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叙
2010年春天,我还住在这个城市西边的老城区。这一年的4月,我的漫步开始于一个小雨的清晨。这一天,是我十一年漫步的起始点。
我住在城西老体育中心附近,出门一百米就是这个设施陈旧的体育中心。体育中心由一个足球场、围绕足球场的标准田径塑胶跑道、馆前广场、室内篮球场、大型集会中心、室内标准游泳池,以及几幢不明建筑与它们的空旷地带组成。我居住城西的日子,这个建成多年的老体育中心几近荒废,我没看到过一场足球赛,没看到过一场篮球赛,也没看到过田径跑道上激动人心追逐比赛的运动员身影。除了每年两次的汽车展销会之外,就是经常懒洋洋走动着的老人与满场地跑动的孩子们,其中极少青年与壮年,因此体育中心不再空旷。也有看到体育中心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的时候,有时我会早起,四点半就起来洗漱,五点不到出门漫步,因此我会在这样的时刻看到它的空旷一面。一个体育中心的空旷,它指向的仿佛是某一个体育赛事计划(尽管事实上是仍然无赛事),仿佛空旷的空间与空气中都蕴含着一种期待因子。当非运动的人流出现在体育中心时,它成了一座市民中心,散步,聊天,买卖小吃。在大多数时候,这里充满非激情元素。当我在下一次漫步逼近时,它又已不再空旷。
体育中心的馆前广场、塑胶跑道上,分布着许多走动着的人。在其中看到许多为走路而走路的人,他们动作古怪,步速恒定,一门心思地走路与减肥,他们自己盯着自己,自己做动作给自己看。都是些行为意志坚强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节食,放纵自己的口舌欲望,饕餮香气四溢的动物脂肪。而每当走到体育中心之后,自己把自己当敌人,用古怪姿势走路,用自虐来达到设定的目标。
一个晚上,夜有点深了,天空上乌云密布,体育中心空无一人。当我步入其中,心生渴望。我的生活太平静了,像是一潭死水。巨大的空旷,静默的建筑,在压得低低的乌云下面,这样的静正在往紧张处滑动。一切都被乌云的状态控制着,翻滚的云层酝酿出巨大的不安,影响着体育中心的静默状态。而全城的人几乎都已经沉睡,或将要沉睡。沉睡是另一种乌云,从身体漫溢出来,充满卧室、溢出客厅。更多人的沉睡则漫溢至整幢楼、整个城区。
体育中心仍然是沉寂的,此时的沉寂是增压方式,沉寂的密度、质量在加大,这是沉寂中的激情。一场大雨来了。我站到了体育馆屋顶伸出竖墙部分的下方避雨。此前体育中心的一切沉寂都是为了这场大雨的到来,雨来得快速而猛烈。我知道,因为深夜,因为越来越低的翻滚的乌云使得体育中心空无一人。雨水快速横流着漫溢着,闪电照亮了体育中心。天空的激情倾泻下来,冲击着我的身体,独自一人,站在巨大体育馆外的墙根下。而体育馆里也是巨大的空,它的外部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耀眼的明亮与漆黑的建筑同时出现。我的思维一直在身后这幢巨大建筑的内部空间里,它黑暗的内部有着两千多个阶梯式座位,有着巨大的音响喇叭,与粗大交织的电缆线,以及若干个大功率功放器。现在,这个建筑就是一个巨型哑者,一切都沉默着,哪怕外面电闪雷鸣。此时,这电闪雷鸣的场景中,于我仍然有着一种奇怪的寂静。若干年后,我写下一首《闪电》:
你还没到来时
我的所有话都闷着不说
在你到来时
我的所有话都来不及说
你瞬间照亮的
都是人间废话
此刻的城区,因了雷电,会有少部分人在睡眠中醒来。越过体育中心的网状围栏,我看到了远处一幢楼房,分别在不同楼层亮起了两个窗户。我想到城市之眼、焦虑症、抑郁症、失眠症。我的朋友中,有好几个朋友患有失眠、抑郁,或焦虑症。这是一种黑暗病症,意义破碎,道路淤塞,绝望,灰色,没有亮光,只有自己与自己抗拒、斗争。他们在这个雷雨夜,会想起往事,失恋、失意、纠结。想起全城的暗夜、城外的山峦、被闸门堵住的向海的河流、巨大的空无一人的体育馆,以及住宅楼幽暗的通道。
