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共同体视野下土家族女神母题形态

2023-04-05 19:32钟高翔
关键词:梅山母题土家族

钟高翔

(武汉纺织大学 服装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武汉纺织大学 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4)

土家族神话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是口头流传的,同时也在重要节日或祭祀仪式上传承。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先后出版的四省、市卷《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共收录土家族神话四十多篇,涉及创世女神母题、始祖女神母题和文化女神母题等。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视野下讨论这些女神母题,具有极其宝贵的文化史价值和叙事学意义。

一、创世女神母题及其代表形态

土家族神话中的创世女神主要有开天辟地女神、造人女神。

(一)开天辟地神话的女神母题

开天辟地神话在土家族神话系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有绕巴涅(土家语,意为“弟弟”)和惹巴涅(土家语,意为“姐姐”)竹木撑天[1]、张古老制天李姑娘制地(1)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内部资料,1989年。、张古老补天李古老补地[2]、卵玉射箭分裂天地[3]和盘古开天女娲补天(2)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内部资料,1989年。等神话。上述神话可以按开天辟地的方式分成三类:一是支撑天地母题,即姐弟俩竹木撑开天地神话;二是分开天地母题,即卵玉射开天地和盘古开天辟地神话;三是创造天地,即张古老制天李姑娘制地神话。土家族这三类开天辟地神话都讲述了女神开辟之功。混沌未开,天地未分之时,女神是以己身之神力完成全部或部分世界开创之功的重要角色,即使是男女二神共同完成开创世界的伟业,如绕巴涅和惹巴涅、张古老和李姑娘,他们也没有身份地位上的差别,只是性别不同而已。开天辟地神话中,盘古神话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谭达先认为,中国各民族神话很早就形成了开辟母题,后来经三国、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开天辟地情节得以定型,隋唐五代至宋明时期,许多地区以在地化的客观实物黏附到盘古神话之中,至近现代,形成了题材丰富、风格多样、地方气息浓郁的盘古开天地神话。[4]由此可知,土家族同类母题的神话有着广泛的文化交流背景,但在自己民族想象中又有着较为独特的文化个性。

按开天辟地的工具不同,上述神话可以分成两类。一是以自然物为工具,如动植物和水,竹木撑开天地和张古老制天李姑娘制地神话归属此类。一是以铁器为工具,如斧头,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归属此类。其中,卵玉射开天地并未说明箭是铁器还是自然物,似乎不易归类;但土家族另一则卵玉射日的神话明确讲述了卵玉用檀木做弓、楠竹做箭(3)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内部资料,1989年。,或用桃树干做弓、柳树条做箭[5],射下了天空中多余的太阳,箭分天地在时序上应在射日之前,卵玉所用之箭是植物的可能性更高,因此,卵玉箭分天地神话归入第一类,以自然物为工具分开天地。另外,土家族是内陆山地民族,用竹木做器具的历史悠久,而历史上铁制工具直到唐宋时期才大量进入土家族地区,此亦可作为卵玉所用之箭并非金属箭的实证。用铁制工具的仅盘古开天地神话,当是中原汉族地区神话流传进入土家族地区的结果。这相当于从反面证实了卵玉所用之箭应是植物制成,亦可说明土家族的竹木生活传统。卵玉女神母题与弓箭母题的结合,说明土家族先民女性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生产工具的知识,具备使用弓箭的权力。这一神话母题链形象地表达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与整体水平。贾兰坡认为,弓箭的发明,对于原始部族而言是一桩非常了不起的文明大事件,因为弓箭在狩猎时不仅准确性高,容易命中,而且轻便,利于携带,我国山西省朔县峙峪村旧石器时代后期遗址出土了打制的石箭头(石徽),可知距今3万年左右,弓箭已经使用。[6]这一论证充分说明了女性掌握和使用弓箭的历史久远,从侧面说明土家族具有女神崇拜的古老传统。

