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维多利亚晚期英国文学作品中的人格二重性主题——以《化身博士》和《认真的重要性》为例

⊙吴彦锦 ［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一、引言

维多利亚时代（1837—1891）是英国历史上的鼎盛时期。由于率先完成了工业革命，借助于当时的生产力优势，大英帝国正处在其黄金时代。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英国在各方面都实现了大规模发展，并开始谋求海外扩张，也就是殖民主义。

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以其物质条件为基础。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客观上要求一种兢兢业业的国民精神，以促进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因此，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形成了一种保守而严格的道德风尚，认真、自律、谦恭、顺服等品质成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的主流精神。“对于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来说，职责应置于个人爱好之上，道德准绳应置于行乐和权力的追求之上。”作为统治者的维多利亚女王本人就是最大的榜样，她在这种保守的道德风气的推广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时代于是成了一个保守的时代，人们的各种行为都以道德的名义被加上了诸多限制与约束。

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的鼎盛时期，也是它由盛转衰的开端。帝国主义殖民扩张发展到一定限度后逐渐触顶，各种各样的社会不平衡现象开始凸显。原先促进了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的传统道德已经不再能够满足社会现实的需要，反而逐渐转化成为社会心理的一个压抑因素。维多利亚晚期的种种现象都预示着新的时代即将到来。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疾风骤雨席卷欧洲，标志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终结。

从维多利亚晚期的英国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人格的二重性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中篇恐怖小说《化身博士》（1886）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这是一部“奥斯卡·王尔德知晓并景仰的作品”，出版后即成为经典之作，奠定了斯蒂文森的地位。数年后，王尔德出版了他最知名的剧作《认真的重要性》（1895），其中的人格二重性主题受到了斯蒂文森的影响。这两部作品在维多利亚晚期家喻户晓，在当时以人格二重性为主题的一批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意义。

二、对维多利亚晚期社会心理的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1923）一书中，阐述了他的人格三结构理论。他认为，人格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即本我、自我、超我。其中，本我是潜意识的，最难探知，由人的原始冲动和基本欲望组成。它遵循快乐原则，一切目的仅仅在于满足本能的需要。本我是个体尚处于婴孩时期，在获得外界经验之前就固有的，是人格中原原本本的内部世界。随着个体的成长，与外界的接触会使快乐原则与外部环境发生抵触。于是，在本我与外来经验的土壤之中就孕育出了自我，其目的在于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自我是有意识的，遵循现实原则，协调着本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作为本能的现实化，自我将本我控制在现实条件所能容许的范围之内。为了防止个体的所作所为触及现实中的不可行性，自我会对本我的非理性冲动予以延缓。超我是人格的最高层面，约等于人们通常所讲的“良心”，遵循道德原则。作为社会的道德准则在人格中的具体表现，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个体可以部分地意识到它，并借以指导自身行为，使之不与伦理相违背。

在维多利亚晚期，传统道德渐渐失去了对英国资本主义原有的促进作用。相反，它用各种条条框框将人的超我过度拔高，而压抑了人的本我。这些旧式道德标准失去了它们的现实意义，开始对社会精力造成普遍性的耗费。一方面，人们需要动用很多精力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又要在私下满足自己不为人知的本我欲望。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作家不可避免地体察到了这种现象，开始关注这种双重人格的社会现实。他们在作品里对这个现象进行深入思考，探讨其成因与解决方式。所以，维多利亚晚期涌现出了大量以人格二重性为主题的作品。

不过，斯蒂文森在其小说《化身博士》与王尔德在其剧作《认真的重要性》中对待二重性的不同方式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两部作品中的人物塑造运用了不同的方式，最终形成了迥异的结果。《认真的重要性》以和解收场，而《化身博士》却在毁灭中终结。

三、斯蒂文森和他的《化身博士》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是19 世纪末的著名作家，出生于1850 年，生长在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中产阶级家庭。然而，他自身却是一个双重生活的典型。叛逆的斯蒂文森一生追求本我的自由，例如，父亲希望他继承家族事业——建筑，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与父亲妥协后，斯蒂文森转而学习法律。在大学时，他参加过各种激进社团。后来，他取得了律师资格，但从未执业。斯蒂文森对于文学充满热情，一心想要进行文学创作。他还和一个妓女谈过恋爱，被父亲强行拆散之后，又爱上了一个比他年长十一岁的寡妇，不惜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同她成婚。最终，他定居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并在此长眠。

《化身博士》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杰基尔的医生，他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上层社会的一员，德高望重，受人爱戴。然而，杰基尔另有其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深谙自己体内有“善”与“恶”两股力量在不断斗争博弈。从早年起，他就养成了不羁的习性，只是他的社会地位不允许他放浪形骸。因此，杰基尔一边“在人们面前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庄重神气”，另一方面则在私底下过着寻欢作乐的放荡生活。他心中的两股势力，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本我与超我的斗争。作为一名医生，杰基尔尝试发明了一种药物，希望能把他邪恶的一面与善良的一面相剥离。饮下这剂奇药之后，身材俊美的杰基尔医生摇身一变，化成了丑陋龌龊的海德先生，一个不受道德法律约束的魔鬼般的存在。要想变回原来的杰基尔博士，他只需调配另一种药剂服用即可。自此，杰基尔医生白天依赖药剂化形，和常人别无二致，但到了夜晚就变成可怕的海德先生。杰基尔将海德当成了他的邪恶想法与行为的挡箭牌，直到海德先生犯下了两场恶行。第一次是他撞倒了一个小女孩后内心麻木地从她身上走过，任其尖叫也置之不顾；第二次是当一位名叫丹福斯·卡鲁的爵士向他问路时，他用手杖将爵士殴打致死。变回杰基尔医生后，他后悔万分，最终在自己善良的意识就快消失殆尽之际，写下一篇忏悔书后服药自尽了。他发现，无论用什么作为挡箭牌，承担责任的终究还是他自己。