与体育馆相仿的场所还有西门老电影院。我穿越体育中心,从西金路、长乐路,再漫步到城西路。位于城西路上的西门电影院是我每次漫步的必经之地。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电影院。到了2010年,这个电影院已经彻底沉寂了(90年代建的乐清剧院完全代替了这个老电影院)。每当我走到它的前面时,都有一种逼仄的感觉。虽然它是一个大型建筑,但是它的前脸紧紧抵着城西路街面。它不仅仅是沉默,更多的是西城的衰败与往事的塌陷。
20世纪80年代我还在工厂上班时,在这个电影院看过许多次电影——《小街》《少林寺》《庐山恋》《佐罗》《追捕》《黑三角》《甜蜜的事业》。比这更早的70年代是电影台词时代,那个时候,伙伴间没有别的娱乐消遣,就记电影台词对话来显摆。到了80年代,则不再记电影的经典台词了,以抽劣质烟,喝本地白眼烧来聊工厂,聊工友,聊县城不断出现的新事、糙事。也谈论电影中哪个演员好看有气质。当我开始漫步后,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感到一种不适,身体的不适,感觉的不适,内心的不适。它像是一座死亡的建筑,面朝大街,吐出与体育馆迥然不同的沉默黑暗朽坏的气息。曾经的电影信息早已荡然无存。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加快步伐。
那个年代的小城电影院,作为一个黑暗中人群密集聚集的业余时间的去处与场所,银幕上的影像叙事,对众人仅仅是露出故事与人物的马脚。许多青年人进影院,带着满满的荷尔蒙而来,享受黑暗的声色盛宴,前排、两旁的相邻观众,有时会左右一个人的电影观感。影院内部瓜子壳堆积,废纸团滚动,腿与腿的磕碰,呼吸,血液循环,粗话、糗话,乃至糗事,直至打架、斗殴。从西门电影院的黑夜延伸到第二、第三天的白天,从电影院的场所转换到广场、空地、大街,冲突变成了火拼。20世纪80年代的黑暗青春叙事往往从深夜的电影院开始。
到了21世纪头十年后,西门电影院成了一个城市的暮年部分,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正在迅速朽坏下去的器官,它在无可遏制地衰朽下去,塌陷下去,带走记忆、时间,以及早年的青春记忆。而更多崭新的大型建筑,在东南新区一座座拔地而起。
在西铁巷口与城西路交会处,坐落着一座仍在运转生产着的水轮机制造厂。我每次漫步都要从它的围墙下经过。它是一座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旧工厂。在我每天漫步的时间里,它早已经陈旧不堪,从我的角度看到的是它高出围墙的高高的旧厂房,厂房墙壁因年长日久,被黑灰绿色墙衣植物覆盖着。
它与西门电影院相对着的工厂大门,每天吸进又吐出上班的人群。工厂里密集地堆放着多种钢铁材料,钢柱、钢锭、钢板。我在围墙外听到各种机床磨削、车铣、切割工件的声音,以及钢铁锻打声。这些声音经过空气的传播,衰减,叠加,不再那么刺耳,相对柔和了一些,对于一个漫步者,适当的声音是需要的,有助于身体机能的调节。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另一座工厂当工人。厂部为了提高我的机床操作技术水平,请了一个女师傅来指导,这位师傅就来自现在的这座工厂。当时我跟一个业务副厂长到这座工厂来请师傅,工厂内部幽暗杂乱,满车间都是埋头操作的熟练工人,这使我突然感到自卑。在工厂,操作质量决定了一个工人的尊严。这种尊严与冰冷的钢铁工件、调校好的机床、精准的切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请到的师傅到了我所在的工厂后,因为指导有方,大约两个月后,操作趋向熟练,成品率猛然提高,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座工厂生产的是供出口的小水电站用的水轮机组。