(二)人类起源神话的女神母题

我们从哪里来?初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在人类起源神话中得到了想象性的解释,由此形成了生命起源与灾难重生两大母题,而创造人类的始祖神则与讲述这一起源神话的族群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我们通常以性别视角去观照为族群创造生命的始祖神,几乎所有的人类起源神话都想象了一位女神创造生命,这种相似的文化记忆显然与母系氏族社会有关。因此,女神母题在人类起源神话中具有文化史的关键意义。

土家族人类起源神话有一个显著特点:很少直接叙述生命的创造,而是多与创世纪有关。主神们开天辟地创造世界之后,人类起源才被关注与强调,也可以说,土家族先民在追问自己的来源之前,需要建构出天地起源神话。这一思维方式形成了其较为独特的起源神话个性,即人类起源神话母题与天地起源神话母题的复合性结构。

人类起源神话的背景大都是开天辟地之后,世上没有人,创世者生人以传后嗣。生人的方式具体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处女感孕生人,如卵玉吞食桃子桃花生儿育女;二是男女二神婚后感孕生人,如李姑娘和张古老婚后无子,吃神药得孕;三是有血缘的男女二神婚配生人,如惹巴涅和绕巴涅姐弟成亲繁衍后代。只有依罗娘娘造人是在世界倾覆重归混沌,洪荒时代人类灭绝的背景下,听从天神命令造人——这位天神性别不明。而在她之前,已先后有张古老和李古老两位男神受命造人失败。女神是土家族人类起源神话的绝对主角。如果开天地的主角是女神,那么她在世界初创后感于冷清寂寞,而造人添欢乐;如果开天地的主角刚好是一男一女的话,他们婚配以添人烟;如果开天地的主角是男神,造人的重任就会移交给女神。从女神造人,到女神感孕生人,再到女神婚配生人,可见清晰的认知逻辑变化。

开辟天地的女神依窝阿巴(依罗娘娘)比男神更具神力与理解力,心更细,手更巧,对人的认识也更全面。这种差异,与其说是一种强者的比较,不如说是对女神的性别功能具有优先价值的比较,其生命创造能力比男性更为直接。应该说,女神的造人权超越男神,在人类创世神话想象中各族群具有相似性,只不过土家族神话更为敏感地讲述了一个过渡时代的女神创世故事,在比较中强调了女神的重要性与优先性。这一情节的设置,可能是男权时代的女性讲述者的集体记忆。“人在社会化过程中才形成记忆,记忆不仅是个人的,更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存在于社会框架之上,受社会因素制约。”[7]因此,这类神话虽然是男神时代的女性讲述,但也表明女性讲述的包容与对话,以及对先民记忆中的女神的崇拜与感念。土家族先民稍晚时候才能模糊意识到在自身生殖繁衍过程中男性的重要,由此而言,男女神婚配生人是人类起源神话中比较后起的形态。

同以女神造人为核心母题,比较而言,依罗娘娘造人和女娲造人在核心母题之下仍有许多不同母题,并经此显现出土家族独特的文化背景。首先,造人背景和原因不同。依罗娘娘造人是张古老和李古老修补天地重整乾坤之后,天神墨贴巴觉得世间空荡冷清,先后命张古老和李古老做人九日九夜无果,最后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依罗娘娘。女娲娘娘是在盘古分开天地开创世界之后,觉得孤独无趣,心思一动决定仿着自己的模样造人。土家族这则神话认为,在混沌之前,有过一个洪荒时代,天地相近,天上地上各有人居,交通往来,是一个人神平等、自然无序的状态。这个状态被打破,导致人类灭绝,才有天神指示修补天地和造人之事。混沌不是世界的起点,现存人类的起源也不是人类的初始,世界和人类是在毁灭—重建的世界循环中不断向前发展进化的。其次,造人的材料、方法和过程不同。女娲娘娘造人是用单一的泥土,和泥捏造或甩溅而成。而依罗娘娘用葫芦做头颅、竹子做骨架、泥土做肌肉、树皮做皮肤、树叶做肝肺、豇豆做肠子、茅草做汗毛,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周到,相对来说就复杂多了。土家族作为一个山区民族,不可能像平原地区民族一样以农业经济为主,必须要以采集、渔猎作为农业的重要补充。甚至在早期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土地贫瘠,农业生产方式落后的土家族地区,采集和渔猎才是土家族主要的生产方式和生存手段。因此,广袤的山林间丰富的植物,既可食又可用,实在可爱可亲,想象由植物的枝叶茎果作为造人的主要材料也就顺理成章了。依罗娘娘在造人时所用的材料都是日常生活中见过用过且必需的自然材料,它们提供了先民基础性的生存资料和生活资料,是生命之源与生存之基础,因此,从中可以看出土家族先民造人神话的自然观与生命观、生存观,而女神正是这些原始观念的执行者与实现者,其重要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始祖女神母题及其代表形态

