经数不清了。刚开始,总以为家丑不可外扬,为了王宝根,也因为自己怕丢脸,从不跟人讲。
她原本对家庭充满了希望,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了两个儿子,受气挨打也尽量忍了,强压着自己的悲哀,想将日子过下去。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她决定离婚。
一日,趁王宝根上班之前,冬莲说:“我要离婚。”
王宝根得意扬扬地答:“离婚,没门儿。”
“这次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一定要离婚,不能让你活活折磨死。”
冬莲请了几天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做事,开始绝食。
到了第二天下午,冬莲的母亲来了。王宝根低着头跟在冬莲母亲后面。冬莲母亲见冬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以为她病了,走过去坐在床沿。还没开口,王宝根便“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冬莲母亲一愣:“不是接我来住住吗?你这是要干什么呢?吓死人呢,有话起来讲!”
“冬莲非要和我离婚不可,她已绝食两三天了。我不答应离婚,她就要继续绝食。不管怎样,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向她赔罪,写保证书,保证今后不会打她。这次请她放过我,让我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让我有个报答她的机会。请你们相信我的诚意。她不答应不离婚,我就不起来。”
冬莲母亲说:“你原先的好脾气到哪里去了?如今变得动不动就打老婆。她是被你逼的,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她是个人呢!再不改,这婚迟早是要离的,我也帮不了你。”
说完,她霍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去做饭。
王宝根跟到厨房,“扑通”一声,又跪在冬莲母亲面前,说:“妈,请你帮我求个情,这次放过我吧,以后我怎么也不敢打她了。”
冬莲母亲被他逼得无奈,她脸色不好,烦躁地看着他:“起来,起来,我去说说试试,她听不听我的还不知道呢!”
冬莲母亲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冬莲,我看这次王宝根是真心地要改,他坚决不肯离婚。看来,他还是蛮喜欢这个家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次就放他一马。只要他能改,还是个好人。以前的事就算了,即使离了婚,吃亏的还是女人,更何况你有两个儿子,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找也难。唉……”
又一次,冬莲听从了母亲的话。
一日,冬莲上晚班。下班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冬莲要骑十二里路的车才能到家。初秋的夜晚,星光暗淡,路两边都是黑漆漆的,高大的白杨树就像一排黑色的哨兵,远处稻田也沉浸在黑暗中。冬莲只能看到道路模糊的轮廓,听到自行车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和轮胎磨着地面的沙沙声。她内心惊恐,拼命踩着踏脚板往前冲,大概离家只有两里路了,忽听得不远处有沙沙声。她朝后一望,天哪!有个人骑着车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冬莲顿时汗毛倒竖,魂飞魄散,双腿发软。
正在这时,她又急于要小便,尿是活生生地吓出来的,怎么憋也憋不住,感觉尿就要流出来了。一个大活人,真要给尿憋死不成?看看那人离自己仍有些距离,前面路旁正有棵大树,冬莲心一横,冲到大树后面,脱掉裤子尿尿。谁知这尿憋久了,死活尿不出。好不容易尿出来了,又死活尿不完,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冬莲又一横心,管它完没完,提起裤子系好从树后出来,只见那人离她仍那么远,心想真是撞见鬼了。
刚到自家门口,哆哆嗦嗦掏钥匙开门,听见后面有笑声和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王宝根。冬莲怨道:“你这人也真是,这么晚了,也不来接接我。有个人骑车跟在我后面,把我吓得半死,尿都吓出来了。你摸摸看,我的棉毛衫都湿得能拧得出水。”
“是我一直为你保驾护航……”王宝根嘿嘿笑着。
“那刚才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啰,神经病!怎么不叫我一声,这样会吓死人的,幸亏我心脏还好。”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又欠修理了!”
冬莲恨恨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这种人真没道理可讲,边想边上楼去拿衣服洗澡。此刻,她才觉得两腿酸痛得要命。
拿了衣服下了楼,冬莲站在深夜的厨房边,望着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初起的秋风,不知疲倦地一阵一阵地吹过。
冬莲愣了一会儿,心想懒得烧热水了,凑合着到水龙头下洗个澡算了。主意已定,她便向水龙头走去。自来水在公用场地,不过现在夜深人静,家家都睡了。她脱光衣服,拧开水龙头,毕竟入秋了,水龙头里出来的水真是侵肌切骨地寒冷,她边打着战边洗。
胡乱洗罢,穿好衣服,回屋睡觉。钻进被窝,一不小心,碰到王宝根的脚。
“怎么这么冰,比死人还要冰。”
“都是被你气得。我在外面水龙头洗了个冷水澡,还真冷啊!”
