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饭店,新剧本

2023-04-06 06:28刘小骥
广州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杜谢先生

刘小骥

1

戚妍在拉小提琴。她左手把住琴颈,右手执弓,试一下音,开始拉《梁祝》。

《梁祝》是她的保留曲目,她在校新春音乐会、草莓音乐节和西餐厅均有演出,不过在老里分拉,还是头一次。站在临街铺面二楼阳台上的她,身着白色长裙,头发从中间分开,编一条细辫,从脑后一直拖到肩胛骨之间。琴声飘过红瓦斜坡屋顶,飘过木板搭木板的阁楼,飘过天井和连廊,跟马路上的嘈杂声音汇成一片。

她刚拉完序曲部分,房间的隔断背后,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拖鞋踏响木地板的“啪嗒”声,漱口刷牙时的“咕嘟、咕嘟”声。等到隔断后面的声音停下来,通向二楼的铁梯被人踏响,她的房东范爹爹穿过天井,从院子里出来了。

戚妍探伸脖颈,朝阳台外望去,只见范爹爹换上燕尾服,戴着高高的礼帽,白衬衣打个领结,镀金的怀表链子穿过扣眼,挂在口袋外面,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的呢。范爹爹精神抖擞地经过金银首饰加工店、酸辣粉店、便利店,朝江汉一路和步行街交界的商厦走去。他在大厦的某家中餐厅当老门童,确切地说,是迎宾,开门、喊台号的那种。范爹爹对她说:“那不是普通的门童,商厦名叫璇宫饭店,是江城四大涉外饭店之一,接待过毛主席、英国元帅和徐悲鸿夫妇,很高级的呢!”

戚妍在租房之前,就听范炜民唠叨说,他年轻时就在璇宫饭店当差,从服务员一直做到客房部经理。他是老里分第一个买彩电、音响和席梦思的人,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武汉当年还在摆竹床阵的时候,邻居们谁没看过他家的彩电,谁家孩子没上门讨过他的糕点和巧克力?大饭店改制之后,他又下海经商,待到年纪大了,叶落归根,搬回来住。至于说去中餐厅当门童,纯粹是老有所乐!

看房的那天,范炜民站在阳台上,指着大饭店L形的轮廓,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就是在这里找的灵感……我们饭店的大厨杨纯清,还给毛主席做过武昌鱼呢!”

尽管范炜民一再强调,自己是个体面人,住进老里分是很讲究、很有面子的事情,可她还是没能马上下决定。范爹爹说得再好,楼也是旧的,把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分隔成两间,也太窄小了。先前她跟他走进毗邻汉口水塔西南边的巷子时,险些打退堂鼓。粉刷一新的外墙背后,是潮湿、阴暗的巷子,被风雨腐蚀的石库门和臭气熏天的小水沟。背着琴盒,拖着行李箱的她一路走,一路去看头顶上纵横交错的电线杆,从窗户里支出来的乳罩和内裤。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完全无法想象,在繁华的汉口商业街,还有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可以把带阳台的房间腾给你,我住背阴的那间。”范炜民说。他望一眼她背上的琴盒,又问:“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

“我拉小提琴。”她说。

“首席小提琴手?”

“替补而已。”

“那也不简单!我们有共同语言。年轻的时候,我在工人文化宫搞乐队,吹《贝加尔湖畔》。”范炜民比量着吹萨克斯的姿势,说等夏天过完了,就给她换张舒适些的大床。

范爹爹语气诚恳,况且在寸土寸金的江汉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房租,简直是捡来的。戚妍松开肩膀,放下小提琴盒,揉着被尼龙带勒红的肩膀,只想好好地洗个澡,把满身的疲惫、麻木和晦气,通通洗刷掉。

2

公共澡堂位于一楼和二楼之间,墙壁斑驳,只有一个淋浴莲蓬。范爹爹说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只能暂时将就一下。戚妍端着盛衣服的塑料盆,下楼时,一个满脸粉刺的男青年刚从里边出来。她走进去,闻到一股尿酸味,拉上门闩时,发现有扇玻璃窗破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她打开莲蓬,望着水流滑向她扁平的乳房,感觉自己瘦了不少。这几个月,她都经历过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走出校园没多久的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遭遇疫情。疫后,经济复苏需要时间,而她从前跑场的猫咖、西餐厅和茶楼,不是老板跑路,就是生意冷清,他们再没多余的钱雇用小提琴手了。而她呢,在室友搬走之后,也无力支撑循礼门小公寓的房租。她不得不放下身段,跑去大排档拉小提琴。

戚妍拿水冲掉泡沫,擦干身体,回到楼上。她打开门,穿过范炜民的房间,来到自己房间。范爹爹在隔壁看一部二战的影片,屏幕上血肉横飞,炮火连天。不过声音再大,也阻挡不了她的睡眠。

戚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股卤肉的香味从窗外飘进来。老宅附近有水塔美食一条街、星巴克、日式料理店和美食广场。一想到美食,她的肚子就咕噜噜地叫起来。她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苹果,切成片,夹在面包里吃。吃完苹果,她听着音乐,回床休息。她知道练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

隔壁房间的声音实在太吵,她怀疑范爹爹是否像她祖父一样,嘴角流涎,却忘记关电视机。她拿指头叩了叩墙壁,喊了好几声“范爹爹”,电视机的声音终于变小了。

夜半,她时时被惊醒。隔壁房间厕所的抽水马桶,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响一次。她想是他年纪大了。范爹爹从厕所出来时,喘气如牛,让她不得不怀疑他有慢性病。

她翻了个身,借着窗外渗进来的光亮,看到有只黑色的小东西,正顺着门缝往上爬。她从床上下来,捡起地上的拖鞋,用力朝小黑点掷去。蟑螂落到地上就不见了,她倦意全无,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上午,戚妍等到范爹爹走远了,才接着练琴。拉完《梁祝》之后,她才发现有条未读的手机短信:你站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下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戚妍一看就笑了,她知道是谁写给她的。她朝阳台下望去,果然笑笑站在那里招手,喊:“小妍姐,我给你送早餐来了!”

