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鹏凯
1
这么个周末,脑袋里空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只在天花板上趴了很久的苍蝇,它在不停地用前爪修饰自己。
窗外似乎很冷,风打得玻璃哐啷作响。那颗遥远的白太阳正印在玻璃上,晒进来,又印到我脸上,我的脸也因此而苍白。
楼下有傲慢的歌声从门缝拼命挤进来,跳动着钻入耳朵,心就像开了朵绚烂的花,不免也随着激动一会儿。
浑身的舒服。
那只苍蝇好像向前划了一截路,抖抖银翅,“嗡”地起飞,视线里忽然没有了何物,也开始苍白。我眯起眼暗暗地瞅着那颗白太阳,椭圆的周身除了白茫茫一片之外,逐渐地泛起了淡红,再远一点,蓝的天空也正在出现。
昨天夜里,月亮很圆且很白。有朋友在酒肉桌上撒野,一阵破碎的声音过后,我的脸突然一下变得血红。后来,毛毛酒醒了,他跪在我面前让我揍他,同时给自己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月亮也扇进了云层,屋里开始变得沉重灰暗,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我没吭声推门走了,后面有个声音跟着我:“老哥,你到哪里去?”我在惨淡的路灯下,默默地回答着这个问题。
我该到哪里去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路灯献媚的光把我的身影拉长了又拉短了,我凝视着,觉得无限可笑,可又笑不出来,就像一个十分难过的人想哭又哭不出眼泪一样。一辆末班车从我身边慢慢驶过,奇怪的是一方车玻璃上特别清晰地露出一张很漂亮的脸蛋儿,两颗眼睛像黑纽扣儿,光滑透亮,闪着黑黝黝的光,表情很温柔,可又完全不像。我的感觉区域蹦出一串忧患的怪圈,大惑不解。我揣着这个疑问整整在街上乱游了一夜,其间,似乎又碰到一条或几条游狗,它们间或走走间或跑跑,样子很凄凉。它们的感觉是不是也和我相同?
我当时就认为自己也是一条狗。
想到这,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可怕的寒战,赶紧闭眼不敢想昨夜的事。
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又突然停顿下来,破门而入。我吓了一跳立刻被床弹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老推错门面熟却很陌生的人,他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声好,又闭门而去。我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声音极其粗鲁。
那只苍蝇不知在哪儿吃饱了肚子,在空中优美地舞了几舞,又继续趴在原来的位置上。一丝不动地趴在那。
窗外有了喧嚣声。太阳红彤彤的。背景是蔚蓝的天空。这些,仅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变化。
我浑身热起来,有了一股强烈的骚动。感觉好像已滑入正常的轨迹,也哼哼地胡乱唱道: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
2
认识毛毛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上苍给我和他一个认识的机会,我觉得是我命好,不知道他认识我是怎么觉得的。
那时,我们一块儿在小学,又一块儿在中学,作为同学不认识不行,于是就认识了,后来又发展得这样好,以至于谁在外面受了欺负,非要想着法子让对方鼻青脸肿或者跪在地上喊爷爷求饶。其实那时我俩当不起爷爷,可对方非喊也没办法,慢慢被养成了一种享受习惯。可话又说回来,有时我们也得喊别人爷爷,不喊不行,不喊那拳头、棍棒之类的东西就会像雨点一样打下来。打别人也被别人打,这是非常合理的事,我们想得通。总不能老占便宜不吃亏吧!
人生看来就这样,风雨过后是太阳。
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毛毛在家仍然靠吃山空。现在就是人多,走哪都会碰到人,谁也不会担心人哪一天会像熊猫那样会濒临绝种的境地,以至于受到某种特殊待遇。那次假面舞会上毛毛就对我十分残忍地说:我真想变个熊猫让别人来参观。
说完这话时,他几乎已经面目狰狞,后来舞会散时,他领我进了一个灯红酒绿的酒馆。很残酷,他喝醉了,翻着白眼,东摇西晃得像只大熊猫在大街中心粗野地唱: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唱完后他便号啕大哭,然后连腰都不弯往外就大汗淋漓地吐,抽水机一样。我当时激动得无话可说,有什么好说的呢?
