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党争视角下的苏轼词传播

2023-04-06 01:33姜欣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党争词作苏轼

⊙姜欣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24]

关于苏轼所作词的研究,按王水照先生所言,源头应上溯到北宋苏轼生活的时代。而在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诸多影响因素下,党争成为无法绕开的话题。

“党争”,也即两个或多个政治势力之间的交锋争斗,在北宋体现得尤为明显,甚至可称为其主要政治形态之一,史学家们对这一点也认可。北宋重文力轻武功,诗人们用诗歌走上政坛,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指引下常发议论,这议论却也会惹祸上身。前有乌台诗案,后有车盖亭诗案,继而崇宁文禁,看似是文坛整肃,背后的新旧党争却一直贯穿。同时,宋代官场主要由士大夫构成。宋代的士大夫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是三位一体。他们是官僚,也是文人,更是学者。这直接导致士大夫们因为其复合身份,容易在政治观点不合的前提下,为击败对方而查究对方“文字”上的错处,甚至更为激烈地封禁对方的“文字”。

苏轼作为典型的北宋文人士大夫,自然也有政治理想。他曾经写过《思治论》《进策》力主改革,但却同王安石的观点分歧很大,因而不得重用。纵观其一生,每遭文禁与贬谪影响,他的人生起伏总与两个党派掌权情况的变动相呼应。管中窥豹,苏轼词作的传播过程中也体现着这种波动。

北宋的新旧党争与文禁结合起来,经历过相对宽松的“熙丰新政”、风向变化的“元祐更化”和皇帝绍圣后“绍述”这三个阶段。

一、熙丰新政

熙丰新政时期的政治环境相对而言比较宽松。虽然新旧党之间的矛盾逐步累积、日益激化,但以文字来攻击敌党、排除异己的极端做法还没有成为主流。苏轼毫无疑问可以称为“文坛宗主”,在诗词创作上已经有一定名声,开始大量进行词的创作。

此时苏轼的词作主要通过两条途径传播:文人酬唱和歌伎传播。他与张先、陈述古等人交游,词大多先在亲戚朋友之间传播,之后由歌伎充当媒介演唱传播,最后较大规模地为市井中人接受并流传开来。

要说苏轼诗词真正意义上的广为传播,还是在“乌台诗案”之后。作为其生命中的重大转折,在这之后的三年里,苏轼同时遭遇了政治上的落寞失意和创作上的灵感丰收。他在心理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创作开始由作诗转向作词,考据这段时间的编年词,数量近百,超过他一生中其他的任何一个时期。虽然他遭到了政治打击,但这种伤害也就仅停留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在人生意义的追寻方面并未受到影响。许多极具影响力和知名度的名篇都产生于这一时期,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念奴娇》(大江东去)、《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满庭芳》(蜗角虚名)等。

这一时期东坡词的传播呈显性状态。就其文人宗主地位而言,论及作品传播范围之广、传播速度之快,当时无人能出苏轼之右。除了他本人词作的快速流传,在创作风格上,苏门学士毫无疑问也大量受到他的影响。以著名的“苏门四学士”为例,黄庭坚对于苏词的直接评论和感受不多,但他评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时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尘气,孰能至此?”①与豪放派不同的婉约一派则以秦观为代表,我们很难找到秦观对苏词的直接评价,但苏轼此时已经有了“以诗为词”的意识,他常常将秦观与柳永并举,甚至讥讽道:“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②其实是认为此时的秦观词风偏于浮艳浓丽,与自己差异较大。

在封建集权国家,皇帝的态度也直接影响文人作品的传播与接受程度。好在这时宋仁宗和宋神宗对苏轼及其诗词都非常欣赏,曹太后对苏轼亦是非常信任。他们的支持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苏轼词作的传播与接受。

