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祖神话信仰资源乡村振兴路径研究
——以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构建为中心

2023-04-05 19:32霍志刚
关键词:文艺表演淮阳表演队

霍志刚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振兴乡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性工程,总要求为“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乡村振兴不只是经济和产业的振兴,而应该是全方位的,其中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灵魂,关乎乡村文化的繁荣发展和乡风文明目标的实现。当前农村地区普遍面临空心化和精神文化衰落的问题,在城乡融合发展过程中,也存在全盘照搬城市生产方式和文化娱乐生活方式等问题,忽略了乡村本身文化特色的彰显与文化传统的传承和保护。推动乡村文化振兴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要依赖外来文化,还要挖掘乡村自身优秀的传统文化资源,以激活乡村文化振兴的内生性动力。而始祖神话和信仰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在激活族群认同和地域认同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往往构成一个地域的标志性文化,能够推动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的构建。

关于民俗文化和民间文学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中的重要价值,一些学者已有探讨。萧放提出了村落民俗传统助力乡村振兴的七大途径和三大原则,认为“民俗文化是乡村社会重要的传统文化,我们需要对它进行深入研究,重新发现民俗文化对于当代乡村社会的资源价值,把它作为创新性发展与创造性转换的文化凭借,以此助力乡村振兴”[1]。张士闪提出,“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我们其实有很好的民俗文化资源,就是村落口头传统和村落表演艺术。”[2](P16)袁瑾提到,“在乡村振兴过程中,要重视乡村的口头传统和表演艺术。”[3](P117)王卫华、霍志刚认为,民间文学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资源。“乡村振兴战略为民间文学传承与传播提供了良好的动力与契机,其当下传承与传播策略包括:变自发传承为主动传播,脱离‘被保护’状态,积极融入市场经济,实现民间文学产业化;将无形的民俗文化与有形传播空间相联动,以多种形式建立民间文学传承的新空间;把口头传统与书面记录及影视、网络等现代传媒手段结合起来,充分运用现代化技术的优势,拓展民间文学的传播途径。”[4]杨利慧提出的遗产旅游与民间文学类非遗保护的“一二三模式”也适用于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过程中民间文学资源的转化应用。[5]她带领的神话资源转化研究团队涉及农村地区神话的传承与资源转化研究,但较少与乡村振兴战略进行直接对话。孙正国以“双重漫游者”新乡贤为视角,开展了朝向乡村振兴的神话资源价值研究。[6]

总体来看,截至目前,从神话学视角切入探讨乡村振兴的论著还很少。而神话和信仰作为传统文化的根脉,影响深远,历久弥新,在乡村文化面临危机的境况之下,我们更需要关注神话和信仰对乡村振兴的重要价值,并探讨其如何作为传统文化资源与现代社会相接轨,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助推乡村文化振兴。为此,本文以河南淮阳伏羲神话为民族志个案,探讨始祖神话和信仰如何被转化应用于激发乡村文化发展的内在驱动力,重新树立起乡村文化自信,丰富乡村文化娱乐生活,构建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

一、河南淮阳伏羲神话的传承及其功能的有机更新

淮阳地处河南东南部,相传是太昊伏羲建都之地宛丘,历史上是中原文化与荆楚文化的文化交错带,是陈国和楚国故都。当地有著名的太昊伏羲陵和盛大的二月太昊陵庙会,至今仍保留着丰富的伏羲神话资源。其以鲜活的形态传承与变异,形成了“伏羲女娲神话群”。[7]这与淮阳作为“羲皇故都”和太昊陵所在地,有深厚的民间信仰基础是分不开的。淮阳民众传统中习惯称太昊伏羲为“人祖爷”,称女娲为“人祖奶”,伏羲女娲洪水兄妹婚神话在当地流传甚广。伏羲在地方神话中主要被视为始祖神。其神话在淮阳地区发挥着重要的社会功能,在当地信众中被视为“真实的历史事实”,是神圣的叙事,承载着民众的集体记忆和对祖先的敬仰。伏羲女娲神话和传说为当地至今保留的古老习俗提供了解释与口头传统支撑:栓娃娃、竖旗杆、摸子孙窑的生育崇拜民俗离不开“伏羲女娲洪水再生”的神话传承,活跃的算命活动与“伏羲制八卦”神话相对应,到太昊陵求医问药习俗与伏羲尝药草神话相关,淮阳著名的泥泥狗起源与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神话有密切联系。

