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家
午睡醒来,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有蛛网的天花板,陷入了想象。他经常这样,一个人时就想各种事情,有时候想得很深入,似乎自己正在经历而不是在幻想,因此会不时无声地笑或无声地骂。窗帘是他用废弃的床单改做的,显得有点小,一束阳光从旁边射进来。他翻过身去,看到有少许灰尘在光里飘动,这令他无意间想到宇宙,那一粒粒灰尘如同一颗颗星球。他想:我可以写一篇科幻小说。这个想法一下子传遍全身,他不禁激动起来,集中精力构思。不一会儿,一篇科幻小说的轮廓出现在脑海里,他猛地爬起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电脑是大学时买的,过于陈旧,两分多钟才运行正常。在等待的过程中,脑海里的轮廓慢慢消失,现在面对着空白的文档,双手放在键盘上,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在电脑前坐了许久,他最终放弃了,起身拉开窗帘。太阳泊在山顶上,他努力想一些与夕阳相关的诗句,心里微微浮起一丝伤感,直到隔壁传来呵斥孩子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这是学校的教师宿舍,他住在三楼尽头那间,隔壁是一个高个子的女老师住。她比他小一岁,但她已婚且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夫妻因工作分居两地,婆婆过来帮她带孩子。最近婆婆估计有事回老家了,她就一个人带,去上课时把孩子留在宿舍,上完课后急匆匆赶回来。有一次因为过急,他们在转角处相撞,他的手触碰到她最柔软的地方,当天晚上他就失眠了,将近凌晨两点才睡着。这栋楼的隔音很差,此时,这个女老师吓唬孩子:“你到底吃不吃,不吃就送你回老家了。”他这才意识到该吃晚饭了。
他向来不喜欢自己做饭,连锅瓢碗筷都没有买。现在,他不想去学校食堂吃。星期六留校的师生不多,食堂准备的一般都是炒粉,四块钱一大碗,他一想着就没食欲。出门走五六分钟就到最近的餐馆,但他总觉得一个人去餐馆很别扭。思虑一番,他拿起手机点外卖。人不是很饿的时候就会有选择困难症,花了十多分钟才点好。要半个小时才能送到,他放下手机,随便拿起一本书消磨时间。快速读了两小节,这是一篇所谓的先锋小说,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作者故意绕来绕去地写。他在心里说:这种写法虽然有意思,但好像没多大意义。
又读了两个小节,他已经猜出整个故事,没兴趣再往下读,便放下了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女声,说外卖到了。他赶紧换鞋,他不允许自己穿拖鞋出门,哪怕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他是一个过于小心且没有安全感的人,就连点外卖都不留具体地址,而把地址写成“一中后门岔路口”,每次接到电话都要下楼、拐两个弯去拿。这是他学会点外卖以来第二次碰到女外卖员,他边走边想:会不会是上次的那位呢?拐第二个弯他看到了女外卖员,大众脸、大众身材,他无法确定是不是上次的那位,因为上次是晚上十点多,他有点近视没看清楚。待走近些后,女外卖员突然说:“是你呀?”他一惊,问:“你,认得我?”女外卖员笑着说:“上次给你送过,也是在这个地方。”稍一停,她又说,“这是我第二次送这条路,所以印象有点深。”他笑着接过外卖,说了声“谢谢”。
转身欲走时,女外卖员突然说:“你住在那栋教师宿舍吗?”他回头看她的脸,觉得有点耐看。他嚅嗫着说:“是呀。”她说:“那以后你直接填房间号,我们会送到门口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拼命找话题想拖延时间多聊几句,但女外卖员已经把车掉好头,他只得说:“好的,好的。”接着又补充道,“慢走哟。”她点头微笑一下,骑着车走了。他竟呆呆地看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他心里有了一种喜悦感,回房间好一会儿都没消失,边吃饭边回想着女外卖员骑车远去的背影。他觉得今天的晚餐特别好吃,把菜里面的辣椒全部吃了。他知道这是单身久了的缘故。一个人单身久了,异性对自己热情一点,就会胡思乱想。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竟然单身四年了。刚参加工作那年,他和一个女同事交往过一个多月(没公开),严格来说,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因为除了牵手,其他的都没有发生。分开不久,这个女同事考进县教育局,两年后就结婚生子了。如今他一想到这些就禁不住感慨。
