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仁青
学校放假了,次洛要从学校赶回家里。
说是放假,但不是我们常说的寒暑假。次洛所在的学校是一座寄宿制小学,学校坐落在地处可可西里边缘的当曲县城城郊。学校里的学生来自离县城很远的牧区草原,他们的家掩映在草原上那些纵横的褶皱里。没有公路,也没有车,回一趟家,最少也要一整天的时间。如果按照正常的学校那样,每周周六、周日放假休息,这短短的两天时间根本不够他们回家再返回学校。为了让他们在寒暑假没有到来期间也能够回家,学校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放假制度,那就是周六、周日照常上课,把假期积攒起来,到了月底,一次性放假六天,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回家待上几天了。学校把这样的假期叫作“月假”。这次次洛回家,就是放了这样的月假。
今年藏历年过后,可可西里一带突降大雪,发生了严重的雪灾,给可可西里周边草原上的牧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许多人家的牛羊冻死在雪地里。牧民们看着雪野里牛羊的尸体,欲哭无泪。好在次洛家牛羊原本就少,次洛的阿爸去年在自己家的圈窝里种上了燕麦草。燕麦草长势很好,到了秋天收获了一大摞草料,储备的草料让他们家的牛羊顺利挨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大雪封山,也阻断了道路交通,导致次洛所在的学校没能按时开学,直到四月中旬,学校才正式开学。所以,这也是学校今年开学后第一次放月假,时间也已经到了五月中旬。
因为要回家,次洛心里很兴奋。这种兴奋,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的。兴奋的原因,除了放假回家,也与次洛家的一头牦牛有关。这头牦牛全身黄色,身上是亮闪闪的金黄色,四条腿上是浅黄色,尾巴和低垂在肚子上裙子一样的长毛则是棕黄色。次洛就把这头牦牛叫“黄牛”,虽然它明明是一头牦牛。后来,次洛从老师那里知道,这样的牦牛叫金丝牦牛,因为稀少,所以比较珍贵。就在放假前的几天,次洛的阿爸遇到一个从当曲县城“下帐”到了“哲茂隆哇”——次洛家的草场——的干部,就让他带话给次洛的班主任扎门西,再让扎门西老师告诉次洛,说家里的“黄牛”生了个小牛犊,是一头花牛犊,黑白相间,前额纯黑色,正中有一块白色的三角。草原上的牧人把这种长相的牦牛统统叫“嘎娃”。也就是说,他家的“黄牛”生下了一头“嘎娃”。
这个消息让次洛兴奋不已。
“嘎娃”长什么样呢?这是次洛特别关心的一件事,也是他的兴奋点。怀揣着这样的兴奋,次洛几乎一夜没睡。
说他一夜没睡,但早晨还是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叫醒他的。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兴奋不已的次洛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要不是电子表上的闹铃响了,估计他都起不来。电子表嘀嘀嘀嘀地叫个不停,次洛一骨碌翻起身来,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电子表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一串数字:7:30。这离长途客车的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次洛看着电子表上的数字,想到了他家乡的老乡们给电子表取的名字——斗措米斗,意思是眨眼睛的手表。这会儿,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正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好像要给他说什么一样。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其他同学都已经走了。他为了等长途客车,在学生宿舍里孤零零地多住了一晚上,他的假期也因此少了一天,但这并没有妨碍次洛的兴奋。
次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时,一缕清晨的阳光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次洛抬起右手,把右手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朝着窗外看去。刺目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心里依然兴奋着,并没有因为过了一夜而有所消减。
次洛就一直把这样的兴奋揣在怀里。昨晚,他特地在暖瓶里留了一点水,这会儿,他就用这点水,开始刷牙、洗漱,又从下铺的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纸箱子,拿出了一件羊皮袍,这是次洛平时舍不得穿的“擦日”。是他上学的那一年,阿爸为他缝制的,一晃他已经穿了三年了。记得阿爸当初做这件“擦日”的时候,就有意把它做大了一些,阿爸说:“这件‘擦日’是用几十张羊羔皮拼接缝制起来的,那一张张羊羔皮也都是家里的母羊生下的小羊羔不幸夭折了之后,一张张扒下来的,光积攒这些羊羔皮就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加上中间熟皮子、揉皮子,花费了好多时间和精历,所以,这件‘擦日’可珍贵了!”次洛记住了阿爸的话,很珍惜这件“擦日”,平时不管有多冷,他都穿的是学生服,只有在学校里过节搞活动,才会拿出“擦日”来穿。
次洛穿好“擦日”,这才恍然想起,宿舍门从外面被锁起来了,他只能从窗户爬出去。穿上“擦日”后,他就显得很肥大、很臃肿,而且,“擦日”的下摆就像裙子一样裹在身上,影响双腿的攀缘和跨越,就不好爬出去了。次洛看着宿舍的窗户,又把“擦日”脱了,准备一会儿先把“擦日”从窗户塞出去,自己再跳出窗户,在外面把“擦日”穿好。
昨天,学校放假后,学生们都很兴奋,回到宿舍,一阵忙乱之后就各自回家去了。次洛的家比其他同学的远一点,而且只有早上才有长途客车。这辆长途客车,原本是开往拉萨的,走的是青藏公路,但是可以把他拉到从青藏公路岔出去的一条路的路口,也就是“哲茂隆哇”。这条路伸向了可可西里边缘的一片牧场,那里就是次洛的家。早上老师宣布放假的时候,长途客车已经发车了,所以,次洛只好多住一个晚上。
和他同宿舍的几个学生不了解这个情况,走的时候,以为大家都要回家了,顺手就把门锁上了,钥匙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当时,次洛让马上要回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等他送走了一个个同学,反身回来的时候,宿舍门被锁上了,还好宿舍窗户一角的玻璃坏了,次洛从缺了一角玻璃的地方伸手进去,拉开了窗户上的拉锁,从窗户翻进了宿舍里。
还是在昨天中午的时候,次洛一个人呆坐在宿舍里,这才想起该吃午饭了。可是,学校的食堂已经不做饭了。次洛略略算了一下一直放在衬衣口袋里的钱,除了预留买车票的钱,还能剩下五块钱,次洛的心里微微安稳下来了。
他走出校门,去了县城,他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但这座高原县城仍然被寒冬霸占着,没有一丝要把剩下的时间退让给春天的意思。次洛穿着抓绒面料的学生服,无所不在的冷风冷不丁就钻到他的身体里,在他的腿上、胳膊上、胸口上留下一个个冰冷的脚印,又不露声色地撤离,但在瞬间它又回到次洛的身上,随意践踏着他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次洛感到他的身上到处都是风的脚印。
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次洛这才从县城回到了学校。他打开宿舍的窗户,从窗户进入了宿舍。宿舍里漆黑一片,吊在房顶上的日光灯也不亮了。在从县城回宿舍的路上,他用他身上的钱从一家小卖店买了一包方便面。在路过活畜交易市场的时候,他还从那里捡了一堆干透了的牦牛粪,装在从卖方便面的小卖店里要来的塑料袋里,带回了宿舍。宿舍里整整一天没有生火,飕飕的寒风不断从窗户玻璃上缺了一角的洞里钻进来,温度不比外面高多少。次洛急忙开始生火,他把他捡来的牛粪放到宿舍中央的火炉里,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撕了一张纸,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了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也是他今天从小卖店里买来的——先是点燃了那张纸,再用燃烧着的纸点着了牛粪。