(一)淮阳伏羲神话的基本情节与以伏羲为核心的民间叙事丛

淮阳地区广为流传的伏羲女娲神话既有“兄妹婚神话”的普遍特征,又具有自身叙事特色和地域风格。杨利慧依据所搜集的400多则兄妹婚神话,对中国各民族间流传的兄妹婚神话的一般情节结构进行了构拟。[8]淮阳地区的伏羲女娲神话叙事情节基本符合这一概括,又在因何获救、如何造人和神话叙事结构方面有自己的特色。当地广为流传的伏羲女娲神话包含了“洪水再生”“滚磨成亲”“抟土造人”“伏羲画八卦”“女娲织天地”等情节单元,其中前三个情节单元往往黏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神话叙事,后两个母题一般单独讲述。从讲述性别来看,男性喜欢讲述伏羲画八卦,表示出对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女性喜欢演唱“女娲织天地”,歌颂女性的功绩。笔者将淮阳地区广为流传的伏羲女娲神话主要叙事情节总结如下:

1.人祖上学遇白龟(有时白龟幻化成白胡子,也有狮子的说法,但极少);

2.伏羲女娲(有兄妹或姐弟两种关系)送白龟食物(馒头或鱼);

3.天塌地陷(混沌);

4.白龟帮助获救(有说是狮子,有一篇提到是葫芦,一篇是船);

5.占卜滚磨成亲(淮阳地区占卜手段多为滚磨,少数篇目还有穿针、合烟、追人等。在成亲方面,有人认为没有成亲,磨没有合上;或成亲前是表兄妹关系;或本无亲缘关系,成亲后才称兄妹);

6.造人(有抟土造人,生下儿女百对,既抟土又生育人三种说法);

7.下雨扫泥人造成残缺。(1)该情节模式综合概括了笔者田野调查及《中原神话调查资料汇编》《淮阳神话传说故事》《太昊伏羲陵》《现代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羲皇古都》《中华民族始祖太昊伏羲陵》等一百多篇神话传说及经词。

在淮阳地区围绕人祖和人祖姑娘有一系列的散文体神话、传说、经歌等。它们构成了以人祖伏羲为核心的民间叙事丛,既有讲述人祖兄妹婚、造人、补天、创立八卦等伟大功绩的神话,又有人祖和人祖姑娘显灵的各种信仰传说、太昊陵由来的传说。在淮阳及周边地区,还广泛流传着与人祖相关的经歌,一般在人祖庙会上演唱。这些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人祖叙事增加了淮阳地方民众的自豪感,使其产生了强烈的地方文化认同感。民间叙事丛内部各文体之间存在协作、互动关系,构成有机的功能体。[9]正如安德明在《文体的协作与互动——以甘肃天水伏羲女娲信仰中的神话和灵验传说为例》一文中指出的:“口头艺术作为表达、维系和强化民间信仰的重要手段,其诸种文体之间在功能和具体语境应用方面存在着协作与互动的关系。”[10]民间叙事丛内部各文体之间有协作和分工,承担不同的职能。人祖神话是人祖信仰的叙事根干,而灵验传说则是根干不断延伸出的枝叶,构成了叙事的连续体,使得人祖叙事和信仰整体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淮阳地区的人祖神话、传说不是固定不变、停滞不前的,而是犹如生长在土地上的大树,既有久远粗大的根干,又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延伸出鲜嫩的枝叶。在淮阳地区,不仅单个伏羲神话是不断变异生长的民间叙事生命树[11],伏羲相关的神话、传说、经词等民间叙事也都生生不息,共同构成了淮阳地区伏羲女娲“民间叙事丛”。

(二)伏羲神话的功能及其有机更新

伏羲在淮阳主要被视为创造人类的祖先。始祖神成为伏羲的主要神格。人们认为自己与人祖有密切的血缘关系,将其作为祖先来崇拜。所谓的神性也是人性的反映,人们在信仰神灵的过程中,将个体对于外在事项的关注和期盼,投射到对神灵的神性与职能的期盼之中。在民间信仰中,伏羲除了始祖神神格之外,在淮阳地区还具有赐子、治病、卜卦、主婚、送财等诸多神职,伏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不同阶层、不同时代的人们的关注和期待不同,其神性和神职也随之发生变化。人祖伏羲作为淮阳及周边地区影响最广、最著名的大神,被无数香客赋予更多期待和职能;而民众口碑使得人祖灵验的传说不断增多并扩大影响,形成了累积效应,由此形成了浓厚的人祖信仰氛围。