“好英雄啊,居然敢在露天洗澡,不怕被人看见。”
王宝根的两个弟弟多次来县城做生意,每次都是血本无归。这次又装了两吨青辣椒来贩卖,堆在厨房里像座小山。王宝根借了两辆板车,两个弟弟各推一车,一早到农贸市场去卖,每天回家吃晚饭。卖了一个星期,没卖完的辣椒已开始腐烂,满屋子充斥着酸唧唧的味道。阳光从厨房门缝里照进来,形成一道光柱,照着无数小虫满屋子乱飞。明摆着这次的买卖又要蚀本了,但兄弟仨每天却好心情,每晚不喝个脸红脖子粗决不罢休;又有说不完的话,声音大得连屋顶都要掀掉。灯光下,满屋子摇晃着他们的影子。
辣椒烂了一大堆,烂了的辣椒就像拿不上手的稀泥,兄弟仨仍在算计着这次要赚多少钱,简直是自欺欺人。
冬莲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不知你们怎么算账的,辣椒都烂掉了四分之一,还指望赚钱,我看能不亏本就算不错了。”
这几天,冬莲看到他们每晚狂喝,实在生气。他们仨吃一餐的酒菜钱,够一家人用上三四天,而两个铁公鸡从来都是吃白食,一毛不拔的。每天,冬莲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买菜做饭也就磨磨蹭蹭。
这些王宝根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大男子主义十足,对着乡下的兄弟,更有一份虚荣心,察觉到冬莲在弟弟们面前摆脸色,叫他难堪,心中早是十分气恨。
只见王宝根两眼一瞪,将桌上的酒杯酒瓶推到地下,用手再对着桌子一扫,残酒剩饭便直往地下飞去,发出了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
转瞬间,他又狠狠地将冬莲推到墙边,重重地甩过几个耳光,接着拽着她的胳膊拖至门外,回转身将门牢牢关上,插销的咔嚓声十分刺耳。一连串的动作将两个弟弟看呆了,看傻了,他们仍愣在椅子上,来不及反应。
夜晚的马路黑咕隆咚,没有路灯,只有天上少得可怜的几颗星星和城郊空荡的田野,以及路边黑漆漆的树木。
冬莲双手抱在胸前,影子般地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任由眼泪大把大把淌在脸上,喉咙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
“小李,怎么啦?这么晚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哭个不停……咳,又挨打了?”
听声音,冬莲知道这是工会主席老孙。
“我送你回去,真拿你那老公没办法,谁劝也没用。”
“今晚我不能回去,回去会挨顿毒打,他喝醉了。呜……呜……”
“那怎么办呢?天这么冷,总不能走到天亮吧?”
“求你让我到图书室去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到单位去。”
“你老公知道了怎么办?他会怪我多管闲事。”
“我不会告诉他你帮了我,我不会害你。你把我反锁在里面,明早要麻烦你开个门。呜……呜……”
孙主席看到冬莲实在可怜,不忍心拒绝:“好,就这么办吧!”
冬莲跟着孙主席到了图书室,老孙拿给冬莲一件值班的棉大衣,反锁上门走了。
冬莲穿着棉大衣躺在一条木沙发上,仍冻得浑身发抖,她的心更是彻骨地寒冷。她想开灯坐起来,又怕被人发现。她疲惫不堪,但又睡不着,只好在这黑暗里痛苦地胡思乱想。
她恨这桩婚姻,恨王宝根,不管这恨是真是假,但发生过的事情都存在记忆深处。在这孤寂的夜晚,即使不去想,也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刺激她。一幕幕,一件件,就像放电影一样,鲜明而清晰。
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秋夜,一早就听到了孙主席来开锁。冬莲像把断了骨子的伞,无精打采地从图书室走出来,走进自家厨房,推出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来上班。
大家只见冬莲半边脸红肿着,右边眼睛的眼角好大一块青紫色,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小同说:“才多久,又打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小刘说:“你们谈了多久恋爱,他的坏脾气婚前你怎么一点没察觉?”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在我家见面,我当时就拒绝了。当时一心不想找农村的,何况他家的负担这么重!”