牛粪很快在火炉里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宿舍,光影随着火苗在宿舍的四壁和几张高低床上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就像人影一样。这让次洛想起了草原上的篝火欢歌:人们围着一堆篝火,手拉着手,唱着酒歌,跳着锅庄,在火光和月影之中,人影晃动,扑朔迷离。次洛一整天没有吃饭,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急忙打开买来的方便面,这才发现,没有容器可以煮方便面。次洛四下里看看,他看到放在窗台上的暖瓶里还有一点水,但水已经冰凉了。次洛只好就着暖瓶里的水,把方便面干吃了。
他打开方便面,又撕开调料包,把调料包里的调料均匀地撒在方便面上,拿起暖瓶,把暖瓶直接当杯子用。他喝着暖瓶里冰凉的水,小心翼翼地捧着方便面饼,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没让一点方便面撒在地上。
次洛吃着方便面,就想起了他的阿爸。阿爸除了在自家草场上放牧家里不多的几头牛羊,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骑着摩托车在离自家不远的山野里四处游走,看看有没有游客什么的人闯入了这里,也看看有没有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什么的受了伤需要人类的帮助,就把它们送到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站去。人们把阿爸叫作生态保护志愿者,把阿爸四处游走的行为叫作巡山。阿爸喜欢人们这样叫他,也非常喜欢巡山,他因此还上了县里的电视新闻。在电视新闻里,那个拿着话筒对准阿爸牙齿白白的大嘴的女记者问他平时在巡山的路上吃什么时,阿爸不假思索地回答:“方便面。”阿爸还解释说,刚开始巡山的时候,他也曾带着糌粑和酥油,但吃的时候,必须有点热水把冰冻的酥油化开,这样就很麻烦。“吃方便面就不用这样,凉水也可以吃下去。”阿爸说。
次洛吃着方便面,就着暖瓶喝了一口水,心里想,阿爸在巡山途中的样子,一定和他此刻的样子差不多。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会儿,火炉里的火也慢慢弱了下来,渐渐地,没有了火苗,只看到烧成了灰的牛粪微微有些火色。宿舍里的光线暗淡了下来。次洛便爬上自己的上铺床位,和衣钻进了被窝。刚刚吃过的方便面,在他的嘴里留下了余味,次洛轻轻用舌头舔着嘴里的牙齿,品咂着那一点点滋味。冷风不断从窗户玻璃一角的破洞里钻进来,吹到了次洛的床铺上,次洛想把那个破洞堵一堵。他忽然想起他捡来的牛粪还没有用完,便又从被窝里爬起来,跳下床铺,蜷缩着手脚,走到火炉旁,随手摸了摸,抓起一块牛粪,迅速走到窗口,把这块牛粪塞进了玻璃上的破洞里,接着便迅速反身,赶紧爬上了自己的床铺。
“明天就要回家了!”躺在被窝里,次洛自言自语了一句,心里充满了兴奋和温暖。他的嘴里依然有一点方便面的余味,像游丝一样。
就这样,次洛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前半夜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后半夜才沉沉地睡去。当清晨电子表上的闹铃响起,把次洛从梦中唤醒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在昨夜的梦里,他看见了“黄牛”生下的“嘎娃”。“嘎娃”的身上一片白一片黑,就像是用黑牛毛和白羊毛相间织出来的一块小牛犊形状的坐垫,它额头上的那个白色三角很规整,就像是扎门西老师画在黑板上的一个等腰三角形。三角形是倒立着的,那个九十度的角向下垂着,两个四十五度的角横在顶端。次洛就要伸手摸摸“嘎娃”的额头,忽然听到他家那只叫扎西的藏獒叫了起来,叫声短促又焦急,而且持续不断,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就这样叫醒了他。
次洛急忙起床,心里想想昨夜的梦,一下笑了,甚至发出了声,笑意灿烂地荡漾在他的脸庞上。
洗漱完毕,也没有什么吃的,次洛这才意识到昨天应该准备点吃的,只是因为就要回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居然只买了一包方便面,但次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想,等今天到家了,狠狠吃他一顿:喝滚烫的奶茶,吃新鲜的糌粑,酥油放得多多的,还可以来一块“馨”——藏族点心,那是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可以吃的,但是他的阿妈一定会给他准备好的。次洛这样想着,笑意再一次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心里依然是他昨夜睡觉之前的兴奋和温暖。
这会儿,次洛把他的“擦日”卷成了一个包,从窗户里塞到窗外,自己穿着单薄的抓绒学生服,随后也跳出了窗外。清晨的严寒立刻侵袭了他。就在他跳出窗外的那一瞬间,冰冷的寒风就像发现了一个目标一样,径直把他包裹起来,并且无孔不入地通过他衣服上的缝隙,钻进了他的身体。次洛立刻打起了寒战,瑟瑟发起抖来,双手也顷刻间变得僵硬。次洛把双手合在一起,捧到嘴边哈气,一股股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次洛即刻想起了远在可可西里边缘的自家帐篷。每当阿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在帐篷正中的土灶里生起牛粪火,帐篷的天窗里就会冒出一股股的浓烟。帐篷的天窗,牧民们叫“喀次”,这会儿次洛便在心里想,我的嘴变成“喀次”啦!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趁着手上有了一点温度,急忙抓起掉在窗下的“擦日”,穿在了身上,过了好大一会儿,身上这才慢慢有了些温度。
次洛走出校门,向着县城里的长途客车运输站走去。这时,太阳傍依在东山顶上,天空开始变得一片绯红,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太阳是从次洛的身后升起的,但它的阳光照耀到了次洛前方的路上,让他前面的柏油路油光可鉴,闪烁着明亮又冰冷的光芒。次洛转头去看,他的脸庞立刻被太阳涂上了一层油脂,也微微地泛着明亮又冰冷的光芒,左侧颧骨凸起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高光点,亮闪闪地跳跃着,就像是一颗星星。次洛干脆转过身去,面对着太阳,向后退着行走。这会儿,太阳跃出了山顶,硕大又圆润,就像是阿妈刚刚从酥油桶里捞出的一坨酥油,金黄又新鲜,次洛甚至闻到了酥油散发出的清香味道。次洛知道那是来自记忆里的味道,是想家的味道。次洛依然向后退着行走,眼睛一直盯着太阳。此时的太阳一点儿也不耀眼。他想伸出双手,做一个把太阳捧在手心的动作。他把双手从“擦日”长长的袖子伸出来,两只手还没有碰到一起,寒风立刻让他缩回了双手。早晨的太阳似乎并不厉害,它并没有烘热寒冷的空气。次洛还没有做出一个完美的捧住太阳的手形,感觉手指已经变得僵硬了。次洛有些遗憾地放弃了想要捧起太阳的想法,朝着双手哈了几口气,便迅速把双手放入了“擦日”的袖子里。他嘴里的哈气像是一股烟雾,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却又稍纵即逝,就像是帐篷顶上的“喀次”里冒出的炊烟。
次洛转过身,开始正常地走路,很快就到了客运站。
次洛走进客运站,正准备去候车室坐一会儿,在那里暖和一下,一辆长途客车从候车室一侧的大门里开了出来,停在了发车的位置上,打开了车门,几个人即刻上了车。次洛收住脚,朝着长途客车看了一眼,他看到车身上写着一排汉字:我在拉萨等你来。次洛向着长途客车走近了一点,仔细看着那一排汉字,便念了起来,“我,在,拉,啥,啥,你,来”。次洛已经三年级了,他的学校采用的是汉藏双语教学法,但他的汉文水平大概就是一年级的样子。在这一排汉字里,除了“萨”和“等”字,其他的字他都认识。次洛念完了,马上猜到那两个不认识的汉字咋念了,于是,他重新念了一遍:“我,在,拉,萨,等,你,来。”他每念一个字,就从嘴里吐出一团热气,这样,他一共吐了七口热气。他又朝着汽车走近了一点,再次仔细看看那一排汉字,特别是把“萨”和“等”字认真地看了又看,本来打算把右手从“擦日”袖子里拿出来,放在“萨”和“等”两个字上,把这两个字写一遍,就像描红一样,但他知道这会儿很冷,没敢这么做,只是用眼睛朝着这两个字扫描了好几遍。一边扫描,一边心里想,又学会了两个汉字呢!如此想着,心里即刻升起一股暖意。
此时,从长途客车里走下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对着外面说道:“去往拉萨方向的旅客请上车,上车买票,我们的车马上发车了!”