感慨一番,思绪又回到女外卖员的身上,以她为女主角构想一个故事。他躺在床上想:下一次点外卖填了房间号,怀着激动的心情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其间看了几次时间),终于听到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猛地弹起来、心跳加快地去开门,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外。他们看清对方后都笑了,鼓起勇气邀请她进来坐坐,她犹豫片刻就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然拥抱在一起。想到这儿他有了生理反应,但紧接着又责骂自己没出息,都二十八岁了还单身。长期以来他都是这样,总是有这心没那胆,他认为这是自卑的表现。现在他有点瞧不起自己,继而为自己感到些许难过。
隔壁传来歌声: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谈起自己的理想。住在隔壁的女老师是教音乐的,好久没听到她唱这首歌了,不知今晚为什么会唱起。他起来去窗前看夜空,确实是月明星稀,他似乎看到隔壁女老师正望着夜空、缓缓地唱。她在教师节晚会上说过,这首歌是她大三那年写的。那天晚上她和男朋友在校园散步,无意中哼唱出旋律,赶紧拉上男朋友去钢琴室记谱、填词,整个过程就两个小时的时间。男朋友非常喜欢这首歌,后来就成为她老公。那个教师节晚会,同事们听完她的爱情故事,纷纷鼓掌、呐喊,唯独坐在角落的他无动于衷。当时他还暗自嘲笑歌词没深意,可现在却觉得歌词如此美,不由得在心里跟着唱: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都对爱情很向往……
跟一个小节后他唱出了声音,可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他似乎天生对音乐有点敏感,这首歌只听过几遍就记下了。此刻他微闭眼睛,深情地唱着。副歌部分因音过高被卡住,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隔壁的歌声已停。他被吓了一跳,心跳瞬间加快,脸部和头皮发热起来。他大喘着粗气,回床上躺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想:房间隔音这么差,她一定听到我的声音了。他静下心来听,隔壁房间没有一点声响。他想:糟糕了,这件事弄得太尴尬,以后怎样面对她呢?隔壁突然传来声音,他集中精力听着,是她的孩子哭闹几声,而她在哄着孩子睡觉。他感到全身自在了一些,翻身侧躺着看窗外,发现一直没有开灯。他想:幸好没有开灯,如果刚才开灯,一定会更加尴尬。
他继续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渐渐袭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瞌睡非常多,空闲时间几乎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特别是周末。他已经有三个星期没回家,因为不想听到父母在耳边催婚。这时睡意愈来愈浓,眼睛几乎睁不开。他坐起来脱掉衣服,重新躺下盖好被子,心想: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就都好了。刚入睡一会儿,他开始做一些杂乱无章的梦。
他迷迷糊糊听到上课铃声,可怎么也醒不过来,努力动自己的手和脚,却发现无法动弹。他急得头皮冒汗,声音颤抖地念着:迟到了,迟到了。后来不知怎么醒了过来,他穿戴整齐后急匆匆往学校赶去。到达操场时,看到两个迟到的学生跑在前面,他不禁跟着小跑起来。在双杠上锻炼身体的邹老师喊道:“文学青年,慢慢地,不要慌。”邹老师总把他调侃为文学青年,他早就恨之入骨,但面对这位强壮的体育老师(其曾在会上跟校长拍桌子),他也只敢怒不敢言。他稍微放慢了速度,但没理会邹老师。邹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天一定是奇妙的一天,不信你看看。”说完奇怪地哈哈大笑几声,这笑声让他头皮发麻。