淮阳地区的人祖神话传承的动力在于其能满足社会和民众个体需求,既具有一定的传统功能,又在现代化语境下不断调适,进行功能的有机更新。人祖神话在地方社区中依然发挥着巩固传统、强化信仰的作用,维持着人祖信仰和祭祀仪式、庙会等现有秩序。此外,人祖神话还解释了人类的诞生、残疾人的来历等本原问题,又对一些地方风物进行解释,这是后代黏连地方传说的结果。人祖神话的传统功能还包括群体的凝聚维系功能、教化规范功能、调节娱乐功能。

随着政治和社会语境的变迁,淮阳人祖神话的神圣性递减,世俗功利性影响增强,神话在现代社会中被挪用和重构,从社区日常生活语境移入新的语境中,被赋予新的功能。市场经济背景下,伏羲神话和信仰作为重要的文化资源被直接或间接应用,转化为文化资本和商品来获取经济效益。在新农村建设语境下,在人祖神话和信仰基础上形成的民间文艺表演推动了社区文化共同体建设。在城市品牌建设语境下,地方政府对于神话也进行了新的阐释,人祖神话成为淮阳悠久历史的佐证,“羲皇故都,北方水城”成为地方独特的宣传品牌,增强了民众认同感与自豪感。在乡村振兴和非遗保护语境下,伏羲神话和信仰作为重要的文化遗产、淮阳文化传承和传播的重要资源,被重新认识和保护。

二、从传统信仰组织到现代社区文化团体的转型

淮阳境域内的社区,根据覆盖范围划分,既包括小规模的村落社区、中型的乡镇社区,又包括大范围的具有社会文化认同的淮阳社区。伏羲信仰对小到村落社区,大到整体社区的构建都起到重要作用。伏羲神话和信仰所起到的文化纽带作用在现代化的语境下显得越发珍贵,对地方文化认同和特色文化彰显起到重要作用。

(一)以人祖信仰为核心的传统民间组织

淮阳地区民间文艺表演与祭拜伏羲的信仰活动密切相关,集中展现于每年人祖庙会和初一、十五祭拜人祖。其在时间选择方面体现出非日常性,是淮阳地区神圣时间里的活动。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于太昊陵,祭拜人祖,通过担经挑表演等娱乐身心,敬献神灵,沟通天人,在空间上显现出神圣性。时间和空间上的神圣性与当代文艺娱乐性的功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淮阳地区文艺演出的独特魅力。虽然现代化对传统民间文艺表演有冲击性,但是淮阳地区的民间文艺传统绵延不绝,甚至更为兴盛,这与淮阳独特的伏羲信仰沃土是分不开的。

在民间,自发组织的朝祖会每年二月二古庙会和每月初一、十五会有组织地到太昊陵祭拜上香。这种朝祖会在河南、山东、安徽等地都有。在二月会期间,人们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淮阳太昊陵虔诚祈祷,表达对人祖伏羲的敬仰。朝祖会,当地又称为龙花会、莲花会、香会等。每当二月庙会期间,老会首高举XX地区朝祖会的会旗,会旗多为黄天青龙旗,因传说伏羲以龙为图腾;会员手持彩色纸旗,胸前挂红布或黄布,走向大殿后的伏羲陵墓,人数十人到百人不等;有的朝祖会还抬着供品,包括水果和刀头(当地对肉块的叫法)、鸡、鱼等,由唢呐开道,队伍后面是香塔、金箔纸做的元宝、纸马等。[12](P263~264)这种传统的民间信仰组织在淮阳地区仍有广泛分布,其唯一的表演活动是担花篮。这种民间香会组织因为参与群体信仰限制和一定的非公开性,对乡村文化发展所起的作用很小。