次洛向前走了几步,怯生生地问道:“阿克(藏语叔叔),‘哲茂隆哇’那里停车吗?”
“哲茂隆哇”是棕熊沟的意思,青藏公路进入可可西里后,一条蜿蜒小路岔出青藏公路,向南伸向可可西里边缘的一片草原,次洛的家就在那里。
“你去那里做什么?”络腮胡子问道。
“回家。”次洛的声音还是怯生生的。
“你认识那块地方吧?”络腮胡子问次洛。
“认识的!”
“那好,快到之前你喊我停车就行!”
“好的!”次洛答应着,又问道,“多少钱?”
“嗯,”络腮胡子想了想说,“六元。”
“六元?”次洛说,“那好吧。”
“上车吧,”络腮胡子说,“上车买票。”
“呀呀。”次洛答应着,向车门口走去,心里想,车票比平常贵了一块钱,但是可以早点儿到家。如此想着,一股暖意再次升起在他的心里。
次洛上了车,车上已经坐了好多人,前面的座位都坐满了。次洛穿过过道,向着车的后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向靠近的每个人点头,人们也向他微笑着点头。次洛走到一处空座位的地方,这个空座位在靠车窗的一边,过道这一边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穿着黄色羽绒服的人,次洛便把一个更加灿烂的微笑给了他。黄色羽绒服却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看次洛,有些不情愿地侧了一下身。次洛急忙跨进去坐了下来,往里跨的时候,他的“擦日”蹭到了黄色羽绒服的脸上,那个人便大声喊道:“喂喂,你注意点!”
坐在黄色羽绒服后面的一男一女,也伸手拉扯着次洛的“擦日”,其中那个女的对次洛说:“穿这么笨笨的衣服干吗啊!”
次洛急忙在座位上坐好,不断用汉语说着“对不起”,心里充满了歉疚。这时候,长途客车开动了。
次洛的座位,刚好是长途客车后车轮的位置,脚底下突起一个大鼓包,坐着很不舒服。但他心里并没有计较这个,却为刚才蹭到了人家有些不安。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黄色羽绒服,只见他侧过身去,和坐在后面的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根本没在意次洛。次洛这才微微有些安心。次洛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些好奇,这种黄色的衣服,在他的家乡,只有那些出家当了喇嘛,并且有了一定威望的人才会穿,一般的人都不会穿的。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出家人。次洛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里就想,如果刚才上车的时候,我不去看那一排汉字,早点上车,就会坐在靠前的位置上呢。
如此想着,他就又想起了那一排大大的汉字:我在拉萨等你来。
阿爸经常提起拉萨,说拉萨是每一个藏人心目中的圣地,那里有布达拉宫,还有大昭寺、小昭寺。大昭寺里还供奉着汉妃姐姐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等身佛像。阿爸说,那尊佛像是文成公主的嫁妆。许多人去拉萨,就是要去看看那尊佛像的。阿爸还说,藏族人把拉萨叫尼玛拉萨,前面加了个尼玛。尼玛是太阳的意思,也就是说,拉萨在藏族人的心目中,就像温暖的太阳一样。
有一次,阿爸又给次洛说起了遥远的尼玛拉萨,次洛就问:“阿爸,你去过尼玛拉萨吗?”
阿爸听了说道:“我还没去过尼玛拉萨呢!”说着,沉默了片刻后,又说,“等到你长大了,最好能在县城啊,或者西宁啊找一份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回到家里放牛放羊也很好。等到那时候,阿爸就要去一趟尼玛拉萨。”
记得阿爸说这句话的时候,次洛还很小,还没有上学,四五岁的样子。当时,次洛听了阿爸的话,就说:“我也要去,跟你一起去!”
“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可能会很忙哦!”
“我不长大,我就要去!”次洛说。
阿爸听了次洛的话,认真地看着次洛的眼睛,哈哈笑了起来。次洛看到阿爸笑的时候,他的牙齿就会露出来,整整齐齐的,很白,很好看。阿爸就这样笑着,对他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哦!”
是啊,阿爸说得真对,他真的长大了。不但长大了,而且还离开了阿爸,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次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就等我长大了,也不忙了,我自己去尼玛拉萨!次洛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就想起了一首关于拉萨的歌:
圣地拉萨是我的故乡,
布达拉宫雄伟壮丽,
夏日的罗布林卡鸟语花香,
八廓街的灯火照亮了古城拉萨,
扎拉西贝鲁央勒啊,
扎拉西贝鲁央勒!(藏语:唱上一首吉祥的歌)
次洛不由得轻声哼唱了起来。
此时,长途客车已经走出了县城。车上的人们还没有感觉到从人类建筑到大自然的过渡,长途客车已经行驶在荒芜草原上了。这是一条从县城通往青藏公路的县级公路,离青藏公路还有近一百公里路。虽然也是柏油路,但年久失修,有些颠簸。次洛唱着歌,他的声音随着汽车的颠簸而颤抖着,不太好听。次洛自个儿笑了笑,便不再唱了。这时,他又想到了写在车体上的那一排汉字:我在拉萨等你来。
谁会在拉萨等我呢?次洛突然想,也许是阿妈吧,她会不会在拉萨等我呢?
