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短篇小说)

2023-04-05 03:40刘群华
椰城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张院子

◎刘群华

1

院子灰蒙蒙的,粗风留在木板里不肯出来。我顽皮地用手掌拍了拍皲裂的柱子,似乎里面有一只鸟还在鸣唱。

这是一栋有趣的房子。我对二巴叔说。

二巴叔一个人过。他一个人喝一瓶白酒,一个人吃一只鸡,一个人坐一条板凳,一个人过自己的生日。他一个人的日子一晃过了很多年。或者,换一种方式说,二巴叔从一个黑发小生过成了一个头发快斑白的小老头。

二巴叔的院子,外面的人稀罕地说,这栋院子是村里唯一的古董。可村里人不识宝,说,二巴叔这院子,在新的红砖瓦房前,像一坨摘不了的眼屎。

此刻,二巴叔孤独地站在院门口,如一道山梁目光空远,逶迤得一点内容也没有。

这几年,二巴叔的门前修了一条大马路,他的房子像牛市里的股票,节节攀升。老张是二巴叔的一个表侄子,想把这块地皮改建新房,说,你把房子卖给我造新屋呀。

二巴叔在桃树下哼哼唧唧地吃饭。一张大碗的边沿,还爬着三四个小小的缺口。他抬起头,久未修理的胡茬上吊着几粒白饭,正在左右摇摆。他说,我还没娶媳妇呢!

这话从二巴叔嘴里说出,我听了怪别扭的,可我又不敢笑。要是往常,不是老张在说正事,肯定又惹得我捧腹大笑。

二巴叔不信自己娶不到媳妇,他坚定地认为他的桃花运还没来,所以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狡辩地说,姜子牙八十岁还在渭河钓鱼,都没行运呢!现在二巴叔说还年轻,我也会勉强相信,毕竟他只有五十来岁。况且前不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嫁给了一个七十岁的老爷子,并生了个小伢子,上了一张报纸的屁股,让我对二巴叔的年轻没有疑虑。

对于这件有板有眼的事,村里的人茶余饭后争论几回了,说,七十岁的黑土能种出黄豆?可事实就是真理,一桩青春轶事正明晃晃地摆在报纸的屁股上。二巴叔的这一句话,让老张颇为心慌、尴尬,他也不愿二巴叔打光棍。而二巴叔想娶媳妇的愿望,好像一圈陈年的线团,又在闲置的纺车上嗡嗡地叫了。

老张跺了跺脚,说,二巴叔,我给你找个婆娘来。

谁也不指望老张会给二巴叔带个女人进屋。这么多年了,猪山下的院子里,一直是衣一件、裤一裆、人一个。我揣测,老张是因为二巴叔没卖给他房子,故意嘲讽二巴叔的。

二巴叔咀嚼的嘴巴停了,忙应好呀好呀。

阳光歪在了院子的灰墙上,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曳。蓝色的天穹上,一朵云慢悠悠地走。我想二巴叔也只是嘴上嚷嚷,内心其实丧失了信心,不指望老张的信口一说。

可是奇怪的事年年有。没过多久,老张出了一次门,真领回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的衣服很脏,头发硬邦邦的、油腻腻的,怕有一年没洗了。她呆滞的眼神,跟在老张的屁股后,进了二巴叔的院子。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她也不胆怯,任众人死鱼似的盯着她。

她的脸盘子不错,算俊。有人说。

老张拉住二巴叔,在远远的角落说话,神神秘秘的。最后说,这女的,我路上捡的,据那村的人讲,她有点糊涂,在那转了好几天了。

二巴叔用手搓着衣角,有点紧张。脸红红的,还有点害羞。但一双黑珠子却偷偷瞄女人不转动,说,知道啦。

老张看二巴叔的模样,也喜了,突然问,你还是黄花崽吧?

怎么啦?