其实,毛毛活这么大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只可惜他至死也不明白,这无疑是一个遗憾。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只是我不明白我这样做是不是正确。我特别迷惑,仿佛跌进了八卦阵里走不出来,就特意去找了一个研究《易经》的朋友青青给我说说清楚。结果这朋友只是笑笑,就故意岔开了这个话题,煮了咖啡让我喝。喝得我朦朦胧胧,把这个事给忘得一干二净。随着时间的进展我逐渐也把这个问题准备长久地忘下去,可是后来逼迫得我不得不重新想这个事。
在说这个错误之前,林丽这个人怎么也绕不开,必须得说一下。
林丽是我们上高中时从上海插进我们班的,据说她寄养在外婆家现在回到父母身边了。很快,我们和林丽混熟了,这种“据说”得到了无可非议的证实,证明我没有说谎(那时有的人还很封建,就到处散布谣言,说林丽这家伙是不是干了哪门子见不得人的事才躲到本市寻求避难来了)。毛毛当时似乎也加入了这支谣言部队,弄得林丽天天没人和她说话或者相互间很友好地笑笑。林丽天天就蜷缩在教室靠北的那个比较而言显得阴暗的角落,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本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什么书。她太孤独了,我有些可怜她,当时我一跃而起给那个散布谣言最厉害的班长的漂亮鼻子就是一狠拳,还野蛮地骂了一句。毛毛出于义气,一声不吭地跑到这个班长家,给他父母说他们的儿子骑车子和人撞了。实际上这是一个简单的有点愚蠢的谎。因为我们的脑袋生得不十分发达,考虑问题所以就不那么周全,只是得过且过,候鸟一般。最终的结果是我和毛毛一人背了一个不太危险的处分。但是,那种谣言和它们的制造者却被镇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只是私下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在没有阳光的时候制造,并没有过分地宣传下去。我和毛毛为此得意忘形。我那时就想人长嘴很有意思,只觉有意思但却没有具体的结论,这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全成熟。
林丽确实长得好看,还挺洋气,跟个洋娃娃似的。
好看倒无所谓,这是天生的。可是这家伙学习不得了,门门第一,尤其是英语,我看不亚于我们那个特别傲慢的英语老师。那老师动不动就对我们尖声细气地故作感叹道:FooL!那模样想起来能让我恶心下半辈子。至于那句FooL要不是林丽解释,我们一个班的人绝对都成为一个阶段的傻瓜。你猜,她说什么来着?她用英语骂我们是大傻子。大部分人知道后都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个个都咬牙切齿:“她才是个假惺惺的FooL。”当然,说这话时千万不敢让那个英语老师听见。
这个时候,我知道我们的班长为什么要起劲对林丽制造谣言了,他有了个十分强大的女对手。从此,我对班长是不屑一顾,他是个什么东西?光学习好能顶个屁用。
林丽渐渐成了班上、学校里的中心人物。
有一次放学时,林丽叫住我递给我一封信,就掉头走了。我回家一看脸色大变。后来想想,如果她是动了真格的,爱我倒不是个什么坏事。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毛毛对我难以启齿地说他喜欢林丽了,我好像装腔作势地痛苦了那么几天后就对林丽采取了疏远的态度,直至毕业。
四年后,林丽大学毕业了,可毛毛仍在待业。他现在活得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冷漠得不像个人,时常还阴险地哼哼一笑,令人毛骨悚然。
看来这鬼东西看透了什么?
3
那天,就是毛毛突然发疯地打了我一酒瓶,我又发疯地在街上流浪了一夜的几天后,我容光焕发没事一样地在大街上闲溜达。
我的工作也太清闲,谁叫我父亲是油田的头头呢?唉,埋怨这么多怪费脑筋的,何况我又没意见,就这么着吧!