冬莲跟我们讲起与王宝根结婚的始末。
相亲那天,王宝根见了冬莲,便十分满意。从当兵到转业,他还从没交过女朋友,见了冬莲后,据他说心上就有了挥之不去的影子,她是如此合他的心意。
冬莲自己家境不好,不想找一个农村出身家庭条件又不好的,于是跟介绍人说不想谈。王宝根根本没把冬莲的拒绝放在心上,他只有一个决心,那就是要把这挥之不去的影子变成自己的另一半。
“一个星期日,王宝根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黄胶鞋,一早就到我家,见了我母亲就像多年的老熟人,亲热地叫着阿姨,和我母亲说着话。然后是自作主张拿把柴刀出门去了,直到中午才回来。满脸的汗,身上还沾了些树叶和茅草。见了我,笑嘻嘻地对我说,他砍了两担棍子柴,全是杂木,晒干了好烧。”
“我那时心里别扭,冷着一张脸,连话都是冷冷的。‘我家不缺柴烧,请你不要操心,我们非亲非故,不能麻烦你。吃了饭,请你回去吧’。”
“王宝根满脸堆笑:‘谈不上麻烦,我离家远,星期天不能回去,能帮你们干点粗活,心里真高兴。’”
“以后的每个星期天,王宝根都来我家,赶都赶不走。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态度。一年的时间里,王宝根事无巨细,一任包揽下来。特别是上山砍柴,下地挖土种菜,挑粪施肥,脏活累活全包了,根本不让我插手。”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才十岁,弟弟才一岁。和王宝根认识的时候,我十九岁,弟弟才十岁。那时大部分小县城城郊人都是自己种菜砍柴烧,家里没劳力。我和母亲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王宝根巴心巴肺地帮我们,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再加上左邻右舍看见他都赞不绝口,说这样的好青年打起灯笼都难找,个个说我有福气,碰到了好人。”
“一年后,我们结了婚。结婚后,发现他脾气暴躁,喜欢求全责备,但不打人。尤其是我生两个儿子坐月子,对我非常好。月子里对我的照顾十分周到,问寒问暖,喂药煲汤。等我出了月子,就变成一个胖子,双下巴都出来了。”
“有了孩子后,家务越来越多,他就开始烦躁,动不动发脾气打东西,后来开始打孩子,再后来开始打我,他是我一步步看到变坏的,始料未及呀!人怎么能后脑勺长眼,料得到将来是这样。”
冬莲从冗长的记忆中,思绪渐渐回到了现在,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要离婚!”
大家看着冬莲几次的挨打受伤,都看不下去了,赞成冬莲离婚。这种老公有什么舍不得,不离婚,人迟早要被他折磨死!冬莲才三十岁出头,被他折磨死划不着。
瞬间,冬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忽地冲出了门,飞快地跳上自行车走了,浑然忘了满身的伤痛,着实把我们几个吓了一跳。
“我现在就去找他离婚!”
她丢下一句话,留下我们面面相觑。咳,回过头来想,夫妻之间的事,外人谁也说不清,也许我们不该鼓励她离婚,不晓得又要惹出多少事来。
冬莲在厨房边放好自行车,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越到家门口,脚步声听起来却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此时,王宝根还在床上,睁开一双蒙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冬莲的脸,恨恨地说:“你昨晚死到哪里去了,谁收留了你?”
冬莲一声不响,王宝根把声音拔高了八度:“你聋了,你今天不讲,明天讲;明天不讲,后天讲;非讲出来不可,否则,你没有好日子过!”
“你不要把孩子吵醒吓着了,他们是无辜的。没有明天,也没有后天,更没有了以后,我们今天就去离婚!”
“才一个晚上,是谁挑拨了你,要你离婚?这人真欠揍了!”
“没有人收留我,更没有人挑拨我,是我自己要离婚的。话说回来,只有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才会把我关在外面。这么冷的天,凡是有点良知的人,都会收留我。今天我们就去离婚,我才三十多岁,不能让你活活折磨死。再者,还有两个儿子,我还得留着命养大他们。”
“即使离婚,儿子也不归你。”王宝根气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儿子归不归我,我都不在乎。总归我生了他们,我是他们的母亲总是改不了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女人,你是婊子、臭货,你可以在马路上撒尿,在露天水龙头下洗澡,你是个不要脸的下流女人!我不稀罕,去离就去离,吓得到谁!”
冬莲让孩子们吃过早饭,上学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向街道办事处走去。时间尚早,办事处一片安静,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在扫地,看到他们走来,便问:“你们找谁?”
冬莲说:“同志,我们是来办离婚手续的,不知找谁。”
那青年说:“你们跟我来。”他们就跟他走进了办公室,那青年连忙坐到办公桌前——心里一阵窃喜,他分到这里一个星期了,还没办过一件事,今天总算碰上了。那青年把目光从这张脸上移到那张脸上,说:“你们真要离婚?”