是黄花崽,你今晚悠着点,别扭了老腰。老张哈哈大笑。

看我不捶你!二巴叔佯装扬手打老张。

老张笑道,你去搞点饭给她吃呀,都中午了。

二巴叔这才恍然大悟。然后进了屋,开始了两张嘴的生活。

2

二巴叔的厨房挨左厢房近,一口矮矮的灶膛是泥巴垒的。地面凹凸不平,如果放入水,就可以养鱼了。

老张从家里找了几件衣服,虽然有些旧,但还可以穿。尤其那条窄窄的有一段镂空的小短裤,握在二巴叔的手里,老张就有些郁闷。他后悔死了,二巴叔摩挲的手像在握他老婆身上的肉。但老张还是嘱咐二巴叔,说,我走了,以后就靠你了。

二巴叔很茫然。是的,二巴叔还没过过两张嘴的日子呢,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二巴叔没底。

老张没有再传授经验,屁股一转,抽身走了。

暮色慢慢来临,灯光里的院子像被黑网罩住的一只麂子,不断挣扎。一股清泉在迷蒙的山间,窜进密林,哗哗地流。来看热闹的人倦了,二巴叔的院子倏地重归宁静。他一个人站在坪上,看见一只夜鸟还在贪恋花朵的香蕊,迟迟不肯归巢。

老张颇有心计。他刚才的走,是走给二巴叔看的。其实,他想看二巴叔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是如何的局促不安,又是如何的惊慌失措。

吃过晚饭,老张喊我去二巴叔家瞧瞧情况。这种悄悄的行动,在我们地方很有情趣,也合乎情理,俗称“听床”。

月儿高高地挂在山上,天地顿时明亮了。我和老张藏匿在二巴叔的窗棂下,竖起耳朵等待二巴叔青春的律动。

这般的等待实在寡淡无味。二巴叔与女人吃了晚饭,没有说一句话,他就把女人留在了厢房。然后一个人进了厨房,先洗刷了碗筷,再生火烧水。我和老张面面相觑,不知二巴叔在搞什么前奏。心想,他几十年没碰过女人,还真耐得住性子。我就不信他没有风花雪月的想法,坚持不走。如果这次落了空,什么也没有,我就可以断定二巴叔的身体如外界揣测的那样有了不可描述的问题。

可是,二巴叔许久没有行动。他蹲在土灶前默默地烧火。灶里的火花一团团地灼红,不时溅几朵出来,照得二巴叔的脸上如红纸一样艳丽。老张说,再等一等,好饭不怕晚,好戏在后头呢!

我也安慰自己,二巴叔的风花雪月是肯定有的,他是干枯了多少日子的稻禾啊,如今碰上了明火,不烧才怪。

一只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月光从山尖过来一丈了。我轻轻地说,该有动静了呀。我掏出衣兜里的手机,看了看,呀呀个呸,一个钟头了,不觉已八点过五分了。

这时,二巴叔关了堂屋门,又在灶膛边转一圈,端来了一只大浴盆,辗转进了厢房。接着不一会儿,听到一桶热水倒出,他的手在水里搅动。他小声对女人说,不早了,水不冷不热,你可以洗澡了。

那女的没动,只傻傻地坐着,嘿嘿地笑。

二巴叔呆怔了一会儿,见女的一动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娘的,澡也不会洗啊。就看见二巴叔在剥女人的衣服。很快,木盆里的水哗哗地响起来。二巴叔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边洗边喃喃道,先洗头,再洗身子……

今晚的天气有点闷热。二巴叔的话让我燥热不安。老张说,二巴叔的声音很有磁性、很性感,相当暧昧。

我们大约听了一段时间,女人身上的尘垢也被二巴叔搓得差不多了,水也换了两次,他才叫女人穿衣服。然后二巴叔打开房门,又把她放在了床上。

老张猛地兴奋了,他从纱窗缝里偷窥去,红红的灯光下,女人俨然年轻了好几岁,好像从四十岁换频到三十多岁了。来时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并被二巴叔梳得笔直,还编了麻花辫子,扎了一根红绳。女人的前胸被衣服勾勒得鼓鼓的,像两只兔子要逃窜出来。

老张抿嘴笑,可惜了一蔸好白菜!

二巴叔把水端出屋子,然后站在女人的面前端详了很久,示意女人躺下,给她盖上了一床黑漆漆泛着油垢的被子。自己则轻轻出门,在卸下的一块大门板上躺下了。

3

我和老张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二巴叔怎么啦?学当年的柳下惠呀。为了他的院子也应该传宗接代呀。

一群萤火虫飞来飞去,扰乱了黑夜。我们的心、无趣无味、太没意思了。我和老张溜出来,老张说,二巴叔心肠好!我说,这么多年二巴叔不找媳妇,果真是他的工具不行!