街道上几乎没人,此时正是盛夏。我想毛毛这会儿要在,一定叫他去游泳池泡一会儿。可他不喜欢到游泳池去玩,要游泳就非要去黄河。黄河水有泥土味,毛毛就喜欢那种味儿。
想到这里,前面出现一群人,黑压压的,我赶紧跑过去,冲围观的人大喊:“让开,让开,出了什么事儿?”围观的人奇迹般地往两边退了退,以为来了个管事的。
进去一看,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对男女因为谁撞了谁而在吵闹,我真后悔进来,又奋力挤了出去。
那块精致的噪音显示器老远就看见我,给我显示了一个数字:噪音110分贝。这时,警车也鸣着头上的红灯来了。
我突然发现一个人。
“林丽。”林丽悄然回过头。
她用阴郁的眼睛审视着我,小巧的嘴唇微微鼓起来,好像咬着一块东西。
她继续看着我,使我难受得抬不起头来。
她又苦恼地笑笑。我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泪,湿乎乎地滴到我手上。我的心顿时激烈地颤抖起来。
她倏地挥手朝我脸上就是一下,是在我正犹豫时。
我早就十分渴望她这一下了。
只不过不是在这时。这时人特别多,隔不远又是一大群围观的人,那群人中有人朝我俩这边走来。林丽聪明地走掉了。
她没和我说一句话。
我开始往家走,觉得有一种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道路变得很凌乱,横七竖八地交错着,拽着一座座巍然耸立的高楼。各种车来回奔跑,不时响动喇叭,又猛然停止。红灯亮了。
我认识林丽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陷入进去,以至于自食其果地进入到人生开始后的这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终于领悟了人生的一半真知。这一半真知是突然之间领悟到的。
我不能再压抑自己的这种感情了,这简直荒唐至极。
我后悔不迭,我想喊叫,比狼还残酷地嚎叫,即便把舌头喊出来让一只狗叼走,我也愿意这么做,在人最多的地方,或者纯粹没一个人的地方喊喊叫叫,叫人骂我是个疯子。
可是我又没有勇气这样做,只有想想的勇气。
我想到林丽刚才的嘴,她嘴里咬着对我无限的愤恨。这时候,人照样很多,都挂着一张嘴。我记起中学时代自己关于嘴没下过具体的结论。
嘴到底是什么呢?嘴就是嘴吗?
每一个人长一张嘴除了有吃饭和说话的义务,应该还有其他责任,比如制造一些用文字组成的子弹,然后有意无意地站在黑暗处扣动扳机,向你向我向他射出一梭子。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子弹,每个人都能或许有可能制造,只要是人,都有可能,包括我也不例外。
这就是现在的我关于嘴的具体认识,将来不知怎样?那将随着我生活的深入而起一定的内涵的变化,这毫不含糊。
离我家不远处有某单位的一堵灰色的围墙,只要到过我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它是灰色的。我止住了脚步,开始细细咀嚼那种灰色感,体验到一股沉重。墙上模糊地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没有经历过那时的生活,可是听到过,看到过,总之,那时是一派的乱七八糟。
我渐渐体验到一种人生的苦涩穿越我的整个身心。
我们承受了这个年龄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承受了这个炎热的夏季!
有一只蓝色的鸟在灰色的墙壁上做了一个凝固的飞翔姿态。我大惊失色。
我怎么看成了一只蓝鸟?
我狠劲眨巴了一下呆滞已久的眼睛,还没等反应过来,那只蓝鸟就飞了,墙壁上是一片破碎的残痕污迹。
我摇摇头,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4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家里没人,我没去上班,半睁着眼,迷迷蒙蒙地看着自己屋里凌乱的景象。我已懒于这种零乱之中了。
门铃悦耳地响了一下,接着便是粗暴的敲门声。
这个时候,谁来找我?开了门才知道是毛毛这鬼家伙,我压根没想到是他,这家伙恐怕一个多月不见了,不知忙乎些什么来着。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
一个多月不见,毛毛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全然没了,一脸愧疚之色。他大概还没忘掉那一拳,这家伙。
“三子,咱们出去遛遛。”毛毛开口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反正没事可干,闲待着还不是闲待着,到外面胡溜溜也好,我们这种人又坐不住。
毛毛在路上却不说话,我猜他有心事,可是有什么心事呢?他不说给我,我怎么知道?我别扭得有点上火,于是也不说话,在心里气愤地骂:“死肉头。”
“喂,去麦哲伦吧?”毛毛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
“去那干什么?”