我20世纪80年代初所在的工厂就是从这座工厂分离出来的,设备、工人、技术人员,乃至工厂厂长,都是从这座工厂里分离分流出来的。当时这座工厂叫乐清县农业机械厂,我所在的那座工厂叫乐清市农机二厂。到了我这一年漫步经过的时候,原先的工厂早已经没落,工厂里的人员基本已经星散四方,只剩下了一座工厂的外壳。这些年,新式工厂在新兴的工业开发区蓬勃兴起,而我漫步经过的这座位于城区人口密集处的工厂还长年累月不断有订单,还在生产着出口水轮机组,这是一座老牌工厂的骄傲,也是旧式工厂的仅存硕果。
但是这座如今叫水轮机厂的国营老式工厂也终于到了困境难熬的日子。同行的竞争,订单的减少,使得它处境尴尬,生存艰难。因此工厂出让半边厂区以获得一笔巨款补偿,用以维持剩下的半座工厂的继续生产运作。那些已经出让了的待拆将拆的旧厂房,此时,成了一个关于生存的隐喻。
就在上月,侯山河约船夫与我来到西铁文创园小聚。西铁文创园的五幢建筑就是由水轮机厂出让的厂房改造而来。这一天,侯山河带来了他的十八岁儿子。他儿子从小在广东长大,读书生活在广东,业余组建乐队,以嘻哈、rap为主。在西铁现场,与他父亲争论今后的学业问题,他自己想去北京现代音乐学校,他父亲侯山河则希望他能够去正规学院学习。两代人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冲突。看着他们父子俩,我想到了一如商业消费型的西铁文创园与旧式水轮机厂生产方式的巨大区别。在现代消费模式的西铁文创园里,有着星巴克、肯德基、麦当劳、美食街;一墙之隔的水轮机厂,则始终保持着严谨的旧式生产方式,材料、质地、切削,电镀、精磨、组装,结构、试机、运转,环环相扣,精密无比。在远离主城的开发区工厂都以流水线方式生产的时代,这座还在主要城区的工厂始终保持着机械的人工精细手作,保有最大人工信息的传统生产模式。虽然产品上因操作者的身体与情绪状况会有某种不着痕迹的印记,这种微妙的人的痕迹不会影响产品的正常运作。但是在一切都高度自动化、数字化的今天,这座工厂旧有模式的生产方式,具有人的情绪信息。我想象着这类产品比完全流水线上生产的产品更具有一种具体生产者的烙印、尊严与意义。仿佛后工业时代一个后撤的标本,保持着人的具体精神与信息。当然,在无可抗拒的巨大的时代大潮中,这个标本意义的生产方式将很快被时代所覆盖,也会很快消失。对于产品,市场是唯一的发言人。
旧工厂是我20世纪80年代阅读社会的第一站。那个时代,翻开任何一页,都充满了欲望与激情,包括强大的创造欲望与原始需求,头脑、身体大多数时候处于某种饕餮状态。那时,一群陌生人聚集,遇到能说上几句话。年龄相近的人就很快交了朋友,一起约去小酒馆里坐在昏暗的十五瓦电灯光照下喝烫热了的老酒,也轮流买电影票做东在黑暗迷乱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夜深时高声说话,放声大笑。为那时青春做依托的是自己所在的工厂朋友。旧工厂,旧时代,它既是一拨人的青春释放史,也命名了一拨人的工厂青春史。
这座旧工厂如今的占地面积只是原来的一半。有时,人们叫它半座工厂。
漫步有时顺时针,有时逆时针。有时出门向北到城西路,向东到底,右拐,沿长乐路漫步到底再右拐到宁康西路,再到乐湖路、西新路,返回建设西路。长乐路是乐清最短的路之一,它北起人民路南至宁康西路,长200米。长乐路沿河而行,在它的一半路程处有三条河流分汊:金溪—横河—乐琯运河。这条路对于漫步者来说,并不是妥当的选择,但也不是不妥当的选择。行人车辆稍多了些,但是它整条路都是傍河延伸。我往往选择早五点或晚十一点经过这条路,这个时间段的长乐路行人与车辆都少许多。