第二天,我和老张去二巴叔家佯装看他们吃什么好菜,但盯着饭桌上的豆腐和辣椒炒肉,硬是憋住没有提及昨晚的事。老张是个直性子,我猜他没有说,肯定憋出了内伤。

就这样,女人住在二巴叔的屋里,整天傻傻地笑。而二巴叔则傻傻地侍候着女人。

这女人是个傻子。村里人说。

不是傻子会给二巴叔当媳妇?如果头脑清醒,早走了!

不对,她或者在试探二巴叔的心肠呢。

哈哈哈,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二巴叔捡媳妇的事,让人有了议论的资本。而那个女人不管不问不理,趴在二巴叔的桌上吃菜吃饭,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二巴叔找到我,说,你不是医生么,肯定有治傻子的方子。我看着二巴叔痴迷的样子,说,你被女人戏傻了,傻子能治好,黄牯子就能上树。

二巴叔意志坚定,说,试一试,不试,谁知道呢?他用乞求的目光让我给女人下几帖中药。

这女人也不问中药对她是否有好处,二巴叔抓来了,她就吃。她吃着二巴叔熬煮的黑稠稠的药汁,一闭眼就吞下去了。

二巴叔和女人住在院子里,有了人气,更有了看头。后来,二巴叔一反常态,还买了一头小猪和几只大母鸡,尤其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还添加了一叠新饭碗。有人问二巴叔,为啥买猪呢?

二巴叔回道,过年有肉吃哈。

为啥买鸡?还是母鸡?

二巴叔还是老实回答,她有蛋吃哈。

那为啥要买碗呢?

二巴叔脸色一沉,忽然凝重了,语气有点重,说,我有个家了。

二巴叔的这句话让我感动。谁不愿意过幸福和温暖的日子呢?以前他过得懒懒散散、有头没尾的,不代表他不会过好日子。

他每天带着女人挖土种菜。二巴叔打着赤脚露着胳膊在地里挖,女人则在地边傻傻地看。他挖多久,女人就陪多久。二巴叔干活干到中午,女人跟在二巴叔的屁股后,有时扯着他的衣角走。二巴叔说,傻女人,你瞧,我种的青菜抽叶了。女人依然嘿嘿地笑,不说话。

二巴叔转头看女人,说,你呀,要是脑壳稍微清醒一点,与我说上几句话,多好啊!可女人没有说话。

二巴叔从地里回家,在院子外就听到鸡窝里的母鸡咯咯叫。他说,你嘴巴有福了,中午有一个蛋。这个蛋二巴叔不会吃,他只会煮给女人吃。这时,阳光掠过了桃树,走到了梨树的枝头上。他把刚煮熟的鸡蛋剥开,一口一口地喂女人。而女人依偎在二巴叔的身上,嘻嘻地笑,像个撒娇的可爱的小女孩。

二巴叔就这么过日子,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绚丽多彩。

4

到了年底,二巴叔的猪长到二百多斤。他留了一扇肉过年,另一扇肉卖了,给女人买衣服。

老张上午给二巴叔杀的猪,二巴叔下午就牵着女人上了街。这女人这一阵子似乎比来时的精神好些,尽管不说话,但对人总会甜甜地笑。

当回来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二巴叔对女人说,你别动,我上完厕所就来。女人看着他,没说话,只嗯嗯地点头。

二巴叔上了厕所,途中碰见一个熟人,抽了一杆烟,回到候车室找女人,哪还有踪影?二巴叔在车站和街上找了一遍,没有看到傻女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是命呀,今年还是一个人过春节。

他把东西挑回家,在屋里足足困了三天才下床。二巴叔逢人就说,她是个傻女人,可不吵不闹,与我亲。说着,就眼泪汪汪地哭。

二巴叔又回归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一个人坐一张板凳的日子。他一个人住在院子里,人也变成了一个古董。

有一天,我在二巴叔院子里,说,二巴叔,屋破了,还漏雨,又倾斜得厉害,女人也走了,你就让老张改建呗,让他提供一个住处,补你一些钱,照顾你到百年之后,你也省事。

二巴叔这一次不说娶媳妇了。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了很久。抽着一杆烟,呛得我不断咳嗽。我劝他,二巴叔,你再仔细想想。

二巴叔坐在老桃树下,桃花开得满枝粉红。这棵桃树,我小时候常爬,偷过上面的桃子,但被二巴叔的娘发现了。她在树下双手叉腰,跺着脚骂,你一个小贼子,偷我家的桃,不学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我吓得抱紧桃树,不敢下树,只在树上号啕大哭。我娘跟二巴叔娘大吵一架,说,不就是个桃么,有那么珍贵?要是把我的孩子吓着了,你一树桃子都治不好!