始祖女神母题无疑是土家族神话中的代表性母题,因为它所涉及的意义是人类起源和灾后人类再殖重生,所以,这一母题在文化传承中具有坚韧的生命力,体现出土家族人源远流长的起源性想象和重建世界的坚定意志。笔者搜集到始祖女神母题的文本有16篇,主要分布在湘西、鄂西和重庆地区。

(一)洪水再殖神话的始祖女神母题

洪水神话类型丰富,分布范围广泛,单一母题的洪水神话较少,大多数洪水神话主要包含两个母题,一是洪水泛滥毁灭世界和人类,二是劫后余生的少数人类繁衍生息,因此又叫洪水再殖神话。土家族洪水再殖神话主要有《雍尼补所》[2]《布索和雍妮》[8]《罗神公公和罗神娘娘》[9]《开天辟地定人伦》(4)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内部资料,1989年。《孙猴子上天》[8]等,虽名字各异,细节各有不同,但都是洪水过后兄妹或姐弟成亲再繁衍人类。其中的女性神,罗神娘娘,或称傩娘,就是人类的始祖女神。

土家族这些洪水再殖神话异文,大致母题相同,叙事结构稳定:

1.造成大洪水的原因有天漏造成洪水(W8117)(5)W8117为王宪昭为神话母题编目的标号,下文相似数字代码与此同。,误报旱情造成洪水(W8141),人捉雷公引发洪水(W8155.1),以最后一类母题居多;

2.具体情景都是洪水涨到天(W8293);

3.但凡指明的避水方式都是用葫芦逃生(W8329),大部分葫芦都是报恩的雷公托鸟送来的种子种成;

4.洪水时一对有名字的兄妹幸存(W8439);

5.洪水退去的方式有自然退去(W8511),洪水制造者收回(W8504),停雨后退去(W8513)几种;

6.洪水毁灭人类后兄妹成婚(W7315),其中包含劝婚、卜婚两个母题;

7.兄妹婚后生下血肉球(W2631);

8.血肉球被砍碎后变成人(W2655),由是产生不同姓氏或不同民族的人。

由此可见,土家族洪水再殖神话大都属于雷公报仇型。陈建宪认为,这一类型在形态上是雷公报仇和兄妹婚母题的复合,属于苗瑶洪水故事圈,“以黔东南雷公山为中心向四周幅射,主要见于黔、桂、湘三省操苗瑶壮侗语的民族及与他们杂居的民族中”[10]。在土家族这类神话中,有捉住雷公关在铁笼或铁柜里的情节,考虑到铁器进入土家族地区的时间本就较晚,再加上男女婚育已成为人类繁衍唯一途径,洪水再殖神话产生时间相对较晚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其与周边地区同源同构的形式仍然无比鲜明地显示出土家族自古就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

中华民族洪水再殖神话保留了早期人类迁徙与发展的历史记忆,其异文的不同叙事特点与中华多民族的迁徙路线有着契合之处。该神话的最初形态当为早期东亚人的葫芦生人与兄妹婚母题,此后,“在不同地区、不同族群中衍生了人与天女婚配、雷公报复与兄妹婚、石龟(狮)避水等母题。母题的演变与发展亦有着中华民族基因进化遇到‘瓶颈’时带来的‘过滤’效应。这一规律有助于探讨母题产生的历史时期,揭开神话中的层累关系”[11]。土家族先民想象的女神再殖人类神话,强调了女神母题的叙事动力价值,推动了神话叙事向前发展,也激活了始祖女神崇拜的文化记忆。