一些日子里,早晨五点,我会如上述顺时针的方式出门,向北到达城西路,向东经过水轮机厂、电影院,到达人民桥西首在通井街口向南折到长乐路。这时的金溪河面会有水汽升起、飘荡,作为一个漫步者,沿河而行是最好的漫步方式之一。河底是平缓的,几乎没有坡度,河水的流动全靠上游的来水量决定,由上游来水量漫推着河水缓慢地向前流动,即使流动着,走在河岸上的人也是看不到水的流动的,它只是极缓慢地向前暗暗地流动着。因为是这样流动方式的河流,因此沿河漫步是放松的。想起有一次在泸州沿着沱江漫步,路面与江面的高度达到四十多米,江水湍急,那时,我的步速也相对地加快了不少。在人生的进程中,流水是接近于形而上的呈现,它关乎时间、生命、思想。因此流速会无形中决定人的步速、思考,尽管步速不可能与流速一致,但它会影响到漫步的方式与速度。
长乐路不长,十多分就能从北走到南,哪怕是漫步的方式。每次漫步长乐路,我都会关注三河交汇处下游乐琯运河上的一座古桥——文虹桥。河流是时间,如沙漏的计时,会让人很舒缓地放松感受它,你会感觉到它的时间几乎与人的成长或衰老速度是一致的。而文虹桥,则表达着一种时间的纵深,几乎是凝固的时间方式。只有当行人从桥面上过河时,才会感觉,时间是在行人的过桥中快速流失的。我很少从这桥上走过。有数的几次过桥,在桥上与河水成垂直方向穿过,这样的行走并不是思考的时刻。能感受到的是身体的上升与下降,脚步却并不轻盈。只有在沿河漫步时,看到矗立着的这座桥,会想起建桥的初始时间——明天启七年(1627年),筹建人为当时的知县胡良臣。四百年前的金溪与乐琯运河,河上还没有一座大型桥梁。知县胡良臣立于这条运河边,欲过河而不得,他的倒影于河面晃动,被过往船只激起的涟漪不断地折叠起来。也许他的贡献就是修建这一座桥。知县胡良臣、筑桥的石匠们,以及为石匠服务的短杂工们,他们都是这座桥的影子。我每次到达这里时的步速缓慢,这一切的呈现同样也是缓慢的。关于古桥,它的块石材料,修筑工艺,搭在河面上的拱形木头支架,三跨三个半圆,桥面的折线形式,没在水下的基石部分,思考与建造,时间与工艺,耐心与实用,河、人、桥,它们远远地超越当下的一个漫步者。我喜欢在晨雾中观察它,这一端清晰明了,那一端隐没在雾霭中,亦实亦虚;这端清晰实用,那端又似幻梦。拱出雾霭的桥身,石阶,石阶缝隙中的青草,当那端行人过来,从模糊到清晰,好似皮影显现。相反,这端的人过桥,从清晰到背影渐渐模糊、迷离。
这座桥的斜坡阶面多么好,从未有过的那种好。它的拱脚伸进河里是那么平静与小心,如此沉着、稳妥。这是古人的脾性与耐心。仿佛遗存的文言文,书写端正、简洁又含蓄,每一块桥石有如章中字句,恰到好处,缺一不可。
灯光投在河里,像谣言
像一个走散回不来的亲戚
所以我在河边闭口不说
怀揣一桩心事,保持了沉默
偶尔想,还有水底下的鱼呢
这时
刻意看到的一条鱼,吐出一串气泡
瞬间爆裂,这么不可信
我回头,河岸的电线杆上站着几只乌鸦
抬头看到它们我真高兴
这样的一种真实,仿佛我爱的一个女人
安静,持久,不做作
让我放下了一颗心
河面上
灯光仍在不停地持续晃动着
这与我已毫不相干
这首关于河的诗,写于一次漫步回来之时。被经常描述的河流有时也需要拆解,让自己脱离它更具人性地融入现实之中。
在文虹桥的斜对面,紧靠长乐路西边,有一个县城中历史最长的酒吧——卡吧,它开设于1986年(也是县城的第一家酒吧。那一年崔健在工体唱出了《一无所有》,酒、火焰、青春、热血,也同样在这个县城的一角漫溢),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卡吧在白天是沉默的,每天清晨漫步经过这里,我多是忽略它。白天的它有如一座空壳。哪怕到了下午酒吧已开始营业,我也从不去注意它。我认为白天酒吧里的人也是空壳的,白昼的亮光对酒吧是不舒服的、蔑视的。到了深夜,十一点以后,当我漫步过这里时,因是夜晚的时间,我会特别注意到它。这时文虹桥被灯光照耀,变得俗气。而这时的卡吧,在黑夜里凸显,它的灯光,它的声色犬马,它穿过墙壁的隐约的低音炮。更多的是,每当夜幕降临,在它内部的那些人活过来了,青年人,恋人,歌手,热恋者,失意者,愤怒者,抑郁症者,焦虑症者,此时,在卡吧内部、深处,那些各自的情绪被稀释着,暂时被遗忘。所有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对他们而言,县城的生活从来都是沉闷的、无味的,他们也不关心晨雾中及深夜文虹桥的区别。他们只要音乐,酒,青春火焰,真诚的话语,真诚的身体。
