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南宁 530013]
“子美集开诗世界”(王禹偁)、“诗家初祖杜少陵”(赵蕃),杜甫被誉为“诗圣”(王嗣奭),其诗被称为“诗史”(孟棨),黄生《杜诗概说》谓:“读唐诗,一读了然,再过亦无异解。惟读杜诗,屡进屡得。”①学杜诗每有所获,在“诗”与“史”的交织中思索。杜诗在诗歌史上具有典范地位,影响深远,学习杜诗要能深刻理解所蕴蓄的文学价值和文化意义。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写于大历五年(770)漂泊长沙期间,为诗人生平最后一首七绝,蘅塘退士说“少陵七绝,此为压卷”②,可算杜甫“天鹅之歌”。绝唱精彩,脍炙人口,诗作叙写历史,也昭示社会发展,却是一曲大唐悲歌。诗意所系,诚如亚里士多德《诗学》所言“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③,理解《江南逢李龟年》,需要掌握其诗性趣味、历史韵味和哲学意味。
白居易《与元九书》:“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这是对诗歌特性的理论概括,既有“情”“义”的内容表现要求,也有“言”“声”的形式表达要求。管世铭认为:“少陵绝句,《逢龟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④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杜老七绝,欲与诸家分道扬镳,故尔别开异径,独其情怀,最得诗人雅趣。”⑤该诗诗性趣味也熔铸在“情”“义” “言”“声”四端。
(一)根情。诗作叙写世态炎凉。杜甫是盛唐的最后一位诗人,也是中唐的第一位诗人。他继承了盛唐诗人的开阔胸襟和开放视野,开创了中唐诗人的直面精神和悯怀情愫。诗言志抒情,《江南逢李龟年》抒写了诗人四十年的人生经历,前两句忆昔,后两句感今,“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⑥盛衰之感、家园之悲和聚散之苦,在今不如昔的对比中显得“忧患深广,波澜老成”⑦。诗作抒发时代沧桑。“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田坤称其为“盛唐最沉的十四个字”⑧,写出了时代变幻的征兆。宇文所安评价此诗说:“四周笼罩着开元时代的幽灵,一个恣纵耽乐、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懵然无知的时代。”⑨
(二)苗言。杜甫倡导“语不惊人死不休”,崇奉“清词丽句必为邻”“晚节渐于诗律细”。老杜作诗,非常讲究诗歌语言的锤炼。一是遣词精当。“闻”“逢”两实词转换寓意。从华堂“闻”歌,到江南重“逢”,“闻”“逢”之间,联结着四十年的时代沧桑和人生巨变。“正是”和“又”两虚词反衬有力。两个虚词一转一跌,更在字里行间寓藏着无限感慨。组词精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对仗工整。“岐王宅里”对“崔九堂前”,名词词组彰显活动场所,其中“岐”是封地“崔”是姓氏、“王”是爵位“九”属排行、“宅”“堂”为空间、“里”“前”为方位;“寻常见”对“几度闻”,动词词组凸显活动方式,其中“见”“闻”属不及物动词,“寻常”“几度”为数量词构成频度副词表强调,“寻”为具数、“几”为概数。二是造语妙致。七字句四三节奏鲜明,表意明确。两七字句属空间组合模式,地名对举构成场景,如“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和“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等,组成相近景致,形成一种情致的呼应。在场景变换频繁的刹那,令人遥想昔日繁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追忆似水年华,感慨社会变迁巨大。三是意象含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落花时节”四字当然是即景书事,却又好似别有寓意,“落花”意象让一切尽在有意无意之间,而又精警动人。
(三)华声。该诗在体例上有三大成型特质:熔裁上今昔相对、达情上哀乐相生和造境上情景相融。前两句写昔,为荣光时刻,后两句写今,是落魄光景;以“好风景”反衬流落之情,愈见凄凉。今昔相对,四十年变化,大唐王朝由盛转衰。哀乐相生,于春光无限好之中生无尽忧患感慨。情景相融,生命轮换间,黯然神色与灿然落花相得益彰,却又有所感悟。杜诗“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凌云健笔意纵横”,讲究诗歌的格律、章法及境界。该诗在遣词造句上讲究精美,追求语言“细律”。措辞精细,韵脚合理。末句这一“君”指李龟年,在谐韵间既点题又有所指,含蓄有力,遣词细腻。前两句方位词“里”“前”、动词“见”“闻”及副词“寻常”“几度”组词连句,场景感十足,蕴涵丰富,造句精致。对起散结,却也工整自然,语言藏咏。平易之言,但其情感并不在文字表面,而是以一条虚线隐藏于文字之中,明暗相间。语极平淡,内涵丰满,世事沧桑、人事变迁,年华流逝、异乡漂泊,一言难尽、意味深长。