(二)氏族起源神话的始祖女神母题

土家族关于民族和姓氏起源的代表文本有《巴务相》《八部大王》《虎儿娃》《佘氏婆婆》等。另有一些氏族起源神话,交代祖先或氏族的来源,具有强烈的祖先崇拜色彩。这些神话中典型的可以称之为始祖女神的有两位,其一是盐水女神,其二是佘氏婆婆。

盐水女神没有单属于自己的神话,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廪君神话中。廪君,巴务相,又称“相王”“向王”,是土家族唯一被记入古代汉族典籍如《世本》《风俗通》《后汉书》等书的族源神话。这三书中关于盐水女神的氏族起源神话,情节完整性不一,互文性关系显著。我们结合三个异文,构拟该神话的基本情节单元如下:廪君出行;遇盐水女神;廪君被盐水女神盛情接待,留宿,不得续行;廪君设计射杀盐水女神;廪君得以自由,继续前行。

可知,女神母题在该神话中属于核心母题,关系到廪君神话的叙事节奏与叙事主题。它以插入的叙事结构暂时中断了廪君出行或迁徙的节奏,以爱情或婚姻的形态延伸了廪君与盐水女神的叙事主题。尽管女神母题透着浓烈的悲剧精神,然而其本质上表现和颂扬了盐水女神追求爱情、富有胆识的浪漫个性,以虫图腾的女性主神形象,呼应了山地族群交流互动的自然生态环境,意蕴深远,是族源神话中富有珍贵文化价值的女神母题。

盐水女神的部落可能是以虫为图腾的母系部落,这在春巴妈帕神话[3]中得到了印证:她是一位生殖神,又称巴山老祖婆。女神住在清江流域,砍柴时毛虫沾衣,感孕生子,其子浑身长毛,会飞。她从盐水和虫人丛中走出,与武落钟离山走出的土家族老祖公巴子结合,繁衍后代。在土家族人丁兴旺后,老祖婆被老祖公抛弃并射杀——盐水、毛虫、射杀——相同的神话形象、神话功能和神话母题,充分说明这个神话是廪君神话的一则异文,是从女神角度讲述的廪君神话。神话中,春巴妈帕就是盐水女神,她不仅是生殖神,还是土家族的始祖神,而这位被伴侣杀害的女神,不入庙祠,只受土家母亲的敬奉。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土家族的族源神话本质上是复合神话,廪君为虎图腾的始祖神,盐水女神是虫图腾的始祖神,两个图腾的始祖神交融媾和而形成土家族早期的氏族来源。虎图腾属于主流,虫图腾属于支系,廪君神话早期是独立的,同样,盐水女神也有独立的神话系统。后来,两个族群融合,两个神话也合并为一个整体性的神话,成为土家族起源神话的代表性文本。而这一复合神话中,由于廪君神话的出行母题是一个常规母题,并无多少新的叙事功能,只有当它与盐水女神母题关联起来时,才可能凸显廪君主神,而盐水女神更是光彩夺目,成为土家族女神系统中第一位被其子民世代祭祀的母亲神、生殖神。她虽然因为图腾支系出身而入不了庙祠,但是由于其强大的能力与巨大的氏族贡献而流芳后世,对土家族女性文化的滋养和传承具有文化基因的关键影响与决定意义。