卡吧内部,乐队,键盘,萨克斯,电吉他,贝斯,黑啤,红酒,冰块,迷离的灯光,音响,丰富的中音部,烟嗓音,甚至重金属、强力低音炮。每一个消费青年,消费着上述物质的同时,也消费着自己的情绪、青春及恋情。在我搬离西门之后,有一次卡吧请来了青年歌手莫西子诗驻唱。莫西子诗在卡吧唱他的成名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爱与死,痛心与快乐,绝望与热情,火焰,深渊,激荡,冲动,崩溃,这些元素春夏秋冬不断地在卡吧深处搅拌、分裂、融合。但是县城的情绪体量有限,莫西子诗也因此很快地离开了卡吧。
有时天刚亮我就走在了长乐路上,此时卡吧、文虹桥、河流,都是寂静的。比我更早的是环卫工人,她在朦胧的晨光里是轻盈、无声的,一种沉重的生活之轻,沉重的工作之轻。此时,晨光的诗意,反显其沉。隔远望去,是劳动哑剧,待经过其旁边时,听到扫帚扫地声音,单调、反复。这样的扫地,循序渐进,不留死角。作为被对比的漫步者的我,如一颗尘埃被落叶对比。同样地,此时的卡吧与长乐路,也成了辛苦劳作时的一个背景与场景。
从人民桥头长乐路口向北是通井街,通井街东边房屋沿金溪河左岸溯流而上,百余米的通井街止于仓桥头。走在通井街,虽不能直接看到河流,但能感受到只隔着一排房屋距离的右边的河流。每次漫步过通井街时,注意到三个最具体的场所:木器厂、打铁铺(兼白铁铺)、草药铺。
相对于以老体育中心为圆心的漫步街道,通井街是年代最久远的一条街(北大街比通井街古老,但因距离远不在漫步范围)。走在通井街上,总觉得这条街上的居民比别处都谦卑。这是来自对年代久远的整条街风格的观察偏移。我是希望这里的居民与这条街道一样,斑驳而谦卑,不负时间的塑造。打铁铺是其中的谦卑品格代表作之一。幽暗的空间,深邃,沉闷,炉灶占据着这个空间的中心位置。这个打铁铺不是每天都在打铁,而是隔天打一次。早晨经过这里时打铁铺还没开门,排门板紧闭着。我知道,里面的冰凉的铁器放在同样冰凉的地面上。这些用力锻打出来的铁器上,表面布满着一大一小两个铁锤锻打出来的印痕。师父与徒弟,师父小锤,徒弟大锤,把一块烧得炽热火红的铁块,一锤一锤地反复锻打成形,有些大件一些的铁器,得反复放在炉灶里烧红好几次才能锻打成形。有时傍晚漫步经过这里,会看到还在开门锻打的打铁现场。打铁铺里锤声叮当,全神贯注的师徒挥汗如雨在全力锻打,这是最具劳动本义的劳作场景——汗水、铁锤、锻打、声音,以及炉膛、火炭、气息、坚韧、力量、成品。它使得旁观者的我内心愧疚。当清晨漫步经过,感觉里面潜藏着一部描绘师徒打铁的连环画,一页一页,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一页每一天都不一样。有一次晚上漫步经过,师徒俩已打完一件铁器,熄灭了炉灶坐在门口休息,一个抽着烟,一个喝着一碗白开水,不出声地看着面前经过的行人,安宁而谦卑。身后是漆黑的铁器铺,黑暗的铁器有着同样的质朴与谦卑。
打铁铺的斜对面是木器厂(县家具厂)。木器厂则每天都开工,只是我漫步的时间是在早与晚,所以我几乎看不到木器厂开门生产的场景。这与木器厂是集体性质有关,除非订单多得要日夜加班。因此我在大多数时间里所看到的木器厂都是大门紧闭的木器厂。当然我也有过几次白天经过通井街时看到过木器厂火热的生产场景。电锯、电刨,声音刺耳尖厉,十余个工人来回忙碌着。一边是车间,一边是堆放成品的仓库,木器厂未上漆的白料半成品,正与铁器相反,叠放着的大多是椅、桌、凳,松散而没有美感。相比之下,铁器则空前凝练,分量感足,放在一起,有着汗水与劳动的密度,我也由此更倾向于打铁铺里的师徒俩,至今记得他俩坐在门前板凳上抽烟喝水的谦卑模样。同样地,当他俩打铁时,挥锤速度,锻打力量,贯注的程度,爆发的激情,是经典的劳动者典范。