他喘着气走进教室,所有的座位都空荡荡的。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吗?他看墙上的课程表,一点错都没有,正是他的课。他有点儿生气,认为学生在捉弄他,这些学生真是无法无天。隔壁教室传来整齐的读书声,好像是在读一首现代诗,总把尾音拖得很长。他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几次,不知所措时突然听到一阵笑声。他顺着笑声向窗外望去,只见班上的学生在山上手舞足蹈。校园里有一座小小的山,学校依山做成了一处风景,平时都不准学生爬上去。他一阵紧张,如果被校长发现,一定会扣他的绩效,扣绩效是小事,如果有学生摔伤就糟了。他赶紧出了教室,朝山上跑去。
他还没来得及呵斥学生,学生就笑着鼓起掌,齐声说:“欢迎老师加入梦舞班。”接着,学生们又甩动着手和脚,跳起一支怪异的舞。他气愤地质问道:“谁让你们来山上的?”学生们似乎没听到,依旧在摇头晃脑。他连着质问了几遍,他们才停下来。一个女学生说:“老师,你这么生气干吗?这是在梦中呀,在梦中什么不可以做?”他吼道:“都已经上课了,你们梦还没醒吗?”学生们大笑起来,说:“老师,难道你的梦醒了?”他揉一下眼睛向教室看去,所有教室都空荡荡的,转着身体看整个校园,除了他和身边的学生,再没有其他人。他感到一阵疑惑,难道现在真的还在梦中?那个女学生说:“梦中是可以任性的,让我们来跳舞吧!我们给自己的班级取了名,叫梦舞班。”其他学生附和着说:“对,在梦舞班,我们感到很快乐。”
他终于缓和下来,习惯性做一次深呼吸,说:“那我们就在这山上上课吧。”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上什么课呀,我们都没带书。”他才发现自己也没带书,想了想说:“不用书,你们听着就行。”他爬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下,学生们紧紧围在他身边。他看着学生们兴奋的脸,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几乎哽咽起来,激动地说:“这节课我们就讲讲庄周与蝴蝶吧。”刚才的那个女学生抢着说:“我知道,这个故事与梦有关。”他点头微微笑,继续说:“庄周,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创立了……”正讲着,五颜六色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他们面前有节奏地扇动翅膀。学生们似乎忘记了听课,惊呼着又开始跳起舞,还邀请他也加入。他看着不断飞来的蝴蝶,身体不觉地舞动起来。
舞着舞着,他听到笑声,发现自己搂着那个女学生,蝴蝶和其他学生都不见了。他看到教务主任背靠着一棵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他赶紧松开女学生,她也看到了教务主任,蒙住脸惊叫着跑下山。教务主任是一个秃顶的离婚男士,长期住在教师宿舍里。一个周五的晚上,他们于楼道中相遇,教务主任提着一瓶白酒,邀请他一起喝两杯。他没多想就去教务主任的宿舍喝酒,喝醉后他谈起了文学梦想,说自己在写小说且发表过几篇。过后,教务主任把他的话传出去,说学校里出了一个作家。很快同事们都知道他写小说了,有个别同事一直称他为“文学青年”,总让他觉得不自在。此刻突然想到这些,他一阵愤怒,红着眼睛朝教务主任走去。教务主任吐出狗尾草,似笑非笑地说:“年轻人,注意点形象。”他骂了一句粗话,一拳打在教务主任的脸上,教务主任身体一歪,倒在地上死了。
他知道自己杀了人,但却没有感到惧怕,甩甩手走下山。他想必须马上找到那个女学生,但却迷糊地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校长正在跟一个人体骨骼模型交流。学校的生物老师不够,校长每个学期都要上一个班的生物课,时常提着各种模型走进教室。他犹豫一下敲门进去,校长转头看到他,指着沙发让他坐。待他坐下后,校长笑了一下,说:“我一直在等你。”他开始感到些许惊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打死了教务主任。”校长说:“我知道,他只是在梦中被你打死而已。在现实中还活着,你不用过于担心。”他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换一个坐姿让自己舒服一些。校长说:“让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吧。”他思虑了片刻,说:“我的梦都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不知道从哪儿谈起。”校长说:“这样吧,我来问问你,打死教务主任之前,你做了些什么?”
