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岁杨苡:是先生,也是少女

2023-04-05 07:53陈晓楠孙磊
党员文摘 2023年5期
关键词:呼啸山庄巴金沈从文

□陈晓楠 孙磊

在杨苡的生命中行走的许多人,都在她漫长的讲述和记录中留下了寻常而鲜活的印记

出生于1919 年的著名翻译家杨苡先生,于2023 年1月27日晚逝世,享年103 岁。

杨苡用自己的百岁人生得出了一个结论:活着就是胜利。她勉励后辈:“Make the most of everyday.”(把每一天过到最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

杨苡出身书香世家,祖辈有四位在晚清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父亲杨毓璋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回国曾任沈阳电话电报局董事、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杨苡甫一出生,父亲杨毓璋就因伤寒病故,原本富贵的大家族逐渐走下坡路。

不过,杨苡的童年回忆并没有因此沾上灰暗的色彩。在母亲的教导、哥哥杨宪益与姐姐杨敏如的关爱和陪伴下,在儿歌、涂鸦和洋娃娃的簇拥下,她过得充实无忧。“好玩”的天性,像糖果一样温暖明亮的童年底色,让她一生“保其天真,成其自然”。

1935 年,“一二·九”运动爆发,学生纷纷上街游行,参与抗日救亡。杨苡则生活在另一个束之高阁、自认“贵族式小姐”的世界里,她不敢反抗母亲,走上街头。最亲密的哥哥杨宪益此时也留学英国,不在她身边。

一团苦闷之中,17 岁的杨苡开始给巴金写信,她要做巴金笔下的觉慧。“因为巴金《家》里写的,和我家太相像了”。但巴金冷静回信,表示不赞成,说她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要有耐心。杨苡说:“他理解、同情、支持我们当时那些极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动。”

西南联大的托举

1937 年,杨苡被保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但还没入学,“七七事变”就爆发了。天津沦陷,华北局势急转直下,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被迫西迁,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

联大师生轶事在杨苡的口述回忆中通常是趣味盎然的——例如吴宓先生讲课常“动了感情”,“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上课时的样子:左手抱几本洋装书,右手是手杖,嘀嘀笃笃走进教室。上课喜欢做手势,讲但丁的《神曲》,比画着天堂与地狱,一会儿仰首向天,一会儿低着头蹲下,让我们笑了又笑”。

但残酷的现实仍在持续,杨苡也忆起日本飞机轰炸昆明时——炸弹一颗颗落下,地动山摇,“我们站在那里怔住了,好像在做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刺杀孙传芳的“民国侠女”施剑翘是西南联大的常驻旁听生,连她也被吓住了,抱头想往外跑。沈从文因此打趣她,说“女侠也害怕啊”。

杨苡回忆,跑警报总是伴着对入侵者的愤怒和诅咒。目睹敌人的飞机拖着黑烟栽下去,学生们总是高兴得又叫又跳。后来,她写了一首诗《破碎的铁鸟》,发表在云南文艺抗敌协会的刊物《战歌》上。但沈从文先生则教她不要满足于“口号诗”,抱来一大堆世界名著,嘱咐她做读书札记。

一度,杨苡就住在沈从文和朱自清编教科书的住地旁边。夜阑人静,她坐在一盏小油灯旁用功学习,想偷懒时,就转头望向后一排的房屋——糊纸的窗后,青灯黄卷,沈从文等先生往往还在伏案,提醒着她不要懈怠。

很多年以后,杨苡还时常回忆起沈从文用浓重的湖南口音督促她:“要用功哩!我去睡了,你方可休息。睡迟些怕什么,不要犯懒贪玩!”

以灵感与坚韧筑起“呼啸山庄”

在西南联大读了两年书,又经历了婚育后,杨苡进入中央大学外文系借读。

重新做回大学生,杨苡的一篇翻译诗作在《现代文艺》杂志发表,得了稿酬弥补艰苦的生活,这刺激了她的翻译热情。也就是在当时的学校图书馆,杨苡第一次读到了英文小说《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英文原著),深受触动。直到1953 年,丈夫赵瑞蕻到德国访问治学,杨苡独自带着孩子承受生活艰辛,这部作品再一次闯入她的心灵世界。

“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念着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着该怎样确切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读音。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杨苡在书中这样回忆这个四字书名“诞生”的过程。

杨苡依靠一本字典谨慎翻译,小心地把自己隐藏于译文之后。1955 年,在杨苡的译笔下,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小说,以《呼啸山庄》的译名走进了中文大众的视野。

“活着就是胜利”

“巴金说,长寿就是惩罚。我说,活着就是胜利!”杨苡说。活过了百岁,她达到了一种“胜利”。杨苡依然喜欢收藏洋娃娃,还有一橱柜形态各异的猫头鹰瓷偶。在她眼中,它们是智慧的象征。翻译家黄荭说,杨苡所经历的百年沧桑,从来不曾抹去她身上一直存在着的天真一面。

2018年底,杨苡胆结石发作,进了医院。做不做手术,她的家人、医院都很纠结,但杨苡却无所谓,只是问医生“我还能不能再活一年?”医院里,许多人都把她当传奇的百岁老人,可是见过她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感慨:“她不会真的快到百岁了吧?是不是骗人啊?”最后,手术也被杨苡“躲”过了。一年后,杨苡跨过了百岁的坎。

杨苡以自己的方式练习记忆,与遗忘“较劲”。“至少十几年前,早上醒来时,她会回想刚刚做过的梦,打捞梦中的种种细节;她会默写背过的诗,唱出唱过的歌词……这一切都写在手边的写字板上,夹着一沓信纸,围绕着她所经历过的人与事,想到什么就随手记下。”这种“脑力体操”或许从她在女校进行的联想训练就已经植入脑海。

抵抗遗忘的另一种方式或许是“抓小放大”,这颐养了杨苡的通达快乐,其中也“未尝没有一种观人观世的态度”。“我记住的经常是些好玩的事,就像你们现在说的‘八卦’。”杨苡说。

在杨苡的生命中行走的许多人,都在她漫长的讲述和记录中留下了寻常而鲜活的印记。百年过后,斯人已逝。在她生前,客厅墙上挂着鲁迅先生的一联: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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