(四)实义。吴乔《围炉诗话》云“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⑩,给读者留有余地,去咀嚼、去领悟,诚如元好问所云:“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黄生评价说:“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⑪该诗寥寥二十八字,包蕴着丰富的时代生活内容,可视为一幅盛唐断代史画轴。小人物的命运。两位老者的生活偶遇,一位老歌手、一位老诗人,历经四十年,充满衰病漂泊,如今却是形容憔悴,黯然神伤,生活境遇大不如前。大时代的变迁。安史之乱搅碎了大唐盛世美梦,翻天覆地的大动乱,使杜甫和李龟年这些经历过盛世的人,沦落到漂泊的地步,世运衰颓。以小人物命运反映大时代变迁。两位老人见证了时代沧桑,诚如《长生殿》中李龟年所唱:“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
许慎《说文解字》:“史也者,记事者也。”吕思勉说:“历史者,所以说明社会进化的过程者也。”⑫诗歌记录历史风云,历史故事在诗句间演绎。钱锺书 《管锥编》谈“诗”与“史”关系时说:史必征实,诗可凿空;诗具史笔,史蕴诗心。⑬他所看重的不是诗的“史化”作用(诗具史笔),而是史的“诗化”作用(史蕴诗心)。诗歌比史书更具有典型性,更富有魅力,是一种更高级的真实。
其一,史蕴诗心。勃兰兑斯说:“所有的文学史都是当代史。”⑭文学史,就是现实生活的反应与折射,有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之别。历史真实,岐王与崔九悲催。岐王李范,唐玄宗李隆基之弟,由李隆范被改名受幽禁,只能纵情声色以度日;崔九崔涤,前中书令崔湜之弟,崔湜因依附天平公主被玄宗所杀,崔涤仍任殿中监为玄宗效力,个中滋味难言。杜甫也未“经常”光顾。岐王与崔九都死于开元十四年(726),杜甫开元十三年(725)15 岁由洛阳入长安,曾于岐王宅或崔九堂听过李龟年歌唱,不一定是座上宾,更不可能“经常”闻听,开元十八年(730 年)离开长安游晋,开始四十年漫游与漂泊。文学真实,岐王崔九荣耀。“经常见”“几度闻”说明歌舞升平,融洽祥和,达官显贵雍容华美,好一派大唐盛世风。诗写一去不复返的大唐气势,梦一样的回忆,毕竟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其二,诗具史笔。诗有思:“诗可以兴观群怨”(孔子)。“诗”(文学作品)具有一种无法超越的精神价值,具有超强的历史意蕴,诗在记录历史,又演绎历史,更传唱历史。《江南逢李龟年》七绝短制,却意味深长,让我们对唐朝的兴盛衰败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也有了一个历史的判断和一个现实的体认。“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⑮,诗(文)亦传导历史发展声音。诗有价:“诗亡然后春秋作。”⑯《江南逢李龟年》若只记录四十年后一位老诗人和老歌手的“又逢”,则毫无价值意义,诗无意间想彰显歌手李龟年的风光与落魄的差距。李龟年为开元初(713)著名乐工,常于贵族豪门歌唱且受玄宗赏识而红极一时,经安史乱(755—763)流落江南(杜甫770 年与之相遇)卖唱,生活遭际堪嗟。时人王维怀友兼叹世,有《江上逢李龟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宋末诗人戴表元《感旧歌者》写故国之思:“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诗歌咏李龟年,“李龟年”遂成为大唐盛世的伤逝标志,引无尽感伤与悲怆,“断肠”音在诗中传唱:“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钱谦益)、“一阙鹧鸪两行泪,江南肠断李龟年”(曹家达)和“纵似琵琶天宝后,江南重遇李龟年”(龚自珍)。诗作具有丰富的历史背景和时代感想,沈祖棻评价说:“从这首诗获得更深刻、更广泛、更激动人心的东西。”⑰
马克思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⑱语言是极具魅力的,诗歌语言虽简明却富于创造性,反映着诗人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智慧。《共产党宣言》开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诗意宣言引领历史潮流。黑格尔断言:“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口号的革命鼓动性极强。无论楚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政治预言,还是《十五贯》测字“窜(竄)”的案情推断以及崇祯测字“友有酉”的吉凶预料,还是《背影》中父亲小跑着买橘(“走局”即转运)和洞房布置“枣花生桂圆瓜子”(早生贵子)的心理暗示,都是借助语言来表达自我思想情感的生活真实。《江南逢李龟年》属诗歌经典,为“诗圣”“史诗”之“最”(最绝:最后的七绝,最美的绝句),直面大唐王朝历史兴衰。