如果从神话叙事的动力机制来看,下面两篇关于盐水女神的族源神话更能显示其复合神话的女神演变逻辑。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流传的《向王天子》[9]讲述,廪君和盐水女神作为民族始祖神被后人建庙祭祀,他们被称作“向王”和“德济娘娘”。神话中与盐水女神相关的情节很少,只说她是顺着一股白水漂到向王面前,让向王第一次尝到了咸味。她和向王成亲,夫唱妇随走向了清江上游。另一篇神话《仙女洞》(6)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群众艺术馆:《鄂西民族民间故事传说集》,内部资料,1983年。则塑造了一个胡搅蛮缠,使人间天昏地暗阴阳不分的恶女——盐水女神已然变成恶神。似乎这样,廪君射杀盐水女神的行为才符合正义,廪君为氏族大业而割裂私欲、为民除害的道义逻辑就建立起来了。至此,从这一组盐水女神的异文中,我们可以梳理出单一神话走向复合神话,从独立自尊的女神走向依附且有恶行的女神的演变逻辑。起初的神话逻辑中,盐水女神是一个独立的族源始祖女神;后来发展为两个氏族交流融合的支系图腾的始祖女神,她的身份多了主神婚姻对象的角色,这个角色使其地位由独立向依附转变。在《向王天子》这篇神话中,被尊称为“德济娘娘”的盐水女神的独立价值消失殆尽,她的挣扎和反抗随着虫变人、人变虫母题的隐去而消散了。她既不像廪君神话中的盐水女神有权力和本领,也不像春巴妈帕神话中的老祖婆那样有超强的生育能力和护佑后世子孙的神力,她只是向王的配偶和追随者。到《仙女洞》神话中,盐水女神已被权力话语改编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神形象了。显然,盐水女神在这里经历了三个阶段:独立的氏族始祖女神、依附的氏族婚姻女神、破坏秩序的恶女神。这既是一套由主神的男性权力逻辑支配而形成的叙事变化过程,也是主流的图腾氏族兼并、融合支系图腾氏族的历史叙事形态。

还有鹰图腾的氏族起源神话,讲的也是一位女始祖。《佘氏婆婆》[8]讲述了湖北恩施地区谭姓土家族人的来历。谭姓的女始祖佘香香,也称佘氏婆婆、佘太婆,躲避战乱来到了荒山野岭,摆脱追兵后发现自己陷入绝地,幸得一只苍鹰相救。在鹰的陪伴帮助下,香香就地安身立业。不久她梦见小鹰入怀,十月后生下一对龙凤胎,以潭水的谐音“谭”为姓。香香去世后,姐弟俩成亲传承谭姓,他们被尊为谭姓始祖,香香被尊为“佘氏婆婆”。

三、文化女神母题及其代表形态

土家族颇多女神形象,除了上述神话中的女神开天辟地、造人等母题外,还有不少传说化了的女神母题,如猎神、五谷神、生殖神。笔者共搜集到十多篇文化女神神话,拟将这些女神的故事一并在此加以分析,梳理其母题构成,理解其神话意蕴,进而认识文化女神的叙事机制和文化功能。

(一)女猎神:梅山

猎神是猎人的保护神,人们祭祀猎神,祈求进山收获丰富。关于猎神的研究零星散落在民俗信仰研究中,并不特别起眼,对土家族猎神的讨论就更是寥寥。据刘黎光分析,湘西各民族都信奉梅山神,但土家族的梅山神是女神,汉族和苗族的梅山神是男神;且梅山神在各族的地位不同,土家族曾一度靠打猎为生,因此最为崇敬猎神,而汉族、苗族一般敬土地或山神,敬猎神的意识比较淡薄。[12]董珞在《土家族的山神和猎神》一文中辨析了梅山信仰的由来和在土家族各地区的流变,认为“土家族的猎神因流域和支系而异,在沅江流域和乌江流域是女性的梅山阿打,在清江流域是男性的梅山张五郎,在澧水流域则梅山阿打和梅山张五郎兼而有之”[13]。

在大众的印象中,打猎似乎是男性的专利,而猎神自然也应该是一位男性神。如湖北长阳地区流传的《猎神张五郎》[14],他因为打野猪时救人牺牲而被奉为猎神。湖南石门县流传的《猎神张五郎》[15]的故事中,张五郎因为在梅山学过法,也被人称为“梅山神”。虽然这个故事在收录的时候并没有明确为土家族故事,但从它与长阳张五郎故事的高度相似性,以及石门县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民族构成来看,这里的猎神菩萨张五郎当是湖北土家族猎神张五郎无疑。