通井街的另一个店铺——草药铺,不知开了多少年头,有时会开到很晚,很多人会在晚上来通井街买草药。昏暗的电灯照着摆在门口的草药铺,我看过这个草药铺的竹牌标签,也因此记得夏枯草、鱼腥草、半边莲、金银花、车前草、七叶一枝花、蛤蟆衣等几种草药。深夜的草药,有时像诗篇,这里的都是些药性温和的草本。中国人的人体有时需要诗意抒情的疗法,天遂人愿,铁锅里慢煎着草药,蒸腾的草药之味升起、弥漫,大瓷碗里半透明的药液,视、闻、喝、品,并想起这是自古老通井街买到的草药,草药铺主人也是温和而谦卑的,他有祖传草药验方。
同时,通井街草药铺上的草药是涣散的。与铁器的凝练、铿锵相比,草药则越涣散越好,越涣散越具田园意象,越有草药诗意。草药的涣散也影响了我的步伐速率,我有时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一眼昏黄电灯光照下的草药铺,心会与草药一样涣散。草药也是无为之治的经典形式。
走在通井街,看不到的部分是金溪河,只有走到人民桥上,才能看见这条河流,感受到它的静水深流。而走在通井街上,人与河流平行,人、河之间,被连排接踵的房屋隔开,感受着看不见的近在咫尺的金溪河。对通井街,河流的标志是河边的一棵大树,大树下是早已废弃的码头,走在通井街上,在好几个角度都能看到这棵大树。而早已经废弃的码头,它留存的时间深处诗意,靠记忆来复原。
通井街已经于2019年全部拆除,现在的通井街成了一个待建的建筑工地。原来的通井街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街道。我打开百度地图,找到通井街地址,再打开全景键,全景键上有时光机功能键,选择2016年实景,看到了五年前的通井街原貌。看到了用铁丝拦街挂起的家具厂厂名横牌,原先的打铁铺在这时(2016年)改成了一个机床加工车间,里面摆着一台车床、一台铣床、一张钳工桌,一个青年人在弯腰做事。从打铁铺到机床车间的转换,是一个手作时代的真正终结,至此,原本全城三家打铁铺(通井街一家,北大街一家,东大街一家),只剩北大街的一家了。消失的终要消失。从2012年前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漫步通井街,到2018年通井街房屋一座不剩地被全部拆除,成了一条看不见的街道,永不重现的古老街道。它消失的房屋、店面、居民、打铁铺、草药铺、木器厂,再不会以整体方式完美重现。看不见的街道,成了看不见的城市主要部分。
对通井街的记忆,仿佛是一帖曾经的草药,无为,涣散,而诗意。
2013年,我把城西的房子卖掉,租下了南草垟村的一户农民房做过渡房。早晚漫步路线也因此完全改变。沿河汊一百米至千帆东路,至金溪路,至中心公园,至良港东路、伯乐路、旭阳路,再回到千帆东路。
房屋右边是一条河汊,出门口沿河汊一百米到大路上。河汊尽头,有一块空地,有一段时间,这空地上搭起一个极其简陋的棚子,里面住着安徽来的农民工夫妇与两个学龄儿童。我每次出门与回来,都经过棚子旁。因为棚子太小太拥挤,女孩常常在露天做作业,小小的身子伏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就着路灯的光专心地写作业。有时她边上坐一个更小的弟弟。河汊边的这户人家,在小棚子里住了近两年时间。女孩做了近两年的露天作业。有时,她的小脸蛋会朝向天空,茫然,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如果是雨天,则原来的位置是空着的,雨落在空空的破椅子上,落在椅子前空空的小方凳上,雨水流下,一切都寂静,包括雨中顶背闪亮的棚子。
穷人的生活状态与结构——大人、孩子、棚户、路灯、空地,一辆脚踏三轮车,以及空地上升起的炊烟。低薪的劳作,简单饭菜,用功的露天作业。这条河汊的流淌,不再是长乐路乐琯运河那样从容不迫地流淌,小河汊的流淌更加沉默、孤寂,包括那块空地及雨中的棚户。而这一家人也是沉默的,包括露天做饭、吃饭,沉默时居多。