(一)语言精粹。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怜取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元稹),作诗讲究锤炼语言以达精致乃至精彩之效。一是实词精当、虚词精细。三个动词“见”“闻”“逢”勾勒人生境遇,两虚词“正是”“又”寄寓生活感慨。二是组词精妙。“几度”“寻常”虽是数量词表示动作频度,却对仗工整,表意精妙。三是“落花时节”词组蕴藉,语义委婉、语用精妙和语蕴深刻。语义上,“落”字同语反义。“落”理解为“花开”非“花谢”,诗中“江南好风景”应为“花开”:“日出江花红胜火”花艳丽、“千朵万朵压枝低”花绽放,非“落英缤纷”之花谢。语用上,“落花时节”成语源于离乱。《现代汉语词典》释为“暮春三月”,出自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撩发故国之思。语蕴上,“落花”意象以乐衬哀。“落花”在此为华美之状,呈现的是灿然艳丽,与皤然白首的流落之人形成鲜明对比,直面眼前“落花”而转瞬变化“花落”,“落花流水”成为诗歌中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也暗喻了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漂泊。
(二)思想精深。杜甫不仅是时代的预言者,也是时代的代言人,更是社会的观察家,用如椽巨笔“实录”,笔墨渗透出史诗般的力量。“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郭沫若),诗作蕴含着忧患的激情和强烈的责任感,朴实而悲痛的语言中传达着那个时代惊心动魄的悲剧。诗意不在于唤起对昔日繁华的怀念,也不在于回忆当时的场景,甚至不在于引发今昔对比的伤感,重要的是营造一种距离,诗所写的事实同两个人正在感受和思考的现实之间存在距离,这种距离无法拉近且让人有种隔离感。在隔离感中体味那份逝去的辉煌和感受这种沉痛的萧瑟,感慨深沉,忧患深沉。
(三)现实经典。一位老诗人,一位老歌手,于颠沛流离中重逢;社会凋敝丧乱,彼此衰老颓唐。两位憔悴的老人痛定思痛,时代沧桑、人生变幻。追忆那逝水辉煌,感叹安史战乱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和心灵创伤。往事如风,昔日似水不重来;今朝如梦,由来好梦最易醒。现实残酷,两相对比,伤感无极。国家之盛衰、生活之悲乐、人生之聚散,在对比中显得精炼而含蓄。“这四行诗是回忆、失落和怅惘的诗:失去了的过去,可以想见的、完全没有希望的将来。”⑲
①⑪ 黄生著,徐定祥点校:《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2页,第390页。
②⑥ 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卷八)》,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页,第4页。
③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页。
④⑩ 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2页,第505页。
⑥ 王夫之:《清诗话 贞一斋诗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25页。
⑦ 安旗:《沉郁顿挫试解》,《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56页。
⑧ 田坤:《盛唐最沉的十四个字》,《读写月报》2020年第26期。
⑨⑲ 宇文所安、郑学勤:《一个美国人看杜甫》,《大科技(百科探索)》2007年第10期。
⑫ 吕思勉:《中国通史》,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5页。
⑬ 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1—162页。
⑭ 朱德发、贾振勇:《批判与建构》,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序言。
⑮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5页。
⑯ 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8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页。
⑰ 沈祖棻:《唐人七绝浅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页。
⑱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5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