他大脑“轰”的一声响,难道所有的一切校长都知道了?这可关乎师德师风,他半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紧张得双腿发抖,校长说:“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你带学生上山进行教学,学校要对你做出相应的处罚。按照相关规定,扣五分的绩效,你有没有什么意见?”校长没有提女学生的事,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说:“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做这样的梦。”校长说:“我知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生活不如意的人都喜欢做梦。那就这样吧,再给你一次机会,继续你的梦。”他说:“我现在就在梦中呀,梦一直进行着。”校长严肃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起身走出办公室,回头看到校长又在跟人体骨骼模型交流。
走到楼下遇到一只猫,它朝他喵喵几声,他懒得回应。是那个单身女老师养的猫,她带来过学校好几次。她是学校里唯一的单身女老师,有两个单身男老师先后追求过她,都以失败而告终。他也曾试着追求,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在校园里相遇,如果他主动打招呼,她就点一下头;如果他不打招呼,双方就各自走过。此刻猫蹭着他的腿,他愤怒地踢了一脚,猫惨叫着跑上花坛。那个单身女老师突然出现,喊着猫的名字,猫跳到她怀里。她骄傲地抱着猫,白了他一眼,往停车场走去。
他想走出学校,可却找不到大门,一直在校园里转着圈。他思虑一番,张开双手用力扇动,扇了几下腾空飞起来。他感到很兴奋,不由得呼喊起来,在校园上空来回飞着。邹老师正带着学生在操场做体操,学生们身体向后仰时发现了他,整齐的队伍瞬间乱起来。邹老师也看到了他,一边叫学生不要走动,一边用手指比作枪,学生们也跟着用手指比作枪。在邹老师的口令下,他们纷纷朝着飞翔的他射击。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于是加大力度扇动双手,赶紧离开了学校。
他降落在县城后山的墓地中。萤火虫闪烁着四处飞,伸直双手的僵尸跳来跳去,它们似乎很快乐,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他感到非常惊奇,试着朝僵尸们走过去,想着该怎样打招呼。僵尸们很快发现了他,所有的手一齐指向他,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细想一会儿,他模仿着僵尸,也伸直双手。有僵尸问:“他是什么人?”带头的僵尸回答:“他是个不合群的人,生活过得不如意,竟然还想加入我们。”其他僵尸哈哈大笑,露出尖锐的獠牙,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突然间醒来,听到有人敲门,并焦急地喊他。他愣了一下,听出是隔壁的女老师。他说:“稍等一下。”起床开了灯,穿好衣服,过去打开门。隔壁女老师站在门口,急促地说:“我儿子突然发高烧,你能不能帮我忙,一起送他去医院?”几乎没有人请他帮忙,特别是异性。一次在校园里遇到一个老教师(女性)抱着厚厚一摞试卷,他提出想帮忙,可老教师执意不让,当时他感到无比尴尬。现在,隔壁女老师看着他,哀求一般的眼神,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因激动而声音有些颤抖,说:“可以的,我穿一下鞋。”
他穿好鞋,找到手机看一下时间,将近凌晨一点。他关掉灯和门,匆匆去隔壁宿舍。孩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哭,她正准备把孩子背在背上,他上前说:“我来背吧,你背着人,怕你走得太慢,耽误时间。”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就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他说:“没事没事,小事情而已。”他转过背去,她把孩子放到他背上,他不自然地用手托住,她把背带盖上去、捆紧。周末很多老师都回家或出去玩了,平时这个点总会听到呼噜声,但现在整栋楼静悄悄的。他跺了两下脚,楼道中的灯才亮。他们开始下楼,他保持精力集中,让自己走得快而稳,她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很快来到街上,他有些喘气,便稍微放慢脚步。她说:“都一点了,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他说:“再走走,途中遇到车更好,遇不到也没事,走十分钟就能到县医院。”孩子突然大声哭起来,她跟在他身边,伸手抚摸着孩子,不停地哄着。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他嘴角露出微笑,心想:如果身边是我的妻子、背上是我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孩子的哭声小了下去,她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一直都好好的,睡到半夜,突然就发高烧了。”他说:“发高烧问题不大,去医院就好了。”