范炜民跟她约法三章,不许她领朋友回来,戚妍便叫笑笑在楼下等。她在楼廊的入口处见到笑笑,这个在校大学生把塑料袋递给她,说:“这是烧仙草,这是糯米包油条,都是你喜欢吃的。”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戚妍问。

“我听姑妈讲,你在老里分找出租屋。”笑笑的姑妈,就是大排档的花姐。她在花姐的大排档表演,笑笑则利用暑假来大排档打工。

“你的谍战片,写得怎么样了?”她知道他喜欢文学,还成功地卖了两个“剧本杀”。

“发邮件给影视工作室了。”笑笑说,“我的网剧里,有位地下党的女特工,为了掩饰身份,她经常去大剧场拉小提琴……”

“回头跟花姐说一声,我下午去找她!”戚妍说。她并不希望笑笑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3

花姐站在炒锅旁边,白色的过滤嘴香烟指挥棒一样,在她嘴边来回晃动着。她远远地看见戚妍,招呼她过来,问她新搬的出租屋如何。戚妍说还凑合,就是床铺挨着街道,晚上太吵。她还告诉花姐,房东姓范,在璇宫饭店当老门童。

花姐说:“你说的那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红领巾去那里给外宾表演,那时的璇宫饭店,专门招待外宾。范爹爹当年还很年轻,负责给我们派发饮料呢!”在花姐的记忆中,璇宫饭店是浓烈、香艳的。在娱乐设施相对匮乏的年代,饭店内弥漫的古龙香水味、透明的百褶裙都带给她新奇的感觉。在进入大厅之前,她还进出了旋转大门好几次。站在饭店顶楼的凌霄宫,还可以听见江畔码头的鸣笛声和江汉关大楼上的钟声,大桥横跨汉阳和武昌,朝苍茫夜色中延伸过去。

家住耕辛里小区的花姐,离范炜民的住宅也近。听帮工的人说,花姐的老公从前是消防员,高空作业时摔坏了腿,走路一跛一跛的。后来,花姐也下岗了,她便学着做大排档,一年忙到头,也没几天休息。花姐跟戚妍说着话,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叫笑笑给戚妍弄份砂锅米线,忙自己的去了。

戚妍吃完米线,在二楼的空包厢化好妆,从楼上下来时,大排档已经陆续来了客人。她拎着小提琴,开始在场子里寻找目标。年老的食客们往往不肯多花钱,最好是给朋友聚餐或小情侣们演奏。她可以给前者拉《小夜曲》《小步舞曲》或《茉莉花》之类的,给小情侣们演奏的,通常是流行音乐和电影插曲。她一手拎琴,一手拿着点歌单,说老板来首曲子吧,一首十块,三首二十块。在来大排档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以前是在舞台上报曲名都脸红的,现在也会毛遂自荐了。

戚妍在场子里转了半天,感慨来吃东西的人没有从前多了,经历过医疗挤兑和封城,这座城市的人们还心有余悸。她在大排档转了好几个小时,只有三五个人点曲。这时,她看到靠近空调的那边,有人朝她招手。她走过去,把曲单递过去,问:“老板,想听点什么?”

穿花衬衣的人不看曲谱,说:“来首‘开洋荤’吧!”

戚妍摇头,开始往后退。

花衬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开洋荤’不会,‘十八摸’总会吧?!”他的话,惹得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

戚妍想要挣脱,冷不防被人搂住腰,另一只手也不老实,顺着她的大腿往上摸。戚妍手里还拿着琴,又羞又气。她终于挣脱开来,回过身,拿着小提琴的弓,对准花衬衣的脸,戳了过去。

4

戚妍在水池旁洗脸,哆嗦着嘴唇,久久难以平静。花姐在旁边劝,说警察也来了,人家也道歉了,你还想怎样?大排档就这环境,有些人就是素质低。你是不是心疼琴摔坏了?要多少钱,我帮你出!

戚妍听说花姐要给她出钱,不哭了,抬头说,我哪里心疼钱了?是我不好,把人家脸戳破了,影响你做生意。花姐说,今后谁要敢揩你油,告诉我,我拿菜刀剁他爪子!花姐看看她弓也断了,满脸沮丧,喊声笑笑,送你小妍姐回去!

从美食城出来,夜色浓得好似一锅黑米粥,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两人过了马路,老里分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街道路灯昏暗,朝架空的门廊望一眼,阴森森的。戚妍立定脚跟,朝璇宫饭店的方向望去,又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阑珊,她仿佛看见很久很久以前,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和绅士们坐着黄包车,抵达落成不久的大饭店。大厅的中央,有人在弹钢琴,一名女小提琴手正站在钢琴旁边,拉安东尼奥的《春天》。一位来自某领事馆的大使,在宾客们的面前举起了酒杯,说音乐让我们共鸣,这是最好的时代,让我们为汉口的春天干杯!

汽车喇叭鸣笛的声音,驱散了宴会的影像,她发现自己还站在黑黢黢的老里分前。她定了定神,见笑笑还在旁边,说自己上楼就可以了。笑笑不放心,说:“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她勉强一笑。

“我会帮你留心资源的!武汉有武汉爱乐乐团、歌舞剧院乐队,还有师范大学和私人乐队!”

她当然试过,可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还是对笑笑说:“我要是哪天进乐团了,请你吃大餐。江汉路所有的餐馆,随你点!”

笑笑说:“那我们一言为定!如果我先把剧本卖出去了,请你玩剧本杀!”

戚妍跟笑笑道了别,独自上楼。夜深了,楼梯间的灯忽明忽灭,每走一步,铁梯便发出回响,她的影子落在斑驳墙壁上,鬼火一样蹿动着。她加快步伐,好不容易来到楼上,发现钥匙打不开大门。她张皇地望着身后,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冒出来,用力拍门,嚷着:“范爹爹,快开门!快开门!”

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范爹爹拔掉挂在门后的锁链,拉开门,打量了她一回,这才把她让进屋。

“以后,你晚上出门,要事先通知我。”范爹爹对经过他房间的戚妍说,“我睡觉轻,听不得风吹草动。”

戚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刚进去,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出门前,她明明把咖啡杯搁桌上的,却被挪到床头柜上。装面包的袋子也被人打开,重新系上了。她又检查了衣柜,似乎被人翻过。她立了一会儿,感觉呼吸不畅。

第二天,戚妍起床,推开房门时,范炜民正站在靠墙的镜子前刮脸。搁在塑料凳子上的镜子有半人多高,古铜色的边框装饰着古典花纹,镜子边缘靠上的部位,还雕刻着两个光屁股小天使。刚刚换上衬衣的范炜民歪着头,望见镜子里的戚妍,说:“昨晚睡得怎样?这是尼古拉二世的款式……你知道尼古拉二世吗?俄罗斯最后一个沙皇……”

“昨天我出门之后,有人去过我的房间吗?”她不想绕弯子。

“我这里的好些东西,都有来历的。”范爹爹继续刮胡子,说,“黑唱片机、翡翠鼻烟壶、珐琅掐丝花瓶……我喜欢摆弄这些。”

“我的抽屉被人动过。我想人与人之间,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她瞥一眼靠墙摆放的古董柜,说。

“你是在怀疑我吗?你是在怀疑一个给国家领导人,给汉剧名角,给那些老艺术家和奥运冠军服务过的人,会偷偷跑进你房间?”范炜民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套上了燕尾服,把领结推到衣领上,摆弄正了,说,“一个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你住的是汉口的中心,江汉路最好的房子,这里很体面、很安全的。丫头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5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分,范炜民准时出门,八点半开会,听经理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后,去门口站岗。中午十二点半,他会回来午睡到两点,再回餐厅执勤到下午五点半,换衣服回家。

范爹爹当门童时,露出肯德基爷爷般迷人的微笑。每每有客人来了,他便脱帽致意,嚷着“三阳开泰,请上座”,或者“五福临门,里边请”!这也成了餐厅特色。

半年前,中餐厅的老板拎着高丽参、鹿茸和阿胶,专门到家里来找他,说:“我们餐厅要找一位有年纪、有资历的形象顾问!听说您老当年在饭店当经理,见过大世面,不知您愿不愿意出山?钱的事情嘛,好商量!”