冬莲说:“我们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还动手。”
“你们的共有财产,如何分法,都商量好了?”
“我们,没有什么财产,一些旧家具,谁要都可以。两个孩子都归他。”
那青年转向王宝根:“你同意吗?”
王宝根很不情愿地粗声说:“同意。”
那青年根本就不劝他们,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深绿色本子,上面印着“离婚证”三字。
“我把离婚证填好,你们双方签字就行。”
双方签好了字,那青年又在那本子上使劲按上公章,离婚手续就办好了。
冬莲接过离婚证,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这离婚证办得如此顺利,她的心情无比轻松,似乎长期以来压在背上的大山终于搬走了。她死死攥着这救命的本子,快步向家中走去。
王宝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离了婚,变成了孤家寡人。他勾着头,想到自己是步步艰难,是经过不断努力,当了一年多奴隶才和冬莲结成婚。回想那天去和冬莲领结婚证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用自行车驮着冬莲,一出门,便有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上连叫两声,咕哇!咕哇!声音听了很不舒服。当时他就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差点想换个日子再来。再想想,自己不必这么迷信。那天结婚证是领了,但心里一直留有阴影,如今居然应验了。而离婚却他妈的异常快,就是瞬间,瞬间他和她就离了婚。人前人后一直感觉良好的王宝根,这次离婚对他的打击真不小。他需要找个人喝酒,喝个一醉方休,喝个人事不知。
他打了个电话给当局长的老乡:“喂,老何吗,我请你喝酒。我离了,我他妈的离了!”
“喂,什么,什么离了?我没搞清楚。”
“你来了就知道了,醉仙楼,现在就去,不见不散。”
一端杯,王宝根便放浪形骸,狂饮不止,菜还没端上来,就有了几分醉意,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去办手续,硬是碰上了个才上几天班的愣头青。办离婚手续,他懂个鸟,离婚需要单位出具证明,还要经过无数次的调解,调解无效才能办手续。那天我们一去,没讲上几句话,他就拿出那个倒霉本子来填,然后叫我们双方签字,就这么简单。想想,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快的离婚案了。”说罢,竟掉出了几滴眼泪。
“离了就离了,还有什么后悔药吃。看你这副模样,还口口声声男子汉大丈夫呢!离个婚就如丧考妣,不就离个婚吗?摊上这种事的也不是你一个人,想开点,想开点。”
王宝根直勾勾地看着老何,觉得他讲得对,想开点。于是,他又端起酒杯,叫服务员拿酒来。
“不要喝啦,已经喝出事来了,还不改。”
“我偏要喝。你听着啊,这杯酒是为我复婚喝的,我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
“你英雄啊,才离婚几个小时就想到了复婚。好,为你的复婚干杯。”
冬莲等到中午两个儿子放学回来,交代了一切,便找了辆车子,装了个五斗橱、一张绷子床、一张小方桌和两张小方凳就到单位上来了。她一卸下东西,便去找领导解决住处。碰巧有同事张师傅调走腾出了个旧房子,领导也风闻她的一些家事,对她的遭遇有点同情,便把那房子给了她暂时居住。
很顺利地找到了住处,冬莲真是喜坏了。房子在二楼,分前后两间,虽说旧,却还宽敞。厨房和吃饭间在楼下,灶具都还有,都是那调走的张师傅留下的,冬莲乐得捡了个现成。
新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冬莲再也不抱怨自己命苦,脸上整天挂着笑容。
但冬莲的节省是到了极点的,她不吃早饭,下午下了班才到菜场去买落脚菜,后来,迷上了打扑克。
一日,冬莲打牌赢了点钱,她跑步来到科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找到第二职业了,今天打扑克赢了三块钱。要是每天能赢两三块钱,我一天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我的工资可以全部存起来,等我儿子结婚时,拿出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第二天,冬莲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来到科里:“倒霉,真倒霉,输掉两块多钱,明天不能买菜,要把输掉的钱省出来。今天整个手气不好,加上牌艺不高,不输才怪呢。”
以后,冬莲除了上班,就是打扑克,输赢是经常有的事。赢了她嘴巴合不拢,输了她左边的脸就会不停地抽动着。尽管这样,冬莲活得很快乐,连走路都轻飘飘的,她说:“无债一身轻,我是无老公一身轻。”
这样“一身轻”的日子,冬莲过了一年多。