走到一家小酒吧门口,两个打扮时尚的女孩站在那儿,估计是在等出租车。他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个女孩突然喊道:“是你呀?”他停住脚步,盯着那女孩看,实在想不出是谁。那女孩笑着说:“今天下午才遇到,现在就记不得了。”他这才想起来,再仔细看,确实是那个女外卖员。她换了一身衣服,还挺好看的。他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你们是在打车?”那女孩点头说:“是的,刚玩结束,回去休息了。”孩子的哭声又大起来,小小的身体在他背上挣扎,似乎觉得不舒服。女老师赶紧搂着孩子,安慰道:“马上就到了。”那女孩问:“你们的孩子生病了?”他说:“是的,送去医院。”说完觉得不妥,想补充说是同事的孩子,但见女老师没什么反应,他也就没说了。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他们四个人同时招手,出租车掉好头停在面前。他和女老师上前一步,对司机说:“县医院。”他打开后座的门,司机问那两个女孩:“你们要去哪儿?”她们说:“不顺路,让他们先走。”他小心地上车,女老师用手护着孩子的头。因背着孩子,他侧着身体,只坐了半边屁股。她说:“你这样坐腿酸吗?”他说:“没事,几分钟就到了。”司机嚼着味儿很浓的槟榔,车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县医院门口。他们下车后,司机迅速掉头,沿着来路开回去。他想:一定是回去接那两个女孩,她们大晚上才从酒吧出来,估计还单身着。他因走神在石梯处踩滑,差点摔倒,她赶紧拉住,“噢”了一声说:“小心一点。”他回过神来,感到脸部微微发烫。
医生摸摸孩子的额头,用体温枪量了体温,没有告诉他们多少度,直接建议输液。到病房把孩子放在床上,值班护士很快进来输了液。孩子一直哭,她只得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哄着。病房里只有他们俩和孩子,他坐在旁边发呆一般地看她,过了一会儿他们四目相对,他有些尴尬地拿出手机。孩子安静下来很快入睡了,她把孩子轻轻放回床上,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然后到床尾坐下。为了打破沉默,他无话找话地说:“等他一觉醒来就好了。”她说:“但愿。今晚太感谢你了。”他说:“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谢的。”
他们平时没怎么说过话,也就是见面时礼貌性地打个招呼,现在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陷入沉默。他听到孩子有节奏地呼吸着,无意中想起刚发生不久的“唱歌事件”,全身上下瞬间感到不自然。她歪着头看孩子,眼神里透露出母爱,他突然觉得她比平时还美。他想:她不提就当作没发生,不要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这样想着,他稍微轻松了一些,翻看微信朋友圈。她突然问:“你家是哪儿的?”他把老家的地名告诉她。她说:“不远。”紧接着又问,“你周末都很少回家?”他说:“家里没什么事,这两个星期都没回去。”他想问问她这个周末为什么没回家,但想想还是没有问。
“你有女朋友吗?”她又是突然问。他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还没有。”她说:“你要求太高了吧,喜欢什么类型的?”他说:“没什么要求,只要双方有感觉就行。”她说:“加个微信,以后有合适的给你介绍,外地的没问题吧?”他说,“没问题。”他打开微信的二维码名片,准备递手机过去,可她却从工作群里加了他。她的来电铃声响了,她滑动屏幕接听:“已经送到医院了。同事帮忙送过来的。好,你开车慢点。”挂了电话,她说:“是孩子他爸。本来这个周末我要回家的,但他加班没时间过来接,就没回去,谁知道孩子半夜突然发高烧,我叫他连夜赶过来。”他“哦”了一声,问:“开车要多长时间?”她说:“开得快的话,两个小时。”他说:“那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又沉默下来,各自玩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她说:“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老公一会儿就到了。”他犹豫一下,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怕突然有事需要帮忙。”她说:“应该没事了,再说还有医生。你回去休息吧,今晚太感谢你了,哪天请你吃饭。”他起身,说:“不用不用,那我就先回去了。”她跟着起身,把他送到电梯口。他进电梯时,又说:“有事就发微信。”她笑着说:“好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宿舍了给我说。”除了母亲,没有人这样叮嘱过他,他内心深处涌出一阵感动,电梯门就在这时合上了。
刚走出医院就遇到出租车,他打车到宿舍楼下,下车时无意间抬头,夜空里依旧月明星稀。他一口气走到三楼,发现她的灯和门都没关。他拍照片发给她看,她很快回复:刚才太忙,忘记关了,你帮我关一下。他想了想,回复:已关。她说:谢谢,你早点休息,晚安。他并没有马上帮她关,盯着“晚安”二字看几秒钟,走进了她的宿舍。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她的房间很整洁,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钻进鼻腔,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窗边是两张桌子,上面放着锅瓢碗等厨房用具。床上的被子有些凌乱,床头是一张书桌,上面仅有两本书,都是关于音乐的。床尾是一个移动晾衣架,挂着不少衣服,晾衣架下是一个打开的密码箱,里面放着卫生纸等物事。他走近晾衣架,无意间看到她的贴身衣物,有粉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他身上瞬间有了反应,心跳加快起来。他伸手过去,触碰到她的贴身衣物时,突然回过神来。他赶紧关上灯,走出她的宿舍,轻轻关上门。