范炜民说:“谈钱多俗啊!看看我的古董柜,把手是纯银的,抽屉上镶了玳瑁壳,还缺什么?我真要去你们餐馆,会为了那点钱?不妨跟你讲,从前我在璇宫饭店上班的时候,客人们经常把钱和东西遗忘在客房,我从没动过歪心思,我把它们放在柜子里,等着完璧归赵!”

“有一回,我在意大利女歌唱家弗莱尼的房间里,发现只手提箱,里边放着大量现金、项链和一只镀金的基督像。我看都没多看一眼,就找领导请示说,一定要把她追回来。几个小时之后,满头大汗、胖得像冰激凌球的女歌唱家回来了。她热情地拥抱了我,说,哦!我的朋友,让我怎么感谢你呢?!她说小金人就是她的护身符,我就是她的守护神!我说,您别客气。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大饭店是武汉对外的窗口,希望您回国之后,多给朋友们介绍中国!”范炜民还对餐厅老板说,“弗莱尼是位真正的艺术大师,她会在每年的圣诞节,给我寄贺卡和礼物!”

这天上午,戚妍准备找人修断裂琴弓的时候,还想着范炜民的话。范炜民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无非表明,她所有的怀疑和猜测,都是她臆想出来的,这对于看重职业素养、一辈子没有污点的他来说,打击力度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范炜民也迟迟没给她修空调。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她仿佛听见一百辆轧路车,同时从头顶上碾过。

戚妍打开木工胶,拿牙签挑了乳液,均匀地涂抹在弓弦断裂的位置。昨天下午,她去乐器行选了半天,也没挑到合适的弓。她觉得琴和弓,就像夫妻或情侣一样,有着某种默契,一把顺手的弓,决定了演奏者是否能给音乐注入灵魂。

“这并不难办,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修!”昨天,她找邻居阿杜借胶水时,他对她说。她谢过他,说自己能修好的。

戚妍跟阿杜打过几次照面,也跟他交谈过几次。他们同住的联排老屋一楼是天井、左右两侧是厢房、中间是面街的商铺,二楼有三间房,围成马蹄的U字,中间那间房早不住人了,被商家租下来,成了库房。剩下左右两边,一侧是阿杜和奶奶住,另一侧是她和范炜民的两间房。每天早晚,她都看到阿杜在改建的厢房炒菜,晚上呢,则去保成路夜市一条街摆摊。阿杜把小推车搬下楼时,她看见上面挂满了晶莹透亮的钥匙扣,各种手钏、胸饰等。阿杜说他还卖网红的发光气球,各种小瓷人和打火机,总而言之,你能想到的一切关于夜市摊的小玩意儿,都能在阿杜那里找到。

她把弓拼接好,拿防水胶带缠几圈,等待它干透。临近中午,她试了试,确定黏合紧了,拾起琴,在黏合部位系条丝带当装饰,开始拉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她喜欢这首曲子。在柔和、舒缓的旋律中,她闻到了玫瑰、紫罗兰和玉莲花的芬芳,一对情侣踏着月光,朝恒河岸边走去。

弓弦依然好用,就像崭新的一样。她放下琴,准备把胶水还给阿杜。这时,搁在一旁的手机响了,是从前的客户谢先生打过来的。

“周六有空吗?我想给絮恢复小提琴课。”谢先生说。

“从上午九点到十二点,都有时间!”戚妍从上大二开始,就在给谢先生的女儿絮授课,直到去年底,才搁置下来。

6

谢先生住在毗邻长江,靠近江汉关大楼的高层公寓,那是汉口最好的江景房之一。这天上午,戚妍前往谢先生的住处,来到江汉一路和步行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时,不禁朝中心百货大楼望去。谢先生告诉过戚妍,璇宫饭店和中心百货是连通在一起的,这对系出名门的姊妹花,凭借着民族资本的骄傲和自豪,在这条百年老街上大放异彩。

谢先生在中心百货大楼上,设了一家女装轻奢侈品专柜。戚妍也曾光顾过谢先生的店铺,对这个在澳大利亚创立品牌、回国发展的男人钦佩不已。此外,谢先生也是个顾家、对女儿极其宠爱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离异,堪称完美无缺的典范。

戚妍沿着步行街,经过各类珠宝店、运动旗舰店、商业银行和美食城,步入谢先生的住宅区。她刷了谢先生给的门禁卡,穿过中央花园,进入楼栋。她乘电梯来到楼上,谢先生和女儿正在里边等她。谢先生穿一件蓝色高尔夫球衫,身材健硕有型。絮穿着淑女裙,一见到戚妍,便说非常想念她!

絮练琴的地方,挨着她的睡房,那也是她画画的房间。屋子足够宽敞,地中海的蓝色调占领了墙壁和其他空间,地板是米白色的,墙壁上的水彩画,都是絮本人的作品,有花卉、动物和风景。从画面上看,缺乏特色,不过戚妍还是喜欢这些画。

絮站在靠窗的位置,开始练指法和协奏曲。在这之后,她拉了《菊次郎的夏天》和圣桑的《天鹅》。

“我总是揉不好弦。”中途休息时,絮对戚妍说。

“你要学会调动手腕和手臂,肌肉是有记忆的。”戚妍拿起琴,给她示范,叫她拉琴时充满感情,联想天鹅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游过时的画面。

絮又试了一遍,还是不行。她脸红了,说自己的琴声,听起来像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老师。”絮拨开自己额前的刘海,说,“如果我能有一双老师那样的神仙手,我宁愿拿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

戚妍笑了笑,心想十一岁的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许多成年人都期许的东西。谢先生并不奢望女儿在文艺上有太高造诣,之所以学这些,不过是便于她社交,将来能够更好地融入她所属的阶层罢了。

课程结束后,谢先生进来找她,说絮要在中秋文艺晚会上表演节目。她选的是小提琴独奏。

“一切都拜托你了!”谢先生把她喊到门外,说。

“揉弦的部分,需要多花点时间。”

“这是一点儿心意。”谢先生一边说,一边把装钱的信封交给她,表示这是额外的酬劳。

“已经够多了。”

“就算是预支的!”谢先生捧着她的手,推回她胸口。有那么一刹那,她被男人的诚恳和细心所打动,那双手就像蚌壳呵护珍珠一样,让她觉得温暖而舒心。

7

戚妍从谢先生的家出来时,天已经很热了。步行街上没有高大乔木,她撑着遮阳伞,在骑楼下穿梭着,途经眼镜批发城和宁波里,过了十字路口,便是璇宫饭店了。

站在街对面的她,看见从大饭店临街的中餐馆里走出来一个人。他没戴帽子,也没穿燕尾服,拱起略驼的背,衬衣的袖子挽起来,头顶秃了大半。戚妍认出了范炜民,他迅速穿过马路,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戚妍把伞面放低些,跟在后面。

范爹爹走进老里分的楼廊,进了院子,顺着左侧的铁梯上去。戚妍望着天井背后的门面铺,等到脚步声传得很远了,这才跟上去。

大门敞开着,她蹑手蹑脚地穿过他的房间,发现她的房门也被打开了。范炜民背向她,站在椅子上,摆弄挂在墙壁上的空调,她奇怪他是如何弄到她房门钥匙的,也奇怪他竟然良心发现,修起空调来。空调太高了,范炜民从椅子上下来,搬只小板凳,摞在椅子上,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够到出风口的挡板。他揭开挡板,看了看过滤网,关上,再拿螺丝刀去检查连接空调内外机的管子。他的身体朝墙那边倾斜着,脚跟外蹬,摞在椅子上的小板凳“吱吱”叫着,挪向椅子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她忍不住喊起来。

范炜民回过头,露出满嘴假牙,诧异地望着她。他浑身汗涔涔的,鼻子也因夏日的酷热,布满红色的斑点。他抬起拿螺丝刀的那只胳膊,在空中晃动了一下,说:“你怎么回了?”