“去遛遛。”
“遛个屁。”我没好气地说。
“你不去?”毛毛这次抬起头,用眼神盯我,像是我不去,就马上会给我一拳。
我立刻感到一种不祥。人的意识很敏捷,瞬间的感悟会让你做出正确或者错误的判断。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麦哲伦酒吧是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吧。轻音乐不时从音箱扩出来,在附近的一条街道上立体地旋转,调子很高雅纯正且很低沉,似乎每一个音符都含着一滴泪,一滴血。
整个空间布局有一种静谧感,每个走进来的人都会在这种静谧之中体验到一种什么味儿然后走出去。当然,出去了又会在另一种环境里换成另一种情绪。
人的情绪是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并不是坚如磐石的。至于改变的结果怎样,那是由人的性格与本质所决定的。
本质这玩意儿很重要,尤其是人的本质。
室内有些低沉,柔和的光抛洒了全部的温柔。因此,这里的人也很温柔。
毛毛揉了揉光洁的前额,用力将头发推过去又拉过来,然后心事重重地喊来招待小姐。这小姐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一面,是不是那晚末班车上的那个姑娘?黑纽扣一样的眼睛闪在黑暗中,一会儿又不见了,随着一阵“嗒、嗒、嗒”的动听的鞋跟响,黑眼珠又娇美地闪了过来。毛毛要的东西也到全了。
毛毛没张口说话的意思,我也没张口说话的意思,看谁能耐得住这种不要命的沉默。
吐出的烟一缕一缕地绕在头顶上,在暗与柔的灯光里变成了另一种颜色。酒一杯一杯地喝下肚去,体内开始了一种新的变化,血液汹涌地升腾。
五六成之后,毛毛终于沉不住气了:“三子,你说我是个人不?”很高的软包厢里换了一种气氛。
我大吃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毛毛刚才说的话。
“我不是个人哎,我是个畜生,猪狗不如……”毛毛软软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毛毛不哭了,拿一支烟头点燃了另一支烟头。
“三子,我对不起你啊!更对不起林丽啊!我是你们的罪人。”
“怎么这么说话?”我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我感到一种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轰鸣。
“不。我是畜生!是畜生,就是畜——生,下辈子还是个畜生。”毛毛突然大喊起来,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人。
“我那天,就是那天,我奸污了林丽,奸污了一个躯体,可我没敢奸污她那颗圣洁的灵魂,有一种光射向我,使我睁不开眼睛。”他又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我那次打你,是因为她告诉我她爱的是你,我嫉妒啊,我打了你。而我又由于这种妒忌,又奸污了她。就是那天,我知道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她哭着向我吼道,骂我是畜生,说她依然爱着你,就没真正爱过我一次。我是畜生啊!我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是畜生。”毛毛嘴角上已泛出一些白沫来。
我早已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两眼喷着怒火,一手揪起毛毛,一手抡起了拳头,可我没有砸下去。这都是由于我的错误,要是当初我不出于哥们义气,也不会出现今天这个样子。
我认识到我是一个十分懦弱的人。
我流着泪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麦哲伦酒吧。猛然间,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向我,使我更加昏昏然。
我想起了那位研究《易经》的朋友青青上次告诫我的一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这时候去找林丽还不算太晚。我为产生这样的想法立刻激动得抖动起来,我要挽回我应该得到的爱。
我边走边哈哈大笑,惹得行人投来一束束怪异的目光。
5
我第一次向爸爸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批准我到油田去。我觉得有一种精神支配着我这样去做,去那里改变什么或者逃避什么。爸爸听完后好像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头,妈妈却在一边大嚷,骂我是不是疯了,别人想留在城里的机关工作还留不上,我倒好,走后门申请要去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我当时就顶道:“不是人去的地方石油是谁从那儿开采出来的?”