次洛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长途客车上有暖气,随着汽车的行进慢慢热了起来。次洛身上穿着“擦日”,这会儿就有点热了。次洛想把“擦日”脱掉,或者把两只手从“擦日”的袖子里拿出来,但他的座位底下有个大鼓包,不但挤,也不方便站起来,加上他怕再次会蹭到旁边的黄色羽绒服,便忍住了。这时候,他的背上已经出汗了,额头上也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车上的人们有些昏昏沉沉,各自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好多人都闭着眼睛打着盹儿,他们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不断晃动着。他旁边的黄色羽绒服,依然滔滔不绝地和他身后的一男一女说着什么,后面的一男一女也穿着羽绒服,他们的装束打扮完全是一副旅行者的样子。看得出来,他们是去拉萨旅游的。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车里没有别的乘客,或者车里的一切根本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次洛已经热得有些受不了了,他很想给旁边的黄色羽绒服打个招呼,然后站起来把“擦日”脱掉,但又不好意思。早上上车的时候就不小心蹭到了人家,这会儿又要打扰人家,次洛觉得开不了口。
次洛有点尴尬。
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次洛感到更加尴尬的事。
坐在他旁边的黄色羽绒服忽然站起来,手扶着座椅,从汽车顶端的行李架上拿下来一只旅行包,把旅行包放在座位上,打开旅行包,从包里拿出来三个碗装方便面和一只保温杯。他把其中两包方便面分发给他后面的一男一女,后面的女的便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呀,吃饭啦!”这时候,后面的一男一女已经把各自拿在手里的方便面打开了,黄色羽绒服也打开了他手中的碗装方便面。接着,黄色羽绒服打开保温杯,先是给后面两个人的碗装方便面里小心地添满了热水,又在后面男士的帮忙下,也给自己手中的碗装方便面里加上了热水。
方便面的香气即刻飘散了出来,弥漫在整个车厢里。
次洛猝不及防,方便面的香气直冲着他的鼻腔而来。
次洛自从昨天晚上干吃了一包方便面,到现在没有吃任何东西。或许是因为就要回家的兴奋让他暂时忘记了饥饿,或许是因为饿过了头,这一路上他并没有感觉到饿。然而,当方便面的香味忽然冲入他的鼻腔,他的肚子即刻做出了反应,一阵饥饿感从他的肚子里升腾而起,通过胸部,直达他的头脑。他的头脑完全被一种想吃东西的欲望所控制,持续不断地提醒该吃东西了,他的肚子也配合着他的大脑,咕咕地叫了起来。虽然汽车行进的声音掩盖住了肚子发出的声音,但次洛自己还是能听到。闻着方便面的味道,他的口腔不断地分泌出源源不断的口水,次洛只好不断地把口水咽到肚子里,刚咽下去,口水紧接着又分泌出来,让次洛不知所措。他想屏住呼吸,不再去闻不断向他飘来的方便面香味,但那香味却又不断诱惑着他,他不得不张开鼻孔偷偷嗅上几下。次洛就这样被折磨着,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煎熬中逃离出来。
他尽量不去看正在大快朵颐的黄色羽绒服和他后面的一男一女,他向着车窗侧过身去,朝着车窗看去。
此时,长途客车开出县城一个多小时了,再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进入青藏公路了,海拔在慢慢抬升,路畔的风景越来越荒凉。次洛看到远处有几头藏野驴,它们迈动着绅士一样优雅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在啃食着干枯稀少的牧草。长途客车经过时,它们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向着汽车看了一眼,接着便又低头开始吃草了。它们的身影慢慢向后划去,很快便从次洛的视野里消失了。紧接着,在车窗外的荒野中出现了一群藏羚羊。此时,正是母藏羚羊准备产崽的季节,一群一群的母藏羚羊告别了公藏羚羊,正在从四面八方向着它们的“产房”——卓乃湖集结,它们将在那里聚集,一起去产下它们的羊宝宝。所以,按照现在的话来说,藏羚羊的羊宝宝都有着同样的星座——金牛座或双子座,许多羊宝宝都是同一天的生日。在这个季节,在公路两旁看到的藏羚羊都是母藏羚羊。次洛也懂得这一点,他向着那一群藏羚羊只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些藏羚羊都没有长角。他知道,藏羚羊只有羊爸爸长着长长的双角,而羊妈妈是不长角的。
看着藏羚羊,次洛又想起了阿爸。有一次,阿爸骑着摩托车去巡山,出发的时候,天气晴朗,略微显出丝状的白云就像是一条质地不太好的哈达,闲散地飘在天空中。阿爸戴上墨镜,抬头看看天空,心里还想,今天天气不错哦。这样想着,心情也似乎清爽了许多,他向那只名叫扎西的藏獒挥挥手,便发动了摩托车,一溜烟冲上了原野。阿爸就这样行进在原野中,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转眼间已经到了中午——是阿爸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告诉他到了中午的。阿爸便停下摩托车,熄了火,准备找一块地方坐下来,吃一口饭再走——他的怀里揣着一包方便面,还有一瓶矿泉水。就在这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有些稀稀拉拉的,这样的天气在可可西里经常出现,并且不分四季,所以,阿爸也并没有在意。他想,雪花一会儿就会消失,就像往常一样。可是,阿爸想错了。就在阿爸就近找了一头硕大的野牦牛头骨,靠着野牦牛头骨坐下来,准备吃方便面时,天上的雪花密集了起来,并且刮起了风。不一会儿,整个原野就变得白茫茫一片。气温骤降,阿爸明显感觉到了寒冷,他的头发、眉毛和胡须上立刻凝结起了一层白霜,就像是雪花落在上面不肯融化。就在这时候,阿爸看到一群母藏羚羊茫然地站立在不远处,风雪之中,它们显得孤苦无助,似乎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往哪儿走。它们彼此拥挤在一起,浑身颤抖不已。阿爸凭着经验和对这片原野的熟悉,他知道再往东走一些就会有一处河湾,那里有一片坡地,长着稀疏的牧草,有了牧草藏羚羊就会度过这场风雪。于是,阿爸决定把藏羚羊赶到那片坡地上去。阿爸这样想着,便把已经拿出来准备吃的方便面又揣进怀里,发动了摩托车,去驱赶那群藏羚羊。
阿爸很快找到了那片坡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藏羚羊。看来这里原本就是藏羚羊的一处庇护所。阿爸把这群母藏羚羊放到这里,准备早点回家。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白茫茫的原野上,风把地上的雪不断刮起来,于是,天上的雪和地上的雪聚拢在半空中,弥漫成一个风雪世界。整个天地都被风雪侵占着,周边的山川、河流、谷地全部消失了,能见度几近于零,阿爸忽然就没有了方向感。这时候,摩托车也自动熄火了,成了一个摆设甚至是累赘,阿爸不知道往哪儿走。他把摩托车扔在地上,顶着风雪,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他知道,此刻站着不动,一定会有危险。
阿爸就这样行走着,直到他撞上一只藏羚羊,摔倒在地,这才发现,不止一只藏羚羊,是一群藏羚羊——也许就是他刚刚赶到这里的那一群藏羚羊,互相紧紧依靠着,趴卧在一个山窝里。阿爸急忙挤进藏羚羊群里,与藏羚羊群一起抱团取暖。
大概半个小时后,狂躁的风慢慢停了下来,就像是一个醉汉发够了脾气,忽然昏睡了过去。接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安静了,半空之中已经不见了它们的踪影,就好像它们也学着藏羚羊的样子,纷纷趴卧在了地上。远处的山峦显现出了轮廓。苍茫之中,忽然传来藏羚羊的一声短促的咩叫声。阿爸抬起头来,他发现刚才他一直在这里兜圈子。他现在的位置,就是刚才他把藏羚羊赶来的位置,让他安全度过一场大风雪的突然袭击的,就是他刚才赶来的藏羚羊。阿爸忽然想起佛经里常说的“善有善报”这句话,不由得双手合十,朝着天空默念了一串六字真言。