“刚上完课。”

“呃!你说空调噪声大,我想看看哪里出了问题,是卡扣松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下来,说去弄点透明胶,把松动的地方固定住。

范炜民去翻工具箱。戚妍走进房间,望着连接空调的管子,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她脱掉鞋,站在椅子上,仔细一瞧,见有根黑色的电线,逶迤从白色的管道背后甩出来。她举起胳膊,摸了摸电线前端挂着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火柴盒的正中央,还有个毒蛇一样的眼睛。她把盒子拽下来,感觉一股气体正在她的胸腔内聚集,膨胀,变大。

“这是什么?”她把手掌摊平,对取工具回来的范炜民说。

“我,是在保护自己的财产!”他说,“一年不到,我的家就被盗了两次。去年秋天,租户走的时候,留下了满屋的垃圾,还顺走了我的A581手表。那是1983年,一位文工团的朋友送给我的。”

“您是在怀疑,我会顺走您的东西?”

“人心叵测,以防万一!”

“屋子是您的,可我付过租金,这是我的私人空间,我不希望任何人找任何借口,侵犯我的隐私!”

“没人会侵犯你的隐私。我在大饭店工作的时候,打交道的都是大人物!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批台商来汉开会,住宿的时候,把随行物品都交给我保管;泰国公主,现任泰王的亲妹妹来汉访问,我给她制定的旅游线路,介绍的汉味小吃,没人会怀疑我的人品……”范炜民说着走过来,爬上椅子,迅速拆掉安装好的电线。

在夺走她手里的小盒子之前,他用一种近乎蛮横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之前有点误会,现在,我们再也不需要它了!”

8

戚妍觉得自己被一张大网网住了,浑身缠满蛛丝,寸步难行。她想,就算范炜民没有侵犯过她的隐私,她也完全有理由退房:阳台上的挡雨篷漏水;卫生间在范炜民的房间,她上厕所极不方便;一碰上雨天,巷子就会淹水;空调始终没修,深夜街上太吵,烟油太重;等等。可无论她找出何种理由,范炜民马上否决:“我们签过合同!补充协议上写着,除非甲方(出租方)因人力不可抗拒因素终止协议,乙方(承租方)不得私自终止协议,或将房屋转租给第三方。否则视为违约行为,将由乙方赔偿甲方×××元……”

“这简直是霸王条款!签合同的时候,他故意略过补充协议,催着我画押……”戚妍找花姐诉苦,说,如果范炜民不同意退房,她会把他的恶意通过网络公之于众。

“老范这么做是不对!不过我想,还有更好的办法。”花姐一边说,一边忙着给花甲盛锅、装盘、淋香油。客人们都在催,她没空听她倾诉。

戚妍转过身,不再麻烦花姐,而是询问点曲子的人。这天晚上,有人点了《北国之春》,还有人点了《言叶之庭》,有个老太太甚至要她拉《生日快乐》。

“这里没人懂音乐。”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自己说。

“小妍姐,晚上有空吗?”笑笑从楼下跑上来,一脸灿烂地对她说,“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个剧本不?初稿通过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去逛街,玩剧本杀,你愿意不?”

这一次,戚妍没有拒绝笑笑的邀请。

江汉路步行街的夜,仿佛蒙了一层层纱幔,每一层的背后,都是一个新世界。戚妍一路走,一路看,无论是摆进深巷的夜市摊,还是大路两旁的精品店,她都没好好瞧过。笑笑倒很兴奋,每每经过大厦、门店或其他建筑物,他都会给她介绍说,这是换装店,这是时光老物店,等等。

“在江汉路,最适合玩剧本杀了,这里的好些老建筑和住宅区,都有故事的。”笑笑如数家珍地说,“就好比说你住的老里分吧!从前也是董必武住的地方。他藏身在四号二楼,组织领导武汉各界的支援力量,配合北伐军挺进湖北……”

她听着他的讲述,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许。从前,她没想这么多,也没想到笑笑的知识面这样广,还有点老学究气。

笑笑领戚妍去的剧本杀店,位于步行街的一座大厦里。戚妍换好衣服,跟分配好的角色们坐在一起,听主持人介绍剧情时,不由得摸了摸脑袋上的“兔耳朵”,觉得实在可爱。在这个以情感为线索的故事里,戚妍扮演的玉兔精屡遭奸人陷害,而扮演书生的笑笑呢,一再帮她脱离虎口。

“如果我真的被坏人欺负、陷害了,你怎么办?”玩完剧本杀之后,她还沉浸在故事里。

“三界之中,为爱纵使成魔又如何?轮回流转,离殇万箭穿心也不渝!”笑笑说,“我知道你最喜欢小白兔了。这个本,是我专门为你写的。”

“我可没有玉兔精那样聪明、会说话!”

“可你的琴声会说话啊!”笑笑说,“我觉得你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活生生、有表情的。”

她望着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扁平的鼻子和有些地包天的嘴唇,以为这样的面容,是不容易吸引女生的。然而在这样的夜晚,又有什么比一个呵护她、懂她的人更重要?

“再陪我走走吧!”她对笑笑说。

他俩循着车灯带的光,走向了都市密林,越走越快,越走越深,仿佛所有的欲望和失落,都将在霓虹的光晕中得到补偿。

9

戚妍从没想到,她和笑笑会走得那么远。那天晚上,两人走累了,去烧烤店吃东西时,她告诉笑笑说,自己是有命无运,始终跟机遇擦肩而过。她最好的成绩是大二下学期,在全国高校音乐节上拿到小提琴金奖,却因组委会与校方的矛盾,不了了之。此后,她的运气陡转直下,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在街边拉小提琴。笑笑说,他也非名校学生,不过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拿下了剧本。笑笑觉得,只要有心,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戚妍发现,自己跟笑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是她拉完琴之后,有时更早。花姐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她也不确定,她对笑笑的感情究竟到了哪一步。

一个周末的上午,笑笑领她来到了南京路附近的一家民宿。刚一打开门,她就看到红砖砌起的吧台上摆放着咖啡壶和一大束鲜花,有香水百合、满天星、玫瑰和向日葵。穿过红木地板的大厅,她看到临街的房间里,有个松木大书柜,里边堆满了文学、美术和音乐方面的书和杂志。大书桌则靠窗摆放,上面有玉石笔架、墨水瓶,一只青瓷的插花花瓶和一尊山形奇石。

“这里不像是民宿。笑笑,你究竟领我到哪里来了?”她问他。

“我听姑妈讲,你跟房东合不来。他吝啬、粗俗、自私,我担心长此下去,会损坏你的艺术直觉!”笑笑把她拉到窗边,说,“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南京路美术馆附近的房子。你可以在这里练琴,看书,听音乐,泡咖啡,累了,我们就一起去美术馆看展览……当然,家具都是租的,我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你,喜欢这里吗?”