(二)当代丰富多元的民间文艺协会组织

中国传统村落以宗族血缘和地方管理组织为主要纽带构建共同体。1949年以后,宗族管理组织被村委会基层自治组织所取代,家族的影响力被削弱。改革开放以来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使原来的集体劳动向单个家庭劳动转变。中国村民的娱乐方式也由公共娱乐向家庭私人娱乐方式转换。在农村,看电视成为人们主要的娱乐方式,村民参与集体公共性活动的机会也不多。更有大量劳动力输往经济发达地区,这造成农村空心化严重,农村文化参与者减少,且受年龄和精力限制,人们对文化建设积极性不高。在这样的总体社会背景下,淮阳地区承载伏羲信仰的民间文艺团体自发组织起来,对应对农村老龄化、空心化挑战起到了积极作用,也通过当代民间文艺表演组织、文艺表演活动、规章机制、信仰仪式习俗等,对村落文化共同体建设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20世纪90年代以来,淮阳民间艺术家协会总会成立,其分会遍布淮阳各乡镇,形成了乡乡有分会、村村能表演的局面,共有一百多个民间文艺表演队。很多村子的民间艺术家协会是在朝祖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会员加入协会的目的是在娱乐身心的同时,到太昊陵前表演,供人祖爷观看,以求人祖爷保佑平安,达成心愿。老龙花会成员多为淮阳民间艺术家协会的骨干成员和有力支持者,而且传统朝祖会的老会首还往往是新成立的民间艺术家协会的主要领导甚至会长。

以笔者所调研的大朱楼民间艺术家协会为例,会员加入协会的原因多为烧香保平安,同时锻炼身体,娱乐身心。两个会长刘彩荣和朱发贤都是老龙花会会员。刘彩荣介绍,自己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烧香祭拜人祖爷,在村里结伴烧香念佛,龙花会由几个人发展到二三十个人,由他和朱发贤一起负责。2004年成立了大朱楼民间艺术家协会,原来龙花会成员便都成为了协会会员,占到整个民间艺术家协会成员的90%以上。可以认为,大朱楼民间艺术家协会是在传统龙花会信仰和人员组成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当代农村文艺团体,人祖伏羲信仰是民间艺术家协会成员不求名利报酬、热情表演的动力源泉。

大朱楼村的情形在淮阳民间文艺团体调查中屡见不鲜。例如,王店乡许楼村民间艺术家协会的会长宋秀梅和婆婆李文忠都是香客,每年二月会和初一、十五都要参加朝祖活动;县区担经挑表演队的叶圣芝也是老斋公,每天都要朝拜人祖爷,并坚信这样才能使自己身体健康,伏羲信仰成为了她人生最重要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组织担花篮表演的情感表达;莲果寺民间艺术家协会和红山庙民间艺术家协会是在民间宗教信仰团体基础上成立的,隶属于所在寺庙,在参加所在寺庙的仪式活动的同时,也会在二月会去祭拜人祖爷,以显示对这位尊贵大神的敬仰。

新成立的民间艺术家协会相比于传统龙花会来讲,组织更为严密,在国家权力话语体系下更易被接受。由地方文化站组织引导,淮阳民间艺术家协会总会定期开展表演活动和相关负责人培训。这种民间艺术团体得到了政府的鼓励支持和群众的热情参与,近年来规模不断扩大。民间艺术家协会总会马会长自豪地讲:“我们协会现在有110个分会,且有些村的团队还在申请加入。分布在淮阳全境20个乡镇,上百个村子,人数有五六千人。这几天还有三四百人准备加入协会。为啥愿意进来呢?就是这里有个依靠,像个家一样,能够给各分会鼓励支持,人多有底气。”(2)采访对象:马会长。采访时间:2015年7月27日。采访地点:淮阳县白楼村半坡店马会长家。采访人:霍志刚。

马会长的寥寥数语总结出了淮阳当代民间艺术家协会的凝聚力,祭拜伏羲的香客因此会有团体归属感;而且,民间艺术家协会在政府积极引导下,抵制歪风邪气,宣传积极文化,开展健康文艺活动,赢得了良好口碑,媒体也多有关注报道。与传统香会相比,当代民间艺术家协会对村落文化影响更大,凝聚力更强,涉及人群更广泛,便于政府正面积极引导。