自从离婚以后,冬莲的小儿子王滔每个星期六都会来看望母亲。一日,王滔和隔壁邻居春面的儿子张亮在草地上玩,张亮比王滔小三岁,他们嬉笑着追跑不止。
不知怎么的,张亮绊了一跤,往前摔了个狗吃屎。他就坐在地上号哭起来,随即又起身飞快地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哭,伤心不已。
到晚上,春面就牵着儿子的手,找冬莲告状来了,说王滔欺负张亮。冬莲除了忙不迭地向春面赔礼道歉外,还用一根足有酒杯那么粗的棍子狠抽王滔的腿。
春面在一边说:“这样的孩子就是要打。”
瞬间,王滔的腿就染上了青红相间的不同颜色,东一块,西一块。后面两天走起路来都龇牙咧嘴的,但王滔始终没有大声哭叫,只是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个不停。他恨张亮使他挨了毒打,也恨春面在一旁幸灾乐祸。第二天,冬莲买了点瘦肉,煮了一碗肉饼汤给儿子喝,弥补一下昨日毒打儿子的内疚。
两家自此有了隔膜,彼此不相往来。
一天起床后,冬莲边梳理头发边向厨房走去,用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在脑后,走到灶边,准备做早饭。她发现锅底有一块黄色的液体,好像油一样。奇怪,怎么会有油呢?锅子明明昨晚洗得干干净净的呀!她低下头,仔细观察,一股尿臊味直钻鼻孔。她抬头向屋顶望去,原本盖得毫无缝隙的牛毛毡,正对准锅子的那个位置,此刻有一个鸡蛋般大的洞,白白的光射进来。
她走到门边,号哭起来:“大家快来看啊,有人在我屋上戳了个洞,从洞里把尿倒进我锅里……”她边哭边重复喊叫着,声音像破碎的玻璃。
虽然心知肚明是谁干的,但没抓到证据,又能怎么样呢?再说,吵,也不一定吵得赢,人家是一家人,自己连个老公都没有,孤军作战。
她把这事跟王滔讲了,希望王滔以后再不要惹是非。要玩,也要选择好一点的同伴。
在一个月光清冷的夜晚,王滔决定要报此仇。他骑上自行车,如同以往一样往冬莲住的地方去,他的脚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地打着战,十几里的路程好比长途跋涉。
他没去找母亲,而是胆战心惊试探着向春面的家走去,他要避开春面那打铁出身胡子拉碴的老公。他就像《铁道游击队》里的侦察兵那样小心翼翼,确定那个令他害怕的男人不在,这才走进春面房间。房里点着一盏一百瓦的灯泡,显得十分明亮,春面正坐在床沿梳理着刚洗过的头发。当她看到王滔,先是一种微微的惊讶,继而是一种扬扬得意的表情。她没有预感到灾难即将来临,她根本没有把十岁的小孩放在眼里。
王滔的心脏在胸膛狂奔乱跑,毒打使他念念不忘,也促使他下定决心走向春面,大声说:“你去向我妈妈道歉,你去向我妈妈道歉!”他边说边向春面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只手向春面脸上使劲一抓,然后转身就跑。
瞬间,春面被抓的半边脸像有无数的红蚯蚓直向下滑,从脸上滑到的确良衬衣上,最后直落到床单上,给半新不旧的床单平添了许多花朵,场面十分骇人。
疼痛使春面丧失了理智,她披散着头发,像头暴怒的狮子发出了动物般的喊叫:“来人啦!救命啦!王滔杀人啦!”连续不断的喊声,震动了夜空,一扇扇门都打开了。
冬莲一听是王滔杀人了,顿时脸色发白,六神无主。
当时的情景简直乱透了。忽听有人喊,叫辆车来,送到医院去。
这时,血仍在不停地滴,滴……
到了医院,“坐下来,坐下来,”医生掀起春面的头发,“划得还不浅啊,足有半厘米深。不过不要紧,缝几针,吃点药就可以,问题不大。”
医生拿出镊子,钳着装有酒精的棉签,帮春面仔细清理伤口。春面疼得龇牙咧嘴,狠狠地瞪着一旁满脸赔罪表情的冬莲。
最后,医师拿出弯弯的针,捏着伤口,就像裁缝掐着一块布轻轻松松地缝针,最后裹上纱布,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完成了。
春面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一状就把王滔告上了派出所,并指控为故意杀人罪。
冬莲这下是彻底六神无主了,等待儿子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她知道春面一家绝不会放过儿子。
亏好有王宝根。也许是王宝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公、检、法都有朋友”——起了作用,最终,王宝根仅赔给春面一百元作为医药费和营养费。冬莲真是虚惊了一场。
自这接二连三的事件后,王宝根无论是漆黑不见五指或是寒风呼呼劲吹的天气,他都会来到我们单位,在冬莲的住处流连忘返,直至被冬莲赶走。
时间一长,他就不仅仅是晚上来了,而是下了班就来,并且双手不空,总是提着东西。
一日,王宝根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兴冲冲地来了。大活鱼在袋里不停地蹦跶着,使袋子在王宝根手里摇晃不停。
正是炊烟四起的时候,王宝根蹲在公用水龙头下洗呀,洗呀,猪肉、猪肠,还有一条大活鱼,足足一脸盆。
黄师傅过来洗手,看到了这些东西,兴致勃勃地问:“老王,要请客呀?”