阿爸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包方便面,那瓶一直躺在怀里的矿泉水居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阿爸急忙打开方便面,他想和藏羚羊一起分享这包方便面,便把方便面打开,递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只藏羚羊的嘴边。这只藏羚羊忽然受了惊,猛地站起来,向前奔跑而去,其他的藏羚羊紧跟着站起来,跟着它一起奔跑而去。
这个故事是阿爸讲给次洛听的。阿爸说,那天,那一包方便面变成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
车厢里的方便面香味渐渐淡了下去,这说明黄色羽绒服他们已经吃完了饭。但是,次洛还是不敢转过头来看他们,他依然看着窗外,肚子里的饥饿感并没有因为方便面香味的消失而有所减弱。又有一群藏羚羊出现在车窗外,它们排着长长的队,沿着与长途客车相同的方向奔跑着。次洛开始数羊,以此抵抗不断向他袭来的饥饿感。一只、两只、三只……次洛不停地数着,等长途客车渐渐超过这群藏羚羊时,次洛已经数到了一百三十七只。
此刻的次洛满身是汗,身上的“擦日”紧紧捂在身上,变成了累赘。咕咕叫的肚子让他不断想起昨天晚上吃过的那包方便面,为自己一顿吃完了那包方便面而没有留一点儿感到后悔。他发现,他的鼻子依然在敏锐地捕捉着弥漫在车厢里的方便面的香味,虽然味道已经慢慢淡下去了,但他的鼻子依然能够精准无误地捕捉到空气中偶尔隐约飘来的一缕味道。次洛就想,如果这会儿他的怀里揣着一包方便面,那也一定和那天阿爸怀里的方便面一样,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
然而,他的怀里没有方便面。
长途客车终于走完了颠簸的县级公路,进入了青藏公路,道路一下平坦了许多。长途客车不再颠簸,速度也快了许多。车厢里的人们好像忽然来了精神,不再闭着眼睛打盹儿了,好像有一个什么愿望忽然实现了一样。大家都坐直了身子,车厢里嗡嗡嗡的聊天声此起彼伏,还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
次洛终于找了个机会,把两只手从“擦日”袖子里拿了出来,随之让整个上身也从“擦日”里解脱出来,松开了的“擦日”自然地堆在他的腰间。次洛感觉身体相对舒服了一些,但肚子依然咕咕地叫着,提醒他赶紧吃东西。次洛只好不断地欺骗他的肚子,也欺骗自己。他给他的肚子悄悄说,等晚上到了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喝滚烫的奶茶,吃放了好多酥油的新鲜的糌粑,还有阿妈做的“馨”——藏族点心。那可是过节的时候才可以吃的好东西,阿妈一定给你准备好了的。次洛也想到了他家的“黄牛”和它的“嘎娃”。次洛记得“黄牛”出生的那天,是他把它从草原上抱回家里的。它的阿妈,被次洛叫作独角兽的那头黑色母牦牛,紧紧跟在次洛的身后,嘴里不断发出短促的“哞哞”声。这头黑色母牦牛,头上只有一只犄角,另一只犄角被人用铁锯锯掉了。据阿爸说,黑母牦牛小时候很调皮,动不动就和家里的其他牦牛打架,有时候还跑到别人家的牛群里,和人家的牦牛打架,时常在牧归时分忽然找不到它,老是管不住它。为了让它变得安驯一点,就把它的一只犄角锯掉了。
次洛依然看着车窗外。
青藏公路延伸在高天之下、孤野之上,就像是一条硕大无边的哈达,伴随着起伏不止的山峦起起落落地舞动着——大自然就像一个巨人,站立在天地之间,双手捧着青藏公路这条哈达,跳起了欢快的锅庄舞。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汽车从公路上疾驰而来或疾驰而去,大多数的汽车是那种长着好多个轱辘、又大又长的大货车。
时间慢慢接近中午了,车厢里人们说笑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这段时间里,次洛可能是车里唯一没有说一句话的人。他一直头朝窗外,看着窗外的风景。窗外的荒野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变化,让人疑惑汽车是不是在行进之中。唯一成为参照物,让人确认汽车在行进之中的,可能是公路两旁不断向后滑去的电线杆。那些又瘦又高的木杆子或水泥杆子,就像是列队与汽车相向而行的一支队伍,先是向着汽车迅速跑来,紧接着与汽车擦肩而过,然后再迅速向后滑去。次洛注意到,向后滑去的电线杆在与汽车错过的瞬间,速度就会慢下来,好像是为了回头看着汽车,所以有意让自己减速下来。
次洛一直盯着车窗外的电线杆看着,电线杆好像没完没了,绵延不断直奔而来,接着又向后滑去。或许是次洛找到了转移目标的最好办法,他似乎不感到那么饿了。
次洛就这样沉迷其中,抵抗着饥饿。
就在此时,坐在他身边的黄色羽绒服忽然说:“这是什么味道啊?”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女士便接着说:“是啊,我刚才就闻到了,一股臭酥油的味道!”
次洛听到了他们在说话,但并没有太在意,依然看着与汽车相向而去、显得很忙碌的电线杆们。这时,他身边的黄色羽绒服忽然拽了他一下,次洛急忙转过身来。黄色羽绒服把鼻子凑近他,闻了一下,接着便捏住鼻子,就像赶苍蝇一样不断地挥动着手,说道:“哎呀,臭死了,这个臭臭的味道就是他身上发出来的!”
后座上的女士也伸过头来,还没有靠近次洛,就大声叫起来:“哎呀,太难闻了,臭臭的酥油味道,这是我最不喜欢闻到的味道!”
次洛刚才一直沉迷在车窗外的电线杆上,忽然把他拽过来,他就有点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他用汉语问道。
“你身上有味道,很臭!”这会儿,他旁边的黄色羽绒服已经站了起来,有意躲开次洛,一只手还捏着鼻子。
次洛依然有点蒙,他看看黄色羽绒服,又看看身后的一男一女,又问道:“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闻闻你身上!”身后的女士说。
次洛看看女士,又看看站在一边的黄色羽绒服,低头朝着自己身上闻了一下。
一股酸酸的味道钻进了次洛的鼻腔,这是他身上的“擦日”发出来的。可能因为经常不穿,放在床铺底下受潮了,加上这会儿车上的暖气太热,把“擦日”羊羔皮里的味道逼了出来。刚才,他把双手拿出“擦日”袖子,让“擦日”自然地堆积在他腰上时,这种味道就散发了出来。
次洛闻到自己“擦日”上的味道,着实吓了一跳。他急忙站起来,对黄色羽绒服说:“我出去,我站着,您坐下吧。”
次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的女士大声喊道:“师傅,能不能给这个人调个座位?”
开车的络腮胡子转身向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专注地开着车。
“师傅,这个人身上很臭,我们受不了,让他离我们远一点!”
这会儿,次洛已经站起来走出了座位,站在过道里。他把双手套回“擦日”里,把整个身子捂在“擦日”里面,头上开始冒汗了,心里充满了歉意。
黄色羽绒服趁机坐在了座位上。
络腮胡子司机并没有回头,但他大声说道:“车里坐满了人,你们说我让他坐在哪儿?”
黄色羽绒服便喊道:“我们可是买了车票的,但是我发现他没买车票呢!”
后面的女士接着说:“是啊,他都没买车票,身上还这么臭,干脆让他下车算了!”
络腮胡子司机忽然踩了一脚刹车,随着尖厉又刺耳的声音,长途客车猛然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们被巨大的制动力颠簸得东倒西歪,站在过道里的次洛应声摔倒。
“怎么回事儿?”等汽车停稳,车里的人们都意外地纷纷询问起来。刚才,车里的人们也听到了次洛身边的几个人大声与司机说话,许多人明白这是络腮胡子司机生气了。
次洛急忙爬起来,嘴里连连说着对不起——这会儿,他忘了说汉语,说的是他的母语藏语:“贡巴玛从,贡巴玛从!”
“你没受伤吧?”络腮胡子司机问次洛。
“没有的,我身上穿得厚。”次洛说。
“那你坐到座位上去。”络腮胡子司机又说。
次洛看看自己的座位,犹豫着,说:“我先站一会儿,我没事的。”
“你必须坐回去!”络腮胡子司机说。
次洛依然犹豫着。
络腮胡子司机便指着黄色羽绒服说:“你站起来,给人让座!”
黄色羽绒服看着络腮胡子司机凶巴巴的样子,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我们要求给他换座!”这时候,黄色羽绒服身后的女士忽然说道。
“车里都坐满了,你说把他换到哪里?”络腮胡子司机问道。
“这个我不管!”女士说,“再说,他都没有买车票,要不让他下车算了!”
络腮胡子司机听了这句话,猛然打开长途客车的车门,厉声说:“你们几个下去!”
“谁下去?”黄色羽绒服意外地问道。
“你,还有你身后的两位!”
