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璐,尹文涓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情节是第一原则,也一如既往地是悲剧的灵魂”[1]。情节作为悲剧的核心,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复杂的情节是指通过“突转”和“发现”,或是通过二者结合达到结局的行动。悲剧使人惊心动魄,而产生怜悯和恐惧的关键,主要依靠“突转”和“发现”。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俄狄浦斯王》中跌宕起伏的情节,是《诗学》“突转”“发现”的文本依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则是继承这一情节组织技巧的作品,并且在此基础之上有所突破与创新。前者是典型的命运悲剧,强调人面对神的无可奈何与困惑茫然;后者是标准的性格悲剧,反映性格与悲剧的密切关系。
本文以《诗学》为理论支撑,结合《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研究“突转”“发现”如何建构悲剧情节,如何体现悲剧性质。用艺术理论分析文学著作,能够更好理解《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的悲剧典范作用。同时,以经典诠释经典,以古人解读古人,避免后世的牵强附会。
情景逆转(reversal)是一个行为,根据我们所说的可能性或必然性规则掉头朝相反方向发展的转变。亚里士多德强调“突转”是一种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的相反方向的转变,正如生物的幼体需要经过否定原有的形式才能转为成体。戏剧的情节发展同样需要颠覆之前的情境才能完善自身。在某种程度上,情节突转的过程,既是由潜能到现实的过程,也是实现自身成长的过程。但是这种突转不能超越情节,而是本身自然发展而成的。逆转或发现是由情节的构建而来的,所以也是前面行为的必然或可能的结果。否则,情节突转不是一种自为的活动,而是外力强行介入的产物。
对此,亚里士多德举例说明。在《俄狄浦斯王》中,信使本是为了取悦俄狄浦斯,打消他对于娶母为妻的恐惧,结果因此透露了他的身世,从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多次援引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以此论证自己的观点,并且称其为悲剧的模范。
2.2.1 追查者突转为嫌疑者?
《俄狄浦斯王》的开篇,便是祭司带领乞援民众上场,俄狄浦斯听取他们诉说城邦的现状。因为瘟疫,麦穗枯萎,牲畜死亡,家园充满痛苦的呻吟。
于是“天灾和人生祸患的救星”俄狄浦斯遵循传统的流程,委派克瑞翁前往福玻斯的皮托庙,寻求天神的解答。根据克瑞翁带回的神示,福玻斯王要求清除藏在忒拜的污染,严惩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由于此件凶案时间久远,歌队建议寻求忒瑞西阿斯的帮助。因着急担负国王的责任,俄狄浦斯立下“把他们处死,或者放逐出境”的诅咒。然而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语,使得先知不愿暴露他的秘密,妄图独自承担痛苦。但是,迫切的求知欲和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俄狄浦斯步步紧逼,从“看到天神面上”到咒骂“坏透了的东西”“厚颜无耻”。最终,忒瑞西阿斯说出“你就是你要寻找的杀人凶手”。这一情形之下,二者的言语似乎都是赌气而为。那么,俄狄浦斯的谋杀之罪依旧有待可查。
忒瑞西阿斯认为俄狄浦斯“看不见自己的灾难”,而俄狄浦斯认为“这是克瑞翁的诡计”,为了争夺王权伙同先知欺骗自己。俄狄浦斯的过分自信埋下悲剧的种子,他愈发疑心克瑞翁,他就愈发靠近身败名裂的悬崖。这是忒瑞西阿斯离去之前的预言,并很快得到应验。确实,俄狄浦斯笃信自己的品行,但是命运的丝线即将扭转一切。
2.2.2 弑君者突转为杀父者
忒瑞西阿斯因阻拦俄狄浦斯追查未果,加上俄狄浦斯的狂妄自大,最终他宣告凶手就是俄狄浦斯。歌队认为这是所谓气话,不足为信。并且他认为俄狄浦斯是城邦的朋友,不会有罪。困惑再次席卷众人,凶手仍然没有定论。
当俄狄浦斯和克瑞翁的争吵愈演愈烈时,伊俄卡斯忒初次登场,遏制二人之间的仇恨怒火。俄狄浦斯指责克瑞翁收买先知,谋害自己,意为获得王位。伊俄卡斯忒宽慰丈夫,凡人的预言并非完全可信——拉伊俄斯死在一伙外邦强盗而非儿子手上。安慰的话语不但没有作用,反而导致俄狄浦斯心神不安,魂飞魄散。他步步追问,案件的基本脉络尽显。拉伊俄斯个子很高,头上刚有白发,模样和俄狄浦斯相差不多。一行5 人,其中一个是传令官,还有一辆马车,是给拉伊俄斯坐的。他们死于福喀斯,那是通往得尔福和道利亚的两条岔路会合的地方。至于唯一活着回来的仆人,已经去到乡下牧羊。此时的俄狄浦斯陷入极端恐惧,伊俄卡斯忒的描述与他的记忆一一重合。身为波吕玻斯和墨洛珀的儿子,因为疑似冒名的流言前往皮托,在获悉杀父娶母的神示后,随即逃到外地。至于三岔路口的情形与国王遇害的经过几乎相同。