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凌乱的故事片段在脑海里闪现,主角一会儿是女外卖员,一会儿是隔壁女老师。最后他不得不自己用手解决,解决完后陷入一阵空虚,渐渐地,空虚被睡意填满。很快,杂乱无章的梦又出现了。
他出现在刚犁过的、潮湿的土地上,手指般粗的蚯蚓陆续钻出来,缠住他的脚。他甩动着脚把蚯蚓抖掉,但脚刚落地又被缠住了,而且这次还缠得很紧。他往远处看去,整块地已经满是蚯蚓,正蠕动着朝他爬来。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扇动双手飞起来。他飞到树林上方时,几只鸟跟在他脚后,很快将缠在他脚上的蚯蚓吃掉。接着这几只鸟停在他背上休息,他瞬间感到一阵沉重,身体快速往下掉。
他并没有掉在树林里,而是掉在了床上,心剧烈地跳动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孩坐在书桌前,正操作着他的电脑。他揉揉眼睛再看,女孩回过头来说:“你醒了?”他疑惑地说:“醒了,但是,你是谁?”女孩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老是忘记我?”他抬起头仔细看,是那个女外卖员,他惊呼着说:“这是我的房间吧,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笑着说:“在梦中,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他说:“可我已经醒来了。”她说:“你只是从另一层梦境中醒来而已,现在依旧处在梦中。”
他翻身想要起床,但感到疲惫不堪。她伸手示意他别起,说:“继续睡吧,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她笑了笑,接着说,“你再做一次梦醒来,我就写完了。”他问:“你打算把这篇小说送给谁?”她说:“当然是送给生活不如意的人了。”他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她说:“要不我读第一段给你听听?”他重新躺好,拉了拉被子,说:“洗耳恭听。”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读道:“午睡醒来,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有蛛网的天花板,陷入了想象。他经常这样,一个人时就想各种事情,有时候想得很深入,似乎自己正在经历而不是在幻想,因此会不时无声地笑或无声地骂……”
在她略带磁性的朗读声中,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走进一片芦苇丛。他想:无边的芦苇丛是母亲的乡愁。他记得这是一句诗,几年前在一本杂志读到的。他沿着丛中小路走去,果然就看到了母亲。母亲坐在石头上,镰刀放在一边,她正轻轻地揉着小腿。他准备要说点什么,但母亲先开口了:“一到这个季节,我的脚就会痛,连路都走不了。”他有些不高兴,说:“提醒你多少次了,脚痛就不要再干活。”母亲说:“除了每年种一点芦苇,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总是不理解我。”说着,她眼睛噙满泪水,声音哽咽起来,“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我被人贩子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卖给你爸当老婆。”他在母亲身边坐下来,试着安慰她:“妈,你的家在哪里,我跟你一起回去。”母亲抹着眼泪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早已忘记了,只记得大片大片的芦苇。”
他抱了抱母亲,看着风中摇动的芦苇,开始抒情:“芦苇飘扬的时候,战争被宣布结束,人们纷纷坐下来,沉默或者谈起旧事,然后伤感。那就把芦苇丛分掉吧,每个人一片,恰好能够盛放心灵。当黄昏将至,我们于其中跳舞,一直跳到夜色来临,所有人都泪流满面……”母亲摇着他的肩,说:“你哭了?”他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抬手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象自己在芦苇丛跳舞,然后死去,感到非常幸福。”母亲说:“你都还没成家,怎么能想到死呢?不要太伤感,抓紧找个对象。”他站起身来,想了一会儿,说:“妈,请原谅我吧,我是个不合群的人。”说着,他往芦苇丛深处走去,身后似乎传来母亲的哭声,但他没有回头。
不知走多久他才走出芦苇丛,来到一条坑洼不平的公路。“我要去哪里?”他试着问自己,自己却没有回答。他叹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路上没有车辆、行人,令他感到不安。他想:我应该唱一首歌,给自己壮壮胆。于是他挺直胸膛,找了一下感觉,开口唱起来: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谈起自己的理想……唱到副歌时他抬头看,确实是月明星稀。他不禁激动起来,使用头腔共鸣,高音轻松地唱出来了。唱完后他听到掌声,四处看却没有人。他感到更加不安,想赶紧逃离这里,张开双手扇动,可怎么扇都飞不起来。