“唉,不是妈妈不让你去,妈妈担心你去了吃不消那份苦……”我的话还没说完,妈妈伤心得就要哭似的。
我理解妈妈,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爸爸在一旁插话了:“孩子的事就让他自己决定吧,反正我们也把他抚养大了。但是,绝不允许你在那里给我像以前一样去惹是生非。”
这一次我感到爸爸是个父亲,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的申请已经向上级递上去几天了,至今仍无回音。我担心父亲反悔了,就亲自跑到油田总部找管这事的王主任,王主任这人很不错,就是不应该当主任,和我爸爸是一类人物。
他客气地让我坐下,二话不说,掏一根“万宝路”递给我。我正要掏自己的打火机,他却“钢”的一声把火端到了我的眼前。
王主任就这样,很热情,脸上总是笑眯兮兮的。
“我的申请你看了?”
“看了,早就看了,你爸爸也亲自打来电话过问这事。只是我考虑着这不合适吧,你年龄还小,过几年再去也不迟嘛!”
我听了这话,明白他的意思。我爸爸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事如果处理得不慎重,他会担心自己以后的日子。
其实,以后的日子和现在一样过,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不是看着我爸爸健在,如果我爸爸是一般老百姓,你王主任巴不得让我趁早滚蛋。妈的!我在心里恶毒地骂道。
“不,就按我的意见办吧。我的意见也是我爸的意见,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嘛。”我摆出我爸爸的腔调。
说完这话我起身要走,临出门又对紧紧尾随在身后的王主任说:“我在家里等候你的批准。”
我暗自好笑拿这样的腔调和这位王主任讲话。
晚上,爸爸、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青青来了,一撞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出事了,毛毛出事了。”
“哦,是青青,进屋来坐下慢慢说,毛毛出什么事啦?”妈妈早就听出点什么,觉得不太对头,害怕我被叫去又惹事,转过脸问青青。
“张姨,毛毛被淹死了。他中午一个人到黄河去游泳,听附近的农民说,一下去就再也没上来,尸体下午才被打捞上来的。”青青急迫地对妈妈说。
“毛毛水性不是很好吗?”我有点纳闷。
“傻瓜,这几天你没看新闻,黄河上游下暴雨,咱们这水流量大,又急,下面尽是漩涡。唉,这毛毛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下可好,又该当妈妈的伤心喽。”妈妈的音调有些微微的颤抖。
“毛毛这会儿在市人民医院太平间呢,我知道后就赶来叫你。”青青刚才紧张的情绪开始慢慢镇静、稳定下来。我没有过多的大悲大喜,我感觉不到我失去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
我随着青青去了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门前围了许多人,我从人群中奋力挤进去,看见了睡在一张白布上的毛毛。他还没被抬进太平间,看样子是刚从黄河里打捞上来的,浑身还湿漉漉的,浸湿的头发也一律顺在了脑后,脸是铁青色的,有些微肿,左脸庞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像是水里的树枝划破的,泛出的血已经凝固成一团黑褐色,眼睛半睁半闭,露出一点白眼仁来,有一点恐怖的色彩。当我正起身时,我又发现他的两手抓了两小团黄泥沙,证明他临死前一定垂死挣扎过。
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可我并没有觉得可怕,因为他毕竟还是毛毛。
青青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易经》学问在这儿起不了任何作用。
跪在毛毛身边的毛毛妈已哭得死去活来。在这一瞬,我突然看到林丽也站在离毛毛很远的一个地方,看来她一直在注视着我。
她也来了?我看了她一眼。
过去的总归要过去,一切还会即将发生。我这时才感到了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击着我的全身。
6
毛毛死后不几天,我的申请也批准了下来。我想,该给林丽说声告别之类的话,实质上我是想着法子去见见她。可是走到她家门口,我总是没有那种勇气走进去,只好又一个人怏怏地回来了。
妈妈正在忙着给我收拾东西,见我进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悄悄对我说:“林丽刚才找你来了。”
“她来过?”我急忙问。
“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还告诉她你明天早上走呢。”
我又开始一言不发,看爸爸、妈妈给我准备必备的生活用品。
爸爸一直埋着头一声不吭,而且不看我一眼。他心里难过,这我明白。他终于知道我长大了。
偌大的房间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洞无物。
“这是狗皮褥子,晚上那里潮湿,去了就铺上,小心凉了腰。”妈妈开口说话了,声音儿有点凄凉。
“唔。”我吱了声。
“这是吃的,给你装在这个背包里。在那里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唔。”
“到了那里,可别忘了给家里时常写信、打电话来。”
“唔。”
“你到底听见没有,光唔唔的。”
我瞥见妈妈的眼泪已经滚到了腮边。我刹那间也难过起来。