“没有,改善改善生活,等下过来喝杯酒呀!”
“好,我一定来!
那顿晚饭,从冬莲厨房飘出来的香气将空气都染香了。
黄师傅是个很抠的人,平常吃饭也会端着碗去别人家蹭好菜吃。这次真是机会来了,他端着饭碗径直走进冬莲家的吃饭间,只见四特酒很张扬地摆在桌上,一桌子的好菜,有鱼有肉。
王宝根拖过一张凳子:“坐,坐。”自己便去拿杯子倒酒。黄师傅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四特酒,这可是江西名酒,真舍得。
黄师傅喝上一小口酒,实在有些不情愿立马吞下去,他要让这滋味更绵长,让嘴巴多享受一下口福。他仔细品尝着,才慢慢将酒咽下。
酒足饭饱之后,黄师傅得意地敲着空碗向家里走去,一路上遇见了邻居,他会悄声说,王宝根喝的不是四特酒,是散装白酒倒进四特酒瓶子里的,他第一口就喝出来了。
从这以后,王宝根每天都会在冬莲那里做晚饭、吃晚饭。
冬莲苦着一张脸,万般无奈。
一日,冬莲上晚班,提早跑到科里来了,进门就对大家说:“我昨晚通宵没睡。王宝根买通了王滔小短命鬼,把房门钥匙给了他,自己回去了。昨晚睡在王滔床上的居然是王宝根。我以为自己搞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真把我吓晕了。”
冬莲自己的卧室没有门闩,她只好用方凳靠着门坐了一个通宵。现在她得赶快去买锁和门闩。
她的话就像倒豆子一样,没人插得上嘴,又好像自说自听,然后冲上自行车,跳上去就跑了,去街上买锁和门闩。
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日晚上,冬莲听到了密集的敲门声,那声音就像雨水滴在凉篷上,持久而清脆。半夜三更,特别响亮,听得冬莲胆战心惊,她扯过被子,紧紧捂住脑袋,闭上眼睛,但瞌睡早已被声音吓得飞到了九霄云外。
“冬莲,我知道你没睡着。我有话和你讲。我正跪在你的门前,不信,你打开门看看。没别的,我求你原谅我。十几年的夫妻,不能说散就散了,我知道我不好,脾气暴躁,喜欢打人,我对你的伤害太大、太深。但我一定改,一定善待你。看在两个儿子的分上,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吧!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每晚都跪在这里。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我了?”
一连数日,冬莲每晚都能听到这种忏悔,持久而虔诚。她始终不为所动。
一日,王滔递给冬莲一封信,冬莲拿到科里,要我们拆开看,她懒得看。
这是一封竖条的信笺纸,字是竖着写的,字虽然写得不好,但很工整,是用了功写的,密密麻麻写了两页。
信刚一打开,冬莲就催着念,小同拿着信纸弹了弹,发出噼啪的声音:“你们夫妻的信,我不能念,我没有那么损。”
“不要紧,尽管念。”
“好,我念!”
我最最亲爱的妻子,爱妻,贤妻——冬莲:
我好后悔,我们离了婚,让一个十分完美的家庭散掉了,让一个十分完美的妻子离开了我。这是我的罪过,我痛悔不已。
你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好妻子。女人所具备的优点你全具备了。你贤惠,你节俭,你勤劳,你温柔,你体贴,你爱家如命,你没有缺点,你太完美了。
回想十几年的一幕幕,我只觉得无尽的愧疚。我错了,失去了你,我将一无所有。
像你这样的好妻子,到哪里去找,我爱你,我爱你,我刻骨铭心地爱你。
由于我的坏脾气,使你内心很痛苦,一年里,难得看到你笑过几次。想到以后,儿子们没有了妈妈,越发使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我不是人,我罪该万死,我好后悔啊!我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寝,我不能没有你。从现在开始,让我重新追你一次,努力把以往亏欠你的,都弥补回来。
冬莲,我爱你,我爱你,你原谅我吧。
小同看一眼冬莲,见冬莲毫无表情,便说:“冬莲,信写得这么好,我都要流眼泪了,我都嫉妒你了。你难道是个铁石心肠?”