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凶手的数量,于是俄狄浦斯急召目击证人——仆人。“如果他说的还是一伙强盗,那就不是我杀得了;因为一个总不等于许多。如果他只说是一个单身的旅客,这罪行就落在我身上了。”[2]这时,伊俄卡斯忒给出双重保障:仆人不能收回当着全城所说的消息;即使改变,拉伊俄斯的死亡与神示并不真正相符。此处寻找凶手的国王即将成为杀害国王的凶手,命运再次助推了情节的转变。
前后两任国王的神示不谋而合,拉伊俄斯死在儿子手中与俄狄浦斯杀死父亲重叠。地点的统一,时间的相近,人物的相似,冥冥之中俄狄浦斯的凶手身份已成定局。先知使他从追查者变为嫌疑者,伊俄卡斯忒使他从弑君者变为杀父者,情节的陡然转变不断加深着悲剧意味。
2.2.3 审判者突转为犯罪者
此刻的俄狄浦斯头上高悬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有人说出恐怖的话,他就随他摆布”。最先等来的不是仆人,而是来自科任托斯的报信人。他告诉众人俄狄浦斯的父亲年高寿尽,人民将要拥立俄狄浦斯为王。对于俄狄浦斯来说,他的噩梦似乎没有成真,杀父的凶手不会是他。虽然可能玷污母亲的床榻,但是足以说明神示并非全然正确。然而,命运的齿轮再次运转。报信人说出令人痛苦的事实——俄狄浦斯是喀泰戎峡谷的牧人捡来交由自己送给国王的孩子。正当俄狄浦斯试图继续追问,已经知悉所有前因后果的伊俄卡斯忒极力劝阻。俄狄浦斯以为伊俄卡斯忒只是担心自己出身卑贱,并不在意。他自诩是仁慈的幸运宠儿,歌队对他同样极尽赞美,但如此一来,血统的秘密彻底显露无遗。
苦苦等待的仆人便是当年的牧人,俄狄浦斯就是左右脚跟钉在一起的孩子。昔日惶恐不已的神示还是应验了,处在命运网罗之中的俄狄浦斯彻底崩溃。
“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
情节持续突转,却是合乎情理。俄狄浦斯从审判者沦为犯罪者,从备受爱戴的国王沦为遭人唾弃的凶手,背负着弑君、杀父的双重罪孽。
贯穿《俄狄浦斯王》的主要问题就是:俄狄浦斯是不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戏剧的描写重点自然集中于此。索福克勒斯通过情节的多次突转,逐步揭露事件的真相,最终呈现查案者是作案者的悲剧结尾。
开场便是忒瑞西阿斯宣称俄狄浦斯是凶手,俄狄浦斯坚信自己的清白,怀疑克瑞翁与先知勾结以便夺权。这是“凶手”从肯定到“否定”的第一次突转。随后,伊俄卡斯忒的出场再度带来疑云。两次神示的相互印证,杀害细节的巧合,俄狄浦斯开始产生对于凶手身份的认同。这是“凶手”从肯定到“否定”的第二次突转。尽管种种证据指向他,但是一伙强盗难以等同俄狄浦斯一人。随着科任托斯信使的到来,看似确凿的神示“不攻自破”。最终牧人的证词揭示俄狄浦斯的凶手身份。至此,突转全部结束。由显性的顺境到隐性的逆境,情节逆转张弛有度,逐层深入,彰显命运的不可抗争。
突转的重要意义在于展现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的自我意志始终试图对抗命运,即便他出走科任托斯却也没有改变杀父娶母的神示,反而加快情节的推进;追问凶手的下落没有证明无罪,反而暴露自己的身世。命运如同蛛网,突转则促使命运的束缚更加紧密,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
亚里士多德指出“突转”和“发现”是情节的两个部分。“发现,正如其字义,是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在诗人设定的命运好或不好的人之间产生的爱恨情仇。”,根据字面意思,可以看出发现是一种从无知到有知的解蔽,实质也是转变。比如,在《俄狄浦斯王》中,寻找杀害拉伊俄斯凶手的过程,就是典型的发现。俄狄浦斯获悉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杀父娶母的事实,这一发现导致他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
“这样的发现与剧情反转结合,会引起怜悯或恐惧的效果。”亚里士多德认为突转和发现最好一起使用,这样更能凸显作品的悲剧意味。突转乃是情节自身的实现,通过情节叙述的陡然改变走向对立的一面。发现则是一种解蔽,使得隐藏在黑暗中的行动进入光照。那么,当突转和发现同时发生时,就是情节实现自身并且完成了解蔽。除了《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也是突转与发现结合的绝佳范例。
3.2.1 哈姆雷特的自我矛盾