“妈妈!我听见了。”我觉得嗓子眼里憋了一股什么东西,出不来又下不去,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油田总部派的一辆小车早在我家楼下等候,我提了一网兜水果,爸爸、妈妈和那位司机把行李、包裹一件一件地塞进了小车。
我的心一阵剧烈地跳动之后,忽地似乎凝固了。
就在我上车的一刹那,我凭直觉发现了林丽,发现了她在一幢楼角口远远地站着。我不知她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我向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就钻进了小车。
妈妈向我挥手的地方看去,爸爸接着也转过头。他们也看见了林丽。
车窗是咖啡色的,我透过那模糊的车窗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就这样我去了油田。这个油田建设在戈壁滩里,除了石油工人之外,别无人烟。我并不害怕这种寂寞,于是,我天天都在尽量找活干,使自己不要闲下来,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痛之后倒头便能昏然大睡,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烦恼事儿。可是越这样,我越想,越能清晰地感到自己这种逃避现实的怯懦。
我给林丽一封接一封把信发出去,可我并没有收到她的一个字。
我在这个一望无边的沙漠里感到绝望了。
我开始渴望能够进一趟城,我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7
一个十分体面的机会终于等到了。我所在分队要到总部去拉一批生产材料,为了拉料不扯皮,队长就选择了我。他说:“顺便在城里玩上几天,我给你批假。”我万分感激,手都有点抖动。
一进城我顾不上逛街,把该办的事办妥以后,就自己留在城里准备逗留几天。那天傍晚,我因为见林丽迫切,急急忙忙赶到她的单位,门房那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探头探脑地审视了我一番后,然后对我说:“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都七点多了,哪个单位这时也都下班了。”他那神态,仿佛怀疑我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我抬手扫一眼表,果真七点已过。我犹豫了一会儿,又问:“老师傅,我是问她现在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单位?”
这老头很倔,撇撇嘴:“有家的人不住家里住哪里?真是问得莫名其妙。”
“有家的人?”我一下子狐疑起来。暗想是她父母家,还是她的家?不可能,林丽不会这样做的。我固执地坚持了这个想法。
我正准备向老头问个明白,可那老头早将头缩了回去,并且把那半扇窗也关了,看来他对我的这种突然表现早已不耐烦了。我也只好推着车抬脚走了。
那老头忽然又打开窗子,冲我喊:“你要找就去她家里找吧……”我已骑上了车,隐隐约约听到了林丽家的住址。
这不是她的家呀?我急于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又飞快地向她这个所谓的家奔去。已是傍晚时分,城市里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气氛,街上出来散步的人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华丽的衣裙像风一样一阵接一阵地荡过。
林丽家找到了。在那幢楼的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贴着一个红囍字,这是谁不久才结的婚呢?我立刻就和林丽联系上了。
当我畏畏缩缩地爬到三楼,一眼就瞥见靠右的一家门上贴了一个大红囍字。我刹那间愣了,燃烧的心彻底地冰凉了下来。眼前的现实不能不证明我刚才固执的想法是错误的。
该怎么办呢?是进去,还是回去?我觉得自己真有病。进去看看吧!即便是事实,我来看看也是合乎人之常情的。我开始鼓励自己。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上了楼,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往四楼爬,边爬边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我。就这么样子进去,一身脏衣服和一头蓬乱的发,我马上又踌躇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么多干吗?我毕竟是我,不是别人,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吧,何必这么虚伪。
我抬手按响了门铃,那响声响在了我的心里。门开了,门口就站着我渴望见到的林丽。她变了一个样,只是神态上多了一份羞涩,多了一份惊讶。
我们都没说话,就那么对峙地站着。
“是谁啊?让进来嘛,晓丽。”暖融融的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这肯定是林丽的丈夫了。我浑身的血开始凶猛地往上涌,我尽力克制着自己,压抑着这种汹涌澎湃的感情。
“三子,这么久了不见你了,那里很艰苦吧?进来坐会儿。”林丽脸上高兴起来。
“不了,我是来看看你,明天又要走。”其实,我在城里多待几天也不要紧,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有点想哭,就扭身往下走,林丽也跟着出来。
“家里还好吧?”我问林丽。
“嗯。”
“信收到了?”