她把头贴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心跳。两人从没贴靠得这样近。她想笑笑并不属于那种特别给人带来安全感的男人,可没有谁比笑笑更懂她,为她付出更多。

“我会跟房东辞行的!”临别前,她对笑笑说,“等我收拾好了,就搬过来住。”

戚妍从笑笑新租的公寓楼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从南京路到老里分,是条笔直的马路,走到一半时,大簇大簇的乌云从她头顶上掠过,马上就要下雨了。

她小跑了一段路,经过步行街和江汉一路交会的十字路口时,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她不得不退让到酸辣粉店的屋檐下避雨。街上的人们趋之若鹜地奔跑着,她捋了捋被雨打湿的头发,朝街对面的璇宫饭店望去。

大雨笼罩下的饭店,雾蒙蒙的。雨水顺着建筑立面外凸的雕花阳台淌下来,仿佛无数条小溪奔泻而下。在雨中观望璇宫饭店,让人想起那些沧桑的岁月。如今,一楼临街的商铺已经出租给了商家们,糖果屋、麦当劳、咖啡馆和运动品专卖店等。当然,还有那家新开的中餐馆。她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范炜民。

也许是风雨太大的缘故,范炜民看上去糟透了。他摘掉礼帽,用力甩去帽檐上的积水,还时不时地跺一跺脚,大概裤子和鞋袜也湿透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要把帽子重新戴好,刚举起胳膊,帽子就被风刮跑了。他顾不上雨,慌不择路地去撵帽子。帽子呢,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从一家店铺的屋檐下掠过,等到他差不多要追上了,再次乘风而起,朝马路对面的港澳中心大楼飞去。

雨小了些,她朝老里分走去。二十分钟过去了,在公共澡堂洗澡的戚妍,还想着范炜民在街上追帽子的情景。

戚妍洗完澡,回屋时,范炜民已经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帽子,还有那件淋湿的、皱皱巴巴的燕尾服,远远观望,就像一只灰色的幽灵。

范炜民没拉床边遮挡的布帘,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仿佛捂住石头或某样沉重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他,回自己房间了。

整整一个晚上,戚妍都在留心隔壁的动静。她没听见范炜民下床,没听见抽水马桶的声音,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却一清二楚,她能想象着他嚅动嘴唇、无法发出更大声响的样子。中途,她想要起床,去隔壁的房间看看,可一想到空调上的摄像头,还是作罢。她模模糊糊地待到天亮,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隔壁的吵闹声。她从床上下来,打开门缝一瞧,范炜民已经起床了,站在房间中央,跟坐在沙发上的某人说话。

只穿了条短裤、光着两条腿的范炜民大声斥责,挥舞着胳膊,要赶那人走。中年男人跷起二郎腿,笑着说:“如果不是嘟嘟,我也不敢来找你老人家麻烦。现在生活成本多高啊,上个月,嘟嘟感冒上医院,光开药就花了大几千!”

“你少拿孩子当挡箭牌,钱,我已经给慧慧了!”范炜民说。

“好啊!难怪她这么有底气,原来是把钱哄到手了!我倒要去看看,她是怎么挑拨我们父子关系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说。

“你少烦慧慧,这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真的替孩子着想,就不该把房子卖了,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该去找个正经工作!”

“我也想啊!可人人都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呢?爸爸,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慧慧怎么会不跟我过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妈妈怎么会死得那么早?!”

“不许再提你妈!”范炜民推搡着那人,说,“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男人急了,回身就是一拳,正中胸口。范炜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戚妍出现在他们面前。男人见里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扭头就走。

“刚才,你都看到了?”过了一会儿,范炜民揉着胸口,问她。

“我起来,倒水喝的。”她不想让他尴尬。

“那是我小儿子,从小被惯坏了。”范炜民摸了摸半秃的头发,说他该上班了。他走到衣帽架前,去取燕尾服和礼帽。

“您没事吧?”她分明见他伸手拿衣服时,手在发抖,还险些把架子撞翻。

“我很好!”他披上外套,弓着腰,走到楼梯口,还没下楼,便身子一矮,跪倒在地。他一手抓住楼梯扶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膝盖刚一离地,又跪下来了。

她过去拉他的胳膊,却被他甩开了。

“不用你管!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不错,我的小儿子是没出息,可我还有一个大女儿,她很孝顺的。她在北京上班,老公是著名的脑科医生、斯坦福大学的名誉教授。我下个月就去她那里玩,爬长城,游故宫,吃涮羊肉……”范炜民没把话说完,突然捂住了脸。

她把手放在他背后,他的肩头一耸一耸的,仿佛两座移动的山丘。她不得不从背后抱住他,生怕自己一放手,他就会从铁梯上滚落下去。

10

他过得并不好,在回老里分之前,他就被某些东西摧毁了。戚妍望着回床休息的范炜民,告诉自己。他整整一天都躺在床上,只是偶尔翻个身。到了傍晚,她正要去大排档,身后传来了范炜民的叫嚷声。

他在梦中呓语,摇着头,拼命拍打着床板。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摸了摸,好似一块烙铁。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下楼买药。

她站在门外的过道上,望见阿杜推着小推车,从走廊另一边过来了。阿杜停下车,问她为何行色匆匆。她把范炜民淋雨以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阿杜说:“我这里有些常备药,马上给你拿。”不一会儿,阿杜就把药拿过来了。

“这是速效感冒灵,布洛芬是退烧的。”阿杜把药交给她,说有紧急情况,记得喊他。

戚妍跟阿杜道了别,回屋给范炜民喂药。范炜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不得不在他身后垫了枕头和衣服,再把他扶坐起来。房间里只开了盏小台灯,她看到浸泡在杯子里的假牙咧开嘴,在黑暗中发笑。没戴牙套的范炜民,整张脸都瘪进去。她把感冒胶囊塞进他两唇之间,一拍腮帮,咕咚一声,药丸咽下去了。

夜里,她没敢睡太熟。凌晨两点,她又给他测过体温,服了药,拖了把椅子,靠在墙上打盹儿。第二天,她是被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她趴在猫眼前面,瞄了半天,这才开门。

“他醒了吗?这是我煮的蔬菜瘦肉粥,情况怎样?”阿杜拎着保温盒,过来问她。

“烧还没完全退。不过看样子,比昨晚要好。”