鲖阳居士在《复雅歌词》中记载:“元丰七年,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③引述材料中的词指苏轼在熙宁九年(公元1076 年)创作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则事例来源于词话而非史料,故常被认为是后人编纂而真实性存疑。但一首词创作后的第八年,依然能够被广泛传唱而非抛掷脑后,足可见北宋当朝人对苏轼词的喜爱。当时词的流行度可以说盛极一时,神宗本人又颇为喜爱词,因而这首作品能被传到宫廷至帝王耳中也未必是讹传。元丰七年正月东坡量移汝州,第二年年底就奉召回京,受到重用,其实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这个阶段,苏轼因为政治风波影响,所以在诗文创作上从以诗歌为主,变成了大力发展词作。而他的作品因为被文人阶层认可,也为在位帝王欣赏,无论在宫中,还是在民间,都有正面、直接的传播,可以称得上是苏轼词创作和传播上的黄金时期。

二、元祐更化

这一时期自元祐八年始,哲宗主政,而苏轼的政治生涯越发不顺,一再遭遇贬谪,迁谪地也益发偏远,如惠州、琼州。这段时间词的创作数量减少,即便创作出来,也由于地处偏远、环境闭塞,传播程度大幅减弱。

此时苏轼在仕途上已经经历了大起大落,这种飘摇使其词作创作多带有对人生的思考及总结的性质,但生活态度仍旧是达观、豁达的。这一时期的典型作品譬如《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的下片:“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便带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超脱。他并不会回避自己人生中的坎坷经历和消极一面,但是却用更加超脱的态度去看待他们,这让他的词作更多了一些悲凉与沧桑。超脱旷达与慷慨沧桑相互结合交织,让这一时期的苏词创作更添风味。

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坛对苏词的接受也出现了变化和转型。苏门学士们此时在政治上也各有遭遇,但这些挫折反而在增进人生阅历的同时,助推他们进一步接受其师苏轼的作品。或许苏轼词作中所蕴含的那种属于士人的积极向上的昂扬精神,和即便身处困境依然保持勃勃生机的生活态度,打动了也有相似经历的众门人。以李之仪为例,他的《临江仙·登凌台感怀》内容和题材都明显开阔,在慨叹贬谪的悲哀、人生的无常之中风韵别致,这正是苏轼所提倡的“以诗为词”,把以往诗歌创作的内容用词写就。

秦观也在自己的作品中“稍以加坡”,甚至在有些具有豪放特色的词篇中,还可以具体寻到一些苏词影响的痕迹,如《念奴娇·过小孤山》:

长江滚滚,东流去,激浪飞珠溅雪。独见一峰青崒嵂,当住中流万折。应是天公,恐他澜倒,特向江心设。屹然今古,舟郎指点争说。

岸边无数青山,萦回紫翠,掩映云千叠。都让洪涛恣汹涌,却把此峰孤绝。薄暮烟扉,高空日焕,谙历阴晴彻。行人过此,为君几度击楫。

这首词和苏轼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选用了同样的词调,这显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词中描绘的小孤山,与苏轼的赤壁十分相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一首致敬之作。

从李之仪和秦观的身上,我们可以典型地看出,这一时期文坛中的婉约词人们,对苏词的态度出现了明显转变,出现主动揣摩、学习的情况。

宋徽宗时期已经发布诏令,要求禁绝苏学,相比父亲与弟弟,苏轼由于名气更大,纠察更严,其作品的木刻、石刻版本都被销毁,更遑论其词传播。有记载说:“苏轼尝与泗州太守游南山,作《行香子》一词,刻于山上,时禁元祐文字,也被镌去。”④

既然明面上不可传唱,苏轼词就此开始了暗中传播的时期。

苏轼文名极盛,从市井听众,再到文人贵族,甚至宋徽宗本人都对苏轼的诗文词有所喜好,因而苏轼的词创作,是从未被禁止的。因为有崇拜苏轼的社会风气,所以虽然政策上打压苏词,但实际上颁布的这些禁令作用十分有限,在民间苏轼诗词作品依然被广泛传播。

同时苏轼的一些门生及友朋也并不遮掩对苏轼的敬仰,除了上文提到写作中的致敬之外,还有晁补之直接以行动如隐退来昭示自己心中的不满,他有词《盐角儿·亳社观梅》,借歌颂梅花,表达自己的坚定崇高。

三、绍述时期

新旧两党虽然因取舍不同、主张有异,而多有摩擦,但归根究底均为救国。最初都还能在彼此评价时尽量公正,如司马光:“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逐非。”⑤肯定王安石是个“拗相公”,一心向国。