“嗯。”
“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切都会变得这么快!”我站在楼梯口。外面有点暗,昏昏黄黄的街灯也开始亮了。
林丽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专注地望着我,半天了才说:“三子哥,请你原谅我吧,我已经承受不住打击了,我太脆弱了。”说着,她委婉地哭了。我更想哭。
“我这样快就结婚,只是不想看到过去。过去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她继续在嘤嘤地哭泣。
我没再问什么。我能问什么呢?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在自觉或不自觉中犯的错误。
我在黑暗里实在忍不住也哭了。
8
所有的街灯都亮了,糖葫芦串似的。我直接去了那个麦哲伦酒吧,酒吧间依然那么非凡。
我开始孤独地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下去,一杯又一杯斟上。
我在这酒里认真地想着过去。
酒吧间闷热起来,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不停地转动着脖子,将风吹下来,送给每一个感到闷热的人。我解开衣扣让风使劲地吹。
一个小伙子摇摇晃晃地出去了。那个漂亮的女招待大大咧咧地说:“瞧,又是一个大傻瓜,什么事又想不通了。”
有个女的正在卡拉OK机前莺歌燕舞。
我这时渴盼青青会来。虽然我知道他今晚不会来的,但我依然渴望他来,和我一起喝喝酒,一起抽抽烟,看他对我友好地笑一笑,然后我就会很老实地听他给我说说他特别喜欢说的八卦、算命、占卜等等等等之类。
可是青青没来,他肯定不会来的。
我独自苦笑笑,又自个儿喝酒、抽烟,把自己放在沉醉之中。
眼前是一片的绿。又是一片的红。
我就这样非常轻松自如地打着酒嗝,然后随便给任何一个人送去微笑。可是他们看不见我这种微笑,他们都在专注自己的快乐。
笑什么呢?
墙角那个昏黄的转盘灯不知什么时候不转了,其他的都继续在疯狂地转,只有那一个,射出一束凝固的黄光,淡淡的,直直的,在它对面的墙壁上印了一个圆,也是淡淡的黄。
我突然想起冬天的太阳。
那个女歌声消失了,酒吧里又响起轻音乐,像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动。我想听那支歌,那支崔健唱的《不是我不明白》。
我蹒跚地晃到服务台前,呼呼地喘着酒气,对那个有双黑眼睛的女招待嚷道:“放……放那支《不是我不明白》。”
“什么不是我不明白?”女招待似乎没听清,张着一张十分迷惑的嘴。
“就是《不是我不明白》。”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嚷了。
老板跑来了,和那个女招待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然后点着头对我笑笑说:“马上就放。”
一阵沉闷之后,酒吧间开始响起那支雄浑、粗犷的歌: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
难怪姑娘们总是说我不实实在在
我强打起精神,从睡梦中醒来
可醒来才知道这个世界变化真叫快
噢……
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
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
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是看不过来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越看越奇怪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
崔健这小子真他妈的把这歌唱绝了。
歌声很渺茫,如一层雾在飘,但始终还是穿越了人生的某一种境界。我滚着热泪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