“我们为什么要下去,我们买了车票的!”三个人站起来,纷纷抢着说道。
“你们让一个小孩在这个地方下车,你们是怎么想的?”络腮胡子司机的脸涨红了。
“是啊,你们打开窗户通通风啊,怎么眼睁睁让一个人下车啊?”车上的人们也开始指责起这三个人来。
“他又没买车票!”女士嘟囔了这么一句,声音不高,显然他们有些怯了。
这时,一直站在过道里的次洛突然说:“我下车!”说着,便朝着车门走去。
他走到络腮胡子司机跟前时,说道:“车票多少钱,我一直没买。”
络腮胡子司机摆摆手,说:“等到了下车的时候再说!”
“我就在这儿下车!”次洛说着,从“擦日”的怀里掏出来几张人民币,递给了络腮胡子司机。
“你先不用买票!”络腮胡子又摆摆手说。
次洛把一张五元的人民币塞到络腮胡子司机的手中,径直下了车。
络腮胡子司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朝着已经下了车的次洛喊道:“谁让你下车的?快上来!”
“没事的,阿克卡洛瓦(司机叔叔),到了青藏公路上,随便就能搭上车的。你们走吧,扎西德勒!”说着,次洛向着络腮胡子司机挥挥手。
“我知道你能搭上车,但没那个必要!”络腮胡子司机说。
“阿克(叔叔),我不上去了,我的家已经不远了,我一个人,搭车很方便的!”
“孩子,不要计较这些事情,赶紧上来,赶紧走!”车上的其他人也开始喊起来。
“我不上去了,谢谢阿克阿乃(叔叔阿姨),谢谢阿吾阿切(哥哥姐姐),我能搭上车的,你们放心!”次洛向着车门双手合十,低头鞠躬。
络腮胡子司机看着次洛坚定的眼神,说:“那我们走了,你小心点!”说着,启动了马达。
“扎西德勒!”次洛大声说着,向着长途客车挥了挥手。络腮胡子司机按了两声喇叭,长途客车慢慢向前走去,那一排汉字——我在拉萨等你来——从次洛的眼前缓缓移动着,缓缓滑出了他的视线。
其实,次洛下车,在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一点小秘密:他穿着“擦日”,坐在那个座位上很不舒服,又热又拥挤,他不想这么煎熬,想下车吹吹风、透透气。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天气不像次洛早晨出门时那么冷了,但飕飕的冷风依然不断从公路两旁的草原上刮过来,舔舐着次洛的身体,次洛把“擦日”紧紧裹在身上。
次洛站在路边,只要有车开过来,他就伸出手,向着汽车招手。大多数汽车对他视而不见,就连减速的意思都没有,按着喇叭,呜呜地叫着,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被汽车带起的风,紧跟在汽车后面跑着,呼啦啦的,不大一会儿,就和飕飕的冷风一起,合谋把次洛的头发弄得乱糟糟一团。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太阳已开始慢慢偏西了。次洛看着一辆辆汽车迎面向他驶来,又“嗖”的一声离他而去,心里感到一点点空落起来,一丝恐惧也在他的心里慢慢升腾着,越来越强大。次洛有点想哭的感觉,眼泪已经开始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转了。
次洛仰起头,看了看停在他上空的一朵白云。那白云眯缝着眼睛,一脸要看次洛的笑话的表情。次洛强忍住眼泪,没有哭。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他给自己说:没事儿,马上就能回家了,“黄牛”带着它的“嘎娃”在等着我呢,藏獒扎西也在等着我呢,还有阿妈做的好吃的——滚烫的奶茶、新鲜的糌粑,还有叫作“馨”的藏族点心……这样想着,次洛的心里重新有了希冀。
就在这时,有一辆长着好多轱辘,就像草原上的一种多脚虫一样的大货车停了下来。在它停下来之前,先是响起了长长的喇叭声,接着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吱——吱吱——吱,那声音尖厉刺耳,把次洛吓了一跳。他看到车轮在公路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划痕。
“小孩儿,你过来!”开车的师傅摇下车窗玻璃,把头伸出窗外,高声叫道。他说的是汉语,看来是一位汉族叔叔。
次洛急忙向着大货车靠近几步,高高地仰起脸,看着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往下看着他的货车司机,双手合十,说道:“阿克,扎西德勒,你可以带上我吗?”
“你去哪里?”师傅问次洛。
“我去前面!”次洛用汉语回答着。
“前面?你肯定去前面,你要去后面我还没办法去呢!”货车司机大笑着,问道,“到底去哪里啊?”
“哲茂隆哇!”次洛说着,往前指了指。
“什么?什么隆哇?那是在哪里?”货车司机又问。
“就在前面,我的家就在那里!”
货车司机想了想,说,“你先上来吧!”说着,把驾驶室一侧的门打开了。
“谢谢您!”次洛急忙跑到大货车的另一侧,踩着踏板,在货车司机的帮助下,上了驾驶室。“谢谢您!”他再一次说道。
“叫什么名字?”货车司机问道。
“我叫次洛。”
“哦,是藏族吗?”
“是的!”
“汉语说得挺好的嘛!”
“不好,在学校里学的,会说的不多。”
货车司机伸出大拇指朝着次洛晃了晃,又学着藏族人的样子吐了一下舌头,表达了对次洛说的汉语的赞叹,便挂挡踩油门打方向盘,大货车重新启程了。
次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侧过头朝着车窗外看去。路畔的荒野迅速地向后滑移着,排成队列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向着大货车冲撞而来,就在即将要发生撞击的一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汽车擦肩而过,向后滑去,接着便减慢速度,与汽车渐行渐远——这些电线杆,好像比刚才在长途客车上看到的,变得莽撞又猛烈。次洛还看到,远处有一列绵延的雪山,却始终在远方站立着,并没有滑移到汽车的后面,直到汽车拐了一个弯,它才有点不情愿地从次洛的右前侧滑移到了右后侧,但依然与大货车保持着距离,好似不忍心离开大货车,就那样远远地站着,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
大货车上也有暖气,次洛身上立刻暖和了许多,但他不敢再把身上的“擦日”松开,害怕司机也会闻到“擦日”上的腥膻味道。一路上的艰辛也让他有点累,有点不想说话,但他又不想让货车司机看出来,便时不时地从车窗一侧转过头来,向着货车司机笑一笑。他每每向着货车司机露出笑脸时,货车司机也扯开嘴,露出满口的牙齿,冲着他笑起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荒野上的风看着太阳就要收工回家,没人管它们了,慢慢变得张狂起来。次洛从车窗里看到大风在荒野上肆意地奔跑着,不断掀起一个个的旋风,原本就很稀少的枯草被风卷起来,漫天飞舞着。偶尔也有一股莽撞的风忽然刮向大货车,让行进中的大货车忽然微微抖动一下。次洛心里想,外面一定很冷吧,如果这会儿阿爸在路口等他,他一定会被冻坏了。这样想着,次洛脸上出现了忧心忡忡的神色。正在这时,他感觉到货车司机看了他一眼,急忙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转过头来,冲着货车司机笑了一下。
货车司机也朝着次洛露出他满嘴的牙齿,说道:“唱首歌吧!”
货车司机的这句话说得有点突如其来,次洛愣怔了一下,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货车司机便清了一下嗓子,唱了起来: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群山……
货车司机的声音很高亢。次洛看着他的嘴不断张开又不断闭合,好奇地看着他。货车司机唱完了这一段,嘴里学着敲锣打鼓伴奏过门的声音,接着又开始唱了:
今日同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噢——噢噢——噢噢噢噢,
哈哈哈哈哈哈!