三、人祖神话和信仰推动社区文化共同体的构建

淮阳地区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有持续一个月的人祖庙会,在民国之前就有踩高跷、担花篮等各种文艺表演。当代淮阳地区的人祖庙会规模更大,每天客流量几十万。在人祖神话和信仰基础上兴起的太昊陵文艺表演也更为丰富多彩,参与的团体更多。2010年以来,淮阳县人民政府积极配合河南省文化厅、周口市人民政府举办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弘扬非遗文化,丰富群众文化生活。此外,每月初一、十五,民间文艺家协会总会还会通知十几个队来太昊陵内太极门广场演出。这被认为是给人祖爷表演,又能起到娱乐身心的作用。始祖神话和信仰对社区信仰圈内的群体有着重要的凝聚和维系功能,能够激发民众的文化认同和地域认同,是淮阳民间文艺团队形成的源动力,是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形成的信仰和情感纽带。而太昊陵的二月人祖庙会和每月祭拜人祖活动,又为社区文化共同体提供了表演的场域和大量的观众互动场合。太昊陵民间文艺演出活动对社区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一)伏羲神话、信仰对社区群体的凝聚和维系功能

伏羲神话及其信仰对于信仰圈内的民众具有重要的凝聚作用,成为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情感纽带,使前来祭拜人祖的民众形成文化和精神上的认同感。每年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的人祖庙会都吸引着大批群众前来给人祖爷上香、添坟。他们甚至自发组织朝祖会,以团体形式祭拜。每月初一、十五和庙会期间,为人祖爷表演的队伍络绎不绝。他们担经挑、唱经歌、划旱船、舞狮子、祭拜等,形成了具有凝聚力的表演团队和信仰组织。这些活动通过人祖神话建构起了“天下人都是一母所生”的观念,使四面八方前来上香的群众有了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血缘,使来自异质文化背景的群众有了增强凝聚力的纽带,使庙会上洋溢着和睦、热情、亲切的氛围。

在庙会上还有大量的人祖经歌传达着这种“万姓同根,一母所生”的思想。如当地广泛流传的《老盘古安天下》经歌最后唱道:“时间长生下儿女百对,天下人咱都是一个母亲。到如今担花篮哪有远人,到如今哪有远人。”还有的经歌中唱道:“讲起来全世界一母所养,讲起来全世界一个老根。”这些经歌宣传,所有人都是人祖兄妹的后代,要互亲互敬,相互关爱。许多来淮阳的香客认为自己到太昊陵是来认亲,到太昊陵便找到了自己的家,有些香客甚至到太昊陵一住便是几个月甚至数十年。人祖庙会语境下,这是一个消除经济、地域、文化差别的神圣性、狂欢性场域,每个个体都是以自由平等的身份参与进来,共享祭祀民俗与文艺表演,体现出了巴赫金所提出的“狂欢性”。

人祖神话和信仰甚至还对地方信仰圈以外的海外华人、华侨、港澳台同胞具有凝聚力。2016年农历二月初二的伏羲祭祀大典有来自台湾、香港等地的同胞和新加坡、美国、泰国等地的华人、华侨等,共同祭拜人祖伏羲,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祈福。台湾伏羲庙还多次在人祖庙会期间与淮阳太昊陵联合举行祭祀伏羲的仪式。他们不仅寻根问祖,还为地方的经济发展提供支持,推动了我国的现代化建设,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团结。人祖神话和信仰的凝聚力不仅对于社区文化的建设有重要意义,对整个国家的发展和统一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二)太昊陵文艺演出助推社区文化共同体的构建

第一,各乡村团队通过演出彰显自身特色,增强团队认同感。在太昊陵演出活动中,各支淮阳民间文艺表演团队会抓住展示自己的机会,在服装上别出心裁,每个团队会穿上统一的服装,打着自己协会的旗帜,在太昊陵前的伏羲文化广场精彩亮相。各队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力求独树一帜,展现出自己村庄的艺术特色。在谈起各村民间文艺表演节目时,民间艺术家协会的杨会长如数家珍:

大朱楼的《马穿御花园》很不错;县直叶老师那班的《女娲造人》很有本地特色;担经挑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店许楼村的宋秀梅那班,穿黑色衣服,是省级非遗代表;舞龙看刘庄的,是女的舞的不错的;四通镇的狮子在淮阳数一数二;临蔡的盘鼓打得漂亮,可以去看一下。(3)采访对象:杨会长。采访时间:2015年7月28日。采访地点:淮阳县市区杨会长家。采访人:霍志刚。