“我先走了。”阿杜把保温盒交给她就离开了。

戚妍揭开保温盒盖,小米的香味立即传了过来。她喊声范爹爹,开饭了!范炜民没理她,翻身背向着她。中午,阿杜又送来土豆炖牛肉,戚妍又喊范炜民吃饭,他还是没理她。等到晚上,她从大排档拉琴回来,却发现盒子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阿杜再来送饭,戚妍便把他叫到门外,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阿杜说,是奶奶叫他给范爹爹送吃的。奶奶经常在他面前提起邻里互助的日子。从前,谁家出门碰上下雨,不需要打招呼,范爹爹准帮着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谁家的父母上班没空做饭,也会把孩子塞给范炜民家蹭饭。

范炜民的妻子李淑芬,最会煨排骨藕汤,冬天的莲藕又粉又糯,给邻居盛一碗,满楼飘香。还有他的两个孩子,小倩和小勇,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姐姐总爱在楼下跳橡皮筋,弟弟从上小学开始,就是三好学生。

老里分也曾有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日子。在周边的高楼大厦竖起来之前,这里民风淳朴,好似都市桃源。几天之后,她还想着阿杜说过的话。这天晚上,她从大排档回来时,范炜民正在看《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见她回来,他不过略微点点头。

她推开自己房门,发现出门前,忘记上锁。她打开壁灯,刚一抬头,就发现挂在墙壁上的那台崭新的空调。她拾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摁下按钮,扇叶一开一合的,把夏季残留的溽热和不快,统统带走。

11

秋季降临时,离絮演出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范炜民康复后,把热水器也修好了。戚妍在手机里对笑笑说,自己暂时不能搬家了,在范炜民悭吝、古怪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脆弱的心。笑笑沉默几秒,说:“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的决定。”

戚妍和笑笑通完话,换身衣服,去絮的学校看表演。谢先生在小礼堂给她预留了座位。

戚妍第一眼看到舞台上的絮,就觉得她是来自异世界的精灵。一袭长裙的絮侧歪着脑袋,脖颈跟小提琴的夹角构成优美的弧线,拉琴的同时,身后的翅膀也一张一翕的。戚妍呢,向来缺乏这种自信,廉价的演出服让她无法从容面对听众。

她数着节拍,仔细聆听絮的揉弦,仅从技巧上看,依然有太多的不完美,可十一岁半的絮天生就具有某种气场。一曲终了,絮弯腰,谢幕,一切都表现得水到渠成,就像真正的音乐家那样从容、淡定。不一会儿,在后台换好衣服的絮来找戚妍,叫她陪她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礼堂,絮买了一瓶饮料,挽着戚妍的胳膊,叫戚妍陪她散步。两人沿着教学楼背后的碎石小径行走。秋虫鸣叫,紫藤架背后的桂花树传来阵阵芬芳。穿过长廊,絮在一棵桂花树下停下来,说刚才她好紧张,嗓子就像被细绳勒住一样。为了今天的表演,她时常练琴到深夜。

“付出总是值得的。揉弦技巧,提高了不少啊!”戚妍说。

“可老师,我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我好像天生缺乏艺术的直觉!”絮把手从戚妍的掌心中抽出来,一抬胳膊,啪的一声折断桂树上的一根枯枝,说,“就像这样,随时会断。刚才,我在舞台上的时候,一直在想,我是羡慕老师的。”

“羡慕我?”

“爸爸总是说,要给我最好的。就拿江汉路步行街来说吧,他说那是汉口最美中轴线。爸爸在中轴线上工作,在中轴线上安家,无论是给我选择学校、学琴还是画画,他都提醒我不要偏离坐标轴。”

“这不好吗?”

“并不是所有鸟,都会站在最高枝……老师,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戚妍望着絮认真的表情,觉得这样的话题对于十一岁半的她而言,有些沉重了。她想等絮再大一些,会有更客观的立场。

戚妍跟絮的谈话,因谢先生的到来而中断,要到两个月之后,戚妍才会知道,女学生早已从父亲的生活中,窥见了白璧背后的无奈和不堪。而现在,她跟父女俩道别后,叫了辆计程车,去了笑笑住的地方。她给他买了挂耳咖啡,心想他写作的时候用得着。

戚妍拿着笑笑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刚进屋,就被躺在地上的人吓了一大跳。她弯下腰,正要喊笑笑,却发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出神。这时,笑笑爬起来,望着一脸愕然的她,说:“超哥说了!导演和制片人嫌我没名气,不肯给署名权。他们还要求,把五十集的剧本压缩成十八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笑笑一边说,一边朝电脑桌走去。

戚妍稍坐片刻,见笑笑还要工作,便告辞回家了。翌日,她给笑笑发短信,一直等到晚上,他才回她。接连几天,笑笑的情绪都不稳定,总说被人坑了,只有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能达到目的。戚妍又要劝,笑笑又说不需要她操心,他能处理好的。

一天傍晚,戚妍正要动身去花姐的大排档,却接到笑笑的电话。

笑笑兴奋地对她说:“小妍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超哥来武汉了,他说团队会重新考虑我的要求的……现在,我们去天鹰号上玩剧本杀,你要来吗?”

12

天鹰号是由一艘退役的货轮改建的。三层高的船舱灯火通明,旅途风光则由全息影像构成。戚妍抵达目的地,朝码头上走去时,报童、小贩、拎着皮箱的绅士以及浓妆艳抹的女郎们,纷纷从她身边经过。人人都按照剧本,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正看着,有人塞给她一张“船票”,抬头一瞧,原来是笑笑。

“等你好久了!《暗流》很专业的,有三十多名职业演员,像我们这样的群演,也有两百多个呢!”黏了两撇小胡子、扮演成工会成员的笑笑告诉她,故事发生在“武汉保卫战”前夕。南京沦陷后,武汉作为战时首都,集中兵力,准备迎战敌寇。在他们乘坐的天鹰号上,佯装成富商的爱国人士王先生,掌握着一份关于武汉兵力部署的绝密情报!为了争夺情报,各大势力纷纷登场,每个人的每一次选择,都会影响到剧情。

戚妍在笑笑的指引下,去更衣室换上蓝布衣衫、裙子和白球鞋,在镜子里照一照,还真像个女学生。她从更衣室内出来,刚要问笑笑好不好看,却发现笑笑身边多了个“银行家”。

笑笑向她介绍说,这位就是超哥,国内知名编剧,是超哥把他带上路的。穿着真丝马甲,外面罩件立领风衣的超哥拉了拉戚妍的手,说:“笑笑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闻名不如见面,果然超凡脱俗,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听你的音乐会!”

“才没这回事呢!”戚妍朝笑笑羞赧一笑,挽着他的胳膊,跟超哥一道上船了。

三人跟随着指示牌,来到船上一楼的舞厅。主持人介绍说,一楼是情景触发地,二楼可以交换情报,寻找线索,三楼是餐饮室和休息室。戚妍望着头顶上的水晶大吊灯,感受着今晚的奢华和富足。当《夜来香》的音乐声响起时,超哥不由分说地拉她跳舞。他拿腔拿调的样子让她很不自在,还问她老家在哪儿,想不想来北京发展啊?