作为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受到良好的教育,享有优渥的生活条件。当父亲猝死、母亲改嫁、叔父篡位的三重打击袭来时,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碰撞,美丽的温室逐渐破裂,致使哈姆雷特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他对于母亲的不忠行为深恶痛绝,但是仍然渴望亲情的慰藉。就在这时,哈姆雷特见到父亲的鬼魂,知悉叔父谋害父亲的真相。这一发现使得哈姆雷特决心为父报仇,“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3]同时,也是这一发现导致他走向最终的悲剧结尾。
哈姆雷特从始至终都是矛盾的存在,他在善良的天性和血腥的复仇中徘徊,在自我意志和命运间彷徨不定。为了替父报仇,哈姆雷特开始装疯卖傻。但是国王没有因此确信他的性情大变,而是派人窥探他潜藏的秘密。于是,他更加肯定叔父的弑父罪行。尽管哈姆雷特的软弱与怯懦使得复仇的进程一再延宕,甚至错过最佳时机。但是戏剧演员的触动,上演剧目的情节,再次鼓动哈姆雷特心中的仇恨焰火,他希望借此证明复仇的正义与合理。然而,越是印证,越是怀疑这种政治义务和伦理责任,他不愿成为凶徒。再三的探索,再三的发现,使得哈姆雷特备受煎熬与折磨,更加凸显了他遭受命运撕扯的痛苦。
哈姆雷特的复仇不仅是个人的恩怨,而且是国家和民族的需要,他兼具“杀亲”和“弑君”的双重使命,这是哈姆雷特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一方面他企图顺从命运的安排;另一方面他妄想实现自由意愿。最终,他站在悬崖边缘。
3.2.2 哈姆雷特的自我认识
“人的伟大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可悲。”[4]哈姆雷特一直清楚认识自己的可悲之处,正是这样的自觉使得他深陷悲剧网罗。相较哈姆雷特,剧中的其他人物则盲目顺从命运的摆布,奥菲利娅在缥缈的爱情和父兄的权威间游移,王后沉浸在欲望的喜悦中逃避真相,雷欧提斯受到复仇的蒙蔽成为国王借刀杀人的工具……只有哈姆雷特一人看透人类的可怜与可鄙,人世一切的可厌。“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但是处于命运无情洪流之中的哈姆雷特,内心焦躁不安,无法找到一种救赎自己和他人的办法。他看到人类的罪愆,可是没有与之对抗的能力和行动,无法建立一套明晰积极的价值体系。尽管哈姆雷特一再批判人性的丑恶与荒唐,却仍然追寻人类高贵灵魂闪耀的光芒。哈姆雷特的自我矛盾,也是自我认识不断深化的表现,这是发现的哲学意义。
“完美的悲剧应该有复杂的情节安排,而不是简单的计划。而且所模仿的行为要能够激起怜悯和恐惧,这是悲剧模仿的一个独特标志。”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不是因为人物的恶习或堕落,而是某种错误或弱点所致。他们声名显赫,生活幸福,例如哈姆雷特。他的悲剧,不是道德秉性有所缺陷,而是他的忧郁情绪和懦弱个性。哈姆雷特,这位具有善良天性和坚强意志的王子,从开始到结束,始终保持清醒与理智,经过生死问题的层层追问,最终选择了同归于尽的复仇方式做结局。
《哈姆雷特》的情节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一个解谜故事或者推理故事[5]。戏剧开始,哈姆雷特通过父亲的亡魂知道新任国王克劳狄斯杀兄娶嫂的真相。随着情节发展,哈姆雷特“装疯”以此掩饰复仇目的,设置“戏中戏”确认鬼魂所说是否属实。最后哈姆雷特探明真相杀死叔父克劳狄斯。由此可见,剧情发展的过程正是哈姆雷特不断发现的过程。为了证实父亲的死因,哈姆雷特持续追查,不仅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也产生接连不断的戏剧冲突。发现如同潮水一般充满活力,构成揪心的戏剧悬念。当一切疑惑全部得到揭示时,悲剧也就完成了。
《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在于俄狄浦斯的自我意志与诸神设置的命运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他的反抗加速了他的毁灭,他的追查暴露了他的罪责。索福克勒斯赋予生存悲剧全新的含义:个体的毁灭换来的是群体的幸福,肉体的消逝换来的是精神的长存[6]。《哈姆雷特》的悲剧同样在于哈姆雷特的固有本性与命运的矛盾难以避免,他的犹豫无法延缓命运的进程,他在“生存还是毁灭”两难命题的抉择中明白个人力量的弱小。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的毁灭,展示了人类处境的悲剧性和自我拯救的有限性。哈姆雷特在一种上升的毁灭中超越自身的局限,没有在绝望中走向沉沦和虚无,而是在肉体的死亡中获得灵魂的崇高。这是莎士比亚和索福克勒斯的共同之处。
无论《俄狄浦斯王》还是《哈姆雷特》都是通过“突转”与“发现”设计戏剧冲突,从而激发强烈的悲剧效果,二者反映了《诗学》的悲剧理论,成为不朽的经典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