次洛更加惊讶地看着货车司机,最后哈哈大笑的样子让次洛感到新奇又疑惑。
“怎么样?”师傅唱完了,意犹未尽地吧唧着嘴巴,他问次洛。
“你笑什么呢?”次洛看着货车司机,满脸笑意地问他。
次洛冷不丁的问句让司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道:“可能是你没听过这首歌,觉得陌生!”说着,忽然明白过来一样笑着,说,“对,是陌生,你可能不懂陌生是啥意思,所以不知道我为啥要笑。”
“我知道陌生的意思!”次洛说。
货车司机似乎没听见次洛的话,他继而说:“我给你唱一个你不陌生的。”说着,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观众,大家好,下面有请著名的歌手大货车司机给大家演唱,一首好听的《青藏高原》献给大家,谢谢!”说着,便猛地按了几下喇叭,唱了起来:
哦,我看见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嗦,
那就是青藏高原。
呀啦嗦,
那就是,
青——藏——高——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原!
货车司机唱完了,侧脸看了一眼次洛,说:“这个不陌生吧?”
“不陌生……”次洛说着,鼓起掌来。他虽然一路上受着忽冷忽热的折磨,肚子也已经饿扁了,但货车司机的情绪感染了他。
“谢谢!谢谢我亲爱的观众朋友!”货车司机说着,按了一下喇叭,喇叭声长长的,穿透了呼啸的大风。
“我就知道你不陌生!”伴随着喇叭声,货车司机接着说,“今天真痛快!”货车司机说着,又重新哼唱起了刚刚唱过的一首歌,一边哼唱着,一边说,“可惜你年龄太小,我会唱的歌都是老歌,你基本上都陌生。不过,还是挺痛快的!”
“你唱得真好听。”次洛由衷地说。
“谢谢你,我会继续努力的!”货车司机用电视里歌手谢幕的语气说着,又问次洛,“你知道我今天为啥要拉你吗?”货车司机侧头看看次洛,又急忙盯住了前方的路,嘴角上挂着一丝怪笑。
“不知道!”
“我每天开车出来,到了荒野上,就开始唱歌,大声地唱,可惜没有人听。”货车司机说,“今天我见你在路边拦车,心里就想,终于有个人听我唱歌了!真痛快!”货车司机转而又说,“虽然好多歌你都陌生,但你一定会觉得,我唱得不错!”说完,他又提高声音,自顾自地说道,“下面有请大货车歌手为我们唱一首他最拿手的歌曲,这也是他的成名曲《左边是黄河右边是崖》!”说完,又开始唱了:
哎——
左边是黄河(嘛)右边是崖,
一对的鸽子(嘛)
噌棱棱棱,
呛啷啷啷,
噗噜噜噜,
啪啦啦啦地飞啊,
水面上飞来嘛哦呀……
太阳偏西,整个天空昏暗下来。渐渐到来的黑夜一点点吞噬着荒野,让广袤无边的荒野一点点地变得逼窄起来。货车司机打开了车灯,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路,荒野也就变得只剩下前方的路了。不知道货车司机唱了多少首歌,每次唱的时候,他都给自己报幕,称自己是大货车歌手。次洛一直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但货车司机唱完了,他就给他鼓掌。实际上,此时的次洛已经又饿又累,不争气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次洛便不断在心里说着话,安慰着自己的肚子:马上就到家啦,到家了让你吃个够!
货车司机唱了一路的歌。开始的时候,他每唱完一首歌,次洛就给他鼓掌,到了后来,次洛就不再理他了。他也似乎把次洛忘了,接连不断地唱着歌。也不知道他唱到第几首的时候,唱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喂,小孩儿,你在听我唱歌吗?”
此刻的次洛显得萎靡不振、非常疲累,听到货车司机问话,急忙强打起精神:“听着呢,一直听着呢!”次洛说着,又鼓起了掌。
“要不,你也唱一首?”货车司机忽然说。
“我唱得不好听!”
“那不要紧,来一首吧!”说着,货车司机又大声说道,“各位观众,下面有请来自可可西里的藏族小歌手……嗯,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次洛。”
“次洛?”
“对。”
“对不起!”货车司机说着,又提高声音,“下面有请来自可可西里的藏族小歌手次洛为大家唱一首歌,大家欢迎!”说着,使劲按了几下喇叭。
“我……可是,我马上要到家啦!”次洛语无伦次地说。
“哦,到家了吗?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次洛说。
“那就唱一首家乡的歌吧,唱几句也行。”
货车司机的话让次洛一下想起了他的阿爸经常唱的一首歌,便说:“那好吧,我唱。”说着,便唱了起来:
我的家乡啊,
家马和野马一起奔跑,
家羊和羚羊一起觅食,
麻雀和山雀一起鸣叫,
格桑和邦锦一起绽放。
哦,我的家乡啊……
次洛唱完了,货车司机立刻按了几下喇叭,接着高声喊道:“大家说唱得好不好?”
喊完了,他自己又回答道:“好!”
“再来一首要不要?”
“要!”喊完了,他侧脸看了一眼次洛,扬了扬下巴,示意次洛再唱一首。次洛急忙摆手,又指了指前方的路。“我要下车啦!”次洛说。
次洛刚说完,货车司机便踩着刹车,减慢速度,把车停了下来。
“我还没到呢!”次洛说,“我的意思是马上就到了。”
“我知道!”货车司机侧身看着次洛,说,“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坐我的车,特别是要谢谢你听我的歌,当然也要谢谢你给我唱歌!”说着,伸出双手紧紧拥抱了一下次洛后,说,“我不能光在嘴上谢谢,我要奖励你!”说着,从驾驶座位上转身,从货车后座上拿起一只旅行包翻腾起来。他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包方便面和两瓶矿泉水,放在自己的双腿上。方便面和矿泉水一下吸引了次洛的目光,他的眼睛顷刻间便直了。他不由得向着货车司机的双腿看去,在货车车头昏暗的灯光下,那包红色包装的方便面闪耀着熠熠的光芒。一路上,次洛与饥饿抵抗,尽量不去想吃的东西,而此刻,吃的东西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所有的抵抗便在瞬间瓦解了。次洛嘴里的口水先是做出了回应,不断地从舌头的周围分泌出来,接着肚子也做出了回应,在“擦日”的包裹之下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会儿,货车司机从旅行包里翻腾出来一张CD,递给了次洛。
“这个送给你!”货车司机说,“世界名曲,《我的太阳》《今夜无人入眠》《卡门》……”说着,货车司机又唱了起来,“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一边唱着,一边把放在腿上的方便面和矿泉水塞回了旅行包里。
次洛眼睁睁看着方便面和矿泉水又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愣怔在那里,忘记了接过货车司机手中的CD。
“你想什么呢?”货车司机忽然问次洛。
那包方便面和矿泉水依然在次洛的脑子里晃动着。货车司机的声音让他猛然回过神来,他急忙接过货车司机手里的CD,看了看,说:“可是,我家里还没有电。”心里想,此刻,阿克卡洛瓦要是把那方便面和矿泉水给他,他宁愿什么礼物都不要。如此想着,心里充满了失落。但他又想,也许,那包方便面,还有那瓶矿泉水,在货车司机的心里,也像曾经在他的阿爸心里一样,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这样的美味当然要留给自己,别人想把它拿走,或者期望送给自己,那是一种罪过。次洛这样想着,心里释然了许多。
“哦,这样啊,那个……那也没有CD机吧?”货车司机说,“没关系,你拿着吧,以后会有电的!”说着,启动了汽车,又上路了。
夜色已经很浓,次洛看不清车窗外的环境,但一股熟悉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他知道,他马上要到家了。他想起了阿妈,想起了那只名叫扎西的藏獒,还有“黄牛”,还有“黄牛”的孩子“嘎娃”。
一束微弱的光忽然出现在路畔,次洛急忙朝着货车司机喊道:“阿克卡洛瓦(司机叔叔),停车!”