戚妍正想着如何摆脱超哥,一声枪响打乱了舞池的节奏。等到骚乱的人群重新安静下来,人们才发现歌女被人谋杀了。屏幕提示说,歌女是王先生的情人,掌握着情报的关键部分。

众人按照角色分配,去二楼的房间取证。一名报童从戚妍身边经过时,往她手里塞了把钥匙,叫她去二楼的房间搜索。她爬上楼梯,来到左侧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轻轻一推,房门打开了。她走进房间,只见里边有一排镜子,还有演员表演的服装。她在里边搜索了一遍,在一个梳妆台前停下来,从抽屉里翻出睫毛膏和梳子,还有一只小盒子。她把钥匙插进盒子,轻轻一扭,盒子就打开了。

里边没有情报,盒子是空的!她对自己说。

“在找这个吗?”不知何时,超哥也进来了。他的手指上,还夹了张字条。

“你怎么来了?笑笑呢?!”她满脸惊愕。

“他?一会儿就到。”超哥满不在乎地说。

她朝门口走去,想要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了。她用力拍门,嚷嚷着:“这是剧情的一部分吗?”

“我们可以分享许多东西,还有喜欢的话题!”超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说,“瞧!我这边有些关系,上海大剧院、香港文化中心……不就是上台拉首曲子吗?”

“我要去趟洗手间!”她记得卫生间的柜子里,有把修眉毛的刀。

“少装蒜了!”超哥钳住想要挣脱的她,说,“给你脸,你还真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不就是个在夜总会拉琴的高级鸡吗?!”

十分钟之后,她从地上爬起来,两腿冰凉凉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拿棍子搅过一样。她望一眼刚才因打斗而弄翻的衣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门外走去。

13

笑笑不在天鹰号的船舱,也不在甲板上,这天晚上,戚妍是独自度过的。第二天,天蒙蒙亮,她恍恍惚惚地去笑笑新租的公寓找他,依然不见笑笑踪迹。整整一周,她都没去花姐的大排档,她相信笑笑成了绝缘体,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了。

这周末,戚妍勉强打起精神,去谢先生家教课。絮还跟以往一样乖巧,不过她俩都没提中秋那晚的话题。戚妍明显地感觉到,絮对她的教学表现出漠然,哪怕每一个音符都准确,却平板,缺乏生机。她想或许是上次演出,耗尽了女学生的体力,絮需要重新休息和调整。

两周后,她按照约定,再去谢先生家授课时,却发现他竟然把今天的小提琴课忘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最近实在太忙!等一会儿还要去给客户发货。”谢先生说。他并没邀请她进屋的意思。

“我改天再来。”她说。

“絮的小提琴课,恐怕要停一段时间。”谢先生摸摸自己的眉毛,说,“等她开学后,我清闲一点,会通知你的。”

谢先生关门的一刹那,她发现他没穿袜子,秋衣袖口松垮垮地垂了下来,好像孤岛漂流游戏中的幸存者。她走向电梯间,身后传来了谢先生跟絮的争执声。

她会从一个泥沼,陷入另一个泥沼吗?从谢先生家出来后,戚妍问自己。此后,许多个白天,她都游走在步行街上,她觉得自己只是凭借本能的驱使,按部就班地活着,而这种本能迟早也会被自我厌弃消磨殆尽。

范炜民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从不问她。可每天起床,他会催她拉琴,说:“小妍,拉吧!随便拉什么都可以!”

他会在上班之前,听她拉《卡门》或勃拉姆斯的《雨之歌》。戚妍拉琴时,范炜民两手交替,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说:“继续,很好听,别停下!”有时候,他也会跟她提起他的大女儿,他说大女儿很快要从北京回来探亲了。

这天清晨,戚妍把琴从盒子里取出来,准备练习时,发现弓断了。是旧伤,这次干脆断成两截。她出门去找阿杜借胶水,回来时,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中年女人。

女人微胖,穿着宽松的羊毛衫,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她热情地跟戚妍打招呼,说她是范爹爹的大女儿范小倩,是特意跟单位请假,过来探望老父亲的。

“这是爸爸最爱吃的北京烤鸭!这是茯苓饼、秋梨膏、蜜饯……还有您女婿送的电动按摩仪,对颈椎和腰的效果很好,有好几挡可以调节呢!”女人一样样地数着,仿佛搁在桌上的东西,就是哆啦A梦的百宝箱。

“还是女儿最懂我!她在北京中学教书,我女婿是协和医院脑神经科的教授……” 范炜民说。

父女俩好不容易见面,戚妍不便打扰,先行告辞。等她回来时,女人已经不在了,范炜民正蹲在靠墙的古董柜旁边,把一件瓷器用报纸包好。

“您女儿呢?”戚妍问。她记得古董柜是上锁的,他从不让人碰。

“小倩要移民北欧了,她是特意回来跟我说这事的!挪威好冷,我想把这些都送给她。那里的冬天很漫长,她坐在壁炉旁边烤火,挂一幅山水画,看着这些瓷器、珐琅花瓶和银茶壶,就能想起家乡和亲人了。”范炜民一边说,一边给戚妍看他的珍藏:黑唱片机是女歌唱家弗莱尼在圣诞节的那天,从意大利寄过来的;泥塑脸谱,是20世纪80年代初,一位到璇宫饭店下榻的京剧大师,临走前赠给他的纪念品;那套银餐具,本是欧洲商贸团赠送给大饭店的礼物,饭店转为私有,岌岌可危的那几年,范炜民生怕有所闪失,自掏腰包把餐具买下来;鼻烟壶是清末一个军阀用过的;国画是姓黄的大师在饭店挥毫泼墨,送给他的……范炜民一边说,一边走到衣架旁边,从燕尾服的口袋里取出那块镀金的怀表,说:“小倩连这个也要!她说爸爸啊,怀表款式太旧,早就不准了,不如您把它交给我,我给您换块新的吧!”

戚妍后来才从范爹爹那里得知,他跟子女们的关系,是从大饭店改制之后开始转变的。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饭店失去政府支持,客源大量流失,管理又跟不上,他想与其坐吃山空,不如自己出去闯一闯!