但情况在第三时期以后发生了变化。绍圣之后,高太后离世,哲宗登基后自此方实施亲政,他再次启用熙丰新党,而重掌权柄的新党手段已不复温和,报复成为主要目的,驱逐元祐党人,此为“绍述”。这段时间,元祐党人即便重新回到政治中心,也维持不久,很快面临再度流放,朝政基本由新党把持。政治上已是不和,文化上迫害尤甚,除了元祐党人碑,当时还有许多禁书案,“元祐学术”面临被全面禁毁的局面。

崇宁元年年末,下诏禁止元祐党人学说流行,尤其禁止他们教导学生、收纳门人。第二年四月,明确列出名单,禁止三苏、张耒、秦观等八人的各类作品流传。宣和期间,禁锢再次升级,《宋史》卷二十二《徽宗纪》录有诏文:“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上述二诏所禁,主要是苏轼、司马光、黄庭坚三人文集。”⑥不仅仅是分享传播,甚至连私人收藏、阅读苏轼的作品,都会被归为违法行为。

在这种严令禁止下,苏轼所作文章诗词,大多被破坏、焚烧,不仅在传播上遇冷,甚至许多人都没有胆量再与之书信往来。文诚之《丹渊集拾遗卷跋》记载:“间有诗与坡往还者,辄易其姓字。……诗中凡及子瞻者,率以子平易之。盖当时党祸未解,故其家从而窜易,斯文厄至于如此,可胜叹哉!”⑦

尽管风险程度如此之高,苏轼词的暗中传播仍在继续。《梁溪漫志》里记载一则轶闻,在宣和年间对苏轼作品查禁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仍然有位士人偷偷带着苏轼的作品集试图出城,但不幸被抓获,遭到了相关部门的审问处罚。虽然没有明确写明出城目的,但想来应是为与他人分享。

《曲淆旧闻》卷八云:“崇宁大观间,(东坡)海外诗流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逾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宋人周煇的《清波杂志》中同样可以考证到这条记载,可见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古今相同,被朝廷禁绝诗词的传播,这对苏轼来说是件显而易见的坏事,但因其名声在外,此时的文禁反而促进了苏轼词的暗中传播。

这对苏轼的创作心态自然会产生影响。苏轼的世界观始终是矛盾的,他是一个达观知命的乐天派,同时也展现出悲观的态度。吟啸徐行是苏轼,弹铗悲歌亦是苏轼,晚年还遭遇牢狱之灾,他难免有了些许畏祸心态,对作品传播的态度也越发审慎起来。

比如苏轼年轻的时候,常常随手把自己题词的画作赠予友人,但自他被贬岭南之后,再不敢如此。李之仪有言为证:“东坡岭外归,所作字多他人诗文,似是有所避就然也。”⑧又比如苏轼曾经表示“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说明潜意识里,苏轼是更看重石刻的,认为这种传播更优越。但后期却会对友人表示“寄示石刻,暴扬鄙拙,极为惊怍”,“昨日诗发一笑尔,慎勿刻石”。⑨

纵观苏轼词在北宋的传播,虽然从未断绝,但随着党争新旧势力的此消彼长,其传播的难易程度、传播范围和传播心态都受到了影响。从显性传播转为隐性传播,暗中传播或多或少违背了苏轼作为词作者本来的愿望,但如果没有这些传播,后人又怎能得见诸多佳作?

究之根源,是作者在政治斗争中遭受排挤,使得作品被牵累。北宋文禁的根源是党争,文禁与党争紧密相连。

纵观历史,政治对文学始终存在着影响。无论有意无意,不仅创作上存在制约,作品的传播和接受上,也被深深影响着。

①〔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6卷。

②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3页。

③唐圭章:《词话从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9页。

④ 〔宋〕胡仔:《苕溪渔隐从话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

⑤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374页。

⑥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4页。

⑦ 〔宋〕文同:《丹渊集(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拾遗2卷。

⑧ 〔清〕纪昀:《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7页。

⑨〔宋〕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8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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