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雯
一
宋代不远。
在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沙埠竹家岭下,似乎只要穿过安保大哥锐利的眼神,就能落脚于宋代的大地上。
黄岩窑,从西周时期开始,历经了三次集中生产高潮,遗留下埠头堂、下圆山、沙埠三处从东汉至两宋时期相对连续的窑址群。其中,沙埠窑青瓷烧造时间长、规模大,堪称浙东一大青瓷名窑。而沙埠竹家岭窑址的“龙窑”盘踞在山坡上,由它烧制出的盘碗钵盂,盛出千年前沙埠溪畔那些热气腾腾的百姓生活。之后,深浅不一的青绿,顺水而行,去永宁江,去椒江,再乘东海的碧波,去往日本、菲律宾、印尼等国,行至世界。
初夏到黄岩,满眼亦是青绿,其间,浅色的花树从密林中站了出来,正如竹家岭窑址出土的两宋青瓷,绿得合乎时令,又让铮铮铁骨的精气神在釉面上开出了冰花。
二
去黄岩之前,我还去了一趟慈溪市。
慈溪的瓷与黄岩的瓷,若以专业的眼光去看,有诸多不同。但如我这样的普通观者,只是爱它们流畅的青绿色调,深绿浅绿,带有匠人的庄重或俏皮。
当然,青绿与青绿是不同的。
不知是否巧合,在我踏进那些古窑址附近的村子时,总会遇到“隐居”的年轻人。他们以满腔热情,将凝聚中国人审美的器物,置于今天更广泛的日常。
在上林湖畔的匡堰镇倡隆村,我遇到了孙威。其时,他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只青瓷小件从窑炉中取出,捧到工作室的大桌子上。
这些来自游人的“作品”,摸上去还有热乎乎的炉温,有些甚至并不具有完整的器型,但孙威很在意它们,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桌面的空阔处,随后,它们将被一一送至“创作者”手中。
其实我有点失望。
这位越窑青瓷烧制技艺传承人,竟然毫无我事先想象的岁月感。
孙威是一位80后,他的青瓷人生,在父母制瓷的耳濡目染之下,正式开启于二十八九岁——他从大学里的体育专业毕业,当了两个月的体育老师,又经历数次创业失败而最终选择的结果。
我被孙威的经历震撼,甚至被催生了一种妄想——是不是我也可以改变既定的人生轨迹,去寻找截然不同的生活?
孙威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在给予青瓷之美的同时,又给出某种人生启示。
大概所有的成功故事,都离不开勤奋投入的细节。
孙威的义父,中国陶瓷设计艺术大师高峰曾问他:“你想怎么做陶瓷啊?”
孙威回答:“反正拉胚拉好,刻花刻好,烧窑烧好就好了嘛。”
“不行。”高峰严肃地说道。
要做好陶瓷,高峰的建议是先得把上林湖周边的山都跑一跑,把那些泥都挖回来烧一烧。孙威照着义父的话,把上林湖周边凡是曾经有古窑的山都跑了一遍,把那些泥土挖回来,淘洗、烧制,再开始备料拉胚,之后,孙威就得心应手了。
在黄岩博物馆,看到那些宋代瓷器,我又想到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黄岩的多数青瓷,比青翠浅,比鹅黄深,有时光印刻之下的坚硬痕迹,对应的是“千里江山”中山峰与大地之间最为广大且普通的颜色——那正是江山的本色。
是的,每一种色彩都是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正如沙埠竹家岭青瓷坊的主人谢振威发在微信朋友圈的那句话:瓷是土的一种极致表现。
三
谢振威是一位90 后,“返乡创业者”是他对自己的形容。
失传800多年的沙埠青瓷制作技艺,正在这位年轻人主持的青瓷坊中得以重生。
在多数人看来,一处窑址的发掘与保护,除了和当地人的耕种与居住有所关联,大抵对人生并无太大影响。但家距竹家岭窑址仅有200米的谢振威却因此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那是2019年,在考古专家的挖掘与研究中,包括竹家岭窑址、凤凰山窑址在内的几座晚唐、北宋时期沙埠窑址群名声大噪,并获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谢振威开始重新打量那些童年时在田间地头轻易就能捡到的瓷片。他想的是,能否重燃沙埠的窑火。
在此之前,几名来自龙泉市的青瓷匠人租了谢振威家的房子,用以生产青瓷,但生意未如想象中顺遂。就在他们准备退出之时,谢振威接下了这个作坊。
青瓷是文化,是生活,也是这一代年轻人不避讳谈及的一门有“钱途”的生意。别人做不好的事情,从零开始的谢振威是否能做得好?
谢振威有他的路径。这一代人有这一代人的路径。显然,他们对时代脉动与人生现场,有更为强大的感受力。
现代制瓷工艺,各地大致相同。差别的产生,在于材质,在于手感,在于匠人对于美的感知。所以,对还是门外汉的谢振威而言,重生沙埠青瓷,难,也不难。
除了一趟趟去龙泉、景德镇等地请教制瓷高人,谢振威与孙威一样,花大量时间泡在博物馆中,以目光触摸那些“镇馆之宝”的纹理、色彩,感受其与众不同的气质。
竹家岭青瓷坊的主打产品,是沙埠青瓷工艺最为复杂的青瓷香炉。那件黄岩博物馆的北宋沙埠窑青瓷香炉,谢振威不记得去看过多少次。它的底盘与盖子分离,镂空的半球型的盖子饰以三瓣卷叶缠枝忍冬纹,要呈现那些弯弯绕绕的线条,需要镂空、刻划、浮雕等诸多手法并用。
对于那些繁复,如今的谢振威已经了然于胸。于是,各种尺寸的青瓷香炉,也由这间青瓷坊迈进人们的生活。
四
上林湖、沙埠溪,在不同的水畔听闻年轻人对青瓷的追寻,总让人想起舞剧《只此青绿》中王希孟对一纸青绿的追求。
18岁的少年王希孟,在宋徽宗的点拨下,挥就一卷青绿江山,而后跃入时光的长河,杳然无踪。如果不是借由一方舞台的想象,我们无法沉浸于宋代的“青绿”与江山,也无法体会一位年轻画家那些具体的犹疑、沉思、畅怀、狂歌。
在属于青瓷的青绿当中,我同样看到了当今年轻人的全力以赴。走进那些古窑附近的村落,总会不经意间遇见年轻的手艺人创造的传奇——往昔的青绿,焕发着今日的色彩。他们的故事,卧在山坡的“龙窑”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