有意思的是,土家族神话中女猎神梅山(又称“梅嫦”)的故事流传范围更广。为方便叙述,后文称男性梅山神为“张五郎”,女性梅山神为“梅山”,以示区别。《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省卷本)中,湖南省、四川省、贵州省收录了土家族梅山神话4篇。四川酉阳《敬梅山神的来历》[16]讲述了猎户家的梅山姑娘为民打虎除害摔下山崖被敬为梅山的故事,贵州沿河采录的故事除了在梅山姑娘的名号称呼上略有不同,其他都与之相差无几。湘西流传的异文《扎梅山》则讲述梅山姑娘在大旱之年,为给乡亲们找点吃食进山打猎误食毒草而死,因为在深山老林被荆棘扯破了衣服,她去世时是光着身子的。这些应该是较早的梅山故事。梅山擅猎,为民除虎害而牺牲,死后成神,护佑猎人。其中梅山裸死的神话母题,是梅山为百姓牺牲了一切的证据,也解释了祭祀梅山时候的禁忌来源。

湖南保靖采录的梅山故事则与上述故事差异较大。故事说梅山学习打猎是为了对付土司,避免长大后被土王强抢的命运;土王见梅山软硬不吃,就下毒手设埋伏乱箭射死了她,还剥光她的衣服把尸体丢进天坑,造谣说她身为女人打猎触犯天条被神惩罚了。[15]另有异文《敬寒婆婆》(7)德江县民族事务委员会:《德江县土家族文艺资料》,内部资料,1986年。与此情节相类,增加了“猎人们看见赤身露体死去的梅山,顺手扯来茅草给她遮羞并筹来衣服将她收殓安葬”的情节,因此梅山灵魂不散,保佑猎人,猎人们就挽草把来敬梅山。这类梅山故事情节中除了梅山姑娘是个厉害的猎手,她赤身而死,死后变成猎神等母题与前述相同之外,其核心母题已经从为民除害、牺牲性命变为个人反抗土司的暴行了,因此其产生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土司统治后期。弓箭“狩猎”本质可用来隐喻“生殖”,由此而产生的双重含义导致女性猎神神格在梅山文化中往两极发展。在人类社会从母系向父系迈进的历史进程中,一方面,梅山如“梅婆蒂主”“梅嫦”等继承了其“生殖神”的神格,另一方面,张五郎等继承了其“狩猎神”的神格(女性梅嫦是中间阶段),并且男性神祇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17]弓箭意义的女神叙事,在此讨论中富于重要的启示价值,既可以解释阴阳两性的双向变化,也可以理解生殖意义的梅山神格。

张五郎与梅山故事中都包含有人死后变成猎神的母题(W0461.1.2),其虽然都被人们敬奉,但男猎神(W0461.2)和女猎神(W0461.3)的待遇并不相同。张五郎的神像供在堂上,与白虎神并列;而梅山却没有自己的寺庙,也没有专属的神位,人们要么是在房侧屋后僻静处对着进山方向设一神位对空祭拜,要么是扯一把草丢在路边岩洞里表示敬意。同是与猎物搏斗倒栽下悬崖摔死,张五郎的神像倒立,神像上画些道道表示身体或衣服上的破损,而梅山却是裸身无神像,人们敬她的时候隐秘庄重,否则就是亵渎。然而究竟是梅山衣衫尽破而无神像可祀,还是她无神像可祀才失去了衣裳,已经难以考证了。

(二)女谷神:五谷娘娘和神农老娘

汤普森《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种子的起源”母题编码为A1425,粗疏且内容稀少,不太适应中国农业大国谷种起源神话丰富多彩的情状。而王宪昭编目中W3900~W3999都是种子及相关母题,囊括了中国神话中反映人类向农业文明艰难转型的谷种起源母题。李鹏据此将谷种起源神话分为自然型、赐予型、寻取型、创造型四个类型,并通过15个民族32篇神话文本的比较分析,将创造型进一步划分为一般造谷种、奶水造谷种、泥土造谷种、歌唱造谷种、生育出谷种和种植出谷种6类[18]。土家族神话中,关于五谷的来历和五谷神有这样几种说法。《五谷娘娘》(8)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分卷》,内部资料,1989年。中说五谷种子是五谷娘娘带来的;《神农老娘挤奶浆》[8]把造五谷杂粮的功劳归在了神农头上,改良谷种的重担则由神农的老娘挑了起来;《狗子过天河》等神话说五谷杂粮的种子是狗、牛等动物帮人从天上偷来的。