各表演队一般都有自己的特色节目,以做到“你无我有”,又通过服装、队形、演唱等不同方式来做到“人有我优”。对于在淮阳地区比较普遍的担花篮表演,每个表演队道具服装和演唱内容又有所不同,例如:许楼村担花篮时穿纯黑色衣服,质朴厚重,延续传统;刘振屯表演队则一身红色水裙,追求喜庆红火;大朱楼表演队则以绿色为主,象征荷花的自然美丽;县直表演队则做成树叶衣服,与其《女娲造人》的表演相照应。各表演队在公平比赛中增强团队内部凝聚力,提升所在小社区的荣誉。

第二,各团队在表演中能够增强社区文化交流,提升文艺表演水平。以往民间文艺表演参与人数少,也没有正式舞台,表演者交流机会很少,视野也局限在一县一村之内。而近年来,每年二月会期间,太昊陵广场都会有全国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有全国各地高水平的非遗节目,包括当地人喜欢的豫剧、黄梅戏、坠子、快板、道情等演出。淮阳地区的表演队能够从这些文艺表演中汲取营养。采访中,一些民间艺人如李自荣,就汲取了黄梅戏、快板等剧调来丰富其担经词演唱。淮阳本地的民间文艺表演队之间也可以切磋学习,互通有无。为了准备非遗展演,每年下半年各乡镇还会举办非遗展演选拔赛,调动乡内民众参与表演、分享文化的积极性。这为淮阳高水平的社区文化共同体建设搭建了良好平台。

第三,民间文艺表演充分展现了淮阳人文历史,表达出人们对淮阳社区的热爱。淮阳文化底蕴深厚,自然风光秀美,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淮阳地区正在向全面小康社会迈进。民众自发地创作演唱歌颂淮阳自然、历史和政策的经词。这样的经歌被人们称为新经,较为常见的不下几十首,包括《夸淮阳》《夸我们的家乡》《夸太昊陵》《夸一夸党的好领导》等。这些作品对淮阳文化认同与社区共同体构建有不可估量的作用,是反映民众心声的最真实的镜子。下面这首代表性的经歌便展现出对太昊陵和家乡的热爱:

陈州有个太昊陵,国里国外都有名。里皇城,外皇城,皇城修的真威风。进午门,往里看,只见老爷坐大殿。手托八卦面朝南。出了午门往南看,城湖修得那个不简单。城湖的水,清又清,中间盘着那九条龙,黑里白里放光明,黑里白里放光明。

第四,太昊陵民间文艺演出满足了社区内外成员的文化需求,弘扬了社区非遗文化,提升了地方知名度,助推了乡村文化振兴。淮阳地区伏羲信仰浓厚,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祭祀伏羲的担经挑、天鼓、榆鼓等民间文艺表演形式,以及每年人祖庙会上开展的娱神娱人的旱船、肘歌等文艺表演,不仅吸引了淮阳本地数以万计的民众,而且对海内外游客有独特的吸引力。这充分体现出非遗保护中的共享性原则,既发挥了民众的主体作用,也助推了乡村文化振兴。淮阳县文化馆卢主任说:

在太昊陵进行的民间文艺表演活动每年都吸引了大量游客,持续一个月的庙会有几百万的游客观看演出,群众基础好。这也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演出形式,对淮阳旅游和知名度提升都有好处。各地来的游客都有积极正面的评价。太昊陵非遗展演也是我们非遗宣传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河南地区为数不多的得到文化部支持的大型非遗展演活动之一。(4)采访对象:卢主任。采访时间:2015年7月26日。采访地点:淮阳县文化馆。采访人:霍志刚。

(三)淮阳民间文艺组织发展面临的问题与解决方案

淮阳地区的民间文艺组织对社区文化共同体构建和农村文化繁荣起到了不可代替的作用,团队数量和参与人数都在增长,民间文艺表演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但是其背后也面临着不小的问题。

1.表演团队缺乏经费支持

在对大朱楼表演队、刘庄表演队、许楼表演队等十多支团队的采访中,笔者发现,其经费主要由个人分担,除刘庄表演队得到村委会2000元资助外,其他表演队都没有得到支持。每年举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政府只是给参与队伍基本的路费和午餐费,每人不足20元。淮阳县级财政拨款有限,而乡文化站每年活动经费有时又难以落实到位,村委会没有自己的收入,这使得政府对民间文艺表演团队资金支持不足。而采访中,每支队伍的表演费用包括服装、锣鼓、交通、旱船和竹马等道具费用达到上万元,分摊到个人,费用在300元以上。这对老年人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影响到了其参与表演的积极性。