“到了吗?”货车司机急忙减速,踩紧了刹车,大货车停了下来。
次洛的阿爸站在“哲茂隆哇”的路口,他的身旁停着一辆摩托车,那束光就是摩托车前端的车灯发出来的。那只叫扎西的藏獒就站在车灯打出来的一小片光亮里,刚才次洛一眼就看到了它。
“阿克卡洛瓦,我到家了,谢谢您!”次洛双手合十,向着货车司机鞠了一躬。
“赶紧下车吧!”货车司机打开了车门,“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次洛下了车,再次双手合十,向着货车司机鞠了一躬,货车司机便启动汽车,重新上路了。
次洛看着大货车走远了,便向着他的阿爸跑了过去。叫扎西的藏獒先是看见了次洛,一下子跳出车灯下的那一片光亮,“汪汪”叫了几声,便冲着次洛跑了过来,一下把次洛扑倒在地。次洛急忙爬起来,叫了一声“扎西”,那只叫扎西的藏獒便围着次洛欢快地跑动着,不断跳起来舔着次洛的衣袖。
直到次洛走近了,阿爸才认出他来。他意外地看着次洛,便问他:“你怎么没坐班车(长途客车)来?”
“坐了,半路上又下车了。”次洛说。
“怎么回事儿?买车票钱不够吗?”阿爸更加意外。
“不是。”次洛说着,对着藏獒扎西说,“扎西,咱们回家!”
那只叫扎西的藏獒“汪汪”叫了两声,便兴冲冲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那是怎么回事儿呢?”阿爸愈加意外。
“哎呀,这个一下子说不清楚!”次洛说,“先回家吧,回家再说,扎西都着急了。”
阿爸这才骑上摩托车,次洛坐在后座上,他们朝着家里驰去。藏獒扎西围着摩托车跑前跑后,一会儿出现在前方车灯的光亮里,一会儿又听到它在车后“汪汪”地叫着。
虽然是夜晚,但次洛对周边的一切都很熟悉,透过摩托车的车灯打出来的那一束光,他就知道到了哪里。如果是白天,现在他们的脚下,是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原本是野兽和牧人的牛羊踩踏出来的,慢慢成了牧人骑马或者骑着摩托车行走的路。次洛家的帐篷,就在这条蜿蜒小道的尽头。次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摩托车车灯打出的光线,猜测着在黑夜中隐身而去的山川和沟壑。次洛知道,在蜿蜒小道拐弯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佛塔,佛塔的下方,是一片平缓的草地。据说,这里是英雄格萨尔王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所以就叫觉如滩,觉如是格萨尔王的乳名。次洛正在想着觉如滩到了没到的时候,阿爸把摩托车停了下来,熄了火,摩托车的车灯也随之熄灭了。阿爸指着前方说:“你看,觉如滩到了。”
次洛向着前方看去,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要是在夏天,这里到处开着蓝色的欧贝勒花,真好看!”
次洛再次向前方看去。于是,在他的脑际里出现了一片青绿的草原,蓝色的欧贝勒花散乱地盛开在草原上,就像是蓝天融化后,一滴一滴地洒落在了草原上一样。
“真好看!”次洛说。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次洛看到了草原盛夏季节白天温暖的风景。
晚上八点多,次洛和阿爸到家了。这次回家,次洛走了一整天。家里很暖和,土灶里的牛粪火还在微弱地燃烧着。阿爸把一些干牛粪添上去,牛粪迅速燃烧了起来。借着牛粪火的火光,次洛脱去了身上的“擦日”,他洗了脸,刷了牙,盘腿坐在一张厚厚的羊皮上。阿爸告诉他,他根据日历推断学校放假了,并预测次洛昨天就应该回来,所以,昨天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藏獒扎西,到“哲茂隆哇”的路口,一直等到了九点多,见次洛没有来,这才回了家。今天下午快五点的时候,他就把牛羊从草原上赶回家里,便又去“哲茂隆哇”的路口等,但他一直以为次洛会坐着长途客车回来,没想到会搭上一辆大货车。次洛听了阿爸的话,一边洗漱着,一边把今天回家路上先坐长途客车,中间又下车坐上大货车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下。阿爸听了,也没说什么,倒了一碗奶茶递到他的手上,说:“你喝茶,我给你煮一包方便面,加上你最爱吃的牛肉干。”
“好的,谢谢阿爸!”次洛说着,一边喝着奶茶,一边看着阿爸在土灶的一侧忙碌着烧水、煮方便面。那包方便面,让次洛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在宿舍里吃过的那包方便面,临睡前,那方便面的余味依然游荡在他的唇齿之间。他想起了长途客车上黄色羽绒服他们吃的那种碗装方便面,自始至终,他只看了一眼,但是飘荡在车厢里的味道却让他止不住流下了许多口水,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好像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诱人的美味。他想起了货车司机忽然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又装进去的那包方便面,他感觉货车司机就像变戏法一样把一样美好的事物瞬间化为乌有了,心中的那份失落以及后来的释然到现在还留存在心里。但他更是想到了在那个风雪之日,阿爸吃过的那包世界上最好吃的方便面,立刻觉得此刻阿爸为他煮的这包方便面一定也很好吃。想起货车司机,次洛忽然想起那张CD,急忙拿起脱下来放在一边的“擦日”,从“擦日”向外翻卷的袖子褶皱里拿出那张CD,随手放在了一边。次洛看着阿爸正在煮方便面,便伸长鼻子闻闻方便面的香味。也许是喝了几碗奶茶,已经不那么饿了,此刻,那香味好像也没有那么浓烈了。次洛便一直看着在土灶另一侧忙碌的阿爸。他忽然看到,他的阿妈就在阿爸一旁,正为他准备放了好多酥油的糌粑,还有好吃的藏族点心“馨”。阿妈的脸上洋溢着微笑,那是因为次洛回来了,她心里高兴。他还看到,阿妈胸前戴着一块碧蓝的绿松石,那通透的色彩就像刚才在觉如滩看到的欧贝勒花一样。
其实,次洛很小的时候,他的阿妈就不在了,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想他的阿妈。特别是当他想吃好吃的,而阿爸也不会做的时候,他就想,如果阿妈在,一定会给他做这些好吃的。
阿爸的方便面快要煮好了,他拿着一双筷子,正在锅里搅动着。次洛看看阿爸,在他一旁的阿妈便忽然消失不见了。
“阿爸!”次洛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
“等吃完饭,我要到牛圈里去看看‘黄牛’,还有它的‘嘎娃’。”次洛说。
阿爸手中的一支筷子忽然掉落在了地上。他有些仓促地想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来,但是好半天也没有捡起来。
次洛惊讶地看着阿爸。
“太晚了,你又走了一天的路,早点休息吧。”阿爸说,“明天再去看它们。”
“好的,阿爸。”次洛心里虽然想着立即去看,但他还是听从了阿爸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从帐篷的“喀次”里,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帐篷外,那只叫扎西的藏獒忽然“汪汪”地叫了两声。
吃完了方便面,次洛就在阿爸的催促下睡下了。开始,他还看着在帐篷的“喀次”里闪烁的繁星,然而这一天的疲累,让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那头刚刚当上阿妈的“黄牛”,还有它的孩子“嘎娃”。次洛还梦见了他自己的阿妈,也梦见了自己,他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就像是“黄牛”和它的“嘎娃”。
据说,次洛到家的那天,是母亲节,但他自己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