我娘泼辣,能镇住二巴叔娘。而二巴叔娘气得屁股一转,气呼呼地进屋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二巴叔坐在桃树下,对傻女人的思念也不了了之。他对我的话考虑了一会儿,不纠结了,说,如果老张同意你说的,就选个好日子写契约吧。

你同意了?当真不后悔?我兴奋道。

其实,从去年二巴叔的傻女人走后,老张就托我当说客讲了很多次。老张买二巴叔的院子来改建,也是图个方便,况且他在马路边没有宅基地。

我起身跑到老张家,说,终于同意了!

老张似乎很意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一口,说,没耍我?

我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什么要求?老张说。

我把二巴叔要求老张提供住处,照顾他到百年之后等说了一遍。

5

二巴叔的院子眼看要落到了老张的手里了。村里人都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二巴叔不慌不忙,一个人在院子里吃饭睡觉,似乎时间久了,对傻女人的走已经淡了不少。只是在看到那堆傻女人的衣服时,才喃喃地说,你呀,没良心哦,一走,连个音讯也没有。

这堆衣服像傻女人一样不会说话。二巴叔看久了,也傻了,呵呵笑道,别人哪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有多难、有多苦,我就是有一个傻女人陪着,也是幸福啊!说罢,便又洒出一行泪来。

傻女人走了,二巴叔心里一直牵挂着。如果古人说的相思是这般苦模样,二巴叔对傻女人的相思绝对刻骨铭心。

近段时间,二巴叔又懒散了。他把母鸡宰了一只又一只,最后一只不剩。我问二巴叔,来你院子好几回,这段日子就没听到过鸡叫。

二巴叔头一歪,难过地说,一个人喂什么鸡?

一个人也要吃鸡,也要吃蛋呀!看你萎靡不振的,如果哪一天那个傻女人回来了,她见了该多伤心。

不会的,她怎么会回来?二巴叔捧着头唉声叹气。

老张要拆二巴叔的院子,得先帮他找到一个住处。等新房子建好了,再搬回来。不过,签契约只是时间问题,说好了的,不用急。

老张天天在村里问谁有空置房。他问青樟头的老许,老许说,让二巴叔这个光棍住,怕晦气。再问禾草头的小刘,他刚建一栋老大的新砖房。可小刘说,别怪我不租,租也不租给二巴叔,你看他身上脏兮兮的,看着恼火。

天气越来越凉,树上的叶子越落越少。二巴叔的暂时居住地还没有下落。

老张有点急了。

有一天,我在二巴叔院子前摘菊花。这件事媳妇催我好几天了,说要在菊花开得最浓的时候,务必把快临盆的小儿子的菊花枕头准备到位。我哈腰称是。她的指示我不敢怠慢,只得老老实实地摘野菊花做枕头。

我摘着摘着,看见二巴叔在院子里劈柴,他把一根大杂木一斧劈开,然后抬头喊我,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乌药?

湖南乌药当柴烧,四川甘草织篱笆,这见怪不怪呢。我说。

不过,我喜欢占便宜,我先占个便宜再说。我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看,是什么乌药啊,一块大杂木!

二巴叔放了斧子,坐在一个木墩子上,说,骗你呢。

这时,我蓦然回头,只见院子的后头有一个女人正在给二巴叔做午饭,干净的背影像一幅水墨画,浓淡适宜。我小声问,这女人是谁?

二巴叔压抑愉快的心情说,她终于醒了,她说醒来时就记起了我,因为只有我对她最好!

这完全是个神话,我怎么治好了一个傻子呢?我说给普天下的人听,怕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但是,这么传奇的事竟发生了,在二巴叔的院子里,活灵活现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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