2.表演团队老龄化严重,后继乏人

在调研中,大朱楼、许楼等表演队固定参与人员平均年龄在55岁以上,40岁以下的青壮年很少。这与现代市场经济背景下,农村劳动力大量输往城市造成农村空心化密切相关。50岁以下的劳动力多到省市以外的地方打工,只有春节期间回到家乡。这造成了二月庙会和其他时间段的文艺表演后继乏人,甚至舞龙、舞狮等传统由男性参与的表演只能由女性承当。随着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传播,年轻人不愿意参与对伏羲的虔诚祭拜,在庙会和每月上香时间表演的动力不足。

3.表演团队缺乏指导和培训

淮阳民间文艺表演队多为民众自发组织,然后与民间艺术家协会总会联系登记,近年来由地方文化站负责具体管理,但是乡镇文化站工作人员在民间文艺表演方面缺乏经验,而且文化站四个工作人员中往往会有两到三个人被借调负责其他事务,影响了对表演团队的科学有效指导。表演团队虽对于提高自身水平有需求,但是缺乏专家指导,很难进行表演方面的创新与演出技艺的提高。这使得其表演中动作老化。采访中,许楼、大朱楼、莲果寺等表演队都表达了这方面的遗憾。

破解民间文艺表演团队所遇到的困境,需要政府积极引导与支持,合理分配财政经费与人力资源,通过完善民间文化保障机制来表彰先进,并落实文化活动开展经费,惠及更多民众,以充分发挥地方民众的主体参与意识,激活始祖神话和信仰的文化认同,推进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的构建。笔者采访淮阳县文化馆的卢主任与安岭镇文化站的代站长时了解到,政府正在实施一系列措施来促进民间文艺的发展。笔者吸纳卢主任、代站长的宝贵意见,提出以下建议:第一,邀请民俗和舞蹈等方面的专家给民间文艺团队提供学术指导,并定期开展传承人的培训;第二,每年给予国家级、省级非遗传承人财政补贴,对参加庙会期间非遗展演的团队适当提高经费补贴,在财务报销制度上,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根据农村实际情况灵活处理,减少民众演出负担;第三,淮阳宣传部门开展文化下乡、时政宣传等活动时应充分调动地方民众参与的积极性,尊重民众选择,听取民众意愿,鼓励民间文艺表演队在家乡表演,以喜闻乐见的方式传递正能量,树立新风尚,与此同时,帮助团队解决服装、道具等经费问题;第四,积极开展对外交流活动,如周口市、河南省组织的艺术表演活动,应鼓励淮阳地区的表演队积极参与;第五,乡村地区在重视文化站硬件设施建设的同时,应加强软件建设,提高文化站工作人员的文化水平,进行文化普查培训,加强民间文艺指导,在落实经费的情况下多开展非遗演出活动;第六,制定淮阳民间文艺组织发展规划纲要,建立长效引导和保护机制,并纳入淮阳长期规划和新型城镇化发展规划中。

四、结语

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为乡村文化振兴提供了良好的契机,有助于缓解农村空心化和精神文化衰落带来的诸多问题,但同时也要警惕全盘照搬城市生产生活方式,忽略地方文化特色的现象,更需要关注神话和信仰对乡村振兴的重要价值,并探讨其如何作为传统文化资源与现代社会相接轨,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助推乡村文化振兴。乡村文化振兴不仅要依赖外来文化,还要挖掘和培育乡村自身优秀的传统文化资源,以激活乡村文化振兴的内生性动力。而始祖神话和信仰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在激活文化认同和地域认同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往往构成一个地域的标志性文化。可以通过神话和信仰资源的合理转化利用,推动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的构建,重新树立起乡村文化自信。以淮阳民族志为个案可以看出,神话和信仰的活态传承、民间叙事丛内部的分工协作及其功能的有机更新,对社区信仰圈内的群体起到了重要的凝聚和维系作用,能够激发民众的认同和主体参与意识。始祖神话和信仰资源的有效转化,成为诸多民间文艺团队形成的源动力,是内生性社区文化共同体形成的信仰和情感纽带,推动了从以人祖信仰为核心的民间组织到当代多元民间文艺表演组织的转型,使得振兴乡村文化的目的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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