“这算什么好,比这更好的信多的是,这封实在太平常了。”
“我懒得往下念了,全是爱,爱,爱,真肉麻。等我看看结尾。”小同说,直接跳到结尾:
冬莲我跪着求你,苍天在上,我王宝根再不改,天打五雷劈。
冬莲连忙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每次信的结尾都是天打五雷劈,可是老天爷根本没长眼睛。”
后来,王宝根问冬莲:“信看过了吗?”
“我连拆都没拆。”
“你真狠啊!”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桌子上,也照在王宝根沮丧无比的脸上。
冬莲一声不响,端着脸盆去水龙头下洗月经带。这时,正好有人叫冬莲有事,冬莲便将脸盆移进吃饭间的橱柜底下,甩着一双湿手和那人去了。
王宝根从橱柜底下拿过脸盆,走向水龙头,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蹲下来开始洗那东西。脸盆的肥皂泡堆成了小雪山,脸盆周围的红水往外溢,形成了一圈不规则的泡沫。他双手使劲搓着,格外卖力。
冬莲回来,目不斜视地走进厨房。
王宝根洗好了那东西,也走进厨房。在冬莲面前笑眯眯地扯着月经带的两头,就像拿着一条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一紧一松地扯着,将水弹掉,再拿到鼻子底下嗅嗅。“洗干净了,洗干净了,没有一点气味。”他又趋向冬莲,“你再仔细看看,洗干净了没有?”
王宝根这一行动,简直让冬莲目瞪口呆,她愣在那里,瞬间才反应过来:不能上当。她飞快地瞥向洗净的月经带,只见红色的橡皮外层洗得快发白了,心里直埋怨,只怕用掉半块肥皂,真是浪费。她脸上毫无表情,飞快夺过月经带,咚咚跑上了楼。
一日,又是一桌荤菜、素菜早早地摆在桌子上,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四特酒仍很张扬地摆在桌上。
冬莲很别扭地坐在一边。王宝根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菜,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将好菜夹到冬莲碗里。时间一长,只见他脸上微红,似乎有点醉醺醺的,酒精的作用使他像一个少年看到心爱的恋人一样神采飞扬。他情意绵绵地望着冬莲,说:“这次做生意赚了两千块钱,我没舍得用,一心想给你买件东西。十几年来,从没有给你买过东西,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条盒子,盒子用大红绸子布包得严严实实,他慢慢地将盒子打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躺在毛茸茸的红绸布上,十分醒目。
冬莲的眼睛一亮,心一炸,这是她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今天居然有人要送她。项链的诱惑,简直犹如饿汉面对一道美食。她又非常快地看了一眼,咬咬牙,继续沉下脸来,喃喃地说:“我不要,我才不稀罕,你拿走吧。”
冬莲的心思,王宝根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慌不忙把项链提在手里:“纯金的,2800元,算我的一点心意。”
冬莲内心苦苦挣扎着,她实在想拥有这条项链,但又实在不能要这条项链,心里就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她又喃喃地说:“我不要,你爱送谁就送谁。”
“别瞎讲!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能舍得送给别人?我还没那么阔,是特意为你买的。”
王宝根又道:“戴起来看看总可以吧,又不是长到肉里去了,取不下来。”
王宝根边说边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冬莲背后,以飞快的速度将项链戴在冬莲脖子上。当然,冬莲也没有撕扯,她心里想要。王宝根又以最快的速度从后面将冬莲一把拦腰抱住,手臂像丝瓜藤样儿缠着,任由冬莲挣扎,他又慢慢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掀起冬莲颈后的头发,生怕弄疼她似的,然后低下头,一遍一遍地吻着她的后脖颈,像一只迷途知返的羊羔迷恋河边的青草一样。他的亲吻痒痒地拂过她的颈子。
那晚,王宝根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冬莲的房间。冬莲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王宝根不由分说一把将冬莲抱上床,他要和她共枕同眠。
难得的失眠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冬莲,婚姻中出现的恨意强烈地浮现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真是鬼迷心窍,难道自己受的苦还不够?难道王宝根真的能改,能不求全责备,能不打她?难道有了这根项链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成?难道就能幸福?她恨死自己,她一下子清醒了,如醍醐灌顶。她摸索着解下项链,好比解下千斤枷锁。
天一亮,冬莲拿着项链,低着眉眼,坚决地说:“还给你,请你以后再不要纠缠我,大家好自为之吧。”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随你捉弄?当初为什么让我给你戴上?戴上了项链,就是接受了我,这叫作接神容易送神难,没有那么容易的事。”
当日傍晚,王宝根和往常一样,做好饭菜,悠闲地坐在桌边,等冬莲来吃饭。
四特酒仍是很张扬地摆在那里。
冬莲坐在桌边,脸色就像这房子钉的松木板,她欲哭无泪,用那求援似的眼神望了一眼王宝根:“请你放过我吧,不要再加纠缠,我实在折腾不起。”
王宝根举起酒瓶对着太阳的余晖照了照:“什么意思,我从来不讲没道理的话,也请你不要用纠缠这样的字,就好像我是一个无赖似的。”
冬莲冷冷地说:“你以为你不是?吃了饭,请你赶快走吧!”