土家族还有一位无庙无像的“火畲”女神——舍巴婆嫲。这位女神发明了刀耕火种(烧火畲)的方法,她没有谷神之名,却有谷神之实,土家人请她护佑烧火畲,保佑庄稼苗旺穗大,不被雀鸟野兽糟踏。[3]

这几则五谷来源神话有一个共同的神话母题结构:五谷起初不尽完美,不大适合作为食物;找到改善五谷的原因;谷神受难,人们祭祀以死求生,巫术求丰收。

这一母题链本质上揭示了人们寻找五谷以解决粮食问题的艰难历程,无论是五谷娘娘告发龙太子危害庄稼,谷神母亲以奶滋养五谷使其变得香甜可口,还是五谷神因人类不敬而惩罚人类,或者是五谷杂粮由其他动物从天神处偷来或谷神以生命换来,等等,都折射出谷物驯化为粮食的漫长过程,以感恩谷神的方式来强化人们对谷物的珍视与保护。谷神的女性身份首先来自于其有着哺育生命的独特价值,其次,也显示出母系氏族时期对谷物驯化的独特历史记忆。土家族种植稻谷的历史至迟可以追溯至汉代。《汉书·地理志》中已有武陵郡、南郡土家族先民“火耕水耨,民食鱼稻”的记载。但与此同时,土家族地区山高林深,平坦的良田较少,因此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土家族的农耕经济都是比较落后的。暂且不论动物盗取谷种的神话,土家族人虽然把狗、牛当家人朋友,亲近爱护,毕竟不曾以之为神。土家族神话中可以称之为五谷神的掌管护佑粮食的神既有女性的五谷娘娘、火畲婆婆,也有男性的五谷神、神农,而神农也是得益于老娘的乳汁浇灌才成功造出五谷——“你织布来我种田”的传统被打破,女性谷神占据半壁江山——这也与土家族农业生产活动中女性和男性共同分担责任的社会现实相呼应。向柏松认为,谷神的故事是随着汉族先进的农耕方式传入土家族地区的,汉族的男性谷神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土家族母系氏族社会遗风的熏染,逐渐“土化”成女性谷神。[19]两位女性谷神中,汉族男神传入土家地区被“土化”成女性的五谷娘娘有庙享祀,而火畲婆婆逢年过节不能在神龛受香火,只能在除夕家家守岁不出门的时候下山享祭。因为她是被烧死在山上的,死时衣物燃尽赤身露体,不能叫人看见。一个民族文化中出现了两位裸体而死的女神,祭祀她们的行为也显得非常隐秘,这是维护女神神圣性的需要,还是掩饰历史中女神的失落?在土家族由母系社会转入父系社会并绵延至今的过程中,经过父权话语的改造,女神的失落其实是种必然。

祼神死亡的意义更大程度上显示出生殖功能和谷神强大的滋养生命的巫术信仰,通过女神的祼死完成生命的转换与生殖功能的彰显。原始初民在万物有灵、物我一体的观念影响下,把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看成自己的同类。在他们眼中,人和植物可以互相转化,而且人类也可以像植物枯荣交替一样,生死轮回,甚至每次枯死和腐烂后的再生都更加生机勃发。先民们以猎人头、宰杀动物等方式祭谷,祈求丰收,都是基于这种原始思维。印尼加里曼丹岛上的达雅克人认为,稻谷的播种、收获、封仓和人的出生、成年、死亡一样,因此他们至今在播种、收获和封仓之前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祀仪式,其中的关键程序就是宰杀公鸡并把鸡血涂在祭品上。[20]由此,其人类学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三)女性生殖神