有一天,我回来经过空地时,发现棚子没了,一家人几件破旧家具散落在空地上,这一晚,一家人就睡在没有任何遮盖的露天下。一家人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搬去了另外的空地,这块空地上只剩下被拆倒的棚子。
很久之后,空地上那个拆倒的棚子一直那样存在着。那张孩子做作业的破椅子还在路灯下,入夜,路灯在地上投下椅子落寞的影子。在河汊对岸,是这个城市最豪华的南虹商业广场,那里有着银泰百货、银泰影城、沃尔玛超市、黑椒牛排,以及商城的豪华空间、奢侈品牌、五星级酒店、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
在我退了这处农民房,搬到现在的住处后,我的早晚漫步路线还是经过这条河汊边,经过我曾经住过的这个村落一角。渐渐地,这个村落的农民都搬空了,所有的墙壁都写上了一个个大大的红色的“拆”字。一座村庄消失了,那块空地也没了原先的痕迹。曾经熟悉的地方,突然陌生。邻里关系、乡村伦理、故里感受、土地庄稼、阡陌交通,对于南草垟村,这一切,都被城市化隐没了。代之以安置房、商品房、美食街、十足超市、地下停车库、房屋中介、劳务派遣、社区标语。
南草垟村曾经的江西小炒,河边排档,是一种乡间火热生活的象征。夏天的夜晚,一排桌子摆出,排档的火热生活开始了。啤酒、劲酒、烤串、水煮鱼、炒炸煎烹,光膀子,在大功率电灯光下发亮冒油的脸庞,迷离的眼睛,溢出的醉意,原先的这些,现在被打桩机、塔吊代替,代之以翻浆的地面,轰隆隆的声响,红色安全帽的移动,水泥搅拌车的来去。这里将建的是一条直达温州机场的轻轨,南草垟村原址上将建成一座轻轨站。
刚开建之时,我看到的仍是一个不存在了的南草垟村——我在出租房时的房东、村民邻里、两年来熟悉起来的村里人、土地庙。打桩机处是他们曾经的房子,我每次走过时,仿佛仍然能看到空气中的房子、石阶、房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外墙的空调外机、深色窗帘、特别结实的防盗门,以及村委刷的红漆标语。对于它,这座不存在了的幽灵村庄,作为漫步者的我,曾经在这里租住过的我,也同样似一个脚步无声的幽灵,一个游荡于城市边缘废墟上的幽灵。《慢跑者》:
清晨慢跑穿过一个村庄
一个有着江西小炒、阿英快餐、十足超市的村庄
清晨慢跑穿过一个村庄
一个有着江西小炒、阿英快餐、十足超市遗址的村庄
三年的慢跑,跑丢了一个村庄
仿佛正在跑着的不是自己
正跑着的确实是一个
幽灵
回头,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村庄,一个与通井街一样再也不存在了的人居及生活场所。2019年,南草垟村,成了一个我常回头,却再也看不见的村庄。
近来我漫步最多的是沿着东运河向东南方向。东运河的上游银溪,是与金溪平行的另一条河流,它与金溪及乐琯运河一样安宁,流速缓慢。其中横河自西向东贯通金、银两溪。特别是清晨,沿着东运河,脚步向着东南的行走是敞开身心的事。
这里是城市边缘。河流在这里流向旷野,并在不远处汇入大海。河流最令人神往的是这里的转弯方式,从来不是急转弯,而是舒缓、洒脱、流畅,诗意十足。有时船只从那边过来,先是看到涟漪荡漾,继而出现船头,接着是船老大,再是整条船;若去向远方,则顺序正好相反,并很快地隐没在河流的转弯处,留下的涟漪慢慢小下来,直至完全平静,好像根本没有船只划过。在我漫步的东运河起始点,离海的直线距离三公里。
三公里
一般来说,这也是想象的距离
——狂风吹来,想起礁石上一个个
牡蛎,外壳丑陋、安全。
或者客轮上的一只闹钟
不按时间
突然响起。
一块舱板借来了坏脾气
事物因此经得起一次又一次抛弃。
客轮就将开航,上面的旅客
有半数多是虚伪的吧
他们因为经历太多
优点变得轻贱、可笑。
一位抓着手提袋的女人
突然回到舱室沉睡
梦到淡白色的牡蛎内部。
那一点点的软弱
堪比一个大海