“不要紧张,我是你的妹妹。”一个忧伤的声音传来。他循着声音看去,还是看不到人。他现在没有兄弟姐妹,但无意中听母亲说过,他有过一个妹妹,只比他小一岁,可惜刚生下来就死去了,丢在寨子背后的山洞里。他鼓起勇气问:“你在哪里?”忧伤的声音又传来:“我是一种看不见的物质,你看不到我,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感觉得到。”他问:“怎么感觉?”忧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闭上眼睛,左手蒙住额头,默默地想一会儿,就能感觉到了。”他犹豫一下,还是照做了,不一会儿真的感觉到妹妹。他高兴地说:“原来在梦中这么神奇呀。”妹妹笑着说:“你错了,你现在处于现实生活中,等你完全醒来时,才真正进入梦里。”见他疑惑着,妹妹又笑着说:“很多时候,梦是现实,现实也是梦,何必区分得那么清楚。”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他问妹妹。妹妹又表现出忧伤,说:“还能怎样?我们这种不合群的人,在哪里不都一个样儿。只是现在以一种看不到的物质存在,让我稍微有着安全感。”他说:“听你这样一说,我突然感到很难过。”妹妹说:“难过的时候就哭一哭吧,这些年我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努力平复情绪,顿了顿,说:“你想念妈妈吗?她曾经因为想你哭过很多次。”妹妹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不想念,我本来就不该出生,当时我刚一到人世,就意识到自己会孤苦伶仃一生,于是选择当场死亡。”他微微点着头,说:“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你,但你不要责怪母亲,你要试着去理解她,她种了很多芦苇。”妹妹说:“让她种吧,芦苇丛才是她的家。”
听到几声刺耳的喇叭声,他赶紧松开手,睁开眼睛,可还是晚了,一辆白色的小车已翻到路坎下。车是因为避让他而翻的,他心里浮起一丝愧疚感。他跳到路坎下,从半开的车窗看去,驾驶员趴在方向盘上,额头全是血。他喊了两声,驾驶员没有回应;摇了摇其肩膀,还是没有回应。他把驾驶员的头抱起来,用手指探鼻息,已经没有气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无声地哭起来。车里的手机响了,他爬起来找,找了半天才找到,是驾驶员的妻子打来的电话。他滑动屏幕接听,手机传来熟悉的声音:“宝贝已经退烧,还有半瓶药就输完了,你不用急,开车慢一点。”是隔壁女老师的声音,他“嗯嗯”了两声,赶紧挂断电话。他想:我要伪装成她丈夫,赶去医院给她安慰。他回到路上,急匆匆往前走,走着走着变成了奔跑。
他是被摇醒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女外卖员站在床边对他笑。他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我的梦还没有完全醒吧?”她点点头,说:“没有,你只是回到另一个梦里。”他说:“我在刚才的梦中奔跑,现在感觉非常累。”她说:“我也常常这样,但唱一首歌就好了。”见他仍喘着气,她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来合唱一首歌。”他兴奋地下床,清了清嗓子,和她一起唱道:“在这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谈起自己的理想……”
歌唱完后,她问:“现在还累吗?”他说:“好多了。你的小说写完了吧?”她羞涩地点点头。他说:“我想看看结尾是什么。”她指着电脑屏幕,笑着说:“请看。”他过去坐下来,习惯性做一次深呼吸,打开文档,拉到末页。末页只有两句话,也就是小说的结尾。他往前凑近些,读出声音来:“很多时候,梦是现实,现实也是梦,何必区分得那么清楚。想到这儿他揉揉额头,终于舒服了一些。他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夜空,依旧月明星稀。”
读完后,他仍盯着电脑屏幕,陷入沉思一般。她双手放在他肩上,问:“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他说:“不错。”稍一停又说,“挺好的。”她笑了笑,说:“那这篇小说就送给你了。”他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阵说话声让他完全醒过来,他保持着刚才的睡姿仔细听。说话声越来越近,很快到隔壁房间的门口,语气里透露出轻松和愉快。接着听到掏出钥匙的声响,片刻后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即又是关门的声音。他知道是隔壁女老师和她丈夫,他们的孩子应该完全退烧了。他们一定很劳累,不一会儿就睡下了。他集中精力听,没有听到那种响声。
他突然想到一句话:等你完全醒来时,才真正进入梦里。他感到头部微痛,分不清这一切是现实还是梦。他爬起来坐在床上,看到一束月光从窗帘边射进来,没有看到少许灰尘在光里飘动,也就没有想到宇宙,而是想到另一句话:很多时候,梦是现实,现实也是梦,何必区分得那么清楚。想到这儿他揉揉额头,终于舒服了一些。他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夜空,依旧月明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