因为女性在人类繁衍中不可或缺的作用,生殖神都是也只能是女神。从民俗信仰角度研究生殖崇拜的论文较多,而专论人格化的生殖神的却寥若晨星。土家族生殖崇拜中以较原始的洞穴崇拜、蛋崇拜等物态崇拜为主;同时,土家族的生殖神很多,前文述及的创世神卵玉和依罗娘娘、始祖神罗神公公罗神娘娘和盐水女神同时也是生殖神,除他们之外,还有春巴嫲妈、苡禾娘娘和蒙易神婆。

如前所述,依罗娘娘用自然界常见的葫芦、竹子、豇豆、茅草等成功造人,让世界变得热闹有生气。她与女娲一样,是有伟力的大母神。卵玉处女怀子,一胎九个,生殖力可以说非常强了。罗神公公罗神娘娘在洪水之后成亲生下血块(或说血球、葡萄),撒出去变成各族各姓的人。盐水女神能化身飞虫,而虫类繁殖力极强,她也是位能生多生的女神。据说土家族嫁女要陪十姊妹就是因为盐水女神嫁给廪君后生了十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仅多子是福气,多女也算能生,对盐水女神的崇拜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土家族的生育观念。春巴嫲妈、苡禾娘娘和蒙易神婆都是感孕生子,她们同样是土家族敬奉的生殖神,能保佑族人多子多孙、小儿安康。

土家族信奉的生殖神,大多没有庙宇,祭祀也无需繁琐的仪式,她们中既有用自然物造人的创世神,也有感孕生子的处女神,还有生育力强、膝下多子的配偶神,在土家族女神崇拜中占据重要的一隅。在生殖女神母题中,有着强烈的植物崇拜。卵玉吃桃子桃花,春巴嫲妈吃红花,苡禾娘娘吃茶叶,她们感孕的对象都是植物。灾害后再繁衍的女神是通过植物逃生的,这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山区的土家人对滋养了他们的大自然的最浓烈的感情显现。

四、结语

土家族女神母题丰富多彩,在创世神话中尤其显著。这一神话特性,充分显示了文化史上的女性意识及其创造成就。由此扩展到中华民族共同体,造人神话的主导神多为女神,所造之人则往往未预设性别,这至少可以说明中国神话朴素的性别意识——男女平等共生。不过,再创世母题中,也有女神缺位的叙述,只有两位男神承担了补天地的使命,而且用一勤一懒来确定两位男神不同的补天地的功绩与效果。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是解释宇宙形成的起源神话,还没有形成复杂的宇宙变化与重新创建世界的天地观念,因此,相对再创世神话在时间上应更早些,而且再创世神话是以开天辟地神话为前提的,逻辑上也应该属于后起母题,文化记忆上男权意识就遮蔽了女神母题。

近年来,有学者讨论“同源共祖”神话记忆[21]、“弟兄祖先”神话的多民族共同体建构实践[22]等,特别提出了从神话学视角来推动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路径。而根据前文我们对土家族地区女性神话人物的还原,也可以发现,在湘鄂渝黔四省(市)交界处的多民族聚居的武陵山区,土家族的女神信仰和女神叙事是一个标识性的文化符号,且这些女神叙事的成型过程也与这一地区深受汉文化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有关,尤其是在改土归流之后,随着民族融合和多民族共同体的不断建构,土家族女神的民间叙事传统更为丰富多样。就此意义而言,始祖女神母题的文化功能正在于叙述了一个族群的起源想象,是崇拜者、祭祀者和族民们对自己来源的“更高尚、更美满、更超自然的和更有实效的原始事件”的施惠者始祖的纪念与叙事。这些始祖女神曾经的追求与奋进、奉献与悲凉,值得她的族民永世讲述,由此成为凝聚起文化认同,形成一个族群经久不衰的叙事力量与理想源泉。

土家族地区的女神叙事传统不仅涉及到土家族祖源的回溯,同时还关涉武陵山区多民族共享文化祖先的事实。如开天辟地的神话叙事模型,隶属于苗瑶洪水神话圈的兄妹神话,再比如梅山神的流传范围,其实都在从神话学的文本意义上和人类学的文化空间的意义上,证明这一地区的女性始祖和族源神话中的女性叙事是一个互相涵化并且互为主体的文化共同体。可以说“同源共祖”是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为重要的神话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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