关于河流与大海,是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对于作为一个漫步者的我也一样,沿着东运河岸一直走,一直走,一个小时就走到海边胜利塘(海堤)。这里立着一个十七号台风纪念碑。1994年8月15日,风力达十三级的十七号台风在乐清登陆。乐清全境损失惨重,多名盐场的盐工在台风中丧命。而河流是没有记忆的,当时台风助推出大海的高潮位,所有内陆的河流全被闸门堵住无法泄洪,致使堤内高水位淹没了全市所有平原田地与街道。当台风过境,远去,人们迅速投入自救。人与大海、与河流之间的纠葛是复杂的,大海是财富、激情与灾难的具体场所,河流是城市、村庄连通大海的一个诗意系统。二十里外的南岳码头也是航运的连通,南到温州、瑞安、苍南、连江,北至海门、象山、宁波、上海。
如今早已不再需要东运河来承担航运任务。放弃运河的实用意义,是把流水还给了流水。而它的沿岸也一样,没有临河的街道,沿岸的路算是平坦。横跨这条河流的有沈海高速、104国道桥、百珍路桥、千帆路桥。凡在这条河上的桥梁,都是快速通行桥梁,桥梁上的车流与河水的流速构成了快与慢、动与静的经典形式。沿着河岸漫步,是对这条河流的一种致敬方式。
有时河面上会漂流着一些木头、塑料等东西。这时可以根据河面上漂浮物的移动速度,来确定河水的流速。这流速往往是比漫步者更慢。但是,这条河流正在不断地被改造着。拉直河岸,水泥灌砌,铺塑胶跑道。站在河岸上的灰鹭,因为水泥河岸的坚硬与光滑,不断地交换着双脚,微动着脚蹼,表达着它的不适。东运河似乎只有今天(光滑、规整、垂直的河岸,突、突、突、突、突、突,机动船的噪声),没有过去(水鸟栖息于河中洲,水波轻拍着草岸,青草一半没于水中,漂浮、克制的诗性),没有人与船与河浑然一体(携一壶酒、花生米、猪头肉,不回家的午餐,河面的倒影及宁静的一刻)。
词语涂黑了头脑,这几个词语是:疾病与疼痛,颤抖与抑郁,低吼的风暴,心跳。这些都不是在漫步中产生的,同时,漫步无法促成也解决不了这些词语的生成与移动。河流也有它的词语方向:爱与非爱,中间状态,缓慢的灰色情绪。
沿着东运河,会被这些词语推动着,绕路,四公里,漫步到海边胜利塘。在胜利塘漫步,听觉中有风声、涛声。海的词语:礁石、海涂、岛、晨阳、潮位、勃起。(比我更早的)赶海的人。我也因此会注意查看它的潮汛信息,昼夜两次的潮涨潮落,涨落时间每天往后推迟半个小时左右。不断地往后推,以农历为周期,周而复始。当潮水退去,在大堤上漫步只剩风声无边无际地掠过双耳,一些词语在风声中死去,一些却得以复生。岸边海涂,持续承受灰鹭的介入,觅食,它们像平民使者,集体主义的原始萌芽。当潮水涨至平潮,浮起原先搁浅在海沟里的那些船只,海平面是荡漾的。在这条长约五公里的海岸线上,共有三条河流通过闸门注入大海。河流的终端在满潮时分是静止的,不流动的,退潮了,河水就重又开始通过闸门、涌沟,奔流入海。它们千百年来一直以这样的规律对接,也因此怕台风的高潮位、高水位的河流被顶住出不去,洪涝从一个汉语中的词语变成了一场汪洋与灾难。
而平日里的满潮状态,则是大海的最好时刻。而也总是会想起20世纪80年代反复阅读的法国诗人瓦雷里的《海宾墓园》。
大海的荡漾,激情,迷乱,叠架,起伏,原生,大海的语汇、证词,在瓦雷里那里汇成灿烂词语与想象场景。它们互撞、互死,又互生,一如潮水的永恒涌动,时刻死去,又生生不息,鲜活如朝阳。当我在大堤上,木麻黄防风林像一排无限延续的巨大耳朵扩大着风声,保持着大海的激情,包括死亡的歌赞。对我而言,大海既是行程的终点,也是人生的终端,它宽大,宽容,包容,激情,交错,自由,悲与欢,生与死。而在微观,我一直对礁石上原生的牡蛎、珊瑚、贝类,有着天生的感悟力:一位抓着手提袋的女人/突然回到舱室沉睡/梦到淡白色的牡蛎内部/那一点点的软弱/堪比一个大海。我一直相信,更多的时候,大海存在于词语的另一面。那一面拒绝命名,也拒绝更多的人靠近。
望向更远的洋面,那里有船只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