“我也请你不要忘记,春面欺负你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不是我出面,春面能放过你?你一个弱女子能对付得了一个悍妇?另外,又有谁舍得给你买一条2800元的项链?”
冬莲满脸哀愁,走出房间,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也许是因为曾离过婚,伤了元气,两人虽住在一起,破镜重圆但貌合神离,摩擦不断。每次的摩擦又都是王宝根占了上风,冬莲永远是个败将,经常气得脸色铁青。之后,王宝根用尽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冬莲则始终觉得嘴里含了颗苦楝树果子,苦涩得难以下咽。
一日晚上,王宝根突然问起冬莲:“如今你该告诉我了吧,那天晚上是谁收留了你?”
听了这句话,痛苦和委屈一起在冬莲胸中撞击,她恨恨地说:“你真不知自丑,你有什么资格追问我?我们已经离了婚,领了离婚证的。已经不是夫妻,我们现在是非法同居,是法律不能容许的。你该明白。”
“笑话,我们是十几年的老夫老妻,那两个破本子算什么东西,法律能吓倒我?公、检、法,我有的是朋友。”
听了这几句话,冬莲真是悔断了肠,真不该让他将项链戴在脖子上,连看都不该看一眼。她气得连一句话都讲不出,只在心里暗暗叫苦。以前还有盼头,离了婚就好了;如今连盼头都没有了。
她摆脱不了他,就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光阴荏苒,树木绿了黄,黄了又绿,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一年四季由你怎么也改变不了。
时间就像从指缝里流过,大儿子王强长成了个十六岁的少年。
一日,王宝根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对冬莲吼道:“赶快去给我付的士钱,司机在外面等着。”
冬莲一声不响,边摸口袋边向外走去,返回后,哭丧着一张脸:“做了这么久生意,没赚到一分钱,还总是的士进、的士出,摆阔得很。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都赔光了,以后,连的士钱我也出不起了。”
王宝根那天破天荒没吵没闹没打人,只见他走到门角落拿出榔头,一脸杀气腾腾,只两三下,一台25英寸的彩电就五马分尸。冬莲母子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分,不知这榔头还会落到谁身上,便纷纷逃命似的躲进厨房。十六岁的王强气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王宝根因做生意亏了,回到家里火气没处去,没和冬莲讲上几句话,就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准备向冬莲扇去。
不知何时,王强手里已拿了一把菜刀,就像一个武士样儿,对着王宝根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天开始,以后你再碰我妈半根毫毛,只要我知道了,我就用这把菜刀把你砍得粉身碎骨,然后,我去自首。我说到做到,如果你再不收敛你的淫威,你的下场就和那台彩电一样,信不信由你。”
这几句话,真要将冬莲震晕过去。她满以为王宝根会暴跳如雷,大祸将要来临了。但只见王宝根脸色由红转白,也许是气得,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扇动的扇子。他的骄傲与蛮横坍塌了,尴尬地一笑,喃喃地说:“好儿子,长大了,有种!”便慢慢走向床边,一头栽倒在床。
唯有冬莲,眼泪冲破眼眶,在脸上肆意流淌。王强羞涩地笑一笑:“妈,这几句话,我在心里已念了好几百遍,今天终于有勇气讲出来了。我长大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