“老婆和两个孩子,起初都支持我辞职!我靠批发挂历,赚了第一桶金之后,又在武广的写字楼上开了家广告公司,生意好的时候,西北湖、六渡桥和金银湖一带,都有我的楼顶广告!这期间我有了外遇,还鬼使神差地要跟李淑芬离婚。李淑芬死活都不肯,一拖就是七八年,她总算同意了,而户外广告的大环境也不如先前的了。

“江城要清除‘牛皮癣’,一纸公文下来,户外的广告牌和过街门楼都拆了,花钱打广告的企事业单位天天上门找我闹赔偿。原先的情人看着大势已去,跟人跑到海南炒房子了。我这才想起了李淑芬的好,想起了糟糠之妻不可弃。可小倩和小勇却不让我见她,坚持说妈妈不想见你!等到他们终于同意我去看李淑芬了,她已经进了医院。

“李淑芬就是这么个硬气的人!到死也不肯承认她得了绝症,怕拖累我,才同意跟我离婚的。她那一代的女人,再苦再难,一个人忍着,有眼泪也往肚里咽!做了好几次化疗,她从早吐到晚,眼看不行了,这才告诉我,她在我做生意的这些年,偷偷存了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李淑芬去世后不久,小倩就跟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了,一个人远嫁到北京。在证券公司工作的小勇,也在几年后犯下经济案。我去牢里探班的那天,他说爸爸,既然你答应过妈妈要补偿你从前欠下的,就请照顾我一辈子吧!……我又搬回了老里分,每当我走进西南边的巷子,就能听见姐弟俩在天井和楼廊间追逐、嬉戏的声音;李淑芬的瓦铫煨汤,满楼飘香,她会给邻居的孩子们,每人盛一碗……”范炜民望着戚妍,说,“有人说,我是因为钱才回去当门童的,可这点钱能解决什么问题?原先的大饭店不在了,可我心目中的它还在。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回做人的体面和尊严,只有给人开门关门的时候,我才相信自己良心未泯,妻儿在阳台上等我回家……小妍,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去我的大饭店看看吗?”

14

戚妍在去大饭店之前,去了连通大饭店的中心百货大楼。这一回,琴弓没能修好,她去百货大楼的乐器行订了把新弓。她乘电梯上楼,经过谢先生的女装专柜时,发现原先的柜台和产品已经不在了。

“X牌的女装,搬家了吗?” 她问营业员。

“那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大老板,半年没交房租,把货都抵出去了!”营业员好奇地问,“怎么,你认得他?”

戚妍笑着摇摇头,去楼上的乐器行拿琴。她犹豫着是否该给谢先生打个电话,问问他跟絮的情况。她又想起絮关于中轴线的话题。她把手机揣回了兜,心想絮远比她想象的要成熟,絮一定能处理好的。

戚妍嘘口气,从中心百货出来,走进璇宫饭店中餐厅的圆拱形门楼,只见墙壁的两侧,悬挂着一些照片复印件。每一张都用镜框裱好,标有注释:

1931年,璇宫饭店正式营业;1945年,周恩来、张治中和马歇尔组成的“军事调停处”,把这里当成办公地址;1953年,毛主席下榻璇宫饭店,并在第二年,邀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主席金日成;1961年9月19日,毛主席宴请英国元帅蒙哥马利,大厨杨纯清在宴会上烹制了名菜“清蒸武昌鱼”……

一张张黑白照片和文字就像一串串被破译的密码,涌现在她的眼前。

可此饭店非彼饭店,况且在美食餐饮业日新月异的今天,哪怕是清蒸武昌鱼,味道也显得一般。不过,她还是当着范炜民的面,把盘子里的鱼和鸡蓉鲜豆一扫而光。

“我能去顶楼看看吗?”她拿纸巾抹抹嘴,问范炜民。

“有什么不可以?”范炜民起身,领她上电梯。

站在大饭店顶层的塔楼旁边,戚妍会发现自己正处于这条百年老街的中心。从循礼门地铁站下车,一路走来,整条街就像一部活的武汉近现代建筑史,从20世纪初开始兴建的上海银行、日清银行、璇宫饭店、江汉关等,是中式风格、罗马风格和拜占庭风格的大杂烩。而在楼与楼、街与街、巷与巷之间,还见缝插针地安插了M+购物中心、王府井百货、新佳丽广场等时尚购物中心,它们记录着新时代的点点滴滴,也是旧世界的延伸。

戚妍朝旁走了几步,在她脚下,就是跟璇宫饭店一体的中心百货大楼。曾几何时,澳大利亚归来的谢先生在这里创立品牌,试图在汉口中轴线上大展宏图;站在她身旁的范爹爹呢,第一次从大饭店里窥见了世界,也是他缅怀过去和保存最后体面的月光宝盒。她当然还记得笑笑,那个口口声声要把老汉口的每一个里分、每一幢老建筑变成剧本胶片的大学生,在他眼里,所有的风物不过是他表演用的道具。就在昨天晚上,花姐把笑笑拎到戚妍的面前,说这个下流坯随你处置!笑笑哭嚷着说:“小妍姐,是超哥骗我,说要给我署名权的!我真的以为,他只想跟你聊聊天……”他哀求她的样子,真的很丑。

戚妍从肩上卸下琴盒,从里边取出小提琴。新买的琴弓是最普通的那种。导师曾经说过,对于一名演奏者来说,重要的是人,而不是琴。好几年前,她就能熟练、顺畅地演奏《梁祝》,并取得不俗的成绩,可导师依然觉得有所欠缺。

“我能从你的琴声中,听到缠绵悱恻的爱情和生离死别的痛苦,但你始终没有把它转换成自己的音乐。就像在象牙球里做雕刻,哪怕你能在里边雕出三十三重天,也只能算是精美绝伦的工艺品!”

琴弓再次断裂的那天,她找阿杜借胶水。阿杜不在家,她只看到阿杜的奶奶。李奶奶坐在二楼的走廊上,盯着院墙上的一朵黄色的野菊花出神。她找李奶奶攀谈的时候,才得知她并非阿杜的亲奶奶,新中国成立后被分配进老里分的李奶奶,亲人们要么去世,要么离开,租户阿杜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她说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积了阴德才碰到阿杜,否则的话,这个在夜市摆摊的年轻人,怎么会每天背她上楼下楼,只为让她多晒晒太阳呢?李奶奶还说,在美食城开大排档的花姐是个能人,她有资本开大奔、住步行街最好的房子,可她宁愿住在美食城背后的老小区。李奶奶腿还能动的时候,花姐在棋牌室跟她开玩笑说:“如果我哪天拍屁股走人了,谁给大家做好吃的,谁陪您老玩十块钱封顶的麻将啊?!”

有时候,很难通过世俗的表象来界定谁更高尚、谁更幸福!戚妍再次朝楼下眺望时,发现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就像一条条闪光的溪流,承载着川流不息的人:江汉路步行街、江汉一路、保成路、前进五路、扬子街、胜利街等,交织成网,四通八达,无论你从哪一段开始行走,最终都能抵达长江之滨。无论你是站在璇宫饭店的顶层,还是穿行于阴暗破败的老里分,你都会想到它们,而不是它或它,是它们共同构建着一个完整的十里洋场。这就好比乐队的声部,有高音、中音、低音、和弦,你同样会听到长笛、双簧管、钢琴、竖琴、大提琴跟小提琴之间的密切配合,你在找准每一个声部的同时,才能更好地演绎出这首享誉世界的中国名曲。

戚妍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望着一双彩蝶落在了琴弦上,翅膀一张一翕的。她握弓弦的手逗留在半空中,耐心地等待着它们再次振翅、转身,飞入夜空,抖搂着一层层发光的磷粉。

“拉吧,拉吧!我想听!”站在一旁的范炜民对她说。

站在大饭店顶楼的她,面向着老里分,拉响了第一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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