在杰基尔良好的对外形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可憎的海德。通过精神分析理论，我们可以看出杰基尔与海德其实并非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同一个个体的两面。杰基尔对应的是“善良”的超我，海德对应的是“邪恶”的本我。他的自我则夹在超我与本我的冲突之间备受煎熬。为了化解这种冲突，杰基尔运用自己的科学知识发明了独特的药品。但是，这一努力非但未能使本我消解，反而加剧了它与超我之间的割裂与对抗。到最后，杰基尔本人也因此终结于毁灭。

四、王尔德和他的《认真的重要性》

奥斯卡·王尔德是英国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于1854 年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的一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自幼深受优秀文艺熏陶的他，先是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就读，后进入牛津大学。天资聪慧的王尔德自幼就对美产生了浓烈的追求，这是他成为英国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的肇始。然而，王尔德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习惯于双重生活的人，从他的一生中我们能看到其多重矛盾。例如，尽管他认同自我为爱尔兰人，却在努力融入英格兰上层社会。又如，王尔德结过婚并有两个儿子，但同时还是个同性恋者。王尔德的同性恋身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受到了广泛而强烈的社会谴责。1895 年5 月，他因“严重猥亵罪”被判处两年劳役，狱中的艰苦摧残了他的身心，出狱后，身心疲惫的王尔德迁居法国，1900 年在巴黎去世。

1895 年2 月，在王尔德遭受审判的三个月前，伦敦的圣詹姆斯剧院首次公演了他的喜剧《认真的重要性》。故事里有两对男女主角，两条主线从头到尾交织在一起。其中一个男主人公杰克是已故的托马斯·卡迪优爵士的养子，去世时，爵士在遗嘱中将杰克定为自己孙女的监护人。平平无奇的乡村生活无法满足杰克躁动的心，因此，杰克谎称自己有一个名为欧内斯特（Ernest，英语里与形容词earnest“认真”同音）的弟弟，以此为借口进城娱乐。另外一个男主人公是阿尔杰农，一个贵族子弟。他编造说他有一个名为班伯里的朋友，身患重症，常需他的陪伴，他以此为由下乡寻欢作乐。杰克是阿尔杰农的朋友，在城里，杰克认识了阿尔杰农的表妹格温多林并与之相爱。他哪里想到格温多林爱上他的理由竟是他有欧内斯特这一假名，杰克因此对自己的真名唯恐避之不及。并且，阿尔杰农也借欧内斯特的名义来到了杰克在乡下的居所，认识了卡迪优爵士的孙女塞西莉。阿尔杰农也没有料到，塞西莉之所以爱上自己，也是因为她对于杰克所渲染的欧内斯特的坏名声情有独钟。两人对自己的真名困扰万分，纷纷向牧师表示意欲重新受洗，以欧内斯特作为真名。在故事的最后，谜底被揭开，原来杰克和阿尔杰农是亲兄弟，杰克幼时被遗失在车站前就已经受过洗，他的本名正是欧内斯特。在此，剧中的矛盾和冲突都得到了化解，故事以两对恋人的订婚完结。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杰克和欧内斯特都表现出了对社会赋予他们的责任的逃避。社会要求他们时常以超我的道德标准做事，但本我作为人格的构成因素之一，当被压抑时，就只能通过借口在暗中释放，这反而加剧了二者之间的对立与冲突。

五、《化身博士》与《认真的重要性》对比

为什么杰基尔在内心善恶的对决中败给了海德？而为什么杰克和阿尔杰农能在闹剧过后以与心上人的订婚圆满收场？原因在于，杰基尔是通过药物的功效心安理得地顺从本我，当变回杰基尔后，也不愿为之付出现实的代价；相反，杰克和阿尔杰农虽然在私下发泄本我的欲望，却从来没有把虚构的人格当成真实的自己的挡箭牌，真正地逃避社会责任。

杰基尔从来没有想要与自己的本我做抗争，他只是一味地准许自己的本我在现实原则的限度内大打擦边球。他用科学的方法制成药剂，不是为了抑制本我，而是想将自己的善恶两面分离，好让自己做坏事的时候有海德这个替罪羊来承担，而不至于影响到杰基尔的名誉。他的这种想法和行为是功利主义的，药物似乎成了他的唯一依赖。而最后，当杰基尔“橱柜里的骷髅”的秘密行将败露时，他预知自己面临着身败名裂的下场，于是决定自我毁灭。

与之相反，杰克与阿尔杰农虽然都在私下发泄本我欲望，但他们从未真正逃避自己的责任，这可以由有关杰克的一个情节佐证。虽然杰克以欧内斯特的名义在餐馆吃霸王餐，但还是如实填写了自己的地址。后来餐馆里的人到他家里来要账，他也如数偿还了。这说明杰克依然在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此外，还有阿尔杰农，虽然他冒名欧内斯特，但最终也与那虚构的友人班伯里一刀两断。再者，杰克和阿尔杰农的享乐式的发泄，实际上正是一种审美的途径。饭前，杰克向塞西莉索要一朵花别在纽扣洞上，正体现了他对美的追求。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所提出的这种艺术性的方式，而不是《化身博士》中的功利主义行为，才是真正